在經(jīng)歷了奧巴馬政府執(zhí)政初期的高開低走以后,中美關系在2011年初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訪美以后似乎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穩(wěn)的階段。去年美國試圖將南海問題多邊化,從而引起中國的強烈不滿。去年歲末以來,雙方在多個場合相互澄清彼此在南海問題上的立場,即美國只是鼓勵在多邊框架下討論南海問題,并沒有直接參與調解和組織談判的意思;而中國也多次強調“南海核心利益說”不是官法說法。此外,雙方還在5月進行的中美戰(zhàn)略與經(jīng)濟對話期間決定建立中美亞太磋商機制,以便在利益攸關的重大問題上進行協(xié)調和溝通。
不過,在亞洲政策的其他方面,兩國面對的政治經(jīng)濟形勢仍然嚴峻:地區(qū)經(jīng)濟緩慢復蘇,日本遭受了特大地震,東北亞的朝鮮核問題、東南亞的南海問題、中亞的反恐問題仍然待解。中美初步建立的協(xié)商機制能否超越種種認識差異在爭端時刻理智應對?
《財經(jīng)》記者就中美關系走向,專訪了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李侃如(Ken Lieberthal),他曾就任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的國家安全事務特別助理以及國家安全委員會主管亞洲事務的資深主任。
“重返亞洲”何來
《財經(jīng)》:從奧巴馬政府提出“重返亞洲”以來,去年是中美之間沖突比較多的一年,尤其是在南海問題上,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去年7月參加“東盟地區(qū)論壇”時表示要介入南海爭端,隨后中國外交部長楊潔篪也發(fā)表了關于中國解決南海問題的七點主張表示反對。不過,今年美國官方就南海問題的言論和態(tài)度看似相對克制,是否存在某種變化?
李侃如:美國的政策基本上是穩(wěn)定的,但同時也會隨著這一區(qū)域具體情況的發(fā)展而做出相應的調整。
如果你仔細觀察奧巴馬政府最近兩年的活動,你會發(fā)現(xiàn),在第一年,奧巴馬總統(tǒng)上臺至少帶有以下兩個目標:其一是他認為布什政府沒有足夠重視亞洲。在這一點上小布什與克林頓和老布什都不同,所以,在奧巴馬上臺之前,他就將“重返亞洲”作為其一個重要目標。
第二個目標則和中國相關。布什政府在處理與中國的雙邊關系方面做得很好,但是奧巴馬總統(tǒng)認為中國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區(qū)域性的參與者,而已成為一個在全球都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國家。所以,他想將中國視為一個大國,并在諸多全球性問題上與中國合作。其中最突出的三個問題便是重構全球金融體系并共同致力于全球經(jīng)濟復蘇、全球氣候變化和控制核擴散。
這些議題基本涵蓋了我們在2009年所看到的一系列事件。
2010年初,奧巴馬政府逐漸認識到雖然中國具有全球性影響,但并不是一個全球性事務的參與者。
如果你看一下中國的外交政策,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其致力于為實現(xiàn)國內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而服務,而對那些并不直接關系本國經(jīng)濟發(fā)展和安全的事情,中國并不愿意承擔過多責任。
所以,美國方面調整了對中國的期待,有些人無奈地說中國并沒有準備好參與全球性問題。
然后在2010年,許多中國人問我,為什么美國改變了對華政策。但是我認為是中國首先改變了它的政策,而美國只是通過改變政策來適應新情況而已。在1999年至2008年期間,中國十分有效地向亞洲國家傳遞著自己的政策信息,即中國的崛起將不會對周邊造成威脅,其發(fā)展將會帶來雙贏的局面。但在2010年,中國外交政策發(fā)生了相當大的變化,變得強硬。這不單表現(xiàn)在南海問題上,也表現(xiàn)在朝鮮和日本問題上。唯一的例外是對臺灣地區(qū)。
在東南亞和東北亞國家看來,中國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可以說(亞洲)這些國家都在加強其與中國的經(jīng)濟合作關系,但它們現(xiàn)在擔心,中國開始利用這種經(jīng)濟地位來謀取外交和其他方面的利益。而華盛頓的問題是,如果一個友好國家找上門,說我們需要美國加強在這一區(qū)域的參與度,而我們的反應只是“不,我們不干預”,那人們可能會認為你打算離開這里。
因此,美國必須作出選擇,要么加強在這一區(qū)域的參與,要么向外界釋放這樣的信號,即“當你面對中國時,你必須獨自去面對”。這的確讓我們很為難。
我認為中國在2010年末對其政策作了一些額外的評估,并認為這些舉措當中有些是不符合中國自己的利益的。因此,中國正逐漸改變那些令周邊國家擔憂的外交政策。
但具體結果會怎樣,現(xiàn)在做出判斷仍為時過早。
“務實的決策層”
《財經(jīng)》:你是否認為胡錦濤主席年初對美國的訪問對中美關系重歸平穩(wěn)狀態(tài)起到了關鍵作用?
李侃如:美國媒體常常問我胡錦濤訪美有哪些成就,我的回答是胡錦濤訪美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已經(jīng)隨著此次訪問本身的成行而獲得了解決:我們重建了兩軍之間的合作,國防部長蓋茨訪問了中國;中國自去年11月前后開始對朝鮮更加強硬;我們在中美商貿聯(lián)委會框架下進行了很好的討論,人民幣也隨著這次討論而開始相對美元升值。所以,兩國關心的很多問題都在朝著峰會所預期的方向發(fā)展。
因此,我對美國媒體講,此次峰會所有可取得的具體成果在籌備訪問的過程中已經(jīng)逐漸取得。
中國國務委員戴秉國在去年12月發(fā)表題為《堅持走和平發(fā)展道路》的文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篇文章闡述了中國在處理與鄰國之間關系時所采取的更加廣泛的視角。
我將其視為北京正在逐漸改變其某些外交政策的一個訊號。
我認為中國領導人是非常務實的。當他們受到一定壓力時,他們會主動采取一些措施。當這些舉措產(chǎn)生一些不盡如人意的結果時,他們會重新評估這些措施,并作出更好的調整。
所以我對很多華盛頓方面的人講,如果中國未對其政策進行適當?shù)恼{整,這時候我們才應該擔心中國的外交政策是否真的發(fā)生了實質性變化。
《財經(jīng)》:由于美國強化其亞洲政策而產(chǎn)生的中美外交摩擦說明中美之間存在互不信任,這種不信任到底有多嚴重?
李侃如:當我告訴美國政府高層:中國人的想法正在塑造著美國對華的戰(zhàn)略政策與方針時,他們幾乎都笑了。
華盛頓的政策制定者們確實認為中國的成功既有利于亞洲發(fā)展,同時也有利于整個世界的發(fā)展。他們并不尋求去牽制或者遏制中國的崛起,同時他們也希望中國能夠在世界上承擔起更多的責任來。
所以當他們聽到“遏制說”之后,他們以為這是一個玩笑,因為這和他們所想的完全不一樣。
當你提到“動機”這個詞的時候,是什么影響了你的長遠思考,這只能是深深的不信任。我從未在其他地方聽到如此多的關于陰謀論的論調。
如果你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美國和中國對20年以后的世界應該怎么樣的想法基本是一致的。中國并不是一個要輸出自己價值觀的革命性的大國,中美兩國都渴望有活力的經(jīng)濟,都渴望穩(wěn)定,反對恐怖主義,我們在處理全球氣候變化方面也有很多共識。所以這是一個雙贏的局面,但問題是我們都對對方是否也抱有雙贏的態(tài)度缺乏信心。
亞洲政策不會輕易變動
《財經(jīng)》:今年3月,美國副國務卿詹姆斯·斯坦伯格辭職,伊朗和中東問題專家威廉姆·伯恩斯接替了他的職務。這是否是美國政策重心轉向中東的信號?
李侃如:這很難說,因為斯坦伯格很早之前就有辭職的計劃了。據(jù)我所知,他的辭職并不是將要發(fā)生某種變化的預示。
在政府部門,伯恩斯先生是一位很受敬重的專業(yè)人士,國務卿希拉里對他有很高的評價。他擁有關于中東問題的專業(yè)知識,同時也被認為是一名非常專業(yè)和優(yōu)秀的經(jīng)理人。但無論怎樣,我都認為他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財經(jīng)》:斯坦伯格在2009年提出了中美“戰(zhàn)略再保證(stratigic reassurance)”的概念,認為美國要明確保證接受中國崛起,而中國應該明確其崛起不會以損害周邊國家利益為代價,他是奧巴馬總統(tǒng)亞洲政策的主要制定者之一,也被認為是奧巴馬政府中的“親華派”,那么他離任后,美國的亞洲政策是否會有所變化?
李侃如:我覺得奧巴馬總統(tǒng)會傾聽來自各方面的聲音,國家安全委員會對亞洲政策的制定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同斯坦伯格先生共事多年,他是一個極富智慧和有極強表達能力的人。他同杰夫·貝德(前白宮亞洲事務高級主任)在處理亞洲問題上有著很好合作,當然處理亞洲問題的并不只有他們兩個人,但他們確實發(fā)揮了強有力的作用。
美國對亞洲的政策將會變化嗎?我并不認為如此。
我們都知道美國對亞洲的政策是相當完備的。它的基礎是由美國與亞洲國家之間長期的合作關系、同盟關系和經(jīng)濟關系所構成的。因此,我不認為這一政策會輕易變動。
當然,我們的政策也會考慮到這一地區(qū)各種情況的發(fā)展變化,所以我并不能保證美國亞洲政策會沒有任何變化,而且也并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我們不能將人事的變動視為國家政策變化的信號。
本刊實習生李雷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