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霞
史鐵生小說人情美論析
陳 霞
當(dāng)代作家史鐵生,用平淡優(yōu)美的語言,以其心靈深處對命運的獨特感悟和對生命的崇高敬意,寫出了大量優(yōu)秀的小說。這些小說大都體現(xiàn)了人情的優(yōu)美:作品所描寫的親情,蘊含深沉之美;描寫的愛情,含有憂傷之美;描寫的友情,帶著真摯之美。
史鐵生;史鐵生小說;人情美;親情美;愛情美;友情美
在中國當(dāng)代文壇上,使莫言“滿懷敬仰之情”的史鐵生,是一個非常獨特的作家。20歲時,史鐵生身體突然致殘,病痛之后的史鐵生選擇了寫作,并以之為精神支柱,寫出了許多小說,例如中短篇小說集《命若琴弦》、《鐘聲》、《往事》等,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v觀史鐵生的所有小說,我們可以看到其中的基本主題:描寫和歌頌美好的人情。
縱覽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壇,致力于抒寫人情美的作家,名者有沈從文、汪曾祺等人,其代表作《邊城》和《受戒》即是例證?!哆叧恰方柚浯洹托值?、楊馬兵等人物,描寫健康美好的人情。《受戒》則通過明海和英子的愛情故事表達作者對人情美的禮贊。而史鐵生也善于在小說文本的字里行間,不斷抒寫人情之美和人性之真。作者小說中的人情美,具體表現(xiàn)為深沉的親情、憂傷的愛情和真摯的友情。
從古到今,無論中外,描寫和歌頌親情都是浩如煙海的文學(xué)作品的一個重要母題,很多作品都描寫了親情的溫暖美好,歌頌了親情的偉大崇高。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大多因為他們有著某種血緣關(guān)系,然而也有一種親情,他們彼此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史鐵生小說中的親情也有以上兩種情形:其中《兄弟》中的于志剛和于志強代表前者,《命若琴弦》中的老瞎子與小瞎子代表后者。形式盡管有所不同,但都體現(xiàn)了深沉偉大的親情。
小說《兄弟》中的于志剛和于志強,弟弟于志強勇敢好強,從小便為哥哥打抱不平。長大后,又因為哥哥為結(jié)婚所蓋的新房阻礙了鄰居進出的道路,鄰居要求縮小面積,而弟弟堅決不肯并在和鄰居理論時砍死鄰居而最終被判槍斃。于志強是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人物,其行為過激而不免愚昧,但他的行為準(zhǔn)則是:凡事為哥哥著想,自己付出再大的代價、受到再大的傷害也在所不惜。雖然他對親情的表達方式激進甚至慘烈,但極其深沉厚重。
而在《命若琴弦》中,老瞎子與小瞎子原本毫無關(guān)系,只因小瞎子14歲時被父親送到老瞎子那里學(xué)藝,讓他說書并以此謀生,這也正如當(dāng)初老瞎子的師傅與老瞎子一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或因為彼此都有共同的不幸命運,或因為一系列近似預(yù)設(shè)的偶然事件,兩人的命運被緊緊地維系在了一起,感情也在其中不斷加深。老瞎子對自己的徒弟無比疼愛。在生活上,他就像一個和藹可親的祖父對待自己的親孫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徒弟、關(guān)心徒弟的身體狀況。尤其是當(dāng)徒弟生病時,他顧不上自己渾身難受,艱難爬上山為小瞎子挖藥。在情感上,身為一個失明人的他,深知他們要去愛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愛都是沒有結(jié)果的,為了不讓徒弟受到愛情傷害,他百般勸阻徒弟不要愛上女孩蘭秀。再到后來,當(dāng)他得知藥方只是一張無字白紙時,一種徹骨的悲涼絕望將他完全淹沒。因為他以全部心魂所仰望的那輪太陽竟只是一盞不發(fā)光的燈。那時的他悲痛欲絕,甚至覺得“身體里的一切都在熄滅,吸引他活下去的東西也在驟然之間消失得干干凈凈”[1]。然而,他忽然想到了徒弟,想到徒弟還在等他回去(這也是他走之前兩人的約定),于是他不顧年老力衰和嚴寒霜凍,掙扎著回去找尋愛徒。稍微分析一下文本,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老瞎子對小瞎子的憐愛與心疼,是深沉而濃烈的情感使然,也是情同祖孫的愛的展現(xiàn)。從“相識-互憐-親情”,是琴更是情將兩人的生命緊緊相聯(lián)。兩人雖無血緣關(guān)系,但他們也許勝過一些親生祖孫,從而為我們演繹了平凡溫馨卻深沉踏實的親情,讓我們被這特殊的親情感動。
愛情也是文學(xué)里的一個常見主題。關(guān)于“愛”的界定,答案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都有它們的合理性。余鳳高先生《在現(xiàn)實和文學(xué)中的愛》中這樣說道:“愛,這是一個莊嚴的詞,又是一個親昵的詞;是一個甜蜜的詞,也是一個苦澀的詞。”[2]而史鐵生自己是這樣理解的:“愛情從來與藝術(shù)相似,沒什么理性原則可概括它指引它。愛情不像是婚姻是現(xiàn)實的契約,愛情是站在現(xiàn)實的邊緣向神秘未知的呼喚與祈禱?!保?]
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作品描寫的愛情,不乏美滿的愛,例如法國作家加隆·德·博馬舍《塞維勒的理發(fā)師》中費加羅和羅絲娜的愛。但也有一些愛是苦澀憂傷的愛,例如《邊城》中的儺送與翠翠的愛原本是淳樸真摯的,《受戒》里的小明子與小英子的愛原本是天真無暇的,但他們的愛都沒逃過愛的悲劇。就像史鐵生小說《中篇一或短篇四》中叛徒和那個美麗女人的愛?!睹羟傧摇分行∠棺优c蘭秀的愛也沒逃過愛的悲劇。但是人們不能怕受愛情傷害而拒絕愛情,因為愛情的結(jié)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愛的過程。正如史鐵生本人在《寫作之夜》中說:“愛是一種理想或者夢想,而不僅僅是一種實際,我知道滿意的愛情其實并不是很多的,那需要種種機遇,但不該因為現(xiàn)實的不滿意就遷怒于那亙古的理想,說它本來沒有。愛情是一種信奉,美滿了還有什么好說的?不美滿才是需要信念和智慧的時候?!保?]由此可知,作者更愿把愛情理解為一種信仰,只是當(dāng)愛情沒獲得完美的結(jié)局時,這信仰便有一種哀愁和憂傷。
《中篇一或短篇四》中,一個叛徒年輕時愛上一個美麗女人,身份暴露后,他知道自己要被投入監(jiān)獄,因此不可能得到對方。入獄后他一直想著她,出獄后獨自在山里呆了幾十年。年紀(jì)大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未忘記女人。于是一個冬天,他離家出走去找尋女人。途中的他神情恍惚,并夢見女人說相信他不是叛徒,還讓他去她家(太平橋)。對此他滿腹狐疑,于是在湖面的冰層上不停繞圈走,把冰面走出一圈深溝,走累了竟躺在湖邊的大石上安祥而永遠地睡去了。小說中的叛徒從21歲起就深愛那個女人,一直懷揣著愛情的理想。他明知得不到對方,卻義無反顧地愛著那個女人,甚至在臨終前一直都把女人當(dāng)作心目中的女神那樣信奉景仰。小說中他這樣的愛情美麗得有些蒼涼,崇高得有些憂傷。
《命若琴弦》中,小瞎子與蘭秀兒的愛最初也是純真美好的。兩人相識于小瞎子第一次去野羊嶺說書,那時小瞎子17歲,蘭秀兒15歲。隨著相互了解的增多,他們青春的心也靠得更近,都墜入了愛河。那段日子對他們來說,無疑是幸??鞓返?,兩人都初嘗了愛情的甜蜜。特別是小瞎子萬分欣喜,以至于沒聽出蘭秀在一次談話中流露出來的凄惶。雖然兩人最終沒能在一起 (蘭秀被迫遠嫁山外),這使他們的愛無比憂傷。但兩人曾經(jīng)的愛情是純真樸實和幸福快樂的,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甜蜜時光,足夠讓彼此在以后的人生中慢慢咀嚼和回憶。因此我們有理由這樣認為:他們的愛情結(jié)局雖是苦澀的,但他們的愛自始至終都至純至善,蘊含美麗的憂傷。
“友情”作為人類的基本情感之一,大作家薄伽丘是這樣理解的:“友情真是一種最神圣的東西,不光是值得特別推崇,而是值得永遠贊揚。”著力描寫和反映友情的文學(xué)作品也很多。在作家筆下,友情或至真至性(都梁《亮劍》中李云龍和楚云飛),或復(fù)雜微妙(饒雪漫《沙漏》),或稚嫩苦澀(張勇進《苦澀的友情》)。細讀鐵生的一系列小說作品后,筆者注意到:相比描寫親情和愛情的文章,作者涉及到友情的文章幾乎是鳳毛麟角。雖然如此,作者卻從一種大愛意識出發(fā),抱著“我們都是朋友,但并不因為我們是殘疾人我們才是朋友,所有的健全人都是我們的朋友,一切人都應(yīng)該是朋友”[5]的觀念,描寫了極其真摯溫暖的友情,例如《我們的角落》(在《青年文學(xué)》發(fā)表時名為《就是這個角落》)。
在《我們的角落》中,鐵子、克儉和“我”相識于當(dāng)知青時,后來慢慢相知相交,成為令人羨慕的“鐵三角”。3人在勞動中互相幫助,生活上互相照應(yīng),遇事為朋友著想,一起分擔(dān)憂愁和分享幸福。不幸,3人因一次意外都腿殘?;爻呛?,他們又都在某家具廠工作,為家具設(shè)計裝飾性圖畫。盡管他們工作的地方僅是不起眼的角落,但大家都喜歡這個地方,并相互鼓勵,過著舒適自在的繪畫生活,還認為“只有在這兒可以感到一點做人的樂趣”[6]33。但王雪的到來打破了原先的寧靜和睦,他們都愛上了她。在最初的日子里、在女孩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在暗地里互相爭搶和嫉妒,甚至原先特別要好的鐵子和克儉還為此吵架。這種爭搶的日子維持一段時間后,3人都不自覺地回想起他們在苦難歲月中經(jīng)歷的至真至誠的友情,回想起以往的“鐵三角”的美好,于是開始思索友情的真諦及其在自我人生中的意義。尤其是“我”思考得最多并首先退出愛情的角逐,后來鐵子和克儉也相繼退出。3人此時都心照不宣,都要把姑娘讓給親愛的朋友,但最終大家都放棄了,他們知道這樣會傷害另兩個朋友。然而他們的心情卻很平靜:“他們的心就像是平和的藍天,他們覺得世界是那么美好、甜蜜,希望她永遠是他們的小妹妹……”[6]45所幸,王雪太小,沒看出這些細微變化。于是,3人便不約而同地和她做起了真正而單純的朋友?;謴?fù)高考后,3人又勸說她參加高考。王雪同意建議,并決定考醫(yī)學(xué)院來治朋友的腿。在她自己的不懈努力和朋友們的幫助下,她如愿以償考上了理想學(xué)校。臨走時,王雪表達了自己以后要回來為他們治病的決心。小說以她走后,3人依舊在安靜的角落里快樂生活為結(jié)局。仔細分析,小說三次點題,第一次是在王雪來之前,3人工作上互相鼓勵并在角落里過著自在的生活;第二次是在王雪臨走時表達的再次回到角落里治病的心意;第3次是在小說結(jié)尾對角落進行的環(huán)境描寫??傊?,三次點題都著重刻畫了真摯美好、溫暖人心的友情,也印證了作者“一切人(健全人和殘疾人)都應(yīng)該是朋友”的觀念。
史鐵生的小說蘊含著豐富的人性內(nèi)涵,作品的字里行間無不體現(xiàn)著人情之美和人性之真,寄托著作者對純真質(zhì)樸、健康美好的人情的追求。作者用平和優(yōu)美的筆調(diào),向我們娓娓敘說著一個個打動人心的人情故事,為我們細心描繪著深沉的友情、憂傷的愛情、真摯的友情。總之,史鐵生小說中的人情之美無處不在,并且熠熠生輝。
[1]史鐵生.鐘聲[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96.
[2]余鳳高.在現(xiàn)實和文學(xué)中的愛[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2:15.
[3]史鐵生.病隙碎筆[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185.
[4]史鐵生.寫作之夜[M].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2:15.
[5]史鐵生.對話練習(xí)[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189.
[6]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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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1)14-0097-03
陳霞(1987-),四川達州人,西南大學(xué)(重慶400715)中國新詩所碩士研究生,從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
2011-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