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俊

張愛玲小說家常敘事情節(jié)對傳統(tǒng)文學的傳承

李 俊

張愛玲小說情節(jié)所呈現(xiàn)出的“家?！睌⑹履Ｊ嚼^承了源起于《詩經(jīng)》等傳統(tǒng)文學的這份“家?！?，在主人公微妙的心理感受和情感體驗中，展開情節(jié)的家常敘述。這一描寫“家常生活”的敘事傳統(tǒng)也延伸到后來的中國詩、史、小說和戲曲領域，深深扎根于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思維中，并在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發(fā)揚光大。

張愛玲小說；傳統(tǒng)文學；家常敘事；生活氣息

一

張愛玲在其小說中通過人物、情節(jié)和意象構建了獨樹一幟的“家?，F(xiàn)代性”。情節(jié)是小說的靈魂，“家?，F(xiàn)代性”是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不自覺的追求，“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張愛玲在她的作品中，關注身邊的人，分析他們的內(nèi)在心理，體驗他們的悲歡離合，那些遺老遺少們身邊每天發(fā)生的瑣瑣碎碎的事情，成了她小說中“遲暮”人物們生活的全部。張愛玲小說有著明顯的生活氣息，她的小說在家常生活之中尋找素材，感受人生，由此形成的以家常生活敘事為底色的美學風格，是她對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重要貢獻之一。

文學是人的文學。真正的文學，都是表現(xiàn)人在世界上的生存形態(tài)，并塑造人的心靈景象，反映世間百態(tài)。因此，研究一個作家的作品，就是看他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文學世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真實狀況。張愛玲，這個在上世紀40年代孤島上海獨放異彩的年輕女作家，她筆下那些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個性突出的人物和這些“遲暮”人物日復一日的“家常”生活故事，表達了難能可貴的生活真實——即便今天的我們讀起來，也依然能感受到那個時代所特有的既陌生又熟悉的生活氣息：之所以陌生，是因為張愛玲作品反映的并不是那個時代主流文學所倡導的“宏大敘事”，而是那些真實地生活著的遺老遺少的瑣碎的家常生活；之所以熟悉，是小說中人物日復一日的家常生活，是我們無論哪個時代哪樣人物都要去真實面對的。因此，研究張愛玲文本的情節(jié)結構、敘事模式，研究張愛玲文本的“家?！蹦割}，對理解張愛玲小說構筑的“家?，F(xiàn)代性”具有重要的意義。

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20多部小說，除了《秧歌》和《赤地之戀》涉及土改和戰(zhàn)爭題材，《色·戒》一篇描寫暗殺題材外，其余小說包括散文集《流言》，都是關于感情婚姻和家庭家常生活題材的。

那么，這樣的“家常”情節(jié)，這樣的“家?！睌⑹履Ｊ?，難道僅僅是因為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追求使然，抑或僅僅是因為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習慣使然？我們翻開整部中國文學史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家常書寫”由來已久，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最重要的書寫內(nèi)容。

二

家常生活進入文學敘事可以說從《詩經(jīng)》就開始了。先秦文學作為中華文學的發(fā)端，其中開創(chuàng)的很多文學體裁、文學題材、文學思維都對后世文學產(chǎn)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而作為先秦文學重要組成部分的《詩經(jīng)》對后世文學的影響自是不言而喻。從《詩經(jīng)》的題材內(nèi)容看，《詩經(jīng)》以十五國風為代表，多描寫農(nóng)事、燕食、怨刺、戰(zhàn)爭徭役、婚姻愛情等?？梢哉f，整部《詩經(jīng)》就是先秦時期中華民族家常生活的社會風情圖。“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保ā吨苣稀じ瘃罚懙氖且粋€女子對家里的保姆說的話，叮囑家里的保姆在她回娘家期間要洗干凈她的衣服。極象《留情》中敦鳳臨出門前對張媽的叮囑“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飯，兩樣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陽臺上凍著，火盆上頭蓋著點灰給它焐著，啊！”，這樣的主人對家傭的家常囑托在張愛玲的作品中隨處可見?！皳坑忻?，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召南·摽有梅》）是一首女子對心儀男子的委婉而大膽的求愛詩，文字中都能想象得出男子遲遲未求愛時她捶胸頓足的樣子?！办o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手躑躅?！保ā囤L·靜女》）寫兩人約好幽會，而女的卻擺架子遲遲不出現(xiàn)，男的等得急躁徘徊的憨傻樣子。《召南·摽有梅》和《邶風·靜女》這樣的詩詞總讓我們讀起來有很強的畫面感，生活化的情節(jié)能讓我們強烈感受到女子追求心儀男子的羞澀又按捺不住的窘迫，充滿了生活的情趣。這樣的畫面和感受在張愛玲的作品中也是隨處可見的?！痘ǖ颉分写ㄦ铣醮我娬略品獣r，章云藩 “措辭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壞’是‘不怎么太好’。‘恨’是‘不怎么太喜歡’”。因此，川嫦對他的印象“純粹是消極的”，“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了他?！贝ㄦ蠈φ略品膼鬯坪醴浅５臒o厘頭，但細一想，卻又非常符合女孩子對心儀男人的心理變化規(guī)律，極具生活的情趣。《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第一次在姑媽的宴會上看見了玩世不恭的浪蕩花少喬琪喬，當她后來因為一個“把頭枕在臂挽”里的姿勢而再次想起喬琪喬時，薇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愛上了喬琪喬，“那小孩似的神氣，引起薇龍一種近于母性愛的反應。……僅僅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可愛的姿勢，便有一種軟融融，暖融融的感覺。”類似的對主人公心理的刻畫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很是普遍，薇龍對喬琪喬的愛看似很突然很不應該，但仔細想來又是合情合理的，合乎生活的本來邏輯的。試想，我們生活中不也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愛上一些原本離自己生活很遠的男子嗎？所謂“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所謂“一見鐘情”，大抵就是如此吧。所謂“女為閱己者容”，《詩經(jīng)》中有一首描寫女子心理的絕妙之作，“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衛(wèi)風·伯兮》）從微妙的女性心理角度描寫戰(zhàn)爭給人們生活帶來的痛苦，是動人深邃的女心世界。而對女心的刻畫正是張愛玲作品最為成功的地方，她的小說作品中幾乎每篇都有對女主人公心理的成功刻畫，《心經(jīng)》、《金鎖記》、《色·戒》堪稱是這方面的精品。 由于《詩經(jīng)》正處于文學的發(fā)端年代，其中的很多作品都顯出文學最初發(fā)展階段所具有的生動和活潑，而這份生動與活潑正是源自作品主人公“家?！钡恼鎸嶓w驗。張愛玲的小說繼承了源起于《詩經(jīng)》的這份“家常”，在主人公微妙的心理感受和情感體驗中，人物的生活和性格躍然紙上。

“問渠哪得清如許，惟有源頭活水來?！薄对娊?jīng)》對中國文學的影響是深遠的，它表現(xiàn)出來的是“源泉”效應?！对娊?jīng)》中處處彌散的生活氣息在漢樂府民歌中得到了更加極致的發(fā)揮。漢樂府民歌主要來自民間，呈現(xiàn)出了豐富多彩的生活和藝術畫卷。無論是《陌上?！愤€是《孔雀東南飛》，這些樂府詩都選取了極具家常生活氣息的場面，以詳略得當?shù)募页９适虑楣?jié)講述一個個生活故事。立足普通人、立足普通人的家常生活狀態(tài)已成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并在后世的唐詩宋詞及魏晉以后的小說文學中繼續(xù)得到傳承，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節(jié)原型。比如唐詩中最富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杜甫和白居易，他們的文章“感于時事”而發(fā)，他們的詩歌“合為事而作”，繼承了《詩經(jīng)》以來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無論是寫別離、閨情，還是戰(zhàn)亂、隱居等，這些內(nèi)容大都是通過日常景物、日常場景來表現(xiàn)的。宋詞里的大量詞作的感情色彩和日常生活質(zhì)地更加濃郁?！罢砬鞍l(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菩薩蠻》）與漢樂府《上邪》里“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是一個味道。而這樣一份“家?！钡臄⑹虑楣?jié)源起于《詩經(jīng)》，經(jīng)由漢樂府、唐宋詩詞，在張愛玲這里被整合成了“現(xiàn)代性”。

三

張愛玲的作品幾乎無一不以“家常”為底色，著力描寫的都是那真實、平凡但又不落窠臼的 “家常生活”。在《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梁太太和葛薇龍兩位姑侄關系的上海小姐，在30年代的香港憑借姿色周旋于幾個男人中，她們爭風吃醋又互為利用，她們的互相算計讓人感受到的不是讓人汗顏的錯綜復雜的陰謀，而只是生活中斤斤計較的爭斗；《傾城之戀》中，離婚小姐白流蘇以殘留的青春為賭本，和浪蕩公子范柳原進行了一場婚姻賭博，其中的互相利用又互相算計最后又結成夫妻的過程充滿了生活的氣息，雖不乏戲劇性，但更給人真實感?！斗怄i》描寫在因城市戰(zhàn)事而突然封鎖的電車上，呂宗禎和吳翠遠這一素不相識的男女之間的短暫調(diào)情，雖只是主人公平凡生活中的短暫插曲，但卻折射了人物心底最深處的真實；《琉璃瓦》描寫上海一個中產(chǎn)階級姚先生面對7個寶貝女兒的婚戀而疲于算計，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苦惱人生，讓人深刻體會生活對現(xiàn)實人生的捉弄。這些文章無一不通過十分形象化的家常場景和語言描寫，通過主人公家?；幕ハ酄幎泛图页Ｉ畹狞c滴感受，塑造了個性鮮明的人物，講述了人物平凡庸碌的家常生活。從情節(jié)上看，張愛玲的小說描寫的幾乎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瑣碎和感情的糾葛，情節(jié)的展開都是以家常的生活為背景，充滿了生活的氣息。而這些正是和自《詩經(jīng)》以來的中國傳統(tǒng)敘事文學一脈相承的。人性化的生活氣息是 《詩經(jīng)》及后來同類作品中處處彌散的，是張愛玲小說中處處表現(xiàn)的，這樣的生活氣息因為是家常的，所以是可以超越時代的，這也就是《詩經(jīng)》的生命力之所以經(jīng)久不衰，之所以能影響后世的重要原因。

四

《詩經(jīng)》作為傳統(tǒng)文學的第一部成集作品，以一篇篇充滿生活氣息的作品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確立了“家常生活”敘事傳統(tǒng)這一支脈。這種強大的“家常”精神也確立了這一脈中國文學從對普通事物的描寫中表達寫作思想的文學精神。這一傳統(tǒng)和精神廣泛延伸到后來的中國詩、史、小說和戲曲領域。而作為大家閨秀的張愛玲，從小就飽讀詩書，在潛移默化中，中國傳統(tǒng)文學“家常生活”的敘事情節(jié)已深深地扎根于她的創(chuàng)作思維中，并在她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開出一朵朵嬌艷的花來。

[1]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M].臺北：元尊文化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9.

[2]唐文標.張愛玲研究[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有限公司，1983.

[3]王蘭.論張愛玲小說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碰撞與融合[D].蘭州：蘭州大學，2006.

I206.7

A

1673-1999（2011）05-0113-02

李?。?979-），男，安徽馬鞍山人，碩士，馬鞍山師范高等?？茖W校（安徽馬鞍山243000）人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2010-12-19

2010年安徽省高校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項目“傳統(tǒng)文學與張愛玲小說‘現(xiàn)代性’之關系研究”（2010SQRW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