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青

書院教師社會角色探析
——以明清時期為例

胡 青

古代書院類型眾多，從經(jīng)費來源看，有民辦、官辦、民辦官助、官辦民助;從教育目的看，有為科舉服務、有靜修德業(yè);從教學形式看，有以講學為主、有以會講為主、有以考課為主。書院教師的任務，按書院的類型也有所不同，但總體上說是三個方面:教授生徒、學術研究、服務社會。在教授生徒中，不同類型的書院教師形成了不同的教學特色;在學術研究中，書院教師尤其是學術大師，一般勤于著述與交流學術。對書院教師教學者和研究者的擔當，這里不作贅述，著重談談書院教師服務社會的角色。

一般來講，明清時期書院教師在服務社會中至少扮演了六種角色:義理的傳播者、宗族的敦睦者、鄉(xiāng)里的教化者、家園的護衛(wèi)者、時政的評論者、地方的表率者。

義理的社會傳播者是書院教師的重要角色。明中期興盛的陽明之學大力提倡儒學的平民化和通俗化，使儒家倫理直接通向社會大眾，而大規(guī)模傳播的途徑便是舉辦會講式書院和聯(lián)集講會。明中期的江右王學在江西20多個縣建立書院80余所，據(jù)考察，這類書院有相當一部分是會講式書院，聽講之人并非全是書院生徒，還有社會人士。此外，他們還在江西聯(lián)集講會，如惜陰會、青原會、崇正會、春臺會、西原會、同心會等多達20余個。據(jù)《王文成年譜》記載，鄒守益以祭酒致政歸，與鄉(xiāng)人劉邦采等建復古、連山、復真等書院，為四時之會?！按呵锒?，合五郡，出青原山，為大會。凡大夫在郡邑者皆與會焉”所謂“大夫在郡邑者”便是地方人士。徐階曾講會于靈濟宮，讓歐陽德、聶豹等人分別主持，聽講者多達千人，來自不同階層。羅汝芳有一份著名的《柬合省同志》，文中明確通知“縉紳士夫及高尚隱逸”于次年二月赴江西永豐參加會講，上述講會的參加者遠遠超出在書院就讀的學生，已經(jīng)大大擴大到其他社會成員。更有甚者，有些學者還積極向社會下層傳播義理，比如韓貞，《明儒學案》說他“以化俗為任，隨機指點農(nóng)工商賈，從之游者千余。秋成農(nóng)隙，則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這里的農(nóng)工商賈便是普通百姓。向社會傳播義理，是明代中期書院教師的重要職責。

敦親睦族是書院教師的一大任務。中國古代書院興盛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法社會的根深蒂固，宗族的安寧是社會穩(wěn)定的基礎，而書院則在使社會穩(wěn)定的進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比如明中期永豐何心隱在鄉(xiāng)里聚梁氏宗族，建聚和堂，并建學于其左，稱“夫山書院”，設率教、率養(yǎng)、輔教、輔養(yǎng)之人，延師禮賢。何心隱認為“聚于上族私館，則子弟唯知有上族之親;聚于中族私館，則子弟唯知有中族之親;聚于下族私館，則子弟唯知有下族之親”，因此要將他們總聚在一起，不分上中下族，均接受平等的教育，并過平等的生活，這樣才能去除“子弟之私念”①(明)何心隱:《何心隱集》卷三《聚和率養(yǎng)諭族俚語》，第70－71頁，中華書局1960年點校本。和睦家族，敦親睦族，教師的作用可謂大矣!

鄉(xiāng)里是宗族的放大，鄉(xiāng)里教化者也是書院教師的重要角色。再以江西吉安為例:鄒守益退職家居，以講學善俗為事，他立書院、建祠宇、廣鄉(xiāng)約、賑貸周族、睦鄰施義，為地方做了許多善事;又如歐陽德，居家孝友，置社倉于鄉(xiāng)，集子弟教以禮儀;再如羅洪先，以厚風俗為任，無論貴賤賢不肖，無不醉心其教。當然，書院對鄉(xiāng)里的教化更要靠遍布四方的學成弟子，清人李紱說:“封疆大吏有加意于化民成俗者，就昔賢講學之所，立之書院，拔諸學之秀者，聚處其中……書院之士以聚處講貫，而學業(yè)易成，學成而散之各州縣，皆足為后學之師，則其教也廣，而民可化，俗可成矣?！雹?清)李紱:《穆堂初稿》卷三十《復修宣城書院記》，清乾隆五年無怒軒刻本。

書院教師往往又是地方精英和民眾代表，鄉(xiāng)里受到侵擾，尤其是在異族入侵之時，他們常挺身而出，表現(xiàn)出家園護衛(wèi)者的高尚氣節(jié)。清初江西有“三山講學”的盛況，所謂“三山”是指寧都的“易堂九子”、南豐的“程山六君子”和星子的“髻山七隱”。在清軍南下?lián)锫又H，他們不畏強暴，奮起抗爭:“易堂”魏禧曾謀劃起義兵，事敗后與諸友歸;曾燦隨給事中曾應遴率兵數(shù)萬往救贛州;彭士望和于則與原兵部職方司主事楊廷麟起兵抗清，清兵破贛州，返寧都后，常以不死為恨?！镑偕狡唠[”之一的查世球曾破家產(chǎn)募勇士，圖謀匡復明室，失敗被俘，不屈就戮。同樣，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對當?shù)孛裆喈旉P心，對百姓所受壓迫很是不滿，對地方官員坐視不救感到憤慨，甚至出面，要求官員能夠體恤百姓，安定鄉(xiāng)里，減輕征斂，取得人民的信賴。

時政評論者是明代書院尤其是講會式書院教師的一大角色。眾所周知，明代四次毀廢書院，大都與書院人物評論時政有關。比如東林書院，《明史·顧憲成傳》說顧憲成、高攀龍等人，在講習之余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由是東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中國知識分子自古以來就有關心國事的傳統(tǒng)，而對于教育機構或人士的議政建言，則有不少開明的政治家采取虛心聽取的態(tài)度，這在歷史上留下了佳話:春秋時鄭國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戰(zhàn)國時齊宣王將“稷下學宮”那些“文學游說之士”“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都傳為美談。明代中期社會矛盾激化，官僚政治腐敗，作為在野人士的書院教師和其他人士，能夠關心時政國運，留意民間疾苦，這是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入世”精神的繼承與升華。

書院教師通常十分重視道德修養(yǎng)，是地方道德行為的表率。清朝廷對官辦書院教師的選任是很嚴格的，乾隆二年(1737)規(guī)定，凡書院師長，必選經(jīng)明行修足為多士模范者，后又規(guī)定要選擇那些品行方正，學問博通，素為士林推重者任書院講習，“以禮相延，厚給廩餼”，使他們安心訓導。同時，書院教師也往往以“人師”自期、自許、自勵，“易堂”魏禧曾經(jīng)有一段著名的話語:

往授徒水莊，易堂諸子嘗相過從。余謂諸生曰:“此磨鏡匠也。”諸生愕然。余曰:“先生如鏡子，諸生各來取照。然積久塵昏，鏡子自體不明，若不得人磨洗 ，安能照人?伊川先生言人有三不幸，余謂當以學業(yè)粗成為人經(jīng)師為四不幸。何也?門人從學者必皆才智行履不如先生，于是言莫子違，漸成堂上一呼，階下百諾之勢。他人亦以其既為人師，奉以虛體，每事多說向好處。久之，先生自以為是，不思聞過，亦無有以告之者……(余)三十授徒，積今十余年，使不得勝己之友，時相規(guī)益，不知塵昏何等矣!”①(清)魏禧:《魏叔子文集》下冊《日錄》，第1101頁，中華書局2003年點校本。

先生高高在上，學生在下，多是說好話，久而久之，先生自己也就失去了“時相規(guī)益”的“勝己之友”，道德就可能滑坡，就像鏡子，不去磨洗，只能是“塵昏何等”。魏禧的話說得多好啊，對我們的確是一聲警鐘!

綜上所述，書院教師除了教授生徒和學術研究之外，還有多重社會角色，他們的社會服務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

時過境遷，書院廢除已有110年了，明清時期書院教師承擔的社會角色仍然留給我們許多思考。比如，今天教師的職責究竟應該包括哪些內(nèi)容，便是很值得探討。我們以農(nóng)村為例。當前農(nóng)村教師的任務是比較單一的，政府與社會對他們提出的要求多是要關愛學生，嚴謹篤學，淡泊名利，自尊自律，做學生健康成長的指導者與引路人，幾乎沒有談到學校之外的工作。而在當前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文化建設中，談得比較多的則是各級財政要增加投入，要加強縣文化館、圖書館和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村文化室等設施的建設，要積極開展文體活動，要保護和發(fā)展有地方特色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等等，而對于誰是農(nóng)村文化建設的主體，則講得不太明顯，提的比較多的是要引導文化工作者深入鄉(xiāng)村。

書院廢除110年后，我國農(nóng)村已有飛速的發(fā)展，但宗族聚居、鄉(xiāng)里聯(lián)姻的狀態(tài)并未徹底改觀;迷信落后，陳風舊俗，或多或少依然保存。而另一方面，由于大量人口流向城市，農(nóng)村學生減少，相當一部分教師工作量已經(jīng)不夠飽滿。我認為，時至今日，農(nóng)村教師的任務應該及時地部分轉(zhuǎn)型，在培養(yǎng)學生的同時，可以更多的肩負起建設新農(nóng)村的任務。今天，學校依然可以像書院那樣，成為地方文化的核心;教師依然可以向書院教師學習，成為地方文化建設的主力，成為當代引導農(nóng)民學習科學技術、樹立先進思想、培養(yǎng)良好風尚、建立健康生活方式、創(chuàng)建和諧家庭與和諧鄉(xiāng)村的推動者。當然，其前提是要大大提高教師的經(jīng)濟地位和政治地位，“以禮相延，厚給餼廩”，讓他們獲得令人羨慕的收入，過上更加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同時加強教師自身的修養(yǎng)，使之真正成為鄉(xiāng)里的楷模與表率，進而推動新農(nóng)村的文化建設。

胡青(1953—)，男，南昌人，江西師范大學教授，課程與教學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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