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湘華

(吉首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周邦彥詞辨正二則

王湘華

(吉首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周邦彥《黃鸝繞碧樹》、《解語花·元宵》二詞，在不同詞籍中，其詞語、句法略有差異，譬如前者稱“酒”有“榴花”、“流霞”之別，后者首三句為“四四五”或“四四六”句式。行文試對此辨正，認為當以“流霞”和“四四六”句式為是。

周邦彥詞；榴花；流霞；辨正

周邦彥詞，后世版本諸多，各家選本亦常選及，有些詞調(diào)被奉為填詞圭臬。然有時同一詞在不同詞籍中，其用語、句法稍有不同，如《黃鸝繞碧樹》中“榴花”與“流霞”，《解語花·元宵》首三句有“四四六”或“四四五”兩種句法。對此差異，可以從詞籍版本、典源、修辭、詞意以及詞律等方面綜合探究，從而做出較為合理的判斷。

一、榴花流霞

宋周邦彥《黃鸝繞碧樹》：“雙闕籠佳氣，寒威日晚，歲華將暮。小院閑庭，對寒梅照雪。淡煙凝素。忍當迅景，動無限、傷春情緒。猶賴是、上苑風光漸好，芳容將煦。草莢蘭芽漸吐。且尋芳、更休思慮。這浮世、甚驅馳利祿，奔競塵土?？v有魏珠照乘，未買得流年住。爭如剩引榴花，醉偎瓊樹。”[1]326

按：浙江古籍出版社所影印《御選歷代詩馀》，是以蟫隱廬本印行的康熙四十六年內(nèi)府刻本為底本。周邦彥詞“爭如剩引榴花”句，眾多詞籍版本均作“爭如盛飲流霞”，如鄭文焯校《清真集》、王鵬運編《四印齋所刻詞》[2]645、朱祖謀輯?！稄櫞鍏矔穂3]1382、唐圭璋編《全宋詞》[4]789等。然究竟用何句好，頗值得一番推究。

鄭文焯?？敝馨顝饵S鸝繞碧樹》，就“爭如盛飲流霞，醉偎瓊樹”出校記云：“盛飲流霞”，毛晉汲古閣本作“剩引榴花”，認為音近而訛，并注云：《清真集》作“盛飲流霞”，元本正同，從之。蔣禮鴻對此考辨綦詳，頗多創(chuàng)見?！凹彻疟臼且?。凡作‘盛飲流霞’之本者，以為此四字言盛飲酒也。彼特不知‘?！种x，又不知‘榴花’之為酒耳。唐宋以‘剩’為多，說見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及余《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無煩舉證。白居易《詠家醖》詩云：‘猶嫌竹葉為凡濁，始覺榴花不正真?！窕榫泼迫粺o疑。凡美成之言飲酒，如下卷二頁前《鎖陽臺》云：‘別時無計，同引離觴?！摵蟆度瘊Q仙》云：‘有流鶯勸我，緩引春酌?！暇砣捻撉啊兜P吟》‘痛飲澆酒’，元本作‘痛引澆愁酒’，余既以愁字必不可少，著之本條之下矣；乃若痛飲痛引，以《鎖陽臺》、《瑞鶴仙》校之，則亦引字為是。彼三引字，與此闋剩引字而為四，其語出于古之引滿。《漢書·敘傳》云：‘引滿舉白?！侄鸥Α锻硌缱笫锨f》詩：‘看劍引杯長?！淞x皆同。然則剩引榴花，字字可解，字字允愜，且榴花與瓊樹相對切，而乃謂為訛文，得乎？大鶴未知俗語剩之為多，于榴花又失考，遂鍾前人之謬；校詞雖細事，猶有甚難者在夫！”[5]

蔣禮鴻所校正，運用了本校、他校及理校之法，其說有一定道理，然私下以為上述所辨的中心是“流霞”、“榴花”皆為酒的別稱，并從訓詁學看，“引”有“引滿”之意，剩引榴花“字字可解，字字允愜”，當以汲古閣本作“剩引榴花”為佳，鄭文焯之校改為不妥。從整體看，所用校詞法重點是理校法，從白居易詩、周邦彥詞、杜甫詩類似詩詞句子推定。如果深入分析，當以元本作“盛飲流霞”義勝?！傲窕ā彪m也是酒名，如白居易詩云“猶嫌竹葉為凡濁，始覺榴花不正真”，“榴花”只是一般意義上的酒，并未見分析其特殊意蘊，而周詞表達的是一種脫離塵鎖利韁、尋求仙界美境之情，最后兩句直接點明這種情趣。蔣禮鴻說“凡作‘盛飲流霞’之本者，以為此四字言盛飲酒也”，然所飲之酒別有一種文化意蘊。朱祖謀所編《片玉集》，在此詞中引用陳元龍集注，考證較細，“爭如盛飲流霞（《抱樸子》曰：‘項曼都入山學仙十年，歸家日，仙人但以流霞一升，飲之輒不饑渴，后人以為酒名也’），醉偎瓊樹（崔豹《古今注》：‘魏宮人，帝所愛者瓊樹、薛夜來，皆日夜在側?！φ选队雒缷D》詩曰：‘自疑飛到蓬山頂，瓊樹三株伴夜春?！盵3]1382“流霞”、“瓊樹”典實彌漫著濃重的仙氣、仙境，“流霞”并非只是一般意義上的酒名。

流霞，典出東漢王充《論衡》卷7《道虛》：“（項）曼都好道學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問其狀，曼都曰：‘去時不能自知，忽見若臥形，有仙人數(shù)人，將我上天，離月數(shù)里而止?！陴囉?，仙人輒飲我以流霞一杯，每飲一杯，數(shù)月不饑。不知去幾何年月，不知以何為過，忽然若臥，復下至此?！訓|號之曰‘斥仙’?！标愒堊⒅馨顝┯谩傲飨肌本?，正以此典釋義。

流霞，為神話傳說中的仙酒，也可以指代美酒，宋詞中習見。前者義如“細酌流霞君且住，更深風月更清妍”（毛滂《浣溪沙·泊望仙橋月夜舟中留客》），這里以“流霞”指酒，切“望仙”?！敖衲炅飨脊沧?，何妨金盞垂蓮”（蔡伸《清平樂》“南窗月滿”），以“流霞”指美酒，暗寓遇仙之意?！帮h緲霓裳天女隊，奉一仙、滿把流霞舉。（楊正炎《賀新郎·寄辛潭州》），句中化用項曼都故事以表現(xiàn)自己的夢中奇境?！百聽枱肭也飨几“迪恪保n淲《菩薩蠻·胡教生朝》），這里以“流霞”指胡教壽酒，暗寓以仙人稱美胡教之意，引出“蓬壺”。[6]以上宋詞人所用“流霞”意與周詞同，均與仙家有關之酒，有凡間酒所不具有的特殊功能，所謂能忘憂解煩，得到現(xiàn)實生活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如周詞前一句為“縱有魏珠照乘，未買得流年住”，是不如意的現(xiàn)實，而后一句“爭如盛飲流霞，醉偎瓊樹”，是仙界奇境，讓人神往遐想。從運典看，周詞用“盛飲流霞”更妙?！傲飨肌弊鲆话愕默F(xiàn)實生活中美酒講，在宋詞里更多，如石孝友《清平樂》：“去年同醉流霞，醉中折盡黃花。”葛立方《卜算子·賞荷以蓮葉勸酒作》：“葉葉紅衣當酒船，細細流霞舉?！壁w師俠《浣溪沙·螺川從善席上敘別》：“聚散有時思夜雨，流連無計勸流霞?！睔W陽修《漁家傲》：“落帽臺高開雅宴。芳尊滿。挼花吹在流霞面。”盧炳《冉冉云·牡丹盛開，招同官小飲，賦此》：“拼對花、滿把流霞頻勸，怕逐東風零亂。”

周邦彥詞講究用典，可謂事必有出處，正如南宋人劉必欽在《片玉集序》所言：“周美成以旁搜遠紹之才，寄情長短句，縝密典麗，流風可仰。其徵辭引類，推古誇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歷，真足冠冕詞林，歡筵歌席，率知崇愛，知其故實者幾何人？斯殆猶屬目于霧中花、云中月，雖意其美，而皎然識其所以美，則未也。章江陳少章，家世以學問文章為廬陵望族，涵詠經(jīng)籍之暇，閱其詞，病舊注之簡略，遂詳而疏之，俾歌之者究其事，達其辭，則美成之美益彰，猶獲昆山之片珍，琢其質而彰其文，豈不快夫人之心目也。因命之曰《片玉集》云?！盵7]強調(diào)周詞借字用意，注重典實，講究來歷。且“周邦彥善于化用別人詩句，渾然天成”。[8]朱祖謀《片玉集》校記：盛飲流霞：毛本作“剩引榴花”。朱氏用宋嘉定刊本為底本，校正汲古閣毛晉刻本誤處，版本當更佳。蓋毛刻宋六十名家詞，有功于詞林，而誤處亦有不少，后世?？敝刚叨唷男揶o觀，“盛飲流霞”與“醉偎瓊樹”，不但對仗工穩(wěn)，而且構成一種前后相續(xù)的因果關系。

從詞律看，《欽定詞譜》、《詞律》作為清代最有代表性的官方詞譜，以其慎重嚴謹一直為填詞繩墨，兩詞籍均以周邦彥此詞作典范?！稓J定詞譜》錄此調(diào)，此句為“爭如盛飲流霞，醉偎瓊樹”。詞后按曰：“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皆無和詞，宋人亦無填此調(diào)者，其句讀平仄宜依之。”[9]1933周邦彥此詞可謂絕世獨調(diào)。清萬樹編著《詞律》收此調(diào)惟一詞，為周邦彥所作。此句作“爭如剩引榴花，醉偎瓊樹”，萬樹原注云：“平仄照填，或云‘上苑風光漸好’為一句?！焙蠖盼臑懠有Ｗ⒃唬骸鞍础对~譜》，‘爭如剩引榴花’句作‘爭如盛飲流霞’，宜遵從。”[10]340-341杜氏觀點鮮明，認為依詞律當改為“爭如盛飲流霞”。但為保持原版面目，杜文瀾未直接校改，而是以校注形式處理。

總之，從詞籍版本、典源、詞意、修辭以及詞律綜合考慮，周邦彥《黃鸝繞碧樹》詞作“爭如盛飲流霞”更佳，蟫隱廬本《御選歷代詩馀》亦當據(jù)此校改。

二、四四五句式 四四六句式

宋周邦彥《解語花·元宵》：“風銷焰蠟，露浥洪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蕭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11]

按：是調(diào)上片前三句，周濟《宋四家詞選》、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2]641、梁令嫻《藝蘅館詞選》[12]、朱祖謀《彊村叢書》[3]1361、唐圭璋《全宋詞》[4]784均作“風銷焰蠟，露浥洪爐，花市光相射”。而毛晉編《宋六十名家詞》，收周邦彥《解語花·元宵》，其中上片前三句為“風銷絳蠟，露浥紅蓮，燈市花光相射”，沈辰垣《御選歷代詩馀》[1]355同；前者為四四五句法，后者為四四六句法，應該很難說前是后非，或前非后是，因各家所依版本不同，其體不一，因而字句稍異。

然據(jù)《欽定詞譜》，《解語花》有三體，一體為雙調(diào)，一百字，前段九句六仄韻，后段九句七仄韻，舉秦觀詞為范，首三句為四四五句式?！对~譜》后注：“此調(diào)以此詞為正體，若施詞之減字，周詞之添字，皆變格也。周邦彥、楊澤民、吳文英、方千里、張炎、陳允平、王行諸詞俱如此填，惟王行詞前后段兩結句‘折暗香盈秀’、‘鎮(zhèn)年年如舊’，俱作上一下四句法，與各家小異?！贝苏{(diào)又一體為雙調(diào)，九十八字，前段十一句六仄韻，后段十句七仄韻，收施岳詞；另一體雙調(diào)，一百一字，前段九句四仄韻，后段九句五仄韻，收周密此調(diào)詞。第三體與一百字體同，惟前段第三句添一字。[9]1936《詞律》此調(diào)收兩體，一體一百字，以吳文英詞為正體典范；一體一百一字，以周密詞為代表。[10]370-371一般講，很難判斷周邦彥此調(diào)以哪一體為是，故目前不同詞籍有不同體。然真理只有一個，周邦彥創(chuàng)作此詞時也不可能一詞兩體。然依據(jù)《欽定詞譜》，《解語花》以一百字一體為正體，《詞律》觀點亦同，而一百一字或九十八字皆為變體。就一百一字一體而言，是在上片第三句添一字而成，并舉周邦彥等詞為例，而目前所見周詞此調(diào)僅《解語花·元宵》一闋，故基本可以判斷《宋六十名家詞》、《御選歷代詩馀》等所收為是，而《宋四家詞選》、《四印齋所刻詞》、《藝蘅館詞選》、《彊村叢書》、《全宋詞》所收當為非，當系后世減一字，遂成一百字體，遂從《欽定詞譜》所說的變格誤成正體。

清代官府刻書由中央和地方兩級管理，其中中央歸內(nèi)務府掌管。凡中央各部院衙署和各級機構所刻之書，通常稱作“內(nèi)府本”?？滴跏拍辏?680）在武英殿設置刻書處，派翰林院總領其事，掌刊印裝潢書籍，從此內(nèi)府本遂稱殿本或殿版。殿本書刻工精細，質量上乘，紙墨精良?！稓J定詞譜》為康熙年間內(nèi)府刻本，詞籍質量當為可信。

對同一詞調(diào)不同體，應考慮詞籍版本，以及詞律標準衡量，從而做出正確判斷。對實在不能判斷的，只能采取兩存的方式，任同一詞調(diào)不同體在不同詞籍出現(xiàn)。

[1][清]沈辰垣等編.御選歷代詩馀（附篋中詞廣篋中詞）[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

[2][清]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

[3]朱祖謀.彊村叢書（附《彊村遺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

[4]唐圭璋.全宋詞[M].新1版.北京：中華書局，1999.

[5]蔣禮鴻.懷任齋文集·大鶴山人校本?清真詞?箋記[A].蔣禮鴻集（第四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

[6]范之麟.全宋詞典故辭典[M].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2001.

[7][宋]劉必欽.片玉集序[A]//朱祖謀編著.彊村叢書（附《彊村遺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

[8]王湘華.《彊村叢書》札記[J].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1）：159-161.

[9][清]王奕清,等.欽定詞譜（全四冊）[M].北京：中國書店，1983年據(jù)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內(nèi)府刻本影印本.

[10][清]萬樹.詞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

[11][清]周濟.宋四家詞選[M].清道光十二年（1832）刻本.

[12]梁令嫻.藝蘅館詞選[M].劉逸生,校點.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81.

Two Examples of Determining and Rectifying Zhou Bangyan’s Ci

Wang Xiang-hua
(Literature.Journalism School,Jishou University,Jishou,416000,China)

In terms of Zhou Bangyan’s ci Orioles Around Bishu,Jie Yuhua·Lantern Festival,there are slight di ff erences in the words,expressions and syntax in di ff erent records of ci.For example, ”wine” in Orioles Around Bishu,means ”Liuhua” in one record but ”Liuxia”in another;the fi rst three lines in Jie Yuhua·Lantern Festival is”Four-Four-Five” structure in one record but”Four-Four-Six” structure in another.By determining and rectifying,it could be concluded that”Liuxia” and ”Four-Four-Six” structure is correct.

Zhou Bangyan’s ci;Liuhua;Liuxia;determine and rectify

I222.8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008-2395(2011)04-0030-03

2011-05-07

基金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09XTQ007）“晚清民國詞籍?？毖芯俊背晒?；吉首大學博士科研資助基金（jsdxkyzz200909）“清季民初的詞籍?？薄背晒?/p>

王湘華（1968-），男，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文學與詞學文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