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雪瑛

往來于東西方之間的使命
——杜維明訪談

文/王雪瑛

王雪瑛中國作協(xié)會員。畢業(yè)于華東師大研究生院，師從錢谷融先生研習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2008年參加魯迅文學院評論家高級研修班。著有《訪問迷宮》《淑女的光芒》等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余光中第一次赴美時，在異國的土地上曾寫下這樣的詩句：“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會里，我仍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如果仿照余光中的詩，杜維明先生的情形是：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會里，我仍握著一杯儒家文化的茶。

坐在杜維明先生哈佛燕京圖書館的辦公室，聽他講“在新軸心時代，文化與宗教多元的背景下，儒學如何為人類文明提供新的思想資源……”我突然走神想到了一個題外的情景：獨對蒼穹，杜先生會產(chǎn)生怎樣的聯(lián)想呢？星空的浩瀚，時空的無垠，會讓他覺得個體的渺小，文明的偉大？還是生命的短暫，文化的綿長？也許他在夜空下站得越久，他對自己的選擇會越堅定……

文化地標

在以西方建筑語匯構(gòu)成的哈佛大學的校園里，哈佛燕京圖書館門口的兩個石獅無疑是醒目的，它們是異質(zhì)的中國文化的符號，而哈佛燕京圖書館在哈佛的校園里就是中國文化的地標。當然地標的確立不僅是外在的建筑元素，更在于內(nèi)在的文化含量。館內(nèi)所藏中文書籍十分豐富，僅次于美國國會圖書館。

圖書館除了書庫和閱覽室，底層的右面是辦公室和舉辦各類演講的公共廳。哈佛燕京學社社長杜維明先生的辦公室就在右面第一間。在我的眼里，哈佛燕京圖書館不僅是查閱資料的書庫，更是一座歷經(jīng)歲月的家園，承載著許多學人的思想和情感。

1962年，22歲的杜維明獲得了哈佛燕京學社的獎學金從臺灣來到哈佛校園，6年后他取得了碩士和博士學位。1968年杜維明離開了哈佛大學，先后到了普林斯頓大學、伯克利大學任教，1982年重歸哈佛大學東亞系，1996年出任哈佛燕京學社的社長。從一個接受獎學金的青年學子到這個重要學術(shù)機構(gòu)的掌門人，從一個以儒學為專業(yè)方向的哈佛的博士生，到超越學科界限的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哈佛燕京學社成了杜先生學術(shù)生涯的重要見證。

眼下，我和一個歷史學者來到哈佛燕京圖書館杜先生的辦公室，開始一個追述他學術(shù)歷程，探問他學術(shù)重心和學術(shù)視野的訪談。我們的談話在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穿越。

文化使命

在20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學界還是西方挑戰(zhàn)和中國回應，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二分法的思維模式，儒學被邊緣化博物館化了，年輕的杜維明卻選擇《青年王陽明》作為自己的博士論文，鉆研和發(fā)掘儒學的內(nèi)在價值，完全是逆風飛翔，這是不是很需要“鑿開鴻門，手披日月”的理論勇氣？我們的問題從他最初的選擇開始。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有許多主觀和客觀，意識到和沒有意識到的因素的綜合作用影響著杜維明選擇這樣的課題。但總有某些人物和經(jīng)歷對他的精神成長具有重要的意義。比如第二代新儒家唐君毅先生對他的影響。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杜維明還擁有一份清晰的記憶地圖，標示著他向唐先生請教的時間和地點?！?956年的8月25日是我求學的歷程中值得回味的日子?！边@是他第一次向唐先生請教，此后1966年在伊里諾伊州的向賓，1967年在京都的人文科學研究所，1970年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其中受益良多的是在1968年的夏季，唐君毅先生參加第五屆“東西哲學家會議”，順便在夏威夷大學的哲學系暑期班講授宋明儒學，杜先生聆聽了5個星期的課。“若問中國在哪里？就在諸位的生命里。要說認同，要先認同于自己個人心中之中華民族與中國文化生命?！碧凭阆壬乃枷胗绊懼啪S明的心理情結(jié)和文化的價值取向。杜維明以唐君毅先生的話自勉，他在文章中直抒胸臆：在文化生命上做一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中國人。

直面疑問

如果說上世紀六十年代，年輕的杜維明以中華文化的精神資源作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以儒家的精神價值作為自己研究的方向，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他在學術(shù)上的積累，他將自己學術(shù)的重心確立為闡發(fā)儒家傳統(tǒng)的內(nèi)在價值，顯揚儒學的現(xiàn)代生命力。而顯揚儒學的現(xiàn)代生命力使杜維明學術(shù)研究的方式和學術(shù)活動的范圍都更加開放。

在他回國講學交流的時候常常會迎面相遇這樣的疑問：早在“五四”時代，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學說進行過猛烈的批判，而宣揚儒學的無非是一些抱殘守缺的頑固派，或是狹隘的舊知識分子，總之儒家文化在20世紀初就是封建思想，落后守舊的代名詞，到了20世紀的中后期更是被批得體無完膚，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而他為什么要在一個現(xiàn)代化的社會中，顯揚儒學的生命力呢？

長年深入的研究和思考，使杜維明對這樣的問題有著深入淺出的回答：“我們講繼承‘五四’精神，不但對封建遺毒要狠批，而且在這一基礎上，對塑造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源頭活水，如儒家對知識分子風骨的塑造，即孟子所謂大丈夫的精神、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氣魄，以及儒家的道德理想、政治理想，乃至儒家的認識論、美學，要有一個比較深入的把握。并且由此問題，引出一種對文化傳統(tǒng)的方法論。要擺脫封建意識形態(tài)，和發(fā)展代表文化認同的中國文化的特殊價值，是一個問題的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兩面。要想根本擺脫封建遺毒，非要發(fā)揚文化的認同精神不可；要想發(fā)揚文化認同的精神，也必須徹底批判封建遺毒?！逅摹瘯r期儒家傳統(tǒng)受到了中國一批最杰出知識精英的批判，他們對儒家傳統(tǒng)的繼續(xù)發(fā)展作出了貢獻。沒有他們的嚴格批判，不把儒家的陰暗面暴露出來，儒家的真正價值就很難體現(xiàn)。儒家文化在中國的思想長河中間也有負面作用，這是必須承認的。比如說‘三綱’問題，專制政體的問題，魯迅所批判的國民性問題等等。實際上，在儒學的傳統(tǒng)中，以孔、孟、荀、董仲舒、北宋諸子、朱熹、王陽明、劉宗周、黃宗羲、顧炎武等人所代表的儒學的真精神，和政治化的儒家一直有著斗爭。”簡而言之，如果沒有對傳統(tǒng)文化中精華與核心的深入理解和認識，又怎么能做到真正的批判和揚棄呢？用杜先生的話來說就是解鈴還需系鈴人。

在杜先生的著作中，我們早已領略了他學養(yǎng)的豐厚，而當面聽他侃侃而談現(xiàn)代人類學、分析心理學、宗教學等更是一種難得的享受。顯然杜先生是在充分體知西方哲學思潮的基礎上，審視、批判、發(fā)掘中國儒學的思想內(nèi)核與價值，并以此回應當今世界關注的問題。

文明對話

正如市場并不是一個完全平等的空間，全球化也并不意味著一個理想的大同世界，有限的資源和生態(tài)環(huán)境，使全球化面臨著民族、國家、資本、市場、文化、本土之間復雜的關系和問題。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杜維明就把“文明對話”作為自己專業(yè)研究的重點。本世紀初，新千年開始的時候，“文明沖突論”不僅是一種學界討論的學術(shù)命題，而是現(xiàn)實世界一種國際問題的描述的時候，他更加急迫地展開“文明對話”。2001年，他應聯(lián)合國秘書長之邀，參加“文明對話”顧問委員會，他在達沃斯世界經(jīng)濟論壇會議上，對全球政治與商業(yè)領袖們，宣講儒家文明的意義與價值。

杜維明的儒家論說不偏重整體的建構(gòu)，而是注重挖掘、提煉儒家思想的價值內(nèi)涵與現(xiàn)代意義，關注人類自身的問題：個人與自然界，個人與國家，個人與社群的關系。進而追蹤文化與文化之間，宗教與宗教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的問題與沖突。幾年來杜維明參加享廷頓主持的全球化研討會，與享廷頓的交流很多，享廷頓教授對他創(chuàng)新儒家學說頗為接受。他能夠認同杜先生的觀點“如果文明之間確有沖突與危險，對話則尤為必要?！?/p>

杜維明先生不單純是一個在校園里教書、書房里安靜地閱讀思考筆耕凝道的學者，他講解傳播儒學的課堂，也不僅僅是在哈佛的教室，或者是可以容納更多聽眾的哈佛劇院，而是北美、西歐、東亞、南亞之間諸多航線連結(jié)而成的城市和地區(qū)。他頻繁地飛躍太平洋，是一個往來于東西方之間的“儒學飛人”，是一個在當代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因為杜維明的影響，哈佛大學已經(jīng)將儒學設立為大學生的核心課程。

如果說四十多年前的杜維明是以一個中國人文化使命的覺醒而選擇了儒學研究，那么在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他更加關注“文化中國”、“全球倫理”、“啟蒙反思”，不遺余力地開展“文明對話”，是他作為一個成熟而富有遠見的學者對當代問題的敏感與認識后，一種更理性，更積極的選擇。杜先生說：“任何學問，不管我認為它多偉大，如果面對挑戰(zhàn)我覺得站不住，我就絕對放棄。不管有多強的民族意識、文化意識，如果它本身有很大的缺失，我都會放棄。”

詩人與學者

與杜先生交談，他沒有什么驚人之語，然而他在呈現(xiàn)思想，呈現(xiàn)他思維脈絡的過程中，你分明會感受到一種思想產(chǎn)生的能量，感受到把自己投入到思考中去的沉迷和快感，你會慢慢地進入一種氛圍，被他敏捷的思維帶領著，沉著地穿越學說的叢林。不知不覺地，我們已經(jīng)在杜先生的辦公室交談了五個小時，沒有感到疲憊與冗長，而是興奮與投入。

離開辦公室，走在哈佛的校園里，初夏的校園綠意盎然，空氣中流動著濕潤的清香，各種綠色的植物競相生長著，紫色的桑椹，粉色的薔薇，黃色的野花錯落地點綴在綠色的背景中。我們的談話更隨意些，不再是圍繞提綱的層層遞進，偶爾杜先生也會問我一些當代中國作家的情況。走過東亞系的教學樓，我又記起了杜先生給研究生上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那一幕。

三月的波士頓還很冷，可是教室里已經(jīng)不冷了，因為暖氣，因為越來越多的擠進教室選課的學生和聽講的學者。杜先生是穿著厚厚的外套，帶著一絲倦容進門的。隨著他講課的深入，思想、語詞似乎在教室里產(chǎn)生了巨大的熱能，杜先生脫下了外套，穿一件白襯衣繼續(xù)上課。板書、手勢、設問、解答，杜先生激情投入的演講讓我想到了樂隊的指揮，出色的指揮是樂隊的靈魂，指揮在舞臺上豐沛的激情匯入音樂升騰著的情感的急流構(gòu)成音樂最動人的魅力，杜先生的上課同樣如此引人入勝，上完90分鐘連續(xù)的兩節(jié)課，他的襯衣都被汗水洇濕了，眼睛卻明亮如早春的晴空，哪里還有疲倦的影子。

可見杜先生不僅是一個學者，還是一個詩人。學者的專業(yè)素養(yǎng)：概念考辨、理論溯源、系統(tǒng)闡發(fā)、縱深研究，并沒有淹沒他內(nèi)在的詩人性情。如果說講課透出的氣勢和談話帶來的氣氛只是他詩人氣質(zhì)的一種表象，那么詩人內(nèi)在的真實是他對于選擇的執(zhí)著與堅定。把生命投入到思想中，投入到儒學創(chuàng)新與文明對話中，需要學者的理性與意志，更需要一種詩人的義無返顧。幾十年來他用英語把具有特別意蘊和內(nèi)涵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經(jīng)典學說用精當、暢達的英語翻譯表達出來，他用雙語從事教學、研究、演講，他的多數(shù)學術(shù)著作都是用英語完成的，他就是這樣把中國的儒學帶給現(xiàn)代社會，讓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活水流向世界。在西方傳統(tǒng)的價值觀遭遇現(xiàn)代社會的種種矛盾、面臨質(zhì)疑與挑戰(zhàn)的年代，越來越多的人愿意相信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華蘊含著解決當代困境的方法。杜維明的研究超越了地域與學科的界限，獲得了世界性的影響。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余光中第一次赴美時，在異國的土地上曾寫下這樣的詩句：“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會里，我仍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如果仿照余光中的詩，杜先生的情形是：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會里，我仍握著一杯儒家文化的茶。四十多年過去了，他手中的文化之茶，茶香四溢，他已經(jīng)是全球文明對話中儒家文化的標志性人物。這是一條何其漫長的道路，他的心靈深處點燃著純粹而堅定的火焰，那就是他對儒學有一個不變的信念：儒學的人論，適用于人類。儒家“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道，可以為新軸心時代的文明對話提供人生觀的精神資源。儒家不僅是中國的、東亞的，也是世界的。不過要實現(xiàn)這一學術(shù)理想，路還很遙遠。所以杜先生還是一個在路上的“儒學飛人”。

吃過晚飯，離開飯店，我們和杜先生一起漫步夜色中的哈佛校園。知道杜先生每天的時候都安排得很緊，休息的時間很少，我們已經(jīng)談了七八個小時，該讓杜先生休息了?？墒俏覀兙鸵貒耍@樣深入交談當面請益的機會實在難得……杜先生知道了我們的猶豫，他建議還是回去繼續(xù)談。我們又回到他的辦公室，接著交談，直到近十一點鐘，預先準備好的提綱還沒有完成，我們只好另約時間再談。

……我們的談話又從上午10點鐘開始，一直談到下午3點鐘。杜先生要去出席在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舉行的一個活動，汽車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等著，我們就此告辭，結(jié)束了近一年的哈佛訪學中最值得記憶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