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峰
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興起的一股具有世界影響的學術(shù)思潮。這股思潮發(fā)端于西方的文學研究領域,進而影響到了歷史、哲學、藝術(shù)甚至宗教等各個學科。后殖民主義尤以其鮮明的反殖民、反種族歧視、反西方中心主義色彩和現(xiàn)實關懷精神而受到第三世界國家學術(shù)界的熱切關注。不過,雖然后殖民主義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并擁有廣泛的接受群體,但對于后殖民主義的準確含義究竟是什么,其內(nèi)部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發(fā)展脈絡、產(chǎn)生了怎樣的爭論等問題,卻仍是人言人殊。梳理和澄清這些問題,對于我們準確理解后殖民主義理論,以至于對后殖民主義自身的發(fā)展,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1978年,巴勒斯坦裔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比較文學教授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W.Said)發(fā)表了《東方學》(Orientalism)。此書一出即在西方學界引起轟動,并成為后殖民主義理論誕生的奠基性文本。在這本書中,薩義德批判性地梳理和考察了西方學界幾百年來的東方學研究。薩義德認為,西方的東方學研究最早起始于1312年。那一年,基督教公會在維也納設立了東方語言系列講席①[美]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 61~62頁。,以加強教會對東方地區(qū)政治和文化的了解。因此,東方學一開始就有服務于宗教傳播的目的。薩義德認為,隨著西方社會進入殖民擴張時代,東方學又逐漸轉(zhuǎn)型為一個描述和傳播關于東方的知識,并為殖民運動提供指導和合法性的學術(shù)領域。薩義德相信,經(jīng)過幾百年的發(fā)展,今日的東方學雖然已經(jīng)成為西方學界的重鎮(zhèn),在西方的學術(shù)、文化甚至政治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但是其本質(zhì)屬性并未發(fā)生改變,東方學研究所產(chǎn)生的依然不是客觀的知識。東方學的研究本質(zhì)上是一種政治研究,其目的并不是客觀完整地展現(xiàn)東方的面貌,而是為西方人塑造一個適合他們自己需要的東方,進而為西方對東方的統(tǒng)治服務。薩義德對東方學的批評可謂直言不諱,他說:“我們可以將東方學描述為通過做出與東方有關的陳述,對有關東方的觀點進行權(quán)威裁斷,對東方進行描述、教授、殖民、統(tǒng)治等方式來處理東方的一種機制:簡言之,將東方學視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雹谕?,第4頁。在薩義德的理論中,西方的東方學研究所具有的這種意識形態(tài)色彩,被稱為“東方主義”。
薩義德此論一出,即遭到東方學專家們的激烈反駁。他們認為薩義德的理論歪曲和抹殺了東方學研究幾百年的成績。有專家甚至指責薩義德沒有資格評論東方學這樣專門的知識領域。然而,薩義德理論所獲得的擁護和支持遠遠超過了反對。尤其在眾多東方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薩義德甚至成了知識領域的反西方斗士。薩義德的擁護者們認為,薩義德理論揭示了東方學貌似客觀的知識背后隱藏的政治和權(quán)力意圖;它不僅為人們反思東西方關系,而且為人們對知識本身的認識,帶來了新的啟示?!皷|方主義”自此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一個術(shù)語。
如果說《東方學》開創(chuàng)了后殖民研究思想范式的話,那么1993年薩義德發(fā)表的《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一書則將后殖民主義的研究擴展到了文學領域。在這部作品中,薩義德直接在西方文化與帝國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薩義德提出:“維系帝國的存在取決于‘建立帝國’這樣一個概念”,而建立帝國的“一切準備工作都是在文化中做的”,帝國正是在“文化中獲得了一種協(xié)調(diào)一致,一套經(jīng)驗,還得到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①[美]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12頁。薩義德這段話說得或許有些繞口,但其意思是明顯的,即帝國事業(yè)的合法性需要文化來配合、論證和支持。不過,這種認識還不是《文化與帝國主義》中最令大家吃驚的。最令人吃驚的是,薩義德指出,以往那些在我們看來毫無政治色彩的文學作品,其實在歐洲的帝國主義事業(yè)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薩義德毫不客氣地說:“偉大的歐洲現(xiàn)實主義小說達到了它的主要目的之一——幾乎無人察覺地維持了社會對海外擴張的贊同?!雹谕?,第14頁。這種全新的觀點徹底打破了人們對西方文學的傳統(tǒng)認識。難道在狄更斯的故事中有殖民主義么?難道奧斯汀的愛情小說也和帝國的事業(yè)關系曖昧?幾百年來人們一直在閱讀這些作品,可是從來沒有想過它們與帝國有什么關系?。≡凇段幕c帝國主義》中,薩義德不僅說是二者是有關系的,而且還給出了非常詳細的論證。薩義德從殖民和帝國的角度對西方文學經(jīng)典進行的精辟分析,為人們重新認識西方文學藝術(shù)的意義打開了一扇大門。此書出版后,很快在全世界的文學研究領域掀起了一股從文學與帝國、文學與殖民主義的關系角度重評西方乃至東方文學的熱潮?!段幕c帝國主義》開啟和奠定了后殖民主義文學批評的基本范式,后殖民主義文學批評自此正式成為文學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流派。
在薩義德之后,西方學界又出了一位重要的后殖民主義理論家,他就是現(xiàn)任教于哈佛大學的霍米·巴巴(Homi Bhabha)教授。如果說薩義德得理論在某種意義上是以消解的方式強調(diào)了“東方主義”所造成的東西之間的二元對立的話,那么霍米·巴巴則更強調(diào)殖民和帝國時代給東西方文化帶來的交融與混雜。在發(fā)表于1994年的《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一書中,霍米·巴巴提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接觸后形成的不是單向的文化流動和文化霸權(quán),而是雙向的相互滲透與影響。殖民者固然可以貶低、塑造和控制被殖民者的文化,然而看似弱勢的被殖民文化也可以反過來影響、質(zhì)疑甚至改造殖民者的文化及其權(quán)威性。因此,霍米·巴巴認為,后殖民主義研究的焦點不應該過多地放在東西方的對立上,而應該更加關注東西方之間的相互影響和交融。霍米·巴巴說:“國際文化的基礎并不是倡導文化多樣性的崇洋求異思想,而是對文化的雜交性的刻寫和表達?!睘榇?,霍米·巴巴主張,后殖民時代文化建設的主要方式是鼓勵文化間的對話和轉(zhuǎn)化,強調(diào)混雜狀態(tài)的普遍意義。他說:“我們應該記住,正是一個‘際’字表達出談判和轉(zhuǎn)移的切割線,表達出一種‘居中的空間’,承載了文化意義的重負?!雹郏勖溃莼裘住ぐ桶停骸东I身理論》,馬海良譯,載羅鋼、劉象愚主編《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201頁?;裘住ぐ桶拖嘈?,只有通過開拓一個東西方二元對立之外的、充滿了混雜和交融狀態(tài)的“第三空間”,后殖民時代新文化的建立才有可能?;裘住ぐ桶蛯χ趁裰髁x造成的文化現(xiàn)象進行的中性化解讀,使他在西方學界獲得了不少支持者,而“混雜”(Hybridity)也成為后殖民主義理論中的又一個關鍵詞。
薩義德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主義研究都缺少了一個重要維度,那就是性別。吉爾伯特就曾批評薩義德說:“《東方主義》書中在涉及殖民分野的兩邊時很少注意婦女的地位,《文化與帝國主義》也基本上仍停留在一個男性/男性主義概念的視野內(nèi)。”吉爾伯特同時又指出,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的研究“在按照性別劃分(后)殖民話題時總是很細致”。①[英]吉爾伯特:《后殖民理論》,陳仲丹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95頁。此言不虛。斯皮瓦克和薩義德、霍米·巴巴一起被稱為后殖民主義理論的“三劍客”,絕非毫無道理。斯皮瓦克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她將女性問題引入了后殖民主義理論,開啟了一種后殖民主義的女性主義研究。
斯皮瓦克目前任教于哥倫比亞大學,然而從學術(shù)淵源上講,她其實出身于印度的“屬下研究小組”。這個學術(shù)團體以致力于拯救被英國歷史書寫所掩蓋的印度“屬下階層”的聲音而聞名。受“屬下研究小組”學術(shù)風格的影響,斯皮瓦克的研究非常關注第三世界弱勢階層的處境,尤其是第三世界女性的地位。斯皮瓦克的名作《屬下能說話么》(Can the Subaltern Speak?)②“屬下”有時也被翻譯成“底層人”,這里采用“屬下”這個譯名。的一個重要研究對象就是印度底層婦女。通過對印度古老的寡婦“殉夫自焚”現(xiàn)象的研究,斯皮瓦克指出:“在殖民生產(chǎn)的語境中,如果底層階級沒有歷史、不能說話,那么作為女性的底層階級就被置于更深的陰影之中了。”③[美]斯皮瓦克:《底層人能說話么》,陳永國譯,載陳永國、賴立里、郭英劍主編《從解構(gòu)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7頁。斯皮瓦克還嚴厲譴責了當今世界對女性問題的很多關注只是出于政治正確的需要,并沒有考慮女性自身的想法,“對婦女(今天的‘第三世界婦女’)的保護變成了表示一個好社會的建立的能指”④同上,第118頁。,等等。
斯皮瓦克的后殖民女性主義在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上尤為成績斐然,大放異彩。在文學理論上,斯皮瓦克以后殖民主義的視角,反思了國際女性主義理論中存在的問題。例如,在分析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對中國婦女問題的研究時,斯皮瓦克就批評克里斯蒂娃“毫無保留地接受了弗洛伊德關于‘前俄狄浦斯階段的結(jié)論’,而沒有分析中國婦女的經(jīng)歷”。⑤[美]斯皮瓦克:《在國際框架里的法國女性主義》,劉世鑄譯,載張京媛主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83頁。斯皮瓦克認為,克里斯蒂娃這樣的女性主義研究帶有明顯的西方女性中心主義色彩,她們從未反思過自己作為第一世界中產(chǎn)階級婦女的優(yōu)越地位是如何獲得的。斯皮瓦克還直接批評克里斯蒂娃的研究“帶有殖民主義者樂善好施的癥狀”。⑥同上,第84頁。在文學批評上,斯皮瓦克通過后殖民主義的視角,對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的一些經(jīng)典文本做出了全新的解讀。例如,斯皮瓦克認為,從英國社會秩序的角度來,《簡·愛》中的女主人公簡·愛一開始是處于一種反家庭的不道德地位,但是在小說的結(jié)尾,她和羅徹斯特的結(jié)合卻被廣泛接受為一種女性獨立和幸福美滿生活的標志。而這種轉(zhuǎn)化是如何完成的呢?斯皮瓦克指出,“是活躍的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提供了”⑦[美]斯皮瓦克:《三個女性文本和一種帝國主義批評》,裴亞莉譯,載羅鋼、劉象愚主編《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63頁。一個轉(zhuǎn)化的話語場,即不受質(zhì)疑的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通過將羅徹斯特的原配夫人——那個閣樓上瘋狂的伯莎·梅森描繪成無法控制的野獸,為簡·愛鋪平了走向合法婚姻的道路。斯皮瓦克認為,其中的關鍵就在于,伯莎·梅森是個牙買加的克里奧爾人,一個英帝國意識中的殖民地女人和野蠻人;對這樣的女性進行任何可怕的描繪,在當時的英國人看來都是合情合理的。斯皮瓦克譴責西方的女權(quán)主義者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沒有在自己的研究中納入帝國/殖民的概念,從而客觀上復制了“帝國主義的公理”。⑧同上,第158頁。通過將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相結(jié)合,斯皮瓦克豐富了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的研究內(nèi)容,拓展了兩者的研究視野。
從歷史的角度看,以薩義德、霍米·巴巴和斯皮瓦克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理論的興起絕非偶然,它是以20世紀西方政治和社會思想的巨大變動為依據(jù)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隨著斯大林造成的巨大錯誤逐漸為全世界所認識,西方社會內(nèi)部的馬克思主義者開始重新反思和調(diào)整自己與蘇聯(lián)之間的關系。一大批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從支持蘇聯(lián),轉(zhuǎn)而主動與蘇聯(lián)保持距離,進而在學術(shù)研究的方法上避開蘇聯(lián)提倡的政治經(jīng)濟學模式。他們以20世紀二三十年代發(fā)現(xiàn)的馬克思的巴黎手稿為依據(jù),避開了對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層面的研究,轉(zhuǎn)而強調(diào)文化和上層建筑在社會變革中的作用,由此在西方學界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化研究運動。后殖民主義作為批判理論的一種,正是文化研究思潮影響下的產(chǎn)物。后殖民主義在論述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問題時所運用的理論資源,也不再是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論述,而是轉(zhuǎn)而求助于20世紀西方學界內(nèi)部生產(chǎn)的批判性資源。比如,薩義德理論的哲學基礎就是法國哲學家??碌摹霸捳Z—權(quán)力”理論和意大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葛蘭西的“文化霸權(quán)”理論。??抡J為,話語絕非一種中性存在,任何話語以及附著在話語中的知識,都是權(quán)力實現(xiàn)的保證。薩義德對“東方主義”、對西方文學和殖民主義之間關系的論述,都是建立在??逻@一理論基礎之上的。葛蘭西對薩義德同樣影響深遠。薩義德曾將葛蘭西的文化霸權(quán)理論概括為:“在任何非集權(quán)的社會,某些文化形式都可能獲得支配另一些文化形式的權(quán)力”,這種具有支配作用的文化權(quán)力就是文化霸權(quán)。薩義德談道,正是文化霸權(quán)“賦予了東方學以我一直在談論的那種持久的耐力和力量”。①[美]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第 9~10頁。另外,斯皮瓦克雖然借用了一些馬克思的論述,但是她和霍米·巴巴的理論資源除了??峦?,主要都是法國哲學家德里達。
由于其鮮明的政治色彩、毫不妥協(xié)的批判性和對理論資源的特定選擇等原因,以薩義德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自產(chǎn)生那一天起,就開始面對各種各樣的質(zhì)疑和批評。然而比較特別是,對后殖民主義的很多批評性聲音卻是出于和薩義德、霍米·巴巴、斯皮瓦克三位同樣的理論初衷,即反思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文化霸權(quán)。這些批評者以批判的方式指出了“三劍客”的后殖民主義理論中存在的誤區(qū)和盲點,實際上是從另一個角度參與了后殖民主義的建構(gòu),充實了后殖民主義的理論體系。換句話說,這些批評者實際上是以批判的形式將自己納入到了后殖民主義的理論體系中;這些反思和批判的聲音,只是以批判的形象出現(xiàn)的后殖民主義的另一幅面孔。理論內(nèi)部這種充滿了張力的爭論,也正是后殖民主義可以不斷向前發(fā)展的動力所在。在這些以批判的面目出現(xiàn)的后殖民主義理論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艾賈茲·阿赫默德(Aijaz Ahmad)和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
艾賈茲·阿赫默德出生于印度,是當代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1992年,阿赫默德出版了《理論的內(nèi)部:階級、民族、文學》(In Theory:Classes,Nations,Literatures)一書,對薩義德及其后殖民主義理論提出了質(zhì)疑。阿赫默德認為,雖然薩義德對西方文化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之間的共謀有著非常深刻的理解和批判,然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薩義德自己實際上卻是個西方文化的忠實擁躉。他不僅熟讀西方文學經(jīng)典,而且奉西方人文主義研究的大師奧爾巴赫為楷模。阿赫默德寫道:“與奧爾巴赫一樣,薩義德假定在阿基琉斯和現(xiàn)代歐洲之間有一種連續(xù)性;但他和奧爾巴赫卻從來沒有質(zhì)疑一下,這種連續(xù)性是否是后文藝復興時代的歐洲構(gòu)造出來的……雖然奧爾巴赫在歐洲經(jīng)典中發(fā)現(xiàn)的是人文主義思想,薩義德則只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些經(jīng)典中的缺陷,但是他們閱讀的卻都是同樣的書籍,至少是同樣類型的書籍,而且他們看問題的價值觀都是一樣的?!雹贏ijaz Ahmad, “Orientalism and after: Ambivalence and Cosmopolitan in the Work of Edward Said”, Edi.G.N.Devy,Indian Literary Criticism: Theory and Interpretation, India: Orient Longman Private Ltd., p.267.由此,阿赫默德指出,貌似激進的薩義德理論,實際上對西方文化并不構(gòu)成真正的批判和挑戰(zhàn)。
與阿赫默德相比,德里克對以薩義德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的批判更加系統(tǒng)、深入和富于建設性。德里克是美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和漢學家,長期執(zhí)教于美國杜克大學,現(xiàn)已榮休,其研究專長為20世紀中國革命史和后殖民理論。德里克認為,以薩義德為代表的西方后殖民主義理論的最大缺陷在于,它過于執(zhí)著于文化問題而忘記了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現(xiàn)實。德里克相信,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遠遠沒有消失。殖民和帝國的邏輯仍然主導著當代世界的國際關系,并繼續(xù)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間制造著巨大的政治和經(jīng)濟不平等。德里克指責以薩義德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理論家有意對此視而不見,好像殖民主義已經(jīng)遠去,留給當下的“唯一任務就是清掃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遺產(chǎn)和文化遺產(chǎn)”。①Arif Dirlik, “The postcolonial Aura: Third World Criticism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 Critical Inquiry, Winter 1994, p.343.德里克認為,以薩義德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的這一巨大理論缺陷,只會掩蓋現(xiàn)實并助長帝國和殖民主義的力量。德里克對霍米·巴巴的“混雜”理論也非常不滿。德里克認為,霍米·巴巴所說的文化混雜,只是殖民運動所造成的影響的一個很小方面,根本不能反映后殖民時代的普遍狀況。德里克打趣說,我們這個世界上固然存在一種由桃子和蘋果嫁接而成的油桃,但是不要忘了,即使雜交的油桃是存在的,但更普遍存在的卻仍然是桃子和蘋果。德里克毫不客氣地說,當霍米·巴巴大談所謂混雜狀態(tài)的重要意義時,“在真實的邊界上,而不是在抽象的后殖民主義批評中的邊界上,基于種族、性別、階級和第三世界性的壓迫和歧視從未離開”。②Arif Dirlik, “The End of Colonialism? The Colonial Modern in the Making of Global Modernity”, Boundary 2, 32:1,2005, p.28.此外,德里克對薩義德等后殖民主義理論家有意與20世紀前期反殖民的革命和民族獨立運動保持距離甚至否定第三世界革命的意義也很不滿。德里克批評道:“后殖民理論在概括現(xiàn)代歷史時,剔除了最近歷史中的革命替代物,以后殖民性同化之,或者干脆視而不見。更嚴重的是,后殖民性的認識論前提根本不把革命看作有意義的事件。實際上,后殖民理論不僅沒有考察昔日的革命,以之為產(chǎn)生自身的可能條件,反而企圖將自身烏托邦化的(因而也是脫離歷史的)影響投射諸過去。”③[美]阿里夫·德里克:《后革命氛圍》,王寧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84頁。德里克認為,這種刻意割斷自身理論脈絡甚至否定歷史的做法,不僅損害了后殖民主義作為批判理論的有效性,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使自己成為全球資本主義霸權(quán)的共謀。
薩義德、霍米·巴巴、斯皮瓦克和阿赫默德、德里克之間的爭論,從本質(zhì)上講,反映的是后殖民主義理論內(nèi)部不同學術(shù)理路之間的爭論。薩義德等比較重視從文化層面考察殖民主義和文學藝術(shù)之間的關系,阿赫默德和德里克則更強調(diào)采用傳統(tǒng)的政治經(jīng)濟學方法來分析后殖民問題。雖然兩者之間存在激烈的爭論,但正是這些爭論共同建構(gòu)了充滿活力的后殖民主義理論。
如果說薩義德、霍米·巴巴、斯皮瓦克和阿赫默德、德里克等共同構(gòu)成了后殖民主義的理論核心,那么圍繞在他們周圍,則形成了一個更加龐大的從事后殖民主義文學研究的學術(shù)共同體。從事后殖民主義文學研究的專家學者遍布世界各地的高校和學術(shù)機構(gòu)。他們運用薩義德等理論家開啟的思路,對上至古希臘下迄21世紀的文學展開全面的再解讀和再認識,出現(xiàn)了諸如比爾·阿什克羅夫特(Bill Ashcroft)、格里菲斯(Gareth Griffiths)和海倫·蒂芬(Helen Tiffin)共同撰寫的《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The Empire Writes Back :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1989),博埃默(Elleke Boehmer)的《殖民與后殖民文學:移民的隱喻》(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Literature:Migrant Metaphors,1995)和湯普森(Ewa M.Thompson)的《帝國的知識:俄國文學與殖民主義》(Imperial Knowledge:Russian Literature and Colonialism,2000)等重要研究著作。實際上,圍繞后殖民主義所展開的文學研究,正變得越來越多且越來越深入。在我們中國學界,同樣也出現(xiàn)了一批優(yōu)秀的后殖民主義理論和文學研究著作。
后殖民主義理論從誕生至今已經(jīng)走過了三十多年的歷程。在這三十多年中,后殖民主義一直在與外部的爭論和內(nèi)在的自我反思、批判中,不斷調(diào)整和修正自己的理論框架和概念體系。這些爭論和反思不僅沒有削弱后殖民主義的理論活力,反倒極大地增強了它的闡釋有效性和應對現(xiàn)實的能力。作為一種積極關注當下問題的批判理論,后殖民主義只有繼續(xù)保持這種反思精神,提高自己因應現(xiàn)實的能力,才能不斷提升自身的理論活力。
東方學是一種思維方式,在大部分時間里,“the Orient”(東方)是與“the Occident”(西方)相對而言的,東方學的思維方式即以二者之間的這一本體論和認識論意義上的區(qū)分為基礎。有大量的作家,其中包括詩人、小說家、哲學家、政治理論家、經(jīng)濟學家以及帝國的行政官員,接受了這一東方/西方的區(qū)分,并將其作為建構(gòu)與東方、東方的人民、習俗、“心性”(mind)和命運等有關的理論、詩歌、小說、社會分析和政治論說的出發(fā)點。①[美]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第4頁。
——薩義德《東方學》
后殖民主義主張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同樣享有良好的物質(zhì)和文化權(quán)利。然而現(xiàn)實情況卻是,當今世界是一個不平等的世界,眾多的差異使西方和非西方民族之間產(chǎn)生了一個巨大的鴻溝。②[英]羅伯特·揚:《后殖民主義與世界格局》,容新芳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第2頁。
——羅伯特·揚《后殖民主義與世界格局》
對后殖民主義的任何嚴肅(而且公正的)批判都不僅應當滿足于只涉及可以與后殖民主題相認同的一般性主題,同時也應當探討與后殖民相關的作家之間的具體差別。③[美]德里克:《跨國資本時代的后殖民批評》,王寧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9頁。
——德里克《關于后殖民問題的思考》
盡管馬克思主義把后現(xiàn)代主義視為脫離其建筑根源的非歷史性運動——因為它懷疑而非證實歷史過程,后現(xiàn)代主義還是卷入了與過去的爭論和對話中。這正是它與后殖民主義構(gòu)成重大重合的地方,后殖民主義從定義上說涉及“對歷史、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的認識”。④參見羅剛、劉象愚主編:《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陳永國等譯,第493頁。
——琳達·哈琴《“環(huán)繞帝國的排水管”:后殖民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
有些批評家要求我們將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置于資本主義的框架之下,然而另一些批評家則指出,這種框架只會把邊緣的歷史壓縮進資本主義的故事中。⑤Ania Loomba, 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p.248.
——阿尼雅·魯姆巴《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
與后現(xiàn)代主義和后結(jié)構(gòu)主義一樣,后殖民主義指的是一種具有高度折中性且難以界定的批評實踐。這個術(shù)語有時被寫成帶連字符的形式(后-殖民/后-殖民主義),有時則不帶連字符(后殖民/后殖民主義),這兩種形式被不同的批評家用來指稱他們感興趣的共同領域。⑥Ato Quayson, Postcolonialism: theory, practice, or process? ,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0, p.1.
——阿托·奎森《后殖民主義:理論,實踐還是進程?》
參閱文獻推薦
1.[美]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
2.[美]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
3.Homi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94.
4.G.C.Spivak,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5.Aijaz Ahmad,In Theory:Classes,Nations,Literatures,London:Verso,1992.
6.Arif Dirlik,The Postcolonial Aura:Third World Criticism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Boulder:Westview Press,1997.
7.Robert J.C.Young,Postcolonialism:an historical introduction,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2001.
8.Ewa M.,Thompson,Imperial Knowledge:Russian Literature and Colonialism,London:Greenwood,2000.
9.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
10.Hamid Dabashi,Post-Orientalism:Knowledge and Power in Time of Terror,New Jersey: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