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華

（浙江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浙江 寧波 315012）

清康熙七年（1668年），一代儒學宗師黃宗羲應甬上（今浙江寧波）名士萬斯大等邀請蒞甬講學，創(chuàng)設“甬上證人書院”。在“甬上證人書院”講學期間，黃宗羲首提“浙東學派”概念，在他經(jīng)學為本，史學為輔，以“經(jīng)世致用”為宗旨的學風倡導下，形成了我國學術史上以“甬上證人書院”弟子為主力的浙東學派。浙東學派兼具人文性與科學性，在我國近代史學史、經(jīng)學史、文學史、科學史等領域占有重要地位，是清代最有影響的學派；更具有意義的是，黃宗羲及其為首的浙東學派是我國近代人文主義啟蒙的濫觴，其影響超越區(qū)域，流風被于浙東乃至全國，在中國近代文明史上起到了極其重要的進步的作用。

“甬上證人書院”的前身是甬上“講經(jīng)會”，設址于寧波萬氏白云莊，康熙朝的1667年至1679年年間，黃宗羲在此主持講學達十三年之久?！白C人書院”首設于紹興，主講為明末大儒劉宗周，因明朝覆亡以及內部的某些學術分歧等原因廢講多年。黃宗羲是劉宗周的嫡傳弟子，恩師逝后，曾相約同門后學恢復“紹興證人書院”講學活動，但不久停講，此后未曾再續(xù)。1667黃宗羲受邀寧波講學，改甬上“講經(jīng)會”為“甬上證人書院”，意在表達對先師劉宗周的緬懷。關于“證人書院”和黃宗羲先生立學之淵源，本文略作梳理，以供參考。

1 劉宗周與“紹興證人書院”

紹興證人書院由明末儒學家、宋明理學大師劉宗周在山陰（今浙江紹興）創(chuàng)立。

劉宗周（1578-1645）為明末哲學家，字起東，號念臺。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氏。劉宗周提倡“誠敬”、“慎獨”之說，因講學蕺山，筑證人書院，學者稱為蕺山先生。明末，大明江山風雨飄搖，劉宗周不惜毀家紓難，組織民間軍隊操戈抗清無果。崇禎十七年（1644年）大明王朝土崩瓦解，清軍入關南下進杭州，劉宗周以氣節(jié)操守自許，憤疾絕食二十余天后死亡。劉宗周為官剛直敢言，為學誠敬嚴謹，治學慎獨內省，講學20余年，從學者200余人。

劉宗周的思想直接影響了其嫡傳門生黃宗羲。黃宗羲在《陳乾初先生墓志銘》中表達了他對恩師高山仰止的崇敬：“有明學術，宗旨紛如，或泥成言，或創(chuàng)新渠，導水入海，而反填淤。惟我蕺山，集夫大成，諸儒之弊，削其畦町?！盵1]劉宗周為人耿介不阿，一生為官三起三落。他被罷官居家時，創(chuàng)辦主持蕺山書院、證人書院，從事講學活動?！敖B興證人書院”始建資料見《紹興市志》：“明嘉靖八年至九年（1529～1530），知府洪珠于舊善法寺改建，用以紀念宋儒和靖先生尹焞，定名古小學。崇禎四年（1631），劉宗周與郡內諸生請得知府黃炯同意，于古小學址創(chuàng)建證人書院。……明亡，書院講學停止。清康熙六年（1667），劉宗周、孫茂林及黃宗羲、姜希轍、張應鰲、湯潛庵等恢復講學活動，復‘為天下所注目’”。[2]（劉宗周逝于1645年；故1667年恢復講學活動的應是劉宗周的嫡傳弟子黃宗羲等人）

劉宗周學術上，反對宋儒“理在氣先”說，認為“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理即是氣之理，斷然不在氣先，不在氣外”，認為“性只是氣質之性，而義理者氣質之本然，乃所以為性也；性則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當然，乃所以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氣質義理，只是一性，說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工夫與本體亦一”。主張培養(yǎng)人。“學以學為人，則必證其所以為人；證其所以為人，則必證其所以為心而已”[3]。提出證人、證心主要途徑是“慎獨”，是為書院名為“證人”之出處。而劉宗周堅強剛毅的性格，審慎質疑的學術精神以及獨到的學術成就，對其得意高足黃宗羲的影響是深刻而悠遠的。

2 黃宗羲和甬上證人書院

黃宗羲（1610-1695），字太沖，號南雷，浙江余姚人，學者尊為梨洲先生。明末清初杰出思想家。清軍入關后，黃宗羲招募家鄉(xiāng)子弟數(shù)百人組成“世忠營”，在余姚舉兵抗清復國活動失敗，后隱居山林，潛心著書課徒，至死不仕清廷。

黃宗羲講學活動的主要在他五十四歲至七十歲這段時間，講學地點先在其家鄉(xiāng)余姚，后受邀到語溪（今浙江桐鄉(xiāng)，亦稱崇德），此后一發(fā)開始了他奔走于浙東近二十年講學授業(yè)，傳播實踐他治學理念、治世理想的堅實行動和道路，拜他為師的人多達數(shù)百，包括一部分清朝官員。正如全祖望所記：“東之鄞，西至海寧，皆請主講；大江南北，從者駢集，守令亦或與會。已而，撫軍張公以下皆請公開講，公不得已應之?！盵4]黃宗羲講學的行蹤包括前文所說的家鄉(xiāng)余姚、語溪外，還有越中（今浙江紹興）、海昌（今海寧）、甬上（今浙江寧波市）等地，其中寧波是他講學時間最長，受業(yè)弟子最眾多，學術影響最深遠的地方。寧波講學期間，黃宗羲創(chuàng)“甬上證人書院”，倡導明經(jīng)通史，經(jīng)世致用學風，首提“浙東學派”概念，培育了清代浙東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其影響廣播于當世，遠惠及清初直至近代。

黃宗羲創(chuàng)“甬上證人書院”，有著中國其他著名書院創(chuàng)設迥異的機緣。它既非官辦，亦無巨資贊學，而完全是甬上民間對學術的尊崇，和對一位具有傳奇人生的曠世大儒的欽慕而應運促成的。入明以來，儒學深入民間，而寧波儒風尤盛，康熙初年，甬上崇尚民族氣節(jié)的名士萬斯同、董允璘、陳赤衷、范光陽等人組織了“文社”，后易名為“甬上策論會”，再后改名為“講經(jīng)會”。“講經(jīng)會”以講論《五經(jīng)》為主題。而此時黃宗羲因抗清十數(shù)載，遭清廷追殺流亡海上。后于康熙二年（1662年），黃宗羲應崇德（今浙江桐鄉(xiāng)）友人呂留良之請，至呂氏家中設館，為其子弟講學，從而開始了他十余年往來于浙東地區(qū)的講學活動?？滴趿暾拢虺缪龃髱煂W問風采，在萬斯大帶領下，萬家叔侄斯同、斯選、萬言和陳錫嘏、陳赤衷等“講經(jīng)會”會成員約二十六人，專程到余姚，拜于黃宗羲的門下，求執(zhí)門生禮。同年五月，黃宗羲專程趕赴寧波，為甬上的弟子們授課。萬斯大是甬上世家子弟，其父親為明末戶部主事萬泰，萬泰是黃宗羲好友。萬泰生有八子，萬斯大是萬泰的第六子。萬泰生前對黃宗羲的氣節(jié)學問十分仰慕，認為今日學術文章，當以姚江黃氏為正宗。萬泰去世后，黃宗羲主動承擔起為故人教育后代的責任，所以萬氏八兄弟都是黃門高足。

黃宗羲在甬講學是有明確的主張和獨到的見解的，他講授的主要內容是其先師劉宗周的《圣學宗要》和《子劉子學言》諸書。“因甬上弟子對當時熱門的蕺山之學感興趣，宗羲決定先講蕺山學說。”他反對束書空談，主張明經(jīng)通史，經(jīng)世應務，深受弟子們仰慕愛戴；他與弟子們共同就學術問題平等交流，質疑問難，一時勝友如云，極甬上之盛：“講道論心，極一時師友之盛”，“言論豐采，翕然可觀”，眾弟子們則“搜故家經(jīng)學之書，與同時議論得失”。[1]黃宗羲的授業(yè)講學很快在甬上的知識界產生了重要的反響，“其時，郡中同志之士十余人，皆起而宗之，以為學不講則不明”。在黃宗羲的提議下，“講經(jīng)會”更名為“甬上證人書院”。黃宗羲在《董吳仲墓志銘》記載此事：“先師立證人書院，講學于越中，至甲申（崇禎十七年）而罷講。后二十四年為丁未（康熙六年），余與姜定庵復講會、修遺書，括磨斯世之耳目?！现勶L而興者，一時多英偉高明之士，吳仲其一也。明年，余至甬上，諸子大會于僧寺，亦遂以證人名之。甬上講學之士，數(shù)百年所創(chuàng)見……風氣為之一變?！盵5]這就是“甬上證人書院”創(chuàng)設的始末，緬懷和傳承恩師的道德學問，是黃宗羲移劉宗周創(chuàng)立的“紹興證人書院”至甬上的原因。至此，“甬上證人書院”為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和接受。

黃宗羲在“甬上證人書院”講學的場所也有一個變遷定址的過程。 起初講所在廣濟橋的高氏家祠，隨后改在位于靈橋路的延慶寺中，再往后眾人相約在幾個學生家中輪流舉行，如陳氏云在樓、張氏黃過草堂等，最后定址于寧波城西萬氏白云莊，取名“甬上證人書院”。上述地址均位于今寧波市海曙區(qū)。全祖望在《甬上證人書院記》曾準確記述了書院的地址：“城西之管村，萬氏之別業(yè)”[6]，即萬氏白云莊?！鞍自魄f原為明末戶部主事萬泰的墳莊和別業(yè)，……萬氏家族因遷徙分散，留居甬上的又不十分昌盛，故而大約在乾隆以后，莊舍已漸廢圮。上個世紀30年代，甬上學者楊貽誠幾次深入到荒草沒脛的野地中找尋，終于訪得舊址，集資修復?！盵7]重建后的白云莊一直作為紀念萬氏先賢和黃宗羲的建筑而存在。1963年，浙江省人民委員會公布白云莊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006年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寧波城位于甬江邊，所以代稱“甬”或“甬上”。

3 甬上證人書院的講學形制

我國古代的許多書院都有固定的場所，還有學田一類產業(yè)經(jīng)營，以產出支持自身的文化活動。如岳麓書院產業(yè)主要是學田，據(jù)記載，至南宋朱熹時，岳麓書院有學田50頃，其后，田畝數(shù)額雖增減有時，學田成為書院賴以存在和發(fā)展的基礎；又如白鹿洞書院的前身即廬山國學，南宋洪邁《客齋隨筆》曾提到，廬山國學曾置學田數(shù)十頃，收取田租以支付學校的各項開支。而有一些著名的書院是官學化的，書院的主講或執(zhí)掌稱為山長，朝廷會對一些著名書院的山長授以官職，或者選派一部分官吏充當或兼任書院山長。如清初宰相洪承疇就舉薦其幕客廖文英任南康知府，兼白鹿洞書院山長。即如紹興的證人書院的講學場所也是固定的，就是在舊善法寺改建的古小學內。

如前所述，“甬上證人書院”的發(fā)起和創(chuàng)立，開始于民間學人對于一代儒宗黃宗羲大師的尊崇仰慕，而其前身的“講經(jīng)會”的讀經(jīng)論史等活動場所、聚講時間等等也并無專定，所以黃宗羲受邀入甬講學起初也是無固定場所。甬上證人書院講所先后有甬上的高氏家祠、延慶寺，有時是在各學生家中輪流舉行，最后相對固定在萬氏白云莊。由于場所并無專定以及無學田一類產業(yè)經(jīng)營支持，與傳統(tǒng)書院相對陳式化的講學授業(yè)不同，甬上證人書院的講學授業(yè)活動顯得靈活自由也更有意趣。“當時會講的形式是：里中諸賢一月群集兩次，集會時文人們皆衣冠楚楚，手執(zhí)經(jīng)書，很有次序地就座。講經(jīng)會一開始，先由司講者就某一論題進行闡述，一俟講畢，與會諸生即可對所講問題展開講座和爭辯，互相商榷與探討氣氛相當熱烈。如此研討要整整一天，中午與會者只在講堂用一餐便飯，惟有兩菜，更沒有酒，相當簡約、儉樸?！盵8]

“甬上證人書院”這種獨特的講學形制，一方面是客觀條件所決定，另一方面，也是書院教育理念和實踐者個人風格所選擇的一種頗有新意的嘗試，而其在教育方法和教育組織方面的創(chuàng)新意義即使是今天，對于我們也不乏啟發(fā)作用。

4 甬上證人書院的講學內容和深遠影響

明代中晚期從王陽明至東林學派，講學之風盛行，但是在黃宗羲看來空談道德性命，不講求實學是當時講學非常惡劣的弊端，“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jīng)為根柢，束書而從事于游談?！盵9]即全祖望所批評的“高談性命，直入禪障，束書不觀，其稍平者則為學究，皆無根之徒耳”。[6]黃宗羲倡導學者究經(jīng)兼讀史，不落古人窠臼，以為經(jīng)世之用，即今人總結的：明經(jīng)通史，經(jīng)世致用。他說：“故受業(yè)者必先究經(jīng)，經(jīng)術所以經(jīng)世，方不為迂儒之學，故兼令讀史”又說：“學必原本于經(jīng)術而后不為蹈虛，必證明于史籍而后足以應務”。[4]

黃宗羲主講甬上，要求甬上弟子原原本本研讀 《詩經(jīng)》、《易經(jīng)》和《三禮》等經(jīng)典，除經(jīng)學、史學而外，他還講授文學，此外他還開了一些非常獨特的書目要求弟子們學習?！肮藻ァ⒙逯y(tǒng)綜會諸家，橫渠之禮教，康節(jié)之數(shù)學，東萊之文獻，艮齋、止齋之經(jīng)制，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連珠合璧，自來儒林所未有也?！盵4]黃宗羲思想獨立深邃，性格豪放不羈，表現(xiàn)在學術實踐和教育理念上是獨辟蹊徑的勇氣和迥異于傳統(tǒng)的風格。在他言傳身教下，以甬上證人書院為濫觴，一個在中國學術史上影響深遠的清代浙東學派開始形成，這個迥異于傳統(tǒng)書院學風的學派，不守門戶之見，貴專家之學，為當朝培養(yǎng)一批重氣節(jié)，尚履踐，明經(jīng)通史，兼貫百科的通才、專才和有識之士。黃宗羲在《陳夔獻墓志銘》中寫道：“丁未、戊申間，甬上陳夔獻創(chuàng)為講經(jīng)會，搜故家經(jīng)學之書，與同志討論得失……數(shù)年之間，僅畢《詩》、《易》、《三禮》，諸子亦散而之四方，然皆有以自見。如萬季野之史學；萬充宗、陳同亮之窮經(jīng)；躬行則張旦復、蔣弘憲；名理則萬公擇、王文三；文章則鄭禹梅清工，李杲堂緯澤，董巽子、董在中函雅……筆削舊章，余子亦復質有其文。嗚呼盛矣!”[1]

清代浙東學派是中國明末乃至于近代學術史和文明史上最具有影響的學派，其流風被于浙東乃至全國，對中國的近代文明推動起到了很重要的進步作用。黃宗羲在“甬上證人書院”首提“浙東學派”概念，培育形成了以書院弟子為主體的清代浙東學派，梁啟超在 《飲冰室文集》曾說：“江浙名人大半出于門下！”這個學派傳續(xù)了劉宗周具有批判精神的哲學精髓，是浙東學脈傳承和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在中國近代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

[1][黃宗羲全集·陳乾初先生墓志銘 （第10冊）[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509、439、453 頁.

[2]紹興市志·教育（卷33）[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

[3]劉宗周全集第二冊·語類[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4]全祖望集彙校集注·梨洲先生神道碑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5]黃梨洲文集[M].上海：中華書局，1959：239.

[6]全祖望集彙校集注·鮚埼亭集外編·甬上證人書院記（卷1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7]盛極一時的清代浙東學派的學術重地·白云莊[DB/OL].www.zjww.gov.cn/2011-2-16.

[8]虞浩旭.書院圣地·白云莊[DB/OL].www.cnnb.com.cn/2006-10-20.

[9]錢茂偉.寧波歷史與傳統(tǒng)文化[J].寧波：寧波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