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錫明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國內(nèi)外針對標題的語言學研究已有很多，僅就最近十多年以漢、英語為對象的研究而言，其研究范圍涉及新聞報道的標題[1-2]、期刊標題[3]和各類學術論文標題[4-5]等；其研究內(nèi)容涉及標題的詞匯[6]、句法[7]、語義[8]、修辭[9-11]、標點符號[12-14]以及翻譯技巧[15]等多個方面。近年來的趨勢是更多地從語用策略的角度[2]、語篇模式的角度[16]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篇章元功能思想[17]以及認知語言學的角度[18]等對標題進行研究。就研究對象而言，以上研究大多針對一般性的文獻標題，揭示的多為共性的特征，而專門研究語言學論文標題的相對較少[19-20]，個性特征的挖掘還不夠充分。本文在前人的基礎上，選取有代表性的英語語用學論文的標題進行深入的個別研究。

從形式上看，近年來的英語學術論文的標題越來越多地使用兩個并列的成分構成，中間一般用冒號或破折號等隔開。[15,19]筆者對國際語用學會會刊《語用學報》(Journal of Pragmatics)近15年中登載的 1 212 個英語語用學論文的標題的形式特點進行了初步的考察，結果表明：在共時層面上，雙項式的英語語用學論文標題的結構關系趨于淡化(并列成分之間只用冒號等隔開，甚至無任何標點符號分隔而直接分兩行并置)；語法形式趨于簡化(絕大多數(shù)為兩個短語并置，句子所占的比例很小)。在歷時層面上，雙項式標題的相對比例呈穩(wěn)中有升的趨勢。仍然有待解決的問題是：這種雙項式標題的認知機制如何？有何語用特色？為何其使用比例不斷上升？

為了回答上述問題，本文結合真實語料作進一步的考察。下文所用的語料選自國際語用學會的會刊《語用學報》(Journal of Pragmatics)。該雜志為國際語用學會會刊，不僅其刊載的論文代表著國際語用學研究的前沿和重點，而且其作者在論文標題的擬制上往往也是匠心獨具，體現(xiàn)出強烈的語用動機和高超的語用技巧。因此，將該刊論文的標題作為本文的考察對象具有突出的代表性。

一、語用—認知分析

筆者的初步統(tǒng)計表明，在所考察的全部標題中，“名詞短語+名詞短語”和“動名詞短語+名詞短語”這兩種子類別所占的比例最大，下文討論時即首先選取了這兩種類別的例子。另外，在我們考察的雙項式標題中，尤為讓人感興趣的是由“直接引語”和另一成分組合而成的標題(例如：Oh baby, it's hard for me to say I'm sorry: public apologetic speech and cultural rhetorical resources)。此類含“直接引語”的標題一共有55個，占總數(shù)的8.7%左右。這類標題特色鮮明，所占的比例也不低，而且在我們檢索到的相關文獻中都尚未有專門的論述，故下面也將舉例探討。我們的主要闡釋框架是認知語言學中的“轉喻”觀。

當代認知語言學認為，轉喻與隱喻一樣，不僅僅是一種語言手段，更是一種認知和推理的過程。它是我們思考和行動的基本模式，是人類認識客觀實際的重要手段，根植于人們的基本經(jīng)驗之中，構成了我們?nèi)粘５乃伎己托袨榉绞?。[21]Panther and Radden對轉喻進行了較為充分的界定，認為轉喻是“在理想化認知模型(ICM)中一個概念體(轉喻體)為另一個概念體(目標體)提供心理可及的一種認知機制?！盵22]例如：在“壺開了”這句話中，用 “壺”來轉喻“水”，“水”與“壺”這兩個概念共存于人們的理想化認知模型之中，是容器轉喻內(nèi)容物。Langacker認為，人類使用一個實體作為認知參照點(cognitive reference point)從而建立與另一實體的心理聯(lián)系的能力具有重要的語言學意義，使用“參照點構式”(reference-point construction)可以對人類語言中常見的屬有結構、話題結構、代詞——先行詞關系等現(xiàn)象做出統(tǒng)一的認知解釋。[23]我們認為，可以把轉喻和認知參照機制結合起來看：認知參照能力是基礎，轉喻是具體的認知機制。轉喻認知是人們創(chuàng)制和理解英語雙項式標題的主要認知機制。

標題作為一篇論文中最先與讀者接觸的部分，必須要能夠在有限的語言形式中概括、統(tǒng)攝全文的意旨。因此，標題中的信息成分必須是高度濃縮的、突顯的。這些被突顯的項目作為認知參照點，可以喚起存在于宏觀結構中的其他不那么突顯的項目。因此，讀者從標題出發(fā)建立與語篇的宏觀結構的心理聯(lián)系的過程，就是一種由此及彼的參照推理過程。反之，作者從語篇的宏觀結構出發(fā)擬制標題的過程，則是一種以此代彼的轉喻性的構建過程。以下結合三個例子分別說明上述機制在英語語用學論文標題擬制和理解中的應用。

例一：

標題：(Therightofsilence:Asocio-pragmaticmodelofinterpretation)

語篇宏觀結構：Asociopragmaticmodelof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silentansweris firstly set up, with focus on the suspect in custody who is being asked questions by the police or by a lawyer in court. There are two types of silence-unintentionalandintentional.Aschemais then put forward that shows the process by which the questioner (the police or the court) interprets the silence of the suspect. In normal conversation, such silence is interpreted to the detriment of the silent person. However, because of the so-calledrightofsilence, the suspect's refusal to speak may not usually be brought to the attention of the court adjudicating in the case.[24](黑體為筆者所加)

例一中語篇的宏觀結構包含了兩大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該研究的內(nèi)容(即silentanswer/rightofsilence)，二是使用的論證方法(即asociopragmaticmodel)。標題中正是通過兩個并列的名詞短語突顯了這兩方面的信息。而語篇內(nèi)容的細節(jié)(如intentional/unintentionalsilence)和論證方法的細節(jié)(如aschema)等非突顯信息全部都被省略了。從作者的角度來看，構擬這個標題是一個以“部分”轉喻“整體”的構建過程；從讀者的角度來看，理解這個標題則是一個從個別語段出發(fā)建立與語篇宏觀結構的心理聯(lián)系的參照過程。

例二：

標題：(Contributingtotheacademicconversation:Astudyofnewknowledgeclaimsineconomicsandlinguistics)

語篇宏觀結構：This paper attempts to identifyknowledgeclaimsintheintroductionsectionof50Englishresearcharticlesineconomicsandlinguistics. It is revealed that the introductions in both disciplines typically state claim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laims is quite complex, with text sequences containing so-called preview sentences as well as claim sentences proper; in linguistics, preview and actual claim may even be combined within the same sentence. Claims in both disciplines tend to be unhedged, but with slightly more hedging in linguistics than in economics. Claims in both disciplines may be signaled by some expressions, but this feature is most prominent in economics. The reason for this is that economics is a more competitive field than linguistics, encouraging explicit signaling of new claims in order to attract the attention of the research community.[25](黑體為筆者所加)

與例一相比，例二的特別之處在于，構成該標題第一部分的動名詞短語(Contributingtotheacademicconversation)是一個較為抽象的認知心理框架：從該語篇的宏觀語義結構來看，構成(academicconversation)的具體成分應是(knowledgeclaimsintheintroductionsectionof50Englishresearcharticlesineconomicsandlinguistics)，因此，這里的轉喻過程是以一個整體性的心理框架來指代構成該心理框架的各成分，從而實現(xiàn)標題的概括性。但是用“整體”來轉喻“部分”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表義的模糊，因此，作者在標題的第二部分應用刪略的方法，凸顯了語篇宏觀結構中(newknowledgeclaimsineconomicsandlinguistics)這個核心信息。從這個意義上說，可以認為，例二的轉喻性強于例一。下面的例三是轉喻性更強的一個例子。

例三：

標題：(Ohbaby,it'shardformetosayI'msorry:publicapologeticspeechandculturalrhetoricalresources)

語篇宏觀結構：The current study deals withpublicapologeticspeechinthecontextofpoliticalrhetoric. Different cultures support their members withdifferentculturalrhetoricalresourcesfor a public apologetic speech event, and that one must pay close attention to the way an apologizer draws on historical, social and political contexts. An in-depth analysis is conducted of two public apologetic speeches given by two political leaders of two different cultures: the former American president Clinton, and the former Israeli Prime Minister Barak. By analyzing these two speeches, the way in which cultural rhetorical resources frame and transform the rhetorical situation is illustrated.[26](黑體為筆者所加)

與前兩例相比，例三最大的特點是，標題的第一部分使用了一個新奇的“部分指代整體”的轉喻：(Ohbaby,it'shardformetosayI'msorry)這個直接引語只是語篇宏觀結構中核心信息(publicapologeticspeechinthecontextofpoliticalrhetoric)的一個實例(instantiation)。雖然sorry等詞語可以給讀者一點微弱的提示，推測該標題是指向道歉等言語行為的，但是這個參照點與目標之間的聯(lián)系仍然是較難建立的，所以作者在標題的第二部分必須給出該語篇宏觀結構中的核心信息(publicapologeticspeechandculturalrhetoricalresources)。

以上分析自然地引出了一個問題：既然雙項式標題中第一部分的轉喻實際上造成了不同程度的表意上的模糊性和讀者理解上的困難，為何作者還要使用這樣的標題呢？為何統(tǒng)計還是表明，如例三那樣含有直接引語的英語語用學論文標題占了雙項式標題總數(shù)的8%以上且有不斷增加的趨勢呢？我們認為，這一問題可以從經(jīng)濟分析語用學所提出的言語邊際效用遞減規(guī)律(diminishing marginal utility of speech)和言語行為的多動機性(multi-motivatedness of speech acts)獲得解釋。

首先，向明友認為，人類的理性行為受追求效用最大化這一規(guī)律支配，人類的言語交際行為也不例外。人們追求言語效用最大化的行為又受制于言語邊際效用遞減規(guī)律。[27]在經(jīng)濟學中，邊際效用遞減是指一個人連續(xù)消費某種物品時，隨著所消費的該物品的數(shù)量增加，其總效用雖然相應增加，但物品的邊際效用(即每消費一個單位的該物品，其所帶來的效用的增加量)有遞減的趨勢。例如，在農(nóng)田里施放化肥可以增加農(nóng)作物的產(chǎn)量，當你向一畝農(nóng)田里施放第一個100公斤化肥的時候，增加的產(chǎn)量最多，施放第二個100公斤化肥的時候，增加的產(chǎn)量就沒有第一個 100公斤化肥增加的產(chǎn)量多，施放第三個100公斤化肥的時候增加的產(chǎn)量就更少甚至減產(chǎn)，也就是說，隨著所撒化肥的增加，增產(chǎn)效應越來越低。同樣地，在人們的言語交際中，言語的投入量與其可能產(chǎn)生的效用并不成正比，言語使用并非多多益善。在言語交際中，隨著發(fā)話人對言語的不斷投入，受話人對言語的需求也就不斷得到滿足。隨著受話人的這種滿足感的不斷飽和，發(fā)話人所投入的言語的邊際效用也就不斷地減少，直至為零，甚至為負數(shù)。這就是言語邊際效用遞減規(guī)律。[27]傳統(tǒng)的雙項式語用學論文標題以名詞短語為主，其優(yōu)點是形式固定、言簡意賅，追求和實現(xiàn)的是表義效用的最大化。但是正如古詩所云：“李杜詩篇萬古傳，至今已覺不新鮮”。論文作者在此類常規(guī)雙項式標題中投入的言語量充足，讀者的滿足感長期飽和。如果在某一期學術刊物中大多數(shù)論文標題都是這樣的單調(diào)形式，則此類標題的邊際效用必然會相應減少，對讀者的吸引力下降，最后很可能會“泯然眾人矣”，無法達到讓讀者眼前一亮的效果。

其次，人們的言語交際行為是一種多動機行為，除了傳統(tǒng)語言學中所稱的表達交際意圖的動機外，還有審美等反映交際者自主性的動機。說話人如果能將發(fā)送的信息的新穎度與聽者對其的理解度即信息的可理解性的關系控制在一個恰當?shù)谋壤?，落在一個最佳點上，這一信息就能達到最優(yōu)化，聽眾或讀者就可以通過解讀語碼產(chǎn)生美[28]。由此出發(fā)，我們認為，論文的作者在擬制標題的過程中，除了主要受表述動機的支配，必須追求表義效用的最大化之外，還要有審美等方面的考慮。表述動機要求標題形簡而義豐，而審美動機則要求標題獨特而優(yōu)美，即具有制造懸念、激發(fā)興趣的功能。不同的作者在把握標題的新穎度和可理解度的關系時可能有不同的個人喜好，也可能有自覺使用與不自覺的個體差異。上文例一的作者顯然是更側重于“表達”這一交際意圖，而在例三中，標題的第二部分主要是為了滿足表述功能，而第一部分就主要是為了滿足審美功能。作者通過一個較抽象的新奇轉喻(“部分”轉喻“整體”)可以打破語言學論文標題的常規(guī)模式，通過設置標題語詞與篇章宏觀結構的微弱的認知參照關系，挑戰(zhàn)讀者的理解能力，激發(fā)讀者進一步閱讀的興趣。例二的情況則介于例一和例三之間?？偟膩砜?，雙項式標題在英語語用學論文中的應用穩(wěn)步增多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提供了實現(xiàn)“表達”、“審美”等多種言語交際動機的更多可能性，給作者以較大的自主空間，因而能夠更好地滿足言語行為多動機的要求。

二、結語

錢冠連先生對《語用學報》1991～1999這9年間每一期的首篇文章進行了研究，并明確指出，其研究本身具有方法論意義，是一種工具性語用學研究(metapragmatic research)，即對語用學研究的研究。[29]本文對國際權威語用學刊物上的英語論文標題的認知—語用分析，與錢先生的研究路徑不謀而合。錢先生還在同一篇文章中呼吁，語用學研究應當“深入地將語用視角射向一切現(xiàn)實生活領域、職業(yè)領域”，本文正是這樣的一次膚淺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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