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銀昌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西漢焦贛所著《焦氏易林》雖為一部衍《易》之作,但其大量化用、引用《詩經(jīng)》,且將《詩經(jīng)》的比興手法和《易經(jīng)》的象學思維有機地融通起來,借助于傳統(tǒng)占卜繇辭和《詩經(jīng)》的四言韻語形式,將《易經(jīng)》六十四卦演變?yōu)樗那Я憔攀?,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自足體系。其中的卦辭古雅可觀,被明代鐘惺譽為“漢詩一派”[1]61,被聞一多先生稱為漢代“兩部非文學的文學杰作”[2]之一,被錢鍾書先生看作“幾與《三百篇》并為四言詩矩矱”[3]。由于《焦氏易林》乃是衍《易》之作,而《易》之核心精髓就是象,如《易傳》所謂“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4],所以《易林》也是處處以象示意,被錢鍾書先生稱之為:“《易林》工于擬象?!鼻摇督故弦琢帧酚掷^承了《詩經(jīng)》的比興手法,比興不離具象,因此,《焦氏易林》中充滿了形形色色的象。這些象已不像《易經(jīng)》中的象那樣僅僅作為盡意的符號,其中的一些牽涉物象的卦辭經(jīng)由焦贛的杰出運思與架構(gòu),已經(jīng)具有了詠物詩的藝術(shù)審美性質(zhì)。
一
詠物詩,顧名思義,就是以物為主要吟詠對象并通過物來抒情言志的詩歌作品。這種詠物抒情言志,乃是中國文學寄托方式之一種,如《詩經(jīng)·小雅·鶴鳴》,純以寫鶴與魚為比,而實另有所指。又如楚辭中的《橘頌》,更是托物詠志的典范。詠物詩作為詩歌之一種,自然要求具有詩歌的韻味,而且不離開對物的描寫。在詩歌之中描寫物,在《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并不是在詩歌中出現(xiàn)了對物的描寫就可以構(gòu)成詠物詩,這正如在詩歌當中出現(xiàn)了山水的描寫未必就是山水詩一樣。對物的描寫只有在詩歌當中占有主體地位,并且物作為一種單獨觀照的對象時,才可以構(gòu)成詠物詩。在詠物詩中,物不是作為陪襯或鋪墊而存在的,而是詩歌的主體。
按朱自清先生《詩言志辨·賦比興通釋》所說:“詠物之作以物比人,起于六朝?!敝煜壬e鮑照《贈傅都曹別》為例,以為“述惜別之懷,全篇以雁為比”。學者也多以南朝為詠物詩大量出現(xiàn)的時期,但若以南朝詠物詩為標準來衡量《焦氏易林》中的一些卦辭,其中不乏大量的以物寫人之作。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焦氏易林》的出現(xiàn),標志著我國古代詠物詩的初步興起。
《焦氏易林》中的詠物詩不僅數(shù)量眾多,且類型豐富,不管是純粹的詠物還是有所寄托,都具備了一定的詩歌藝術(shù)價值。更為可貴的是,作者焦贛以物比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非常明顯,幾乎達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覺程度。如《易林》中《解》之《比》云:“鷹飛退去,不食其雛;禽尚如此,何況人乎?”寫鷹捉食其他鳥類,不食其子,通過描寫鷹尚有仁慈之心,而人卻不如禽,來傳達作者的微言大義,可見焦贛以物比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已十分自覺。
根據(jù)所詠物的不同類型,我們將《焦氏易林》中的詠物詩分為詠動物類、詠植物類和詠無生命物類等幾種類型,其中詠動物類又可以細分為詠禽類、詠獸類和詠蟲魚類三種。每一類型我們列舉數(shù)首以觀其大概。
首先我們看一下《焦氏易林》中寫禽類的詠物詩。
鳧得水沒,喜笑自啄。毛羽悅澤,利以攻玉。
(《訟》之《師》)
鳧雁啞啞,以水為家。雌雄相和,心志娛樂,得其歡欲。
(《師》之《萃》)
鳧游江湖,甘樂其餌。既不近人,雖驚不駭。
(《噬嗑》之《大畜》)
雙鳧鴛鴦,相隨群行。南至饒澤,食魚與粱,君子樂長。
(《鼎》之《中孚》)
高崗鳳凰,朝陽梧桐。雝雝喈喈,菶菶萋萋。陳辭不多,以告孔嘉。
(《觀》之《謙》)
以上五首寫飛禽,表現(xiàn)一種吉祥和喜樂融融的氣氛。其中前四首寫水鳥鴨、雁和鴛鴦,表現(xiàn)了水鳥在水中歡樂嬉戲、戲水覓食的祥和景象,且前兩首似乎亦有宋詩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意境。第五首寫吉祥之鳥鳳凰,鳳凰的意象在漢代也是常見的,一些神仙題材的藝術(shù)中常以鳳凰來象征仙界或社會的安寧。在漢代災異思想看來,國家有道,才能有鳳凰來朝。因此。鳳凰象征太平和安寧?!督故弦琢帧肥転漠愃枷氲挠绊?,為我們描繪出一幅梧桐繁茂、鳳凰和鳴的太平景象。以上五首詩,當寄予了作者的社會理想,即天下太平,百姓安樂。
燕雀衰老,悲鳴入海。憂在不飾,差池其羽。頡頏上下,寡位獨處。
(《恒》之《坤》)
鹯鳩徙巢,西至平陸。遭逢雷電,破我葦廬。室家饑寒,思吾故初。
(《咸》之《隨》)
鳥鳴哺鷇,長欲飛去。循枝上下,適與風遇。顛損樹根,命不可救。
(《噬嗑》之《明夷》)
鵠求魚食,過彼射邑??暭游翌^,繳掛羽翼。欲飛不能,為羿所得。
(《豐》之《臨》)
三雞啄粟,十雛從食。饑鳶卒擊,亡其兩叔。
(《巽》之《遯》)
九雁列陣,雌獨不群;為罾所牽,死于庖人。
(《復》之《豐》)
以上六首,同樣是寫禽類,但是卻不同于前面五首所呈現(xiàn)的祥和歡樂之境,轉(zhuǎn)而寫禽類的悲劇命運。第一首寫燕雀老而無依,羽毛零亂,悲鳴飛入海中;第二首寫鹯鳩遷徙搬家,中途突然遇到雷電暴雨破壞了它們的巢穴,一家子饑寒交迫,不由得產(chǎn)生羈旅飄零之感,思念故鄉(xiāng);第三首寫一只鳥兒哺育小鳥,好不容易小鳥可以飛出巢外了,可是卻在學習飛翔之際被大風吹落在地,一命嗚呼,是寫天災;第四首寫一只出外覓食的鴻鵠意外地落入了人類設(shè)置的羅網(wǎng)之中,這是寫來自人類的侵害;第五首寫一只母雞帶著自己的孩子出外覓食,不意卻禍從天降,遭遇天敵,被一只餓鷹奪去了兩個孩子,這是寫來自天敵的侵害;最后一首仍寫人類對鳥的傷害。綜觀以上幾首詩,均是寫鳥類的悲劇生活,這些內(nèi)容,可以和漢樂府中一些描寫動物的作品相映襯,實質(zhì)上是通過對鳥類的描寫,象征了底層社會小人物的悲劇命運。這些底層人物的命運,真可謂如漢樂府《烏生八九子》所說的“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復道前后”!尤可注意者,其第三首曰“繒加我頭”,乃鵠自稱為“我”,此類用法,似受漢民間樂府影響,西漢樂府《烏生八九子》中有“我秦氏”、“我人民”、“我黃鵠”等,蕭滌非先生云“此類漢樂府中多有之”,實則《易林》亦多此類用法,如“延頸望酒,不入我口”(《無妄》之《大畜》)、“鶴盜我珠,逃于東都”(《豫》之《明夷》)、“保我羽翼,復歸其室”(《比》之《謙》)等。
《焦氏易林》詠物詩在描寫動物一類的作品中還不乏寫獸類者。
鹿在澤陂,豺傷其麑,泣血獨哀。
(《益》之《旅》)
鹿食山草,不思邑里,雖久無咎。
(《豐》之《萃》)
鹿食美草,逍遙求飽。趨走山間,過期乃還,肥澤且厭。
(《夬》之《大有》)
騏驥晚乳,不知子處。旋動悲鳴,痛傷我心。
(《姤》之《大畜》)
老馬垂耳,不見百里。君子弗恃,商人莫取,無與為市。
(《遁》之《賁》)
《易林》以上五首詩寫獸類,前三首寫鹿,最后兩首寫馬。前三首均寫鹿在野食草之象。在詩歌中描寫鹿,《詩經(jīng)》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如《小雅·鹿鳴》中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就是。對于《小雅·鹿鳴》,學者多以為乃宴飲之作,然亦有人認為此為“刺詩”,說是王道衰而賢士隱處,則鹿自然就成了隱處的賢士的象征。后世詩文亦有用此意者,往往用鹿思美草比喻企隱之情。漢代大概有以鹿為優(yōu)雅吉祥、隱逸的動物的思想,所以在漢樂府的詩歌中有“仙人騎白鹿”的描寫,將鹿與仙人合寫,首先是認為鹿是吉祥的(后世以“鹿”諧音“祿”,此點在漢樂府和《焦氏易林》中似已出現(xiàn)),其次是鹿的優(yōu)雅清閑之貌和神仙的閑云野鶴有些類似?!兑琢帧愤@三首詩歌,很明顯就反映了漢人這種思想。第一首寫鹿在野外水邊山坡吃草,不意卻遭到豺狼的襲擊,損失了自己的孩子,以至于“泣血獨哀”,這當是表現(xiàn)一位希望通過隱逸來避禍的人卻仍然沒有保全自己的悲劇。第二首和第三首中的“不思邑里”和“逍遙”,更說明了鹿作為一種隱逸的象征而存在,尤其第三首寫鹿在山野無憂無慮飽食美草、逍遙自在的情態(tài),非常逼真,“肥澤且厭”寫鹿的肥健而有光澤,并且沒有饑渴之患,暗示了一種與世無爭、追求超越的理想境界,這大概也是生活在西漢后期的焦贛所希望過的一種生活。第四首寫一匹馬日暮時分回來哺乳小馬駒的時候,卻不見了自己的孩子,只能“旋動悲鳴,痛傷我心”,這是寫莫名其妙的偶然傷害;第五首寫一匹不能奔跑的老馬無所可用的悲傷與落寞。值得注意的是,前面三首所寫的鹿,已經(jīng)有了典型化的趨勢,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種吉祥的符號。
《焦氏易林》的詠物詩,在取材方面還涉及到了一些瑣屑細微之物,比如其中一些卦辭對昆蟲和魚的描寫即是如此。
蜘蛛作網(wǎng),以伺行旅。青蠅嚵聚,觸我羅域。為網(wǎng)所得,死于網(wǎng)羅。
(《未濟》之《蠱》)
三蛆逐蠅,陷墮釜中。灌沸淹殆,與母長訣。
(《大畜》之《觀》)
蜩飛墜木,不毀頭足。保我羽翼,復歸其室。
(《比》之《謙》)
魴生淮卻,一轉(zhuǎn)為百。周流四海,無有患惡。
(《咸》之《巽》)
以上四首均寫細小些微之物:第一首寫蜘蛛結(jié)網(wǎng)捕青蠅,觀察可謂仔細;第二首寫蛆蟲,以污穢之物寫悲戚之景,可謂異響佳喻,開后世以丑為美的先河;第三首寫蟬,詼諧之中頗有意趣;第四首寫魴魚在淮水之中繁衍后代,自由自在。四首詩著眼于微觀細物,與宋詩的以細小瑣屑之物入詩同一取向。
《焦氏易林》中的詠物詩不僅僅以動物為描寫對象,而且還寫了很多植物,如以下幾首:
枯根朽樹,華葉落去。卒逢火焱,隨風僵仆。
(《兌》之《大有》)
冬??蓍拢旓L于道。蒙被塵埃,左右勞苦。
(《觀》之《家人》)
寄生無根,如過浮云。立本不固,斯須落去,更為枯樹。
(《旅》之《乾》)
刖根枯株,不生肌膚。病在于心,日以憔枯。
(《震》之《需》)
溫山松柏,常茂不落。鸞鳳以庇,得其歡樂。
(《巽》之《巽》)
大樹之子,百條共母。當夏六月,枝葉盛茂。鸞鳳以庇,召伯避暑。翩翩偃仰,各得其所。
(《大過》之《需》)
在以上六首描寫植物的詩歌中,前四首均以枯樹為描寫對象,以寫老弱病殘者之孤苦無依的處境;第五首寫松柏,喻節(jié)操堅貞之君子;第六首寫一棵參天大樹,為人類和鳥兒提供了一個天堂般的去所,其中鳥兒以吉祥的鸞鳳代表,人類以圣賢的召伯代表,仍然寄托了作者美好的社會理想。
《焦氏易林》在描繪外界之物的時候,還把眼光擴大到了宇宙中的林林總總,將筆觸伸向無生命之物。
泉起昆侖,東出玉門。流為九河,無有憂患。
(《離》之《益》)
海為水王,聰圣且明。百流歸德,無有畔逆,常饒優(yōu)足。
(《蒙》之《乾》)
五岳四瀆,合潤為德。行不失理,民賴恩福。
(《恒》之《井》)
云夢苑囿,萬物蕃熾。犀象玳瑁,荊人以富。
(《遁》之《渙》)
以上四首中前兩首寫水,第一首寫發(fā)源于昆侖山的眾河之源的山泉水,流出后衍變?yōu)楸姸嗪恿?,沒有災患;第二首則寫大海,在焦贛的筆下,大海成為一種睿智、包容、博大的象征;第三首寫五岳四瀆的不失理之德,希望統(tǒng)治者能效法于此,造福于民;第四首寫云夢苑的富庶,與漢賦描寫的云夢狩獵可堪比較。
三
《禮記·樂記》云:“感人心者,物使之然也。”最能觸發(fā)作家詩人創(chuàng)作靈感的就是外界的自然萬物。但詠物之作,卻又最難把握,若寫物太似,拘泥于物,則全篇沒有寄托;若處處以己意貫穿而疏于寫物,則詠物又成虛名。要之寫物在不即不離之間,寄托在天衣無縫之際,方為高妙。如此的詠物之作,需在選取物貌和措辭之間見力?!督故弦琢帧分械脑佄镌?,由于受到占卜之辭的用途限制,不可能進行大量的物貌刻畫與雕鏤,但是對于物的某些性質(zhì)已進行了較為細致入微地捕捉。并且,這些詩歌的寫法多用直陳的賦法,篇幅短小,但不離寄托,或由物即理。它上承了楚辭《橘頌》的傳統(tǒng),同時和漢代詠物賦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百x家之心,苞覽宇宙”,作為易學大家的焦贛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易學屬于哲學,占卜近乎宗教,哲學家的智慧要窮盡宇宙萬物,宗教家的情懷是悲天憫人。所以,盡管《易林》中的詠物詩不像詠物賦那樣在體物方面極盡“寫物圖貌”之能事,但其賦法的運用及寄意說理的宗旨是一樣的。而且,《易林》中的詠物詩,比起詠物賦來說,沒有“辭人之賦麗以淫”夸飾之弊,卻多了幾分“詩人之賦麗以則”的勸喻?!督故弦琢帧吩佄镌娭蟹备坏奈锵?,正是焦贛智周萬物的結(jié)晶,焦贛通過“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將之組合演繹為一首首或形象生動、或質(zhì)樸睿智的詠物詩,從而實現(xiàn)了占卜之辭的物象向詩歌解讀的轉(zhuǎn)歸。因此,聞一多先生說:“《易林》是詩,它的四言韻語的形式是詩;它的‘知周乎萬物’的內(nèi)容尤其是詩?!保?]61
通過以上的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焦氏易林》的詠物詩,基本上已經(jīng)把物化作了一種獨立的審美對象,而不是作為人類活動的陪襯,甚至有的時候作者把物寫得與人兩不可分,寫物分明就是在寫人。這樣的一些寫法即使在唐人那里也是不多的,在宋代才又開始復興。焦贛之所以寫了這么多的事物,并且是以平等的眼光來觀照他們,是因為他作為一個易學家需要“知周萬物”,并且因為他的同情心,在他看來,物也是宇宙之中一個平等的個體,所以焦贛寫它們的悲喜一如寫人。而且,在詠物之時,大多關(guān)注于物的悲劇性遭遇,借以寫底層人的悲慘生活與困苦處境,這種物悲意識,充分顯示出焦氏博大的同情之心——悲天憫人,從而使這些詠物詩呈現(xiàn)出一種濃郁的生命意識。聞一多先生在論述《易林》內(nèi)容時說它:“內(nèi)容——一般人的生活——寫實主義。/全部生活——無英雄人物。/日常生活——無傳奇意味。/以上性質(zhì)陰暗者多——故近自然主義——幾乎是暴露的。/真悲劇——普遍永恒。/悲天憫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2]63其詠物詩完全體現(xiàn)了這些特點。
《焦氏易林》的詠物詩的選材多樣,開拓了詩歌的題材,尤其在寫細小些微之物和污穢之物方面,已經(jīng)與宋詩有些相似。這些數(shù)量可觀的詠物詩,使焦贛成為我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大量創(chuàng)作詠物詩的詩人。但是,不可否認,由于焦贛身處一個充滿天人感應思想的朝代,加之他又是以災異言《易》的京房的老師,所以在《焦氏易林》之中,有些物象是作為災異而出現(xiàn)的,像這樣的詠物詩,充滿了天人感應的災異色彩,無形中影響了詩歌審美的特性。
[1]鐘惺,譚元春.古詩歸(卷四)[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713-714.
[2]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10冊[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3]錢鍾書.管錐編: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536.
[4]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