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航
論“底層寫作”與“打工文學”之關系
周 航
說“底層寫作”是新世紀以來文學的一個焦點話題,是符合事實的。2004年曹征路的中篇小說《那兒》在《當代》第5期發(fā)表,不久“底層寫作”得以正式命名。之后對其討論屢屢不絕,2007年到達頂峰,“底層寫作”遂成為當下文學研究的一個核心關鍵詞。
“打工文學”如果從楊宏海先生1985年提出“打工文學”的概念開始算起(一說為“打工文學”最早代表作家之一的張偉明提出)①,至今已有25年之久。而文學批評界對“打工文學”的真正關注,是從新世紀以來“底層寫作”的興起開始的。盡管有些論者認可“底層寫作”而不承認“打工文學”的概念,或者認為兩者都是不科學的,是權宜的;這類觀點極其普遍,要么承認“底層寫作”,要么兩者都不承認或者勉強承認。比如:張清華說:“我從開始就一直使用‘底層寫作’的概念,而沒有接受‘打工詩歌’或‘打工文學’的概念,……”②。孟繁華干脆說:“‘底層寫作’、‘打工文學’等概念顯然是臨時性的概念?!鼈儾⒉皇强茖W的概念,……”③。但就近幾年的整體研究來看,我們還是得承認,“打工文學”研究似乎是搭上了“底層寫作”的順風車。大量研究文章透露出的共同的基本觀點是:“打工文學”包含于“底層寫作”之中,它只是“底層寫作”的一個分支。也就是說,研究“打工文學”,就要將之放到“底層寫作”研究的大框架之下,這樣才是合理的。
果真如此?筆者之前也曾提出“打工文學”是“底層寫作”一個重要分支的觀點④。但經(jīng)過一再思考后,覺得這種提法是有問題的,需要更正?!暗讓訉懽鳌笔鞘裁??在我看來,就像“打工文學”概念頗受質(zhì)疑一樣,“底層寫作”更是一個有待爭議的命題⑤。無論研究者怎樣紛紛對它們作出界定,我都覺得那些觀點多是在外圍兜圈,并不能真正觸及兩者之內(nèi)核??陀^而言,這兩種寫作確實是存在的,而且都有具體所指,都是中國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學表述,無論給它們起個什么名稱,都不能抹殺它們的歷史、現(xiàn)狀與發(fā)展。
惟其如此,我們完全可以先把概念的未定性放置一邊,而先從內(nèi)部入手,等弄清是怎么回事后再走出來。與“打工文學”相對而言,“底層寫作”是大而無當?shù)模鼧O容易讓人產(chǎn)生文學史層面上的聯(lián)想,很多論者將之扯到“五四”時期的“平民文學”,扯到西方文學史上的某些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扯到葛蘭西的“底層”,甚至扯到杜甫與《詩經(jīng)》。不可否認,文學中的“底層”性源遠流長,它是一種最基本的寫作倫理;可如果將之強扯進當下的“底層寫作”,以求證它存在的合理性與理論上的支點,我看未必能如愿。這種做法雖能索摹出它一種模糊隱約的前世影子,但其最大誤區(qū)在于,它不能從根本上闡述“底層寫作”的特性。這也難怪有人把類似于“底層寫作”的傾向理解為新世紀以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美學的脫身術”⑥。所以總的來說,它沒有“打工文學”那樣具有明確的時代特征與發(fā)展的歷史脈絡,而“打工文學”的所指是明晰的。退一步講,即使“底層”中包括了新時期改革開放以來的廣大打工族群落,也不能說“底層寫作”就包含了“打工文學”。
就目前來看,關于“底層寫作”與“打工文學”之間關系的研究還是十分模糊與含混的,甚至是欠缺的。似乎都是無需爭議地把“打工文學”納入“底層寫作”中來進行討論,而且這種趨勢漸成一種共識。在筆者看來,它們之間的關系有必要進行再認識,以避免在研究“底層寫作”與“打工文學”時,往往是含糊不清而首尾不能照應,而且在大多情況下,前文提到兩者,后文只論一個,另一個不了了之。稍作思考,這絕不僅僅是把“打工文學”作為“底層寫作”一個分支而導致概而論之的結(jié)果,個中原因,委實是論者沒有真正理清它們二者之間的關系。
大致說來,我們不妨作如下幾個方面的理解。
第一,“底層寫作”與“打工文學”確實有交叉的成分。比如它們都反映了底層勞動者的人生,發(fā)出了貧苦大眾的吶喊,都帶有相當?shù)牡赖滤浮T谶@個層面上,“底層寫作”確實包含了“打工文學”。前者不僅包括農(nóng)村的底層大眾的生活描寫,還包括出外打工者的生活書寫,比如煤窯礦工,比如沿海外資與三資企業(yè)的流水線工人,甚至包括為數(shù)眾多的盲流的人生。相比起來,這些寫作的客體都是“底層”的,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把“打工文學”納入到“底層寫作”之中去進行整體性的研究。
只是存在一個誤解,似乎先有了“底層寫作”才有“打工文學”、“打工詩歌”等寫作現(xiàn)象。很明顯,這完全是一場誤會。2005年,“底層寫作”才正式命名,而“打工文學”的命名要早二十年。只是到了“底層寫作”討論激烈時,“打工文學”似乎是搭了趟順風車,才被人們重新發(fā)掘。這一方面說明了評論的滯后,另一方面說明,與此相關的文學討論嚴重受到國家政策與文化體制的影響,其命運完全不由自身掌控。
我們承認“底層寫作”與“打工文學”存在交叉的關系,應當適當認可“底層寫作”有時包含了“打工文學”,但如果完全把“打工文學”當作“底層寫作”的一部分或一個分支,則是不正確的。
“打工文學是底層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⑦是最具代表性的觀點。把“打工文學”當作“底層寫作”一部分的典型論調(diào),具體表現(xiàn)在,一是通過“打工文學”來透視“底層寫作”,表面上看,是很重視“打工文學”的,其實是想論證“底層寫作”的合法性與合理性;二是在論述“底層寫作”時,順便提及“打工文學”,以其作為“底層寫作”的佐證,在“順便”提及之后,“打工文學”就被遺棄一旁,行文之時,根本不去深入考察,總是沒有交代或無法交代最后不了了之。這兩種具體表現(xiàn),其實可以合二為一,只是從不同路徑到達一個目的地,那就是,“底層寫作”包含了“打工文學”,“打工文學”充其量只是“底層寫作”一個分支。
還有些論者首先對當下中國社會的“底層”特征進行指認:政治地位低下;經(jīng)濟困窘;文化上教育程度低。然后對“底層寫作”進行概念上的界定:“從寫作對象來講,底層寫作指的是那些以社會底層為表現(xiàn)對象的作品。從寫作者來說,廣義的底層寫作既包括那些處于社會底層或基層的作者的寫作,如‘打工文學’,‘打工詩歌’,也包括知識分子作家的寫作;狹義的底層寫作指那些知識分子以一種鮮明的平民立場,以社會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生命情懷、人格裂變?yōu)楸憩F(xiàn)對象,揭示他們在生存困境面前的痛苦與高興、無奈與掙扎、麻木與堅韌、屈從與堅實的寫作?!雹鄰闹锌梢钥闯觯按蚬の膶W”是屬于“底層寫作”中的一翼的。而且更傾向于把“底層寫作”歸于知識分子作家的寫作,從主體上,把真正底層的寫作者區(qū)分開去,不知是有意識的貶低底層寫作者的寫作現(xiàn)實,還是無形拔高知識分子寫作的價值。這是在倡導知識分子寫作者的寫作倫理嗎?還是在忽視底層寫作者的智商呢?盡管這類學者無法忽視“打工文學”的存在,但卻無能去揭示“打工文學”的深層內(nèi)涵。
還有的學者認為,“底層寫作”是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的,具體而言,表現(xiàn)在打工現(xiàn)象、“三農(nóng)”問題、下崗職工、礦難事故等方面,它更多的是具有經(jīng)濟學、社會學方面的意義,在道德領域、美學范疇與人性深度嘗試上并沒有先天的優(yōu)勢。在這一點上,“打工文學”只是隸屬于“底層寫作”的一個分支,并明確提到:“現(xiàn)在流行的‘打工文學’就是‘底層’作者自己書寫自己的寫作行為”⑨。這種觀點顯得更具體與明晰化。
2008年,在江蘇無錫召開了中國新文學第二十三屆年會暨“底層寫作與和諧社會”學術研討會,以學術“官方”形式來對“底層寫作”做了多方面的討論。其中也提到“底層寫作”與“打工文學”的關系問題。“底層”由誰來“表述”呢?回答的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打工文學”。它的含混性在于,不僅沒有說清兩者之間的隸屬關系,還把兩者之間說成是表述與被表述的類似于類證的關系⑩。
第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打工文學”是高于“底層寫作”的。這樣說是有幾分危險的,畢竟“打工文學”一直以來沒有受到應有重視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它的“低”與“底”。它與受教育不多的底層打工仔打工妹幾乎是同義詞,與高雅的文學離得太遠。這種認識幾乎成為一種偏見。剛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的打工作家王十月的創(chuàng)作,則重重地回擊了這種偏見。他的中篇小說《國家訂單》獲獎評語為:“作為一位從工人中走出來的作家,王十月對于全球化背景下中國企業(yè)中不同身份人們的復雜境遇有著深切的體會和理解。他的《國家訂單》在危機與生存的緊張敘述中燭照人心,求證個體的權利、夢想與社會的和諧、發(fā)展,體現(xiàn)了公正、準確地把握時代生活的能力”。他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只是初中畢業(yè)即出外打工。能與王十月相提并論的,還有只是中專畢業(yè)的打工詩人鄭小瓊。當然還有一大批文化程度不高,但也寫出大批優(yōu)秀作品的“打工文學”作者,更何況,還有許多文化較高或很高的“打工文學”作家呢。在此只是簡要反駁“打工文學”寫作者文化程度低而認為他們作品“低”的論調(diào)。
之所以說“打工文學”是可能高于“底層寫作”的,其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打工文學”可以寫底層,同時也可以寫高層,只是不同層面上的“打工”狀態(tài)。然而“底層寫作”絕大部分只是寫真正的底層生活。二,“打工文學”從最初的描述底層打工一族的原生態(tài)生存狀貌發(fā)展到倡導一種“打工精神”,這是“底層寫作”永遠也不可能具備的?!按蚬の膶W”更具備時代的特有品質(zhì)與轉(zhuǎn)型時期的底層大眾精神的發(fā)展脈象,而“底層寫作”更多的是帶有一種道德批判式的指認,它帶有一定的社會改良的愿望。從這點看,“底層寫作”只是對生活的客觀書寫,是歷代文學中的“良心”文學的一次回歸。它甚至帶有一定的復制性,只是具體內(nèi)容永遠是當下的鏡像。“打工文學”卻是嶄新的一種生活與精神的體現(xiàn)。當然,它確實存在苦難敘事的成分,但它產(chǎn)出的是千年之變的文化現(xiàn)象,不說是全貌的,至少是極為重要與直接的一翼,它直接反映了社會變化的隱秘過程與新的文化心態(tài)的滋生。三,“打工”有層次感,“底層”就是底層。也就是說,很底層的流水線上的工人是打工,很高層的打工白領金領也是打工,這種層次的存在,使打工不僅限于底層的敘事,而往往將這種狀態(tài)上升為一種時代的精神。“底層寫作”則不然,它沒有層次的存在,或者說層次感不夠分明,它更多與苦難相關?!按蚬の膶W”除了苦難,也有與“底層寫作”所具有的揭露與現(xiàn)實批判,同時它還灌注了一種上進、奮斗、拼搏的人性光輝。
第三,從創(chuàng)作主體與受眾客體上來說,“打工文學”也不同于“底層寫作”。一般來說,對什么是“打工文學”的爭議,創(chuàng)作主體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我個人認為,“打工文學”的一個獨特性就是,它主要由打工群體參與創(chuàng)作。雖然難免有粗淺的缺點,但畢竟是原創(chuàng),這種原生態(tài)的寫作更具真實性與血肉感。由于這種真實性,它的受眾注定是數(shù)以千萬甚至是億計的打工族,其影響力是可想而知的。相對來說,“底層寫作”的作者多是熟手的作家參與其中,有影響的作品無不是由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家寫出的。從近幾年來有代表性的“底層寫作”作品來看,我們可以清醒地認識到這點。在這點上,“打工文學”是不及“底層寫作”的。這也可用來解釋為什么“打工文學”作品被重視的程度不如“底層寫作”。但是,惟其如此,中國文學才有一種新質(zhì)的存在,更有某些新的可能性的發(fā)生,它很可能不受既有文學秩序的影響,也遠離了文學體制的諸多約束,作品能充分顯示出一種毛茸茸的新鮮的活力。在中國文學界,作品與作家本身就存在一個隱性的良性循環(huán)因素,這是公開的秘密。另外,從受眾對象來看,關注“底層寫作”作品的多數(shù)是精英層面的讀者,甚至是政府,它產(chǎn)生的影響力可能直接帶來正面的效果,會產(chǎn)生更大的道德回應力,甚至可以對改良社會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然而,“打工文學”產(chǎn)生的影響將是長期的,甚至是隱性的,它直接面對眼下,但其可能的影響卻會遠離當下。所以說,盡管眼下,“底層寫作”比“打工文學”有優(yōu)勢,但它在更多方面卻具有“底層寫作”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在某種程度上,它確實是一種高出“底層寫作”的文學形態(tài)。它更需要人們的關注與培育,因為,之前它所迸發(fā)出來的能量已足夠我們的文學界,我們的時代驚嘆不已,它的未來會更讓人充滿想象力,它的潛力是不可估量的,這與我們這個時代的大環(huán)境有關,筆者認為,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總之,“打工文學”與“底層寫作”的關系確實是值得我們重新去研究的。其意義將會使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以及新世紀以來兩種文學形態(tài)得以清晰,理清二者的紐結(jié)與目前仍是含糊的關系,將會使文學界迎來一個重要的收獲。
周航 長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
注釋:
①參見拙作《“打工文學”:一種尷尬的文學命名與研究》,《理論界》,2008年12期。
②張清華:《底層為何寫作》,《湛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
③孟繁華:《“底層寫作:沒有完成的討論”》,《探索與爭鳴》,2008年第5期。
④參見拙作《“打工文學”生存樣態(tài)初探》,《當代文壇》,2009年第1期。
⑤參見拙作《關于“底層寫作”的兩個基本問題》,《長城》,2009年第4期。
⑥陳曉明:《“人民性”與美學的脫身術》,《文學評論》,2006年第2期。
⑦王莉、張延松:《當前底層文學的悲劇精神解讀》,《當代文壇》,2006年第1期。
⑧白亮:《“左翼”文學精神與底層寫作》,《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7年第8期。
⑨司晨等:《“底層寫作”——四人談》,《文學自由談》,2006年第3期。
⑩王慶生:《底層寫作與社會和諧》,《長江文藝》,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