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文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建安、太康、元嘉是我國五言古詩發(fā)展史上最關(guān)鍵的三個時期,曹植、陸機、謝靈運歷來被稱為是這三個時期的代表詩人。[1](P28)①鐘嶸在《詩品·序》中說:“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痹谶@三個時期中,作為 “古之終而律之始”的南朝宋的元嘉前后,又是五言古詩發(fā)展史上尤需大書一筆的時期。但囿于某些陳見,對五言古詩在此期的發(fā)展,尤其是對其代表詩人謝靈運的研究,迄今仍顯不足,因?qū)ζ湓姼璧谋憩F(xiàn)手法、特色效果未予以深入探析,以故褒貶不一、含糊概說的局面比較普遍。如古詩佳善與否的決定性因素——意象,[2](P239)、[3](P1)②明代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曰:“譬之為詩……夫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是故乾坤之卦,體天地之撰,意象盡矣?!迸c何景明同時代的胡應麟在《詩藪》中亦論道:“古詩之妙,專求意象?!痹谥x靈運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具體運用及其效果,古今論者或者多發(fā)一些純由感悟而得的印象式評論,[4](P915)③如明人陸時雍謂:“詩至于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體制一變,便覺聲色俱開。謝康樂鬼斧默運,其梓慶之鋸乎!顏延年代大匠斫而傷其手也。寸草莖,能爭三春色秀?”或者雖然致力于系統(tǒng)分析,但由于對謝詩所用的大量傳統(tǒng)意象的生疏隔膜,故而未能解讀出謝詩通過許多傳統(tǒng)意象所想要傳達的內(nèi)蘊豐富的情志。④如有些研究者認為:“傳統(tǒng)意象其實是一種情感符號。謝靈運的詩歌卻是‘遺情舍塵物,貞觀丘壑美’。(《述祖德》之二)。由于作者有意識地將自己的感情冷藏起來或盡量淡化處理,傳統(tǒng)意象出現(xiàn)的頻率也就隨之降低,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大謝山水詩的詩意?!?參見李雁《謝靈運研究》第四章“山水詩解讀”第三節(jié)“意象特征與風格境界”“意象特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7頁)——這顯然與謝詩的創(chuàng)作事實不符。鑒于此,本文擬對劉宋這一古體詩大變革時期的代表詩人謝靈運的詩歌意象的具體運用和創(chuàng)作效果進行較深入細致地探討,以期揭示出其歌中意象使用的絕妙之處。
意象不是指單個的名詞或名詞詞組,而是指一種整體性的、經(jīng)過詩人取舍整合的內(nèi)蘊情志的境象。在中國詩論中,意象的別稱又稱為興象?!壁w昌平指出:“沈約《謝靈運傳論》稱靈運詩‘興會標舉’,興會一詞最能體現(xiàn)興的含義。會者,合也。興會即詩人情志 (或說心態(tài))與外物泊然湊合而勃然興起的創(chuàng)作沖動?!盵5](P280,277)
“興會標舉”其實正是謝靈運詩歌意象最突出的特色。劉宋之際的社會大變動、謝氏家族的生活背景,以及謝靈運個人的際遇,使得他內(nèi)心蘊藉了非常豐富的情志,這些“與世不相遇”①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七,《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明本。的情志一旦與其所遇的外物“泊然湊合”,便瀉為文字,其中一些文字經(jīng)過詩人鬼斧神工般的剪裁后,便會以飽含情志的意象呈現(xiàn)在詩歌作品中。由于謝靈運天才卓絕,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論是使用傳統(tǒng)意象,還是撰構(gòu)新俊意象,都能做到經(jīng)營而返乎自然,使作品總體上呈現(xiàn)出其同時代詩人無法企及的“如初日芙蓉,自然可愛”的面貌。在筆者看來,謝詩的意象呈現(xiàn)出使用傳統(tǒng)意象“自具爐錘”、“取象則如化工”的一面,和“結(jié)想無象之初”、努力撰構(gòu)新俊意象的另一面。
謝詩中成功運用人們比較熟悉的傳統(tǒng)意象之例比比皆是,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創(chuàng)作之后被熱烈討論了一千多年,甚至還產(chǎn)生了與其直接相關(guān)的神奇?zhèn)髡f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聯(lián)。
圍繞這一聯(lián)詩句之佳妙與否、佳妙在何處之類的問題,從古至今可謂歧見迭出。
梁鐘嶸云: “康樂每對惠連,轍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食T?‘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1](P284)
唐王昌齡云:“凡高手,言物及意,皆不相倚傍。如……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其例也?!?(《詩格·論文意》)[6](P165~166)
唐李白曰:“夢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長價登樓詩?!?(《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7](卷十一P587)
唐皎然云:“評曰:客有問予:‘謝公此二句優(yōu)劣奚若?’…… ‘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檎?,如康樂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辭似淡而無味,常手覽之,何異文侯聽古樂哉!”(《詩式》)[6](P261)
宋田承君論云:“‘池塘生春草’,蓋是病起忽然見此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為貴。”[8](P26)
宋吳思道 (可)曰: “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lián)。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吳思道學詩》)[9](P8)
金王若虛云: “謝靈運夢見惠連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為神助?!妒衷娫挕吩?‘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潺S云:‘古人意有所至,則見于情,詩句蓋寓也。謝公平生喜見惠連,而夢中得之此當論意,不當泥句。’張九成云:‘靈運平日好雕鐫,此句得之自然,故以為奇?!锍芯?‘蓋是病起忽然見此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為貴?!柚^天生好語,不待主張,茍為不然,雖百說何益。李元膺以為反覆求之,終不見此句之佳。正與鄙意暗同。蓋謝氏之夸誕,猶存兩晉之遺風,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則宜其委曲之至是也。”[10](P611)
元方回云: “按此句 (指“池塘生春草”——引者)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無甚深意奧旨,如《古詩》及建安諸子‘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及靈運之‘曉霜楓葉丹’,皆天然混成,學者當以是求之。”②[元]方回.《文選顏鮑謝詩評》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明謝榛曰: “謝靈運‘池塘生春草’造語天然,清景可畫,有聲有色,乃是六朝家數(shù),與夫‘青青河畔草’不同。葉少蘊但論天然,非也。又曰:‘若作“池邊”“庭前”,俱不佳?!顷P(guān)聲色而何?”[11](P46)
明王世貞云:“‘池塘生春草’,是佳語,非佳境。此語不必過求,亦不必深賞。”[12](P382)
明胡應麟稱:“‘池塘生春草’,不必苦謂佳,亦不必謂不佳。靈運諸佳句,多岀深思苦索,如‘清暉能娛人’之類,雖非鍛煉而成,要皆真積所致。此卻率然信口,故自謂奇?!盵13](P149)
可見,上述關(guān)于“池塘生春草”句的評價,真可謂莫衷一是,其中有明確贊賞者,有對前人贊賞此句表示不理解者,亦有持折衷意見者,甚至也有貶低者。而在贊賞者中,諸家對此聯(lián)佳妙在何處的認識也不盡一致。
要想解答這一難題,就需要簡單辨明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句是否要如傳說中的因“謝靈運夢見惠連而得”呢?據(jù)《詩品集注》引張錫瑜《鐘記室詩平》語:“《宋書·謝靈運傳》:‘惠連幼有才悟,而輕薄不為父方明所知。靈運去永嘉還始寧。時方明為會稽郡。靈運嘗自始寧至會稽造方明,過視惠連,大相知賞。’則康樂之賞愛惠連,明在去永嘉之后,若此書 (指《詩品》——引者)云云,乃是為永嘉前已與惠連嘗相接洽矣。雖出自《家錄》,恐系藻飾之詞,未足信也?!盵1](P289)所以,從靈運懷念惠連等角度去尋繹此句詩之佳妙問題顯然是行不通的。
因此,筆者試圖從謝詩運用傳統(tǒng)意象時“自具爐錘,取象則如化工”這一角度對該問題作出辨析。讓我們結(jié)合此詩全篇來看:
登池上樓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
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此詩首二聯(lián)所寫雖表示自己“虬以深潛而保真,鴻以高飛而遠害。今已嬰俗網(wǎng),故有愧虬鴻也”,①《六臣注文選》卷二十二《登池上樓》李善注,《四部叢刊》影印宋本。但其高世絕俗的心態(tài)仍是隱約可見的。第三聯(lián)表示進德修業(yè)和退隱歸耕均非他所能承擔?!斑M德”,據(jù)《文選》李善注引《周易》語:“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欲及時也?!雹凇读甲⑽倪x》卷二十二《登池上樓》李善注,《四部叢刊》影印宋本。聯(lián)系謝靈運作此詩于被貶永嘉任上這一事實,謝詩的言外之意似應是:他想及時進德修業(yè),但當權(quán)者不重用他;退隱歸耕,又并非為他所甘心但在進德修業(yè)不成、退隱歸耕又不甘心的無奈狀態(tài)下,詩人只有“徇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了?!案F”、“空”二詞的使用也足以表現(xiàn)出詩人對被貶永嘉之事的極端憤懣,再加之“臥痾”在床的身體狀態(tài)其憂郁之深可以想見。此下“衾枕昧節(jié)候”句一“昧”字,透露出詩人臥疴在床的時間已很久這一信息。在前面對詩人客觀現(xiàn)狀、主觀心態(tài)所進行描寫的鋪墊下,“褰開暫窺臨”句使詩篇進入寫景部分。自“傾耳聆波瀾”句開始看似純粹寫景,接著再進入抒情議論部分,但由于謝詩將幾個傳統(tǒng)意象化進了寫景、抒情部分,使得景中有情,情中也有了景,景與情融成一片《詩經(jīng)·豳風·七月》“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喝者t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中的“春日載陽”、“有鳴倉庚”、“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等意象,加上《楚辭·涉江》“欵秋冬之緒風”、《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中的“緒風”、 “春草”等意象,都被謝靈運巧妙地化用進了“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等詩句中,使春天那美好的、充滿生命的自然景象里也滲透著他的哀傷。作為典故注者除對《詩經(jīng)》中“有鳴倉庚”語漏注外,其他幾句都已被注釋到;但卻似乎很少有人探究“池塘生春草”與“園柳變鳴禽”這兩句看似白話的詩句中,竟融入了《詩經(jīng)》和《楚辭》中的意象。該聯(lián)之下一聯(lián)的“祁祁傷豳歌”顯然承接“池塘生春草”一句而來。于是該詩由寫景部分不著痕跡地過渡到了抒情部分,因此,“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成為全詩的寫景部分與抒情議論部分連接的中介,它使前后融為一體,而由此所表達的感慨又與前文作者被貶的幽憤、臥疾憂郁之情相呼應,因“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這一意象的運用正是寄寓著詩人被貶邊遠之地的憂郁、憤慨之情。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一聯(lián)正是對自己久處“窮?!彼a(chǎn)生的寂寞心理的直接表露,但客觀事實卻是令人深感無奈的,詩人只能在末聯(lián)借“遁世無悶”之類的精神勝利法來安慰自己或者說暫時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
分析至此,便可回答“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佳妙與否,以及究竟妙在何處的問題了。首先,這一聯(lián)詩即使單純從寫景這個角度來說,也是很生動的,尤其是“生”和“變”兩個動詞將春天富有生機的變化巧妙地刻畫了出來,這在玄言詩流行之后的詩壇上當然很突出。但是,如果僅就這一點而言,在看慣了齊梁陳至唐代詩歌中眾多佳句的后世詩評者眼中,《登池上樓》中的這兩句詩,并不會示人以它在剛創(chuàng)作出來不久時所給予人的耳目一新的效果。因此,這一聯(lián)詩更突出的佳妙之處是它們體現(xiàn)了作者運用傳統(tǒng)意象時“自具爐錘”、“取象則如化工”的能力。由于在以此聯(lián)為中心的前后三聯(lián)中存在著傳統(tǒng)意象的作用,因此,此聯(lián)中的池塘所生的春草便不再是普通的春草;而是讓人聯(lián)想到“王孫游兮不歸”這一層意旨的萋萋春草,園柳里變化了的鳴禽的描寫也已不是純粹針對客觀景物的寫實,而是由此讓人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豳風·七月》中“女心傷悲”那一層傷感的意義。因此可以說,“池塘生春草”與“園柳變鳴禽”二句已非單純的景語,而是情在言外?!耙钟汕樵谘酝?,故其辭似淡而無味,常手覽之,何異文侯聽古樂哉!”這也正如王夫之所論:“謝詩有極易入目者,而引之益無盡……景非滯景,景總含情。”[14](P5a)此首 《登池上樓》詩無疑可作為謝靈運使用傳統(tǒng)意象“自具爐錘”、 “取象則如化工”的典型例子。
運用傳統(tǒng)意象很成功的例子在謝詩中還多有所在,如《從斤竹澗越嶺溪行》中“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jié),折麻心莫展”等句,李善注中分別引到了《楚辭》“吸飛泉之微液”、“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棗據(jù)《逸民賦》 “沐甘露兮余滋,握春蘭兮遺芳”,《楚辭》“折疎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等許多傳統(tǒng)意象。其他如《登石門最高頂》、 《南樓中望所遲客》《游南亭》、《入彭蠡湖口》等詩,對傳統(tǒng)意象的使用都是靈活多變,幾乎都是只花了很小的篇幅卻能夠表達含蘊豐富的感情。
較之謝靈運,其同時代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用傳統(tǒng)意象時卻少有出色者,即使在與其并稱“顏謝”的顏延之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雖頻繁使用典故,但由于未能善加取舍整合,遂使自己內(nèi)蘊的情志不能與所用的古事或成辭泊然湊合,使得古事或成辭使用得越多越給人以雕砌生硬之感。許多人使用這些繁密的傳統(tǒng)意象和典故不僅未能增加詩意,反而使其作品總體上呈現(xiàn)出人工雕鑿的痕跡,較好者最多也就是若“鋪錦列繡”般 “雕繢滿眼”[15](P971)或 “錯彩鏤金”,[1](P270)較劣者則就觸目生硬稚拙濃得化不開的句子,終有“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之嫌。[1](P181)清代學者在比較謝靈運與其同時或稍后的詩人在使用傳統(tǒng)意象的區(qū)別時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康樂固富學術(shù),而于《莊子》郭注及屈子尤熟,其取用多岀此。至其調(diào)度運用安章琢句,必殫精苦思,自具爐錘,非若他人掇拾饾饤,茍以充給,客氣假象為陳言也?!涑删淅现?,屹如山岳之奠不可動搖,取象則如化工。明遠遜其度惠連謝其華,玄暉讓其堅,延之比之,如碔砆耳。[16](P146)
與謝靈運詩歌中如初出芙蓉般自然可愛的意象相比,顏延之等人詩歌中多的就是點化拙劣的“客氣假象”,有時雖也美麗,但終究是碔砆般的石頭,而非溫潤的玉。
由此可見,謝詩中存在著的許多傳統(tǒng)意象,由于詩人在運用時“自具爐錘,取象則如化工”,而非生硬機械地摘取,因此有一些意象很容易被忽略。如《登池上樓》中對《詩經(jīng)》 “有鳴倉庚”意象的巧妙使用。還有一些意象雖被讀者意識到了,但如不能結(jié)合謝詩上下文和全篇的意旨去理解,忽視謝詩在使用傳統(tǒng)意象時形成的特色,這不但會導致對謝詩具體詩句和篇章作出不確切的理解,而且很可能會得出謝靈運詩歌中傳統(tǒng)意象使用頻率低、詩意被削弱等錯誤結(jié)論。
謝靈運的詩歌一方面成功地使用了傳統(tǒng)意象,另一方面又“結(jié)想無象之初”、努力撰構(gòu)新俊意象。清代陳祚明論道:“古詩貴生不貴熟,貴遠不貴近,康樂尤擅此理?!庇衷?“康樂公詩,《詩品》擬以初日芙蓉,可謂至矣。而淺夫不識,猶或以聲采求之,即識者謂其聲采自然,如‘池塘生春草’等句是耳。乃不知其鐘情幽深,構(gòu)旨遙遠,以鑿山開道之法,施之慘澹經(jīng)營之間。細為體味,見其冥會洞神,蹈虛而出,結(jié)想無象之初,撰語有形之表?!雹賉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七《宋》二《謝靈運》題名下總評,《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刻本。清代沈德潛曰: “陶詩合下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經(jīng)營而反于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雹赱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清詩話》本,見《歷代詩話統(tǒng)編》第4冊,第653頁。陳、沈二位清代學人評謝詩具有“生”、“遠”、“新”、“俊”等特點,固然是就謝詩總體風貌而言,但作為其重要組成部分的意象,其“貴生”等特色無疑是構(gòu)成謝詩總體風貌新、俊等特色的一個最重要層面。謝靈運生活中擁有好異求新等人格特征,文學上亦具有類似的不守陳規(guī)、力求新異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態(tài)度。比如說,他不滿于張華詩千篇一律無變化的特點,說出“張公雖復前篇,猶一體耳?!盵1](P216)即此便可想見他在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會致力于反撥陳熟的詩歌風格,從而貫穿著“貴生不貴熟,貴遠不貴近”這一創(chuàng)作思想。
以他的《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弭棹薄枉渚,指景待樂闋。河流有急瀾,浮驂無緩轍。豈伊川途念,宿心愧將別。彼美丘園道,喟焉傷薄劣”一段詩句為例。謝靈運的從兄謝瞻有與該詩的同題之作,瞻作與此詩相對應的部分是“逝矣將歸客,養(yǎng)素克有終。臨流怨莫從,歡心嘆飛蓬”兩聯(lián)。與謝瞻詩之使用“臨流”、“飛蓬”等陳舊的傳統(tǒng)意象最大的差異,是在謝靈運的詩中詩人“慘淡經(jīng)營”了一組新的極具表現(xiàn)力的意象。“弭棹薄枉渚,指景待樂闋”二句營構(gòu)的是這樣的意象:歸隱者孔令之船已經(jīng)泊在了枉 (曲)渚處,“指日影以待有司奏徹膳之樂終”,③《六臣注文選》卷二十,第29b頁。這是歸隱者即將離去之意象?!昂恿饔屑睘?,浮驂無緩轍”二句營構(gòu)的是:作為歸隱者的孔令,乘船隨著“急瀾”迅速逝去的情景與作為送行者的謝靈運乘車迅速回到原有的仕宦生活中的景象,兩種景象重疊映現(xiàn)這種重疊映現(xiàn)的景象中隱含著的是離者與留者因不可逆轉(zhuǎn)的去留之勢所產(chǎn)生的不同心理。據(jù)下面二聯(lián),此景中所具體寄寓著的是詩人在面對實現(xiàn)歸隱宿愿的孔令離去時,產(chǎn)生了愧不能從的惆悵之情。送別詩中這類對送者與別者雙重意象疊現(xiàn)并展示二者心理的表現(xiàn)方法,應該說始創(chuàng)于謝靈運。這種表達方法在刻畫送別場景中送者與別者兩方的心理時效果非常好,啟發(fā)了許多后來者,如謝朓的《新亭渚別范零陵》,陰鏗的《奉送始興王》等詩中,均有化用或明顯受謝靈運的《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啟發(fā)的意象。
在謝靈運的《登臨海嶠初發(fā)疆中作與從弟惠連,可見羊、何共和之》詩中也成功經(jīng)營了一些新生的意象,如“顧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隱。隱汀絕望舟,騖棹逾驚流”等詩句中所營構(gòu)的一方目送另一方離去時的意象:對方之舟隨著“汀曲”即汀之轉(zhuǎn)彎而隱。這一形象的描繪,將目送者依依惜別之深情包蘊在其中,景語實際上就是情語。諸如此類生新意象的營造對后代甚至其當代的送別、傷離類詩歌均有非常大的啟發(fā)意義。如劉宋謝惠連的《西陵遇風獻康樂》詩中“回塘隱艫栧,遠望絕形音”、[17](P1193)陳徐陵的 《新亭送別應令詩》中“隔城聞上鼓,四舟隱去檣”④《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五,第2532頁。等意象,甚至包括唐代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7](卷十五P734)岑參的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18](P2050)等意象,均可見岀受謝靈運《登臨海嶠初發(fā)疆中作,與從弟惠連,可見羊、何共和之》一詩所創(chuàng)意象的影響之跡。
謝詩中表示友朋歡聚窮日盡夜的時間意象,似乎更可以讓我們一窺他在營造生新意象時的功力之深。
《擬魏太子鄴中集》八首之《擬陳琳》詩“夜聽極星闌,朝游窮曛黑”聯(lián), 《文選》李善注曰:“曛,黃昏時也?!蔽宄甲⒄咧畢蜗蛟? “聽,謂聽音樂也。極,至。闌,稀。窮,盡也?!雹佟读甲⑽倪x》卷三十。此二句是說:夜晚聽音樂娛樂直至星星都稀少了——即快天明時;早上開始的游玩盡于黃昏天黑時。簡單一點說可用“夜娛至朝,朝游至夜”作解。
《擬劉楨》詩“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鳴”聯(lián),《文選》五臣注者之劉良曰:“牛羊下來謂日暮時也。揭,雞棲木。括揭鳴,謂雞鳴時也。言朝游至暮,暮坐至明?!雹凇读甲⑽倪x》卷三十。此二句意義正如劉良所解,極寫“朝游至暮,暮坐至明”。
《擬應玚》詩“始奏延露曲,繼以闌夕語”聯(lián),《文選》五臣注者之劉良曰:“延露,曲名。闌,閑也。謂繼夜而語?!雹邸读甲⑽倪x》卷三十。雖然“延露”只是曲名,但由謝靈運在詩中將其與“闌夕”即夜晚相對,也可想而知此曲名可能代指充滿露水的早晨。既如此,此二句大概是說友朋歡會從早到晚。
《酬從弟惠連》詩“夕慮曉月流,朝忌曛日馳”聯(lián),《文選》五臣注者之劉良曰:“欣然相樂,朝夕不疲,畏日月之流馳。忌,畏也。曛,日晚也?!雹堋读甲⑽倪x》卷二十五。此二句是說詩人與謝惠連相聚時,晚上在擔心曉月的流逝,早上又在擔心晚日的馳走,也就是極寫相聚之歡。
以上四首詩中的四聯(lián)詩句,均形象地表現(xiàn)了友朋歡會時客觀的相聚時間之久和作為相聚者主觀體會到的時間易逝之感,意義大體相類,但用以表現(xiàn)的意象卻截然不同,都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
另外,謝詩中眾多的表示行旅或游玩之早晚時間的意象也各具特色。如:
《夜發(fā)石關(guān)亭》詩:鳥歸息舟楫,星闌命行役。
《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詩:朝旦發(fā)陽崖,景落憩陰峰。
《過瞿溪山僧》⑤按,《藝文類聚》卷七十六《內(nèi)典上·內(nèi)典》此題作《過瞿溪石室飯僧詩》。詩:迎旭凌絕嶝,映泫歸溆浦。
《石壁精舍還湖中作》詩:岀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
《發(fā)歸瀨三瀑布望兩溪》詩: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圓。
《廬陵王暮下作》詩:曉月發(fā)云陽,落日次朱方。
“鳥歸……星闌”、 “朝旦……景落”“迎旭……映泫”、 “日尚早……陽已微”“日垂……月圓”、“曉月……落日”,諸如此類表示早晚的時間意象,與前舉四詩中的“極星闌”/“窮曛黑”、 “牛羊下”/“括揭鳴”、“延露”/“闌夕”、“曉月”/“曛日”等時間意象,除了“曉月……落日”與“曉月”/“曛日”兩對間相似外其他均沒有重復者。將謝詩中諸如此類精心結(jié)撰的意象置于晉宋詩歌史上,可作古詩“聲色大開”的代表,它們飽含新意充分顯示了謝靈運經(jīng)營詩歌意象,力求新俊的特點。⑥仔細考察謝詩,其中生新的意象還有很多,如其《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的“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的“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側(cè)徑既窈窕,環(huán)洲亦玲瓏。俛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初篁苞緑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從斤竹澗越嶺溪行》的“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過澗既厲急,登棧亦凌緬。川渚屢徑復,乘流翫回轉(zhuǎn)。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酬從弟惠連》的“山桃發(fā)紅萼,野蕨漸紫苞”;《過始寧墅》的“山行窮登頓,小(‘小’,《詩紀》、沈啟原刻本等均作‘水’)涉盡洄沿。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云抱幽石,緑蓧媚清漣。葺宇臨回江,筑觀基曾顛”;《登江中孤嶼》的“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道路憶山中》的“濯流激浮湍,息陰倚密竿”,等等,可謂不勝枚舉。
謝詩中有如此眾多的生新、俊異的意象,詩人營造它們的目的當然是為了使他的詩歌在整體風貌上給人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可以說是對“張公千篇,猶一體耳”之類創(chuàng)作弊端的反撥。一方面,這些生新的意象本身就已經(jīng)成為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取用的源泉;另一方面,詩人對大量生新意象的營造也開闊了后代作者的眼界,使得他們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意象中搜殘討遺,而是放開思路,在身邊尋找新的意象。
總之,本文僅擷取謝詩意象中尤為突出的兩個方面來進行分析。在分析這兩個方面時,我們已經(jīng)可以感覺到,謝詩無論是在使用傳統(tǒng)意象,還是在營造新的意象,均折射出他對物我執(zhí)著的感情;正是由于他以含蘊豐富的感情與自然界的景物泊然湊合,繼以卓絕的才力,才能呈現(xiàn)給讀者一首首“造語工妙,興象宛然”,如初日芙蓉般自然可愛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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