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健平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接受學視野下的泰戈爾研究
黃健平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泰戈爾及其作品在中國的影響可謂起起落落?!疤└隊枱帷笔且粋€雙面現象:有人追捧有人不屑。表現博愛的宗教思想的《吉檀迦利》在中國雖有人追捧、模仿,但同時也受到許多質疑和責難。而其表現追求自由、和平精神的作品在中國則受到一致的贊賞。在接受學視野下,這種接受的差異性是由接受者主體的差異和當時社會文化的需求造成。
接受學;泰戈爾;變異性
泰勒認為:“一本書越是表現重要的思想感情,他在文學上的地位就越高;因為只有表現整個民族和整個時代的生存方式,一個作家才能將全部時代和全部民族的同情都集中到他的周圍。”[1]這也說明了一部文學經典之所以能夠成立的根本原因,那就是,他所傳達的是人類普遍的共同情感。這種基于人類情感共通性的文化表達才會引起人在閱讀體驗中的“感同身受”,才可以確立自己被接受的立足點。韋斯坦因認為“接受”不同于影響的內涵在于:“影響,應該用來指已經完成的文學作品之間的關系,而‘接受’則可以指明更廣大的研究范圍,也就是說,它可以指明這些作品和它們的環(huán)境、氛圍、讀者、評論者、出版商及周圍情況的種種關系。因此,文學‘接受’的研究指向了文學的社會學和文學的心理范疇?!保?]也就是說,一部作品能否被接受,哪些人接受,如何接受,接受者與作品之間是否有互動或者說反作用……這些都關乎接受者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接受者主體的經驗。泰戈爾及其作品在中國引起的熱潮,起起落落?,F在,從接受學的角度再次打量,會從中得到更多的啟示。
一
“五·四”時期,許多作家從不同角度接受了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影響。郭沫若接受了泰戈爾的泛神論,從泛神論中汲取了追求個性解放,反抗封建的力量,但他的詩歌的基調仍是灼熱的;冰心也接受了泰戈爾的泛神論,卻造成了一片平和恬淡的情調;王統(tǒng)照明顯接受了泰戈爾“愛的哲學”,他的詩追隨泰戈爾崇尚自然,追憶童心,探索人生,但卻朦朧晦澀;與冰心不同,徐志摩和泰戈爾的交往更深,他從浪漫主義的角度來接受泰戈爾,作品顯得清新明快,縹緲空靈[3]。泰戈爾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中國的報刊上是在1915年10月的 《青年雜志》(即后來的《新青年》)第二期上刊登的四首題為《贊歌》的翻譯短詩中。是陳獨秀從英文轉譯過來的《吉檀迦利》中的短詩,以五言古體形式發(fā)表的。其后,1917年《婦女雜志》第三卷6、7、8三期上連續(xù)刊登了署名 “天風”、“無我”翻譯的泰戈爾的三篇短篇小說,即《歸家》(當時譯為《雛鳥》)、《喀布爾人》(當時譯為《賣果者言》)和《盲婦》。1920年,泰戈爾的詩歌、小說、戲劇論文、書信和講演等譯作大量出現在中國報刊雜志上。
1923年12月27日徐志摩在給泰戈爾的一封邀請信中說:“我們相信你的出現會給這一個黑暗、懷疑和煩躁動亂的時代帶來安慰、冷靜和喜樂,也會進一步加強我們對偉大事物和生活的信心與希望。這種信心和希望是已經通過你的助力而注入了我們的心懷?!保?]郭沫若在《我的作詩經過》一文中承認自己的泛神論思想的源起,他的詩中許多地方都有著泰戈爾詩歌浸潤的痕跡,彌漫著新月和飛鳥的影子。冰心說:“現在回憶起來,我不記得那時候我讀過多少當代的別人的短詩沒有,我自己寫《繁星》、《春水》的時候,并不是在寫詩,只是受了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把自己許多‘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個集子里而已?!?/p>
隨著泰戈爾1924年訪華,中國立時興起了一股泰戈爾熱,并在中國文化界和思想界引起了巨大的爭論。各種態(tài)度針鋒相對,肯定派視泰戈爾為文明的使者,“可以給我們不可估量的慰安,可以開發(fā)我們淤塞的心靈泉源,可以指導我們努力的方向與標準,可以糾正現代狂放恣縱的反常行為,可以摩挲我們想見古人的憂心,可以消除我們過渡時期張皇的意氣,可以使我們擴大同情與愛心,可以引導我們進入完全的夢境。[5]他是“給愛與光與安慰與幸福于我們的人”,“他在荊棘叢生的地球上,為我們建筑了一座宏麗而靜謐的詩的靈的樂園,是如日光一般,是無往而不在的,是容納一切階級,一切人類的;只要誰愿意,他便可以自由的受歡迎的進內”。[6]否定派針對泰戈爾的“自然神教”、“冥想主義”和“愛之實現”的主張批評道:“那是有閑階級的思想,是守舊的國粹派思想,是神的而不是人的思想?!标惇毿恪⒘终Z堂、魯迅等人對他則猛烈批評,陳獨秀甚至發(fā)表文章說“泰戈爾是一個什么東西!”說他自己不過也是一個亡國的詩人,自己都無法解釋個人關系和政治關系的沖突(生活在英國殖民地的印度,創(chuàng)作英語作品,拿著殖民國授予的獎杯,接受殖民者的贊美),反而到處說著“精神復興”、“內心圣潔”、“與宇宙和諧”、“處處見神”的廢話。[7]魯迅先生比較客觀,他寫道:“人近而事古的,我記起了泰戈爾。他到中國來了,開堂講演,人給他擺出一張琴,燒上一爐香,左有林長民,右有徐志摩,各個頭戴印度帽。徐詩人開始紹介了:‘唵!嘰里咕嚕,白云清風,銀磬……當!’說得他好像個活神仙一樣,于是我們的地上的青年們失望,離開了”。[8]這正說明了傳播途徑影響接受效果,人們最初接觸到泰戈爾的時候,也會受到傳播者的觀念的影響,沒有窺見全貌的,當然就得出了誤解。
二
泰戈爾在《文學的本質》中說,“外界世界一旦進入我們的內心,就構成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不僅有外界世界的色彩、形態(tài)和聲音等,而且還包含著個人的情趣愛好,人們的喜怒哀樂等,外界世界與我們心靈上的感情結合,就有了許多表現形式?!保?]泰戈爾的創(chuàng)作,無論詩歌還是小說,其實都是作者心靈世界的再現。作者通過自己的經驗觀察世界,然后將世界給他的投影用自己的語言展現出來。泰戈爾選擇英語來對《吉檀迦利》和其他作品進行再創(chuàng)作,一是因為英語更容易掌握,二是因為印度是英國的殖民地,他生活在英語世界中,英語是他的交際語之一。三是英國文學對他的影響也非常大。但他并不是從英國文學中直接取材或者創(chuàng)作英國人喜歡的題材,而是添加進自己對于印度文化的深刻理解,將對梵天的熱愛,對“satyam”(真理)的追求融入自己的語言,展現的是東方人關注“永恒的平和”的心靈。這些都是傳統(tǒng)英語世界中所沒有的。因此,語言、文字只是一種言說的方式,“沒有一個詩人會從正統(tǒng)的商鋪里借用現成的語言媒介。他不但要有自己的種子,而且要有自己的土壤。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媒介,這并不是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語言系統(tǒng),而是因為他對語言系統(tǒng)的獨特使用,在得到生活神奇的觸摸之后,把語言系統(tǒng)轉化成他個人創(chuàng)作的獨特載體?!彼瑫r認為“所有重要的語言都發(fā)生了并發(fā)生著變化。那些拒絕變化精神的語言將遭到毀滅,不會有思想和文學上的大豐收?!保?0]泰戈爾改換自己的詩歌語言,也是考慮了自己的“隱含讀者”是可以理解自己的孟加拉理想罷。海德格爾在《詩·言·思》中說:“人只有當他已經在詩意的接受尺規(guī)的意義上安居,他才能夠從事耕耘建房這種意義的建筑。有詩人,才有本真的安居?!痹娙丝梢园讶藘刃淖钌钐幾铍[秘的感情拿到顯微鏡下放大解析。在語言的構制中,閱讀者可以聽到心靈的律動。正如同1920年9月,冰心在《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上發(fā)表《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泰戈爾!謝謝你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感;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靈的寂寞。這時我把筆深宵,追寫了這篇贊嘆感謝的文字,只不過傾吐我的心思,何嘗求你知道!然而我們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寫了,你也看見了?!弊掷镄虚g流露的是精神的交匯,是心靈的理解。
泰戈爾受到歡迎的又一個重要因素在于,他的詩中不僅展現了印度古老文化的智慧,還吸納了中國文化中的意象和神思,甚至有些詩歌在結構和意境上也模仿了中國詩歌。根據張思齊先生的考證,泰戈爾有一首詩模仿了蘇軾[11]:
山蒼蒼,(山巒不斷地向萬仞高空伸展)
水茫茫,(江河行走幾百里,沒有一點漣漪)
大孤小孤江中央。(沙丘潔白無瑕的閃爍著:遠遠望去孤山恰似沙丘)
崖崩路絕猿鳥去,(完美無缺的青翠松柏:猴兒鳥兒都不碰他們,自然完美無缺)
唯有喬木挽天長。(年復一年的萬古長青)
客舟何處來,
棹歌中流聲抑揚。
沙平風軟望不到,(河水川流不息的流著)
孤山久與船低昂。(哪兒都不想歇腳休憩,于是船兒繼續(xù)航行,久久地昂呢)
峨峨兩煙鬟,(幾萬年的樹木一直遵守著自己的諾言——)
曉鏡開新妝。(突然,)
舟中賈客莫漫狂,(它們抹去一個旅途者心中的全部痛苦和不幸)
小姑前年嫁彭郎。(用自己的筆譜寫著一首新歌:小姑前年嫁彭郎啦。)
兩相比較,敘述結構大致相同,但內容上仍有差別,特別是原詩中有許多典故,在新作中就被省略了。由于典故、意象在異質文化中本來就不好翻譯,所以作者干脆略去不譯,而是通過作者自己的理解來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些景物意象,從而使詩歌顯得清新、別致。這種現象在當時英美意象派詩歌中比比皆是。比如龐德在創(chuàng)作時也常常將中國的詩歌或者日本的俳句加以隨意改編。這也是文學接受學中的文學變異性的表現。這種經過了異國再創(chuàng)作的詩歌以另一種語言形態(tài)重新回到故土時,他的奇思妙想與新奇結構又繞過傳統(tǒng)的目光,在現代形式中得到新生。
三
泰戈爾作品在中國再度煥發(fā)光彩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的《沉船》、《戈拉》、《小沙子》、《四個人》等長篇和中短篇小說相繼譯成中文。書中反抗階級壓迫,倡導平等博愛的思想又與中國當時的社會語境相符合,加上泰戈爾不時對中國革命戰(zhàn)爭發(fā)表聲援,因此,中國又再次掀起了泰戈爾熱,得到廣泛的認可。1957年1月,周恩來總理訪問了泰戈爾故居,在題詞中寫到:“泰戈爾對中國的熱愛,對于中國人民民族斗爭的支持,會永遠留在中國人民的記憶中?!币粮駹栴D在討論伊瑟爾(Wolfgang Iser)的《閱讀活動》時,認為“閱讀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它使我們更加批判的觀察自己的種種認同。這就好像是,當我們閱讀一本書時,我們所閱讀的其實一直就是我們自己”。("The whole point of reading ,for a critic like Iser,is that it brings us into deeper self-consciousness,catalyzes a more critical view of our own identities.It is as though what we have been 'reading',in working our way through a book,is ourselves.")[12]
人類普遍的心理認同會跨越國界。泰戈爾追求自由,愛好和平,擁有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在童年時期,他便聽從于自己的心靈,雖然在他周圍的親人、朋友都信奉某一宗教,但是,他并不把這種“大家都這樣,所以我也這樣”當做一種理所當然。他說“我的精神是在一種自由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這里所謂的自由,是指不受任何由某種經典確切無疑的權威或某種組織良好的信徒團體認可的信條主宰的自由?!保?3]他始終保持自己的精神獨立,他說,“在我身上還有另一個人,不是物質的人,而是人格的人。人格的人有自己的好惡,并且要有某種東西來滿足自己愛的需要,只有在我們擺脫了一切肉體的與精神的需要、權宜的與實用的需要,在這樣的境界中,才能找到這個人格的人。這個人格的人,是人身上最上的人。他與這偉大的世界有它自己的人格關系,并從中尋求某種東西以滿足人格。”[14]他始終相信:“我們通過仰慕和愛情,通過翱翔于現實之上的希望實現生命的尊嚴;我們的希望高飛遠舉,超越我們的生命期限,從而進入無窮無盡的時間,使我們的生命得以在所有的后人身上延續(xù)?!保?5]
伽達默爾在《贊美理論》中引用了荷爾德林的話“我們的存在始于我們的對話”[16],當語言成為人類的存在之家,我們只有在語言之中并通過語言,才達到擁有世界的可能性。換句話說,語言就是能夠被理解的存在。世界在語言中出場、“現身”。如果沒有語言的交流,就無法證明我們的存在。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我們語言的界限也就是我們世界的界限”。由此不難發(fā)現,泰戈爾的出現和受到廣泛的歡迎并非偶然。他以自己的獨特方式言說了自己,并且在言說中,證明了自己的存在。而且在不同的層面上,他的存在被不同的解釋者演繹、變形,這些解釋又在不斷地重新書寫著泰戈爾,使之變得更加豐滿、多元。
[1] H.Taine,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Introduction,in Hazard Adams ed.,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71,P614.
[2]韋斯坦因.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47.
[3]樂黛云主編.中西比較文學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112-113.
[4] 徐志摩.致泰戈爾[A].徐志摩書信[C].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5] 徐志摩.泰戈爾來華[J].小說月報,1923,14 卷 9 號.
[6] 鄭振鐸.歡迎泰戈爾[J].小說月報,1923.15 卷.4 號.轉引自沈益洪編.泰戈爾談中國[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241.
[7]林語堂.論泰戈爾的政治思想[A].轉引自沈益洪編.泰戈爾談中國[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193.195.
[8]魯迅.魯迅論泰戈爾[A].轉引自沈益洪編.泰戈爾談中國[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241.
[9]泰戈爾.泰戈爾全集 [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2 卷.48.
[10]沈益洪編.泰戈爾談中國[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6.7.
[11]姜景奎選編.印度文學研究集刊·第六輯[C].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130.131.
[12] Terry Eagleton , 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China,2004.P.68.
[13] 泰戈爾.泰戈爾全集[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第 20卷.297.
[14] 泰戈爾.泰戈爾全集[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第 22卷.154.
[15] 泰戈爾.泰戈爾全集[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第 20卷.312.
[16]伽達默爾著,夏鎮(zhèn)平譯.贊美理論[M].上海:三聯書店,1988.4.
[責任編輯 于 湘]
Research on Tagore in the perspective of reception theory
HUANG Jian-p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nalsi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Sichuan, China)
The influence of Tagore and his works in China rises and falls.“Tagore’s fever” is a double-sided phenomenon:some people are crazy for it and some distain it.Gitanjali expressing the religious thought of universal fraternity is pursued and imitated in China, but is questioned and reproached at the same time.Anyhow, his works pursuing freedom and peace have been appreciated in China.In the perspective of reception theory, the dissimilarity of this kind of receiving is caused by receiver’s difference and the needs of the society and culture then.
reception theory; Tagore; variability
I0-03
A
1008-6390(2011)02-0115-04
2010-08-11
黃健平(1982-),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生,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