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祥
(鐵道警官高等??茖W校偵查系,河南鄭州450053)
商人產生之初,是具有自然人特征的個體。盡管隨著時代變遷,商人的組織化趨勢日趨占據主流,商人也更多地以組織體的形式表現出來,如公司和企業(yè)。但是人們對商人的理解仍具有強烈的自然人情結。因為,在人們樸素的意識里,自然人才是更為真實的存在?,F在仍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晉商、徽商以及現代社會中的浙商,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這種意識的體現。在我國的傳統(tǒng)理論中,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沿街叫賣的小商販與具有組織化特征的個人獨資企業(yè)均屬于商個人的行列。但它們與獨資企業(yè)相比,顯然組織化程度很低甚至就是單個自然人。在商人的身份不再是一種特權,而是成為一種適用更加嚴厲的規(guī)則的“枷鎖”時,是否還有必要將農村承包經營戶等主體視為商個人?本文將對此問題試做一分析,并對我國的商個人體系進行重新思考。
雖然商個人和大陸法系國家所稱的小商人并非完全對應,但是商個人中的各種主體完全可能以小商人的方式進行經營活動,所以考察小商人制度的歷史變遷對于商個人制度的發(fā)展趨勢會有更清晰的了解。根據1900年《德國商法典》,小商人與完全商人相對應,是指那些雖然從事基本商營業(yè),但其經營活動無需以商人方式進行的經營者。這實際上是為那些小規(guī)模的經營者提供成為商人的“準入”渠道,只不過他們經營規(guī)模較小,是“小”商人而已。由于設置小商人制度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小規(guī)模經營者,所以小商人在適用商法典上具有特殊性,以使他們既能獲得商人的某些權利,又不適用商法中某些嚴格的規(guī)定,如商號的登記、經理權的授予、設立商事帳簿,最終實現限制其經營風險,節(jié)省其經營費用的目的[1]。同時,由于小商人的概念并未涵蓋所有的小規(guī)模經營者而僅限于從事基本商行為的小規(guī)模經營者,所以從事基本商行為之外經營的小規(guī)模經營者就被排除在外,這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因為這里沒有為其他小規(guī)模經營者提供一種準入機制,其結果就是分而治之:從事基本商行為的小規(guī)模經營者由商法調整,而其他小規(guī)模經營者則受民法的規(guī)制??赡苁腔趯π∫?guī)模經營者進行統(tǒng)一規(guī)范的考慮,1998年《德國商法典》修改之后,取消了小商人的概念,并在第2條規(guī)定小規(guī)模經營者可以通過登記成為商人,但是具有自由選擇權,登記后方才適用商人的有關規(guī)定,使得小規(guī)模經營者可以權衡利弊,自主抉擇。從修改之后的規(guī)定可以看出,商人的判斷標準由商營業(yè)的種類和經營規(guī)模雙重標準簡化為單純的經營規(guī)模標準。在這種情況下,所謂商人,是指以商人方式從事商營業(yè)的人,不論其從事的是何種營業(yè),也不論其是否登記。小商人的概念為小規(guī)模經營者所取代,其規(guī)定適用于經營一切營業(yè)的人而不只是從事基本商行為的人。由于小規(guī)模經營者具有自主選擇權,所以其法律的適用就具有一些特殊性。在一般情況下,小規(guī)模經營者適用民法的有關規(guī)定,但是經登記成為商人后則適用商法典的規(guī)定。這體現了一種趨勢:將小規(guī)模經營者從商法典中逐漸剝離,納入民法的調整范圍,因為他們本質上不要求以商人方式進行經營;與此同時,仍保留他們享有商人身份的資格,為他們進入商法世界保留通道。
結合我國的情況,雖然并不存在民法典和商法典的分立,主流觀點也主張民商合一,以上的分析似乎在我國并無太大的意義。但是,商主體與民事主體客觀上存在的差異要求對他們適用不同的規(guī)則。因而,對于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小商販是民事主體抑或商事主體的定性還是頗有意義的。從特征上看,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小商販都屬于小規(guī)模經營者,德國小商人制度的變遷對于三者的定位顯然很有啟示:代替小商人概念出現的小規(guī)模經營者在《德國商法典》中的技術化處理為我國以上三類主體的定性提供了一種思路。因此,將以上三種主體作為民事主體規(guī)定是較為恰當的,但同時應為他們保留成為商人的資格,即可以通過登記成為商人。因為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的民法屬性要強于其商法屬性,《民法通則》對個體工商戶、農村承包經營戶都有相應的規(guī)定即為佐證。小商販并無固定的經營場所,而往往是以流動方式進行營業(yè),其與個體工商戶相比,商主體色彩更弱。但現狀是在理論層面,我們往往將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小商販界定為商個人,這使得理論與立法層面的規(guī)定有失和諧。這種情況的出現,一方面是由于在理論上仍未正確處理民事主體和商主體的關系,另一方面是因為立法方面與理論層面未做好銜接。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商主體日益呈現為以企業(yè)為代表的組織體形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說,“現代社會經濟活動的主體已經不再是傳統(tǒng)觀念上的商人,而是具有一定經濟規(guī)模和組織形式的企業(yè);企業(yè)才是商法中的主體和商法的調整對象,才是商法的核心”[2]。從中可以看出,商法儼然有成為“企業(yè)的對外私法”的趨勢[3]。雖然這種理論還存在一定的缺陷,但是作為對商法的一種新架構或者說設想,它是很有誘惑力的。因為這樣商法就可以完全的除去個人的色彩,成為一種純粹的企業(yè)法。同時,這種觀點當然也對商個人的體系構成一定的沖擊。順著這種理論推導,個體工商戶、農村承包經營戶、小商販將被“合理”地擋在商法的大門之外,被剝奪了成為商主體的資格。
此外,對作為商主體題中之義的“營利”的內涵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營利性特指使資本的價值增值的特性,而非我們日常生活中理解的廣義的獲得利潤的性質[4]。也就是說,營利不僅停留在獲得利潤這一層面上,而是指向凸顯商本質的資本增值活動。這種理解對于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小商販的正確定位具有重要意義。因為,根據原來的理解,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小商販的經營行為都是為了獲得利潤,那么他們毫無疑問是商人。但是由于商法相對于民法對其主體有著更為嚴格的要求,如較高的稅賦、登記以及設置賬簿等義務,所以對于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小商販十分不利。因為無論是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還是小商販,其經營活動最本質的目的還是將其作為一種職業(yè),作為一種謀生的手段,而非追求嚴格意義上的資本增值。所以,他們的經營活動不具有典型的商事色彩。但是另一方面,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小商販與經營農業(yè)和工商業(yè)的獨資企業(yè)以及公司之間并無不可逾越的鴻溝。隨著農村土地的規(guī)?;洜I、個體工商戶和小商販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當他們的資本達到一定程度,就會“蛻變”為典型的商主體。盡管商主體一般意味著遵守更為嚴格的義務,對于小規(guī)模經營者來說,他們的理性選擇一般也是不進行商事登記,但是作為私法的商法應體現私法自治的精神,為這類主體成為商主體留有一定的余地,賦予其自由選擇權。
基于以上的分析,我國原有的對于商個人的認識顯然有些過時,不能適應商法發(fā)展的新趨勢。因此有必要重新審視我國的商個人體系,對既有的認識進行批判性思考。
1.農村承包經營戶是否應放在商個人體系之中的問題。由于我國現行經濟體制以公有制為主體,土地作為最重要的資源屬于國家和集體所有。在這種情況下,農民對于土地的利用就只能通過承包的方式進行。法律賦予農民土地承包經營權是我國特殊經濟體制的產物。作為享有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各戶家庭稱為農村承包經營戶。從制度設計來看,農村承包經營戶更多的是實現社會保障的功能,而鮮有商事營業(yè)的色彩。我國《民法通則》第2章自然人第4節(jié)第27條對農村承包經營戶作了規(guī)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成員,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按照承包合同規(guī)定從事商品經營的,為農村承包經營戶?!卑凑阵w系解釋方法,農村承包經營戶放在自然人一章,顯然是民事主體。但是“從事商品經營”的字樣又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商主體,加上我國并未明確區(qū)分民商事主體,因此,對于農村承包經營戶的界定就有了多種可能。從《德國商法典》第3條規(guī)定可以看出,在德國,農業(yè)和林業(yè)的經營者可以通過自由登記成為商人,但是這條規(guī)定的背景是德國的農業(yè)和工業(yè)以及商業(yè)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農業(yè)和林業(yè)的經營者也毫不遜色于其他經營者。但反觀中國的社會現實,農村承包經營戶顯然與德國的農業(yè)和工業(yè)經營者之間有不少的差異,農村承包經營戶更多地帶有中國特殊國情的因素,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并未脫離政策性色彩而成為一種市場化的經濟組織體。所以,我們還不能認為農村承包經營戶現階段已經成為了精于商道的商人。有鑒于此,結合以上對于“營利”的分析以及更好地保護農村承包經營戶的需要,筆者認為應將農村承包經營戶界定為民事主體,但是考慮到我國農村土地集約化與規(guī)?;洜I的發(fā)展趨勢和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變的社會現實,未來的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戶可能會選擇規(guī)模化經營的模式。因此,可以效仿德國的立法例,規(guī)定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戶為可通過自由選擇登記而成為商主體。但是現階段,這種規(guī)定不具有實踐意義,更多的是一種引領性的規(guī)定。
2.在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小商販這三類主體中,個體工商戶是最接近于典型形態(tài)的商主體。根據國務院1987年8月5日頒布的《城鎮(zhèn)個體工商戶管理暫行條例》以及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為此發(fā)布的實施細則,有經營能力的城鎮(zhèn)待業(yè)人員,農村村民以及國家政策允許的其他人員,可以申請從事工商業(yè)經營,依法經核準登記后為個體工商戶[5]。從申請個體工商戶的主體來看,一般是城鎮(zhèn)待業(yè)人員、農村村民等人員,由此可以看出個體工商戶本質上仍未脫離就業(yè)的范疇,更多的是為那些無業(yè)人員提供一條謀取生計的出路。加之個體工商戶一般都是“小本經營”,雖然也雇有工人,并獲得利潤,但是其規(guī)模一般較小,屬于小規(guī)模的經營者,其商事色彩較弱。而且我國《民法通則》第26條規(guī)定:“公民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依法經核準登記,從事工商業(yè)經營的,為個體工商戶。個體工商戶可以起字號。”從法律規(guī)范的體系來看,顯然是將其作為民事主體對待的。但是從個體工商戶實踐中經營的內容來看,涉及到工業(yè)、手工業(yè)、建筑業(yè)、交通運輸業(yè)、商業(yè)、飲食、服務等諸多行業(yè),與典型的商主體尤其是獨資企業(yè)相比其差別似乎就在于經營規(guī)模。具體到人數上,個體工商戶雇工在7人以下,而獨資企業(yè)則雇工8人以上。一人之隔就有較大的差別。這樣規(guī)定的合理性實在令人質疑,但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個體工商戶有可能發(fā)展壯大成為獨資企業(yè)甚至公司,因為其與以上兩類主體并無鴻溝可言。基于此,筆者認為可以將個體工商戶與農村承包經營戶作同一處理:原則上將其視為民事主體,但仍為其打開進入商人世界的大門,在是否成為商事主體的問題上為其保留意思自治的空間。若其不愿意承擔商人較為嚴格的責任和較大的風險,則可以安心地在民法世界中進行經營。
3.數量眾多的小商販。隨著農業(yè)勞動生產力的提高和農村勞動力的解放,農民競相涌入城市。與城市居民相比,他們在知識、經濟、社會地位等方面天然地處于弱勢。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不能找到正式的工作而又不愿離開城市,而只能靠販賣小物品謀取生計。這些小商販無營業(yè)執(zhí)照,從嚴格意義上講并不處于法律的規(guī)范之下,而且往往受到執(zhí)法機關的“刁難”。若將小商販視為商人,顯然不利于對他們的保護,因為更為嚴格的規(guī)則會使他們無所適從。而我國民法通則對這類主體并無規(guī)定,使得其地位難以確立。筆者認為,小商販與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相比,他們所從事的經營活動的生活保障功能更為顯著,他們處于更加弱勢的地位。而商法規(guī)則的嚴格性決定其在某種意義上是“強者”的法律,將處于弱者地位的小商販歸入商人的行列顯然有違正義的理念。所以,還是將小商販作為民事主體予以調整較為妥善。當然,小商販可能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規(guī)模不斷壯大,所以為其保留成為商主體的可能是一種較為合理的選擇。如果小商販自愿成為商主體,接受嚴格的商法規(guī)則的約束,法律似乎無需進行“家長式”的干預,而應賦予其根據自我意志進行選擇的自由。
經過以上分析,我國原有的商個人體系似乎面臨“瓦解”之勢:除了獨資企業(yè)外,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和小商販原則上均不再被視為商個人,但是經過這些主體的自由選擇,經過商事登記,他們可以成為商主體,既包括個人獨資企業(yè),也包括商合伙和商法人。經過以上的處理,商個人這一概念從嚴格意義上看僅包括個人獨資企業(yè)。因此,這一概念本身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也值得思考。另外,這種對商個人體系的重新解讀也進一步將商法中的非組織體形態(tài)的主體“清除”出去,更接近于純粹的企業(yè)法狀態(tài),這對于商法的進一步發(fā)展具有深遠的意義。
商人作為一種身份的象征,從與自然人“綁定”在一起漸漸發(fā)展為與作為組織體的企業(yè)密不可分,體現了商法發(fā)展到現代的“轉型”。商個人作為商主體中最富有自然人氣息的一種類型,由于其中的農村承包經營戶、個體工商戶和小商販已不符合現代商主體的特征而被漸漸地“排除”出去,當然這種排除也有殘留的“余跡”,仍保留其成為商主體的可能性,只是將私法自治原則貫徹到商主體領域。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商法是否會成為純粹的企業(yè)法,商主體與民事主體之間的轉變又存在哪些需要研究的問題,這些都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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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德]卡納里斯.德國商法[M].楊繼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11-14.
[4]趙萬一,葉艷.論商主體的存在價值及其法律規(guī)制[J].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4,(6).
[5]官欣榮.商法原理[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