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平
1996年梅志在《胡風傳》中談到胡風1927年3月離開家鄉(xiāng)蘄春縣到省會武漢省立第二女子中學(xué)任教的經(jīng)歷,稱:“當時武漢的革命群眾熱情十分高漲,他才真正看到了革命的大潮并受到吸引。他又開始找自己喜愛的文學(xué)刊物《莽原》、《語絲》以及其他書刊。國文課上選了發(fā)表在《中央日報》副刊上的魯迅雜文《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和《向?qū)А飞稀颖狈ボ姷纳虾9と似鹆x的報告’等。他還讀到了《無產(chǎn)階級的哲學(xué)——唯物論》(加列夫著,瞿秋白譯),雖然似懂非懂的。抽空寫了三篇小說,投給孫伏園在編的《中央日報》副刊?!?/p>
筆者查閱了《胡風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卻未見收入胡風1927年創(chuàng)作的這三篇短篇小說。
我們知道,胡風早年的藝術(shù)興趣并不在文藝理論,而是在詩歌和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逗L全集》中僅收錄了“作者僅有的兩篇小說”,第一篇作于1923年,題為《兩個分工會的代表》,載于上?!睹駠請蟆犯笨队X悟》,署名“張光人”;第二篇作于1929年,題為《三年》,載于上?!缎律冯s志,署名“光人”。
如果能找到胡風1927年創(chuàng)作的這三篇短篇小說,必將極大地有助于研究者重新聚焦胡風早年的文學(xué)道路,或許還能有力地刺激一下停滯已久的胡風研究。為此,筆者專程去湖北省圖書館查閱了1927年《中央副刊》的影印本,終于找到了署名“光人”的三篇作品。篇名、體裁、寫作時間和發(fā)表時間及刊期如下:
《五卅紀念中憶蕭楚女》(散文),5月25日作,載第66號(5月29日出版);
《獻給大哥》(詩歌),7月25日作,載第137號(8月10日出版);
《復(fù)活了》(小說),8月8日作,載158號(8月31日出版)。
果然找到了“三篇”,但只有一篇是“短篇小說”,筆者仍不免有點遺憾。
能否肯定《復(fù)活了》是胡風佚失的短篇小說作品?能!
其一、據(jù)人民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說明,“《中央副刊》是武漢《中央日報》的副刊,創(chuàng)刊于1927年3月22日,同年9月1日???,共出一百五十九期。由孫伏園先生主編?!痹摽闆r與梅志的回憶完全相同;其二、胡風學(xué)名“張光人”,早年發(fā)表作品均署名“張光人”或“光人”,未有例外;其三,署同一筆名“光人”的詩歌作品《獻給大哥》已被收入《胡風全集》第1卷。由此可以確定,散文《五卅紀念中憶蕭楚女》和小說《復(fù)活了》都是胡風的“佚文”。
短篇小說《復(fù)活了》長約3000言,文末標注“一六,八,八,武昌”,即1927年8月8日創(chuàng)作于武昌。小說場景的發(fā)生地為“S女?!?,“S”是英文“second”(第二)的縮寫,暗喻作者當年任教的省立第二女子中學(xué)。小說取材于作者身邊師生的日常生活,以教員胡大新與“婦女運動講習所”學(xué)員顧敏貞之間洋相百出、糾纏不清的“戀愛關(guān)系”為主線,以一群樂觀其敗的“家伙(們)”的插科打諢為烘托,旁涉學(xué)校中拿錢不管事的“神圣”(指校工)及動輒“拿繩子來捆人”的工會會員,人物對話雜用大革命時期流行的令人發(fā)噱的政治術(shù)語,場景描寫也頗具武漢地方特色。
梅志在《胡風傳》中還曾談到胡風當年的思想狀況,稱其雖曾從同盟會老人李書城那里“隱約知道,武漢想以汪精衛(wèi)來對抗蔣介石,所以上面的政策是擁汪倒蔣……(但胡風)對政界的這些情況不甚關(guān)心,而是一心教書,買新書,寫小說”。細讀這篇失而復(fù)得的小說,也可證實梅志的上述說法并非虛言。
附錄:
復(fù)活了
S女校的學(xué)生和教員,大半是知道胡先生和顧敏貞女士的戀愛關(guān)系的,這戀愛關(guān)系中的“天天來”和“買枇杷”的故事,他們更傳播得極一時之盛。
顧敏貞原是S女校初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因為想做點“實際工作”,所以中途考入了“婦女運動講習所”。
“她在學(xué)校的時候,一點‘趨勢’都沒有,確實的,這個狗兒騙你!”這話,胡先生向我們不止說一次,說的時候,總是眨一眨他有欠子的眼皮,用小蒲扇拍拍大腿,雖然是辯解,厚嘴唇上卻浮著得意的微笑。
——一點關(guān)系沒有么?
——確實沒有關(guān)系!不過,在她那一班上,我第一次上課就覺得有四個“八十五分”的,她也是一個。上了兩三個月的課,她也僅只和旁的學(xué)生一路到我房間鬧著玩,有時拿點印有學(xué)校的信紙信封而已。就是這樣,確實的,這個狗兒騙你!
——“確實的”,“確實的”可見你平素說話都不是“確實的”!
——哈,哈,哈……真會扯!
胡先生的厚嘴唇笑得和喇叭一樣。
——嗯,已經(jīng)有意思了,以后怎樣呢?
——怎樣!她走了,更一點關(guān)系沒有!
——呸!沒有一點勇氣,鬼鬼祟祟的,滾開!
胡先生舉起小蒲扇向我們頭上揚一揚,眨一眨他有欠子的眼皮,接著是“嘻,嘻……”的笑:
——你們這些家伙!——確實的,啥個狗兒騙你,我一點意思都沒有。不曉得什么緣故,她的“趨勢”都一天天地明顯,現(xiàn)在真弄得“天天來”了!
——胡逆大新,
胡逆大新,
講戀愛,
講戀愛!
誘惑婦運學(xué)生,
誘惑婦運學(xué)生,
天天來,
天天來!
——哈,哈,哈……
——哈,哈,哈……
胡先生也一面張著厚嘴唇笑,一面用蒲扇拍著大腿:
——你們這些家伙,謠言惑眾!
XXX
照最近兩三個星期的情形,“天天來”的話,一點也不夸張。罩著芭蕉樹陰的教員宿舍小院中,每天有一個穿灰制服的矮矮的“女丘八”輕輕走進來。我偶然幾次遇著她,她總是裝作自然地先向我笑一笑:
——張先生!
——你來了!
——出來“宣傳”從這里過。
或者是:
——到醫(yī)院看病從這里過。
不一會,胡先生房中的語聲和笑聲隱約可聞,因為,窗子是開的,而門也有縫兒。有時,有些“故意搗亂的”(胡先生取的名字)不客氣地“參加”進去,那就更熱鬧了。胡先生常裝出種種怪臉,引大家笑。如用手指在他厚的上唇上面作摸胡子的樣子:
——你們這些孩子們太胡鬧了!我活了七十歲,這樣男不男女不女的成個什么話呢……或者把黑眼珠翻到他那有欠子的眼皮里去,兩眼只剩著白珠子:
——丁卯年,庚丑時,你這個命是屬兔的噯!一重水,二重水,不怕三六九,小心一五七,今年怕有點小小的災(zāi)星,呃,我是個算直命的呀!……
這樣,顧女士望著窗外向著大家格格的笑:
——真不怕丑!
XXX
顧女士的“宣傳”和“看病”總繼續(xù)了一月多,這時期,胡先生對于上課特別感到不高興。不上罷,教育廳已規(guī)定了缺課一星期就停止職務(wù);上罷,學(xué)生都到“社會”里去了,堂上至多只有五六個,她們還要“利用”這時間寫信,更感到困難的,“老顧”來了呢?——“職務(wù)”是非盡不可的,只好留個字條在書桌上:
“上課去了,馬上就下來的。來訪的朋友,請你等一會兒!千萬!千萬!
主人留?!?/p>
——李仁,上課去了,門不要鎖!有客來了,讓到房里坐!
這辦法倒好,下課后,十回有七八回老顧已在房里,或倚窗期待,或靜躺在藤椅上。
然而,有一次,胡先生急急跑下課堂,房門卻上了鎖!對門的伍先生喊:
——你到哪里去了?顧敏貞看見你房門上了鎖,不高興地就轉(zhuǎn)去了!
胡先生這一氣非同小可,臉色往下一放,立刻喊李仁:
——李仁,李仁……
——什么事?
走廊下有兩個校工在下棋,李仁正在“觀戰(zhàn)”,不耐煩地應(yīng)了一聲。
——為什么把門鎖上了!
——你出去了怎么不鎖上。
李仁的眼光依然罩在棋盤上。
——真混蛋!對你說了十幾次。我上課去了不要鎖門!
李仁馬上掉過背來,睜圓了眼:
——什么!那個混蛋!你自己混蛋!
——你這個家伙,怎么罵起人來了!
——混蛋先罵人!你才是混蛋!革屁的命,這是講平等嗎?那個混蛋……
兩人竟大吵起來。經(jīng)多人的勸解,胡先生勉強平靜了,但李仁還在唱獨角戲:
——這是講平等嗎?革屁的命!我到“工會”“辭職”去,不干它!混蛋!……
胡先生真氣得發(fā)抖,兩星期前事務(wù)主任因為掃夫兩天沒有掃地當面說了他幾句,后來工會拿繩子來捆人的事,胡先生是親眼看見的。
——我有手槍,馬上打死他!
晚上,胡先生依然憤憤。
XXX
老顧雖然“天天來”,而胡先生并不肯讓他“空過”:有時吃飯,有時吃點心,有時吃沙果。
一個悶熱的下午,在原稿紙上寫疲倦了以后,我正在伏案假寐,忽然被“李仁!”“李仁!”的喊聲驚醒了,原來是胡先生前院跑到后院地喊。
——李仁!李仁!……噫 ,哪里去了?!張道心!張道心!……五六個校工喊遍了,沒有一個答應(yīng)。
——這些“神圣”,吃了飯就出去玩,一點事不做!該殺的東西……
胡先生房中似乎有人和他談話,接著是扣門聲,以后就寂靜了。我依然對著原稿紙做夢。
半小時的樣子,前院有同事和學(xué)生的喧笑聲,我伸過頭望去,胡先生汗流滿面地提一包枇杷和其他的水果,后面五六個學(xué)生和教員跟著撿拾搶:
——大家嘗嘗胡先生親自買的枇杷呀!
——有枇杷大家吃,這是時興的共產(chǎn)主義!
——未必我們吃不得幾個?……
胡先生驚慌地往他房間里跑,用那只手控著的小蒲扇攔著:
——哧,哧,……你們這些強盜!……
這買枇杷的故事登時傳遍了全校。
——胡先生,買枇杷我們吃啊!
頑皮的學(xué)生遇著他就這樣喊。
——不要亂七八糟的!
——顧敏貞來了就買枇杷?都是學(xué)生,買點我們吃要不得?
——故意搗亂的!……
胡先生心中憤憤然:“可惜你的臉不漂亮!”
XXX
不知怎的,老顧竟一星期多沒有來。
——胡先生,顧敏貞怎么了,這多時沒有來?
同事們釘住他的臉問。
——管他來不來,有什么關(guān)系!
——怕有什么變故罷?
——人家畢業(yè)那有工夫來玩!
——啊……,這樣呀!
大家登時裝作釋然的樣子。
然而胡先生并不能“釋然”,踱出踱進,時時問門房有沒有他的信。一天晚上,他鞋聲“擦,擦……”地踱進我的房間,坐著,半晌不做聲。
——怎么?心中有點寂寞罷,這些時?
——……奇怪,未必“另有高攀”了?
——幾天沒有來也要這樣懷疑嗎?
——是啊,我想她是不會的。她對我表示得多么好,生怕我不信任她。有一個她認識的軍官寫信給她,她憤憤地拿來給我看,弄得我不好說話!
——為什么?
——如果叫她回信,她一定有氣,說我不相信她;叫她不要回信,又怕她說我有“封建思想”!
——啊……!
——從這件事看來,我想她總不會……
兩星期過去了,老顧還沒有來,并且聽說婦運已考過了畢業(yè)好幾天。胡先生這時真有點恐慌,去了三封信還沒有效果,遂找一個與老顧熟識的學(xué)生找她去。
也是一個午后,微風由芭蕉陰里吹來,滿屋清涼。我正沉醉在一本戲劇里,叩門的聲音將我驚醒了,進來的是數(shù)月未見的阮女士。她也是這校的學(xué)生,與顧敏貞一同考入婦運講習所的。
談了旁的話以后,我問她:
——顧敏貞怎樣了?
——同我一路來的,在胡先生房里。
——胡先生怕要痛苦一次罷?
她笑了笑:
——……
——大概情形怎樣?
——是一個營長,認識還沒有兩禮拜。認得以后,那位差不多天天來會。顧敏貞同房的告訴我,她前兩天帶回了一個金表和兩個金班子,她昨夜沒有回來歇……
——啊……!
——今天她依然不肯來,是我苦苦勸她,橫直我們是要到學(xué)校去拿東西的,何不就便去敷衍敷衍……
阮女士去了以后,我因為覺得心頭沉重,在房中踱來踱去,腦中混亂得很。聽見胡先生在前院大聲地喊:
——廚房!廚房!替我弄幾個菜來,揀好的,開三個人的飯!
——先生,沒有什么菜!
因為國庫券不好用,近來廚房采的是“堅壁清野”政策。
——沒有?不管什么,雞蛋也好,盡管弄來!弄好點,多算幾個錢就是啦!
一小時以后,胡先生輕輕地走進了我的房間。他厚嘴唇上重新浮出了十幾天來未見的微笑,快活地眨著有欠子的眼皮,用小蒲扇拍著大腿:
——哧,哧,真有意思,復(fù)活了!
一六,八,八,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