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競芳
(天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387)
1934年1月13日是周作人的生日,他作了一首打油詩: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還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1月15日,周作人設(shè)家宴邀請朋友共賀壽誕,又作一首: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這兩首詩作人在手抄分送給朋友的同時,也給林語堂寄了一份。林語堂當(dāng)時正籌備《人間世》半月刊,便將此詩加了一個《五軼自壽詩》的題目,并配以周作人的大幅照片,在4月5日《人間世》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另附上沈尹默、劉半農(nóng)、林語堂諸先生的《和豈明先生五佚自壽詩原韻》。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時間“和”聲大起,蔡元培、沈兼士、錢玄同紛紛相和,同時攻擊、諷刺、挖苦者也群起圍之,一攻一駁甚至引發(fā)了一場文人的大交鋒。
那么周作人為什么會寫這兩首詩,這兩首詩又有什么內(nèi)涵,為什么會激起這么大的反響,這其中說明了什么呢?
一
我們得從周作人的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說起。1921年的一場大病讓曾經(jīng)熱血沸騰的周作人陡然冷靜下來,他第一次對生命有了重大的領(lǐng)悟,并寫下許多表達對生命感慨的詩歌如《小河》《歧路》等,后來編成詩集命名為《過去的生命》,即意味著要開始新的人生,申明“文藝只是自己的表現(xiàn)”[1](P21)1923 年的兄弟失和,讓周作人又一次對生命有了新的體驗,悵然寫到“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夢幻,現(xiàn)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保?](P155)而此時的現(xiàn)實是什么:一面是1924年北洋政府國務(wù)會議通過“取締新思想”案,反動當(dāng)局加強對自由的剝奪,另一面則是中國百姓仍活在蒙昧之中,祖先的陰魂仿佛在子孫身上重現(xiàn)。無情的現(xiàn)實擊破了周作人的啟蒙夢,他沉重地寫下了“教訓(xùn)之無用”五個字并決定從此放棄“五四”時期的文化批評與文化建設(shè)的選擇,而經(jīng)歷過兩次重大的人生打擊,則使他仿佛看透了世俗人生轉(zhuǎn)而更注重個體在時代、社會、國家、民族中的體驗,更強調(diào)個人、個體生命的意義。
最大的打擊終于到來,北伐后接踵而來的竟是清黨,這令周作人徹底失望了,1929年還激烈地寫下通篇反語的《閉門讀書論》表達對社會不滿的作人,在此時已連書都不讀了?!拔逅摹睍r期的作人曾雄心壯志、激情滿懷、沖鋒陷陣,為革命不遺余力,即使在新文化運動退潮后,他也沒有完全躲回象牙之塔,到了30年代卻連最基本的人身自由和權(quán)利都不能保證。而此時的左翼陣營在周作人看來則是嚴重的宗派主義,壓抑著不同聲音。個人在時代、社會、國家、民族中的強烈被壓抑感再一次涌入胸間。個體生命的意義重新提上日程。所以在五十壽辰這個日子,周作人回顧自己50年的人生歷程,百感交集,千番“苦味”就化作了“打油”二首。
周作人自己對這兩首詩以及對舊體詩也有過很多說明。他在《知堂回想錄·打油詩》中說:“其實本來不是什么自壽,也并沒有自壽的意思”[3](P385),連題目也是林語堂后加上去的。又在《雜詩題記》中說,“真正的打油詩,恐怕要從23年得‘請到寒齋吃苦茶’算起吧?!薄懊Q雖是打油詩,內(nèi)容卻并不是游戲,文字似乎詼諧,意思原是正經(jīng),”“但是憂生閔懷,中國詩人最古的那一路思想,卻還是其主流之一”,還說過:“我的打油詩本來寫的很拙直,只要第一不當(dāng)他作游戲話,意思極容易看得出,大約就只有憂與懼耳?!保?](P149)看來這兩首打油詩真的并不是什么“自壽”而已。
二
這兩首到底寫了什么,篇幅有限只選取其中一首略作箋疏: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原稿在此句之后作者自己加有一個批注:“家中傳說余系老僧轉(zhuǎn)世”[5](P282),另《知堂回想錄·老人轉(zhuǎn)世》里也有回憶自己誕生時曾有老和尚轉(zhuǎn)世的說法,并提到:“我對這種浪漫的傳說,頗有點喜歡,1921年曾經(jīng)為人寫一單條云:‘一月三十日晨,夢中得一詩云,‘偃息禪堂中,沐浴禪堂外,動止雖有殊,心閑故無礙?!迦嘶蛟朴嗲吧頌橐焕仙?,其信然耶?三月七日上午書此,時杜逢辰君養(yǎng)病北海之濱,便持增之,聊以慰其寂寞?!瓋扇曛?,我做那首打油詩,普通被稱為‘五十自壽’的七律,其首聯(lián)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即是用的這個典故。我自信是個‘神滅論者’,如此乃用老人轉(zhuǎn)世的辭典,其打油的程度為何如,正是可想而知了”。[3](P4)我們先得弄明白注中的這首詩,這里的禪堂可能就是“世”的象征“……中,……外,動止雖有殊,心閑故無礙”,已明顯顯露出“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向“無為”轉(zhuǎn)變的跡象。另,查知堂詩文中常自稱老僧或以出家人自況,尤其抒發(fā)難言之隱的詩文更是如此?!扒笆莱黾摇币鉃樗凶鲭[士的念頭,但“不將袍子換袈裟”意為他終究不能逃避現(xiàn)實。既然欲隱而終不能隱,那么就要選擇自己的方式在這苦悶中韜晦。
“街頭終日聽談鬼”——周作人在《談鬼論》中說:“三年前我偶然寫了兩首打油詩,有一聯(lián)云,街頭終日聽談鬼,窗前通年學(xué)畫蛇。有些老實的朋友見之嘩然,以為此刻現(xiàn)在不去奉令喝道,卻來談鬼的故事,豈非沒落之尤乎。這話說的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可是也不能算對。蓋詩原非招供,而敝詩又是打油詩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單純的頭腦去求解釋。所謂鬼者焉不是鬼話,所謂蛇者或者乃是蛇足,都可以講得過去,若一如字直說,那么真是一天十二小時站在街頭聽《聊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坐在南窗下臨《十六帖》,這種解釋難免為姚首源所評為癡叔也矣”“我對于鬼的故事有兩種立場不同的愛好。一是文藝的,一是歷史的”[6](P13~16)《鬼的生長中》說:“自己不信鬼,卻喜談鬼,留于舊生活里的迷信且大有情焉,此可見不佞之老矣,蓋老朽者有些漸益苛刻,有的益漸益寬容也。”“我們聽人說鬼即等于聽其談心矣”[7](P165)《說鬼》中說:“鬼確實是極有趣味也極有意義的東西。我們喜歡知道鬼的情狀與生活,從文獻從風(fēng)俗上各方面去搜求,為的可以了解一點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換句話說就是為了鬼里面的人。反過來說,則人間的鬼怪伎倆也值得注意,為的可以認識人里邊的鬼吧。我的打油詩云‘街頭終日聽談鬼,’大為志士所訶,我卻總是不管,覺得那鬼是怪有趣的物事,舍不得不談,……”[8](P138)作人反復(fù)訴說不能按字面意思來理解他的打油詩。所以這里的“談鬼”絕不是表面讀來的閑情逸致,“鬼”實乃人事也,他還是“終日”關(guān)注著“街頭”的時事,只是方式改變了而已,變得適中冷靜也隱晦了許多。
“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1933年10月作人作《畫蛇閑話》:“大抵言文學(xué)者多喜載道主義,又不能虛心體察,以至物理人情都不了解,只會閉目誦經(jīng),張口罵賊,以為衛(wèi)道,亦復(fù)可笑也。欲言文學(xué)須知人生,而人生亦原以動物生活為基本,故如不于生物學(xué)文化史的常識上建筑起人生觀,則其意見易流于偏,而與載道說必相近矣”。[7](P185)作人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詩言志”的文藝觀,文學(xué)應(yīng)用來描摹物理人情而不應(yīng)成為思想的負載體。文藝觀的轉(zhuǎn)變是思想轉(zhuǎn)變的表現(xiàn),此時他已放棄新文化運動時期那劍拔弩張的社會批判,轉(zhuǎn)向“由草木蟲魚,窺知人類之事”。[4](P173)“所謂蛇者或者乃是蛇足”,畫蛇即指作人之前寫的帶有批判色彩的文章。
“老去無端玩骨董”——1934年10月作人作《苦茶隨筆·骨董小記》:“從前偶然做了兩首打油詩,其中有一句云,老去無端玩骨董,有些朋友便真以為我有些好古董,或者還說古玩一架之多。我自己也有點不大相信了,在苦雨齋里仔細一查,果然西南角上有一個書櫥,架上放著好些——玩意兒。這書櫥的格子窄而且深,全廚寬一公尺三五,卻分作三份,每份六格,每格深二三公分,放了‘四六判’的書本以外大抵還可空余八公分,這點地方我就利用了來陳列小小的玩具。這總計起來有二十四件?!薄八^玩骨董者,如此而已?!保?](P9~13)“且到寒齋吃苦茶”——《苦茶隨筆·關(guān)于苦茶》:周作人1965年12月28日致鮑耀明信中說:“打油詩本來不足深求,只是末句本來有個典故,而中國人大抵不懂得,因為這是出自漱石之《貓》里面,恐怕在卷下吧,苦沙彌得到從巢鴨風(fēng)人院里的‘天道公平’來信,大為佩服,其末尾一句,則為‘御茶でもあがれ’此即是請到寒齋吃苦茶的原典也。”[10](P423)作人在多篇文章中提到他對夏目漱石《貓》的喜愛,稱贊他“英國紳士的幽默與江戶子的灑脫的結(jié)合”[11](P177-178)的特種風(fēng)味,更加稱贊的是夏目“寄悲憤絕望于幽默”[12](P114)的手法。
表面看來這確實是一首閑適詩,談鬼吃茶,完全是一副紳士自娛的愜意圖畫,語調(diào)、態(tài)度都平和、閑適。但“閑適之中自有苦味”:反顧自己曾經(jīng)的浮躁凌厲、劍拔弩張,感嘆自己的思想日“消沉”——此為第一層苦表現(xiàn)作人的孤傲,以及對社會的諷刺,回憶50年人生歷程作人本該寫他如何讀書、如何寫作,卻沒寫,單寫他玩骨董、吃苦茶、談狐鬼、種胡麻的吃吃玩玩活動,表面是“循俗例”,實際是對俗例的嘲諷,以此來表現(xiàn)自己的孤傲與獨異。社會的黑暗,使文人敢怒不敢直言——此為第二層苦這兩首詩宣揚的是一種個體本位的生命觀,在這個污濁的現(xiàn)世中隱居韜晦,以求得個人生命的發(fā)展與完善。他為茍全性命于亂世不得不求隱遁于世——此為第三層苦作人終不能完全忘懷世間,欲隱而不得——此為第四層苦。
三
眾人的相和既有險惡環(huán)境下同病相憐的理解,也有據(jù)自己立場的誤讀,也有真正對周作人的知與識。而由此引發(fā)的爭論則折射出30年代知識分子陣營的又一次分化。
首先得說說林語堂這位“伯樂”,他為什么會在《人間世》創(chuàng)刊號大手筆地推出周作人的這兩首詩呢?原因有二:首先,這符合林語堂辦《人間世》的宗旨“幽默”;其二,“寄沉痛于幽閑”的評語是宣揚同時也是辯解自己鼓吹小品文運動的初衷是嚴肅的,以此來反駁左翼陣營對他的批判。但林語堂的和詩閑適有余沉痛不足,缺少底蘊。林、周的不同也由此見分曉。
再來看蔡元培、錢玄同、劉半農(nóng)、沈兼士、沈尹默、胡適等人的和詩。這些人都是新文化運動的“元老”,現(xiàn)在也是自由知識分子。他們的和詩頗有意思,首先是蔡元培,他兩次步知堂之韻,熱情之高,甚為可感。其第三首《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為:“新年兒女便當(dāng)家,不讓沙彌換袈裟。鬼臉遮言徒嚇狗,龍燈畫足似添蛇。六幺輪擲思贏豆,教語殘蟬聯(lián)號績麻。樂事追懷非苦語,容吾一樣吃甜茶?!保?](P363)周作人在30年后回憶起還感嘆“此于游戲之中自有謹厚之氣”“他此時已年近古稀,而記敘新年兒戲情形,細加注釋,猶有童心我的年紀要差20歲光景,卻還沒有記得那樣清楚,讀之但有惆悵,即在極小的地方,前輩亦自有不可及也?!保?](P363)為什么作人會如此感懷呢?蔡元培這首詩是重憶童年時故鄉(xiāng)的新年景物、風(fēng)俗,反應(yīng)的則是他“內(nèi)心的苦悶,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厭倦”[13](P313),這就是其中的“謹厚之氣”,更重要的是這首詩也包含著蔡元培對周作人內(nèi)心世界的深刻理解——他的談鬼、喝茶又何嘗不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不滿呢。周作人感嘆自己“沒有記得那樣清楚”并不是失落自己的記憶力差,而是間接在說自己終究還是不能忘懷現(xiàn)實,做一個完全的紳士鬼。
錢玄同的和詩《也是自嘲,也和知堂原韻》,也是無限惆悵,回顧當(dāng)年“腐心桐選誅邪鬼,切齒綱倫打毒蛇”的所向披靡的戰(zhàn)斗業(yè)績,再看看現(xiàn)在的“蜜桔酥糖普洱茶”,這批新文化的健將真是說不盡的苦味,不能不“自嘲”啊,當(dāng)初的信仰與追求已漸漸消逝,現(xiàn)在提起來都只叫人“齒寒”。劉半農(nóng)、沈尹默、沈兼士的和詩,也同樣有如此的惆悵,可以說以上這些人識得了作人詩中的一層苦味,“五四”時代已遠去,當(dāng)初那些意氣奮發(fā)的戰(zhàn)士如今都思想日益“消沉”,磨去了戰(zhàn)斗的鋒芒,正是這苦味觸到了他們的內(nèi)心才引來紛紛和詩,是難得的心靈對話。
胡適的和詩則體現(xiàn)了他與周作人完全不同的個性、追求、風(fēng)格。“老夫不出家,也不著袈裟。人間專打鬼,臂上愛蟠蛇,不敢充幽默,都緣怕肉麻。能干大碗茶,不品小盅茶。”[14](P105)并在信中自注云:“昨夜寫吾兄文雅,今詩寫一個流氓的俗氣?!保?4](P105)由此詩可見胡適、周作人已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曾經(jīng)新文化的統(tǒng)一陣營現(xiàn)在已四分五裂。
但當(dāng)時的很多熱血青年并不能理解周作人,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曾經(jīng)的老將無疑已淪落了。胡適5月14日在和作人詩的信里抄來了署名“巴人”的五首《和周作人先生五十自壽詩原韻》:“幾個無聊的作家,洋服也妄充袈裟。大家拍馬吹牛屁,直教兔龜笑蟹蛇?!薄俺淞巳寮页溽尲?,烏紗未脫穿袈裟。既然非驢也非馬,畫虎不成又畫蛇”[14](P618)等語活畫中當(dāng)時青年心中的周作人類文人的形象。4月14日《申報·自由談》發(fā)表廖沫沙《人間何世?》一文首先發(fā)難,并附和詩一首:“不趕熱場孤仙鶴,自甘涼血冷如蛇。選將笑話供人笑,怕惹麻煩愛肉麻”[15],繼而又發(fā)表胡風(fēng)《“過去的幽默”》,尖銳指責(zé)“當(dāng)年為詩的解放而斗爭過的《小河》的作者,現(xiàn)在在這里‘談狐說鬼’”并質(zhì)問道:“周先生現(xiàn)在自己所談的鬼,聽人家談的鬼,是不是當(dāng)年他翻譯的時候,叫我們防備的幽靈呢?昔日熱烈地叫人防備,現(xiàn)在卻促膝而談之,不曉得是鬼們昔日雖然可惡而現(xiàn)在卻可愛起來了呢,還是昔日雖然像現(xiàn)在的批評家似的‘浮躁’,而現(xiàn)在八道灣居士卻功滿圓成,就是對于小鬼也一視同仁了?”[16]其后還有許杰的《周作人論》,他指責(zé)作人“是一個穿上新的衣裳的士大夫”,“他的意識是到處同封建思想結(jié)合著的?!薄段迨詨墼姟穭t“表現(xiàn)傾慕封建文明,以及神馳于封建時代的恬靜的生活”并因此否認周作人“五四”時代的思想“倒不是‘浮躁凌厲’,恐怕是‘淺薄籠統(tǒng)’呢”。[17](P38)這些批評的聲音主要來自左翼陣營,他們看來害怕的是周作人的逃避現(xiàn)實,會給青年帶來不良影響,導(dǎo)致他們的墮落。
針對左翼陣營的指責(zé)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據(jù)理力駁。曹聚仁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從孔融到陶淵明的路》指出作人“十余年內(nèi)思想的變遷,正是孔融到陶淵明二百年間思想變遷的縮影”,同時強調(diào)“周先生備歷世變,甘于韜藏,以隱士生活自全,蓋勢所不得不然”,周作人雖“談狐說鬼”卻并未“厭世冷觀”,“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燒著”呢。[18]曹聚仁看出了周作人之變,也看出了他不變的一面——作人的心里始終有炎炎之火,關(guān)懷著現(xiàn)實。同時看出了作人的苦,他的隱逸實屬無奈,現(xiàn)實政治的昏暗讓這個手無寸鐵的文人不得不選擇一條韜晦的道路。繼而林語堂也起而為作人辯解:認為周作人自壽詩是“寄沉痛于幽閑”,并把作人比作“長沮桀溺”并肯定其為“世間熱血人”,而“夫飲酒猖狂,或沉寂無聞,亦不過是潔身自好耳”,人們“每謂清談亡國,不啻為逆閹洗煞,陋矣,且亦冤矣!”。[10](P91)他的“寄沉痛于幽閑”可謂對作人此詩的最好概括。
此后論爭還在繼續(xù),廢名、蘇雪林等也紛紛寫文章為作人辯護。在《周作人先生研究》中蘇高度評價周作人“如其說周作人先生是個文學(xué)家,不如說他是個思想家。十年以來他給予青年的影響之大和胡適、陳獨秀不相上下。”[17](P212)這可謂是與周作人誤國說的爭鋒相對。而廢名則以“漸進自然”來形容周作人,對他“心情與行事都有一個中庸之妙”[17](P24~26)真正識得作人的還是他的哥哥魯迅。當(dāng)爭論的雙方辯的不可開交時,魯迅在給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的私人信件中發(fā)表了如下意見:“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當(dāng)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想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邃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今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zé),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zé)于清流或輿論矣。”[29](P87)在 5 月 16 日致楊霽云的信中再次提到:“至于周作人之詩,其實
是還藏著些對于現(xiàn)狀的不平的,但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憭,加以吹播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19](P99)。魯迅真正看到了作人骨子里的苦味,他的談狐說鬼以及反復(fù)述說的退隱之志,并不是真的要終老南山,而是對社會的諷刺。所以作人在晚年寫《知堂回憶錄》的時候,忍不住感慨:“批評最為適當(dāng)?shù)?,乃是魯迅的兩封信”?](P385)。政治、文化、思想空間的變化使得中國的知識分子又一次面臨考驗是向左還是向右,在這種情況下,知識分子上演了一幕幕不同的人生悲喜劇,有的右轉(zhuǎn)做了國民政府的“幫閑文人”很多知識分子則迅速左轉(zhuǎn),如胡風(fēng)、許杰、廖沫沙很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則在徘徊,并以獨特的方式堅持著他們心中的信仰,像周作人及“京派”友人。當(dāng)然也有魯迅這樣的知識分子,傾向左卻又能保持自己的獨立品格。兩首“打油詩”,無意中折射了文壇的變動。
[1]周作人.苦雨齋序跋文·自己的園地舊序[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引自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資料(第3輯)[Z].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
[3]周作人.知堂回想錄[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4]周作人.立春以前[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轉(zhuǎn)引自王仲三箋注.周作人詩全編箋注[M].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5.
[6]周作人.瓜豆集·談鬼論[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7]周作人.夜讀抄[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8]周作人.苦竹雜記·說鬼[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9]周作人.苦茶隨筆·骨董小記[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0]引自孫郁,黃喬生主編.回望周作人·周作人與鮑耀明通信集[C].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4.
[11]周作人.苦竹雜記·我是貓[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2]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關(guān)于魯迅[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3]錢理群.周作人傳[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
[14]引自胡適.胡適書信集[C].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
[15]埜容.人間何世?[N].申報·自由談,1934-04-14.
[16]胡風(fēng).“過去的幽默”[N].申報·自由談,1934-04-16;1934-04-17.
[17]引自陶明志編.周作人論[M].上海:上海書店,1983.
[18]曹聚仁.從孔融到陶淵明的路[N]申報·自由談,1934-04-24.
[19]魯迅.書信[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