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彪
(懷化學(xué)院,湖南 懷化 418008)
“千古情人獨(dú)我癡”
——試論賈寶玉之情的深層蘊(yùn)含
向 彪
(懷化學(xué)院,湖南 懷化 418008)
情,是《紅樓夢》中賈寶玉形象的性格基點(diǎn),也是理解和把握這一形象的關(guān)鍵點(diǎn)。賈寶玉之情,本質(zhì)上是對靈秀女兒的珍愛之情,對柔弱的、處于弱勢地位的女兒們的呵護(hù)之情,對薄命女兒們的悲憫之情,對戀人林黛玉的深切摯愛之情,對無情之物的仁愛之情。賈寶玉不同于一般的“情癡情種”,賈寶玉之情,更不同于一般的俗情。他的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他“把對個(gè)別女兒的愛擴(kuò)展為對所有女兒們的愛與同情”,“不但及于眾人,而且及于眾物”,真正踐行了中國古代思想家們所倡導(dǎo)的“民胞物與”思想,是一種“廣范圍高境界的情”,一種“最博大、最崇高的情”,是天地間之大愛。
《紅樓夢》;賈寶玉;情;蘊(yùn)含
情,是《紅樓夢》中賈寶玉形象的性格基點(diǎn),也是理解和把握這一形象的關(guān)鍵點(diǎn)。所以,自脂硯齋以來,論者便對賈寶玉的情作了多方面的闡發(fā)與論析,其中自不乏精妙之論;但從總體上看,這些闡發(fā)與論析,多少存在著或皮相(如“愛紅癖”論、“泛愛”論)、或浮泛(如“愛博”論、“兼愛”論)等弊端,且多零碎而不系統(tǒng)。因此,我們有必要通過對小說中有關(guān)賈寶玉情事描寫的梳理,就賈寶玉之情的深層蘊(yùn)含,進(jìn)行更加深入系統(tǒng)的發(fā)掘,以期對賈寶玉這一“情癡情種”形象有更本質(zhì)的認(rèn)識(shí)與把握。
在筆者看來,賈寶玉之情,除了屬于人之常情的人倫親情、朋友誼情而外,主要體現(xiàn)為對眾女兒的珍愛呵護(hù)悲憫之情、對戀人林黛玉的深切摯愛之情、對無情之物的仁愛之情。鑒于屬于人之常情的人倫親情、朋友誼情比較容易理解和把握,因而不再贅論,本文重點(diǎn)論析其它三個(gè)方面的情。
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又可以分為三個(gè)層面來解析:
在賈寶玉看來,“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第二回),[1]“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第二十回),因此,無論是出身高貴的小姐,還是身份卑微的丫鬟;也不論是熟識(shí)的身邊女孩,還是素不相識(shí)的女孩,只要是靈秀的妙齡少女,他都視若珍寶,愛惜有加。到花家因見襲人表妹生得清純秀麗,便道“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里,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里”。(第十九回)因見新來的寶琴、岫煙、李紋、李綺個(gè)個(gè)都是水蔥兒似的絕色人物,便興奮得不亦樂乎:“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第四十九回)香菱學(xué)詩蘭心蕙性、如醉如癡,便禁不住感嘆道:“這正是‘人杰地靈’,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性情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么個(gè)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梢娞斓刂凉??!保ǖ谒氖嘶兀┒绢^雖是個(gè)小村姑,但因溫婉秀美,便也有些戀戀不舍,臨別時(shí),“少不得以目相送”。(第十五回)劉姥姥信口開河,胡謅了個(gè)“雪中抽柴”的茗玉小姐的故事,說她只生到十七歲就病死了,寶玉聽后也禁不住跌足嘆惜,憐惜之情溢于言表。(第三十九回)由于無限珍愛這些清純靈秀的女兒們,因此,他把她們看得很高。他在《芙蓉女兒誄》中,稱頌晴雯“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日月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第七十八回)。
《紅樓夢》第二回提到江南甄家的甄寶玉也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
這女兒兩個(gè)字,極尊貴、極清靜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gè)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gè)字,要緊。但凡要說時(shí),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
《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以假掩真、真假合一?!凹僮髡鏁r(shí)真亦假”,賈寶玉其實(shí)就是甄寶玉的幻像,甄寶玉的觀點(diǎn),其實(shí)就是賈寶玉的觀點(diǎn)。阿彌陀佛、元始天尊本是佛教、道教的最高尊神,但甄、賈兩寶玉卻把女兒看得比元始天尊、阿彌陀佛“還更尊榮無對”,由此可見甄、賈兩寶玉對靈秀女兒們的寶愛之重。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女兒價(jià)值觀,寶玉終日“在內(nèi)幃廝混”,過著珠圍翠繞的生活,與女兒們處得言和意順、親密無間,以致警幻仙姑都認(rèn)可他“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第五回)。
賈寶玉對女兒們的這種情,從現(xiàn)象上看,固然是一種“愛紅癖”;但從本質(zhì)上看,卻是“對于天下所有美好的人與物自然興起的一種珍惜賞愛之情”。[2](P172)他珍惜賞愛的是這些萃“山川日月之精秀”的女兒們身上律動(dòng)著的青春與詩意,是她們心靈鐘毓著的蘭質(zhì)與蕙性,是她們似水一樣晶瑩透亮的單純與高潔。正如王蒙先生所說:“賈寶玉經(jīng)常是以一種審美的態(tài)度來對待異性的。對于美麗的聰明靈秀的女孩子,寶玉經(jīng)常抱著的不僅僅是體貼入微,而且是贊嘆有加,是傾倒于造物主杰作之前的一種喜悅、陶醉、崇拜與自慚形穢?!保?]
相對男人們來說,賈寶玉所珍愛的女兒們,不僅身心更為柔弱,在男性中心社會(huì)中的身份地位也完全處于弱勢,尤其是在保留著奴隸制殘余的賈府中的那些丫鬟們,更是被欺凌被壓迫被損害的對象。對于這些柔弱的、處于弱勢地位的女兒們,賈寶玉可謂極盡體貼呵護(hù)之能事:齡官為與賈薔的愛情而苦惱,哽哽噎噎地蹲在薔薇花架下用簪子畫了幾千個(gè)“薔”字。寶玉見了,心里便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gè)形景。外面既是這個(gè)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此哪觾哼@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保ǖ谌兀┣琏┗疾?,寶玉見胡庸醫(yī)給她下了虎狼之藥,大吃一驚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并向丫鬟們打比方說:我就好比野墳圈子里長的老楊樹,而你們好比秋天才開的白海棠,“連我(都)禁不起的藥,你們?nèi)绾谓闷??”因而立即吩咐另請王太醫(yī)前來診治下藥(第五十一回)。藕官違禁在大觀園中燒紙錢,管事婆子要拉她去處分,寶玉為使她免遭責(zé)罰,就說是自己叫她去燒的,為的是使自己的病好得快些(第五十八回)。彩云偷了王夫人房中的玫瑰露給賈環(huán),上頭追查此事,寶玉為“保全人的賊名兒”,也向平兒提出,“這事件我也應(yīng)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第六十一回)??吹椒脊俚母赡锱按脊?,寶玉 “恨的用拄杖敲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長地久,如何是好!’。”(第五十八回)因念及芳官“少親失眷的,在這里沒人照看”,因而委托襲人照管她。
賈寶玉體貼的是她們的憂愁與痛苦,憐惜的是她們的弱勢與無助,呵護(hù)的是她們的柔弱與生命。正因?yàn)檫@個(gè)世界對女子太不公平、太薄情寡義,也由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因而太柔弱,寶玉便用他慈愛的目光撫慰她們,用溫暖的雙臂去呵護(hù)她們,盡管他的雙臂并不那么剛強(qiáng)有力。涂瀛認(rèn)為賈寶玉的這種情志與舉動(dòng),“乃如度花之風(fēng),意在花而不為花住,照花之月,意在花而不為花私,夫然后香溫玉軟,不摧于怨風(fēng)凄雨,綠膩紅酥,不侮于狂蜂醉蝶,于以主持巾幗,護(hù)法群釵”,[4](P126-127)可謂道出了賈寶玉對柔弱的、處于弱勢地位的女兒們的呵護(hù)之情的實(shí)質(zhì)。
在中國古代社會(huì),由于男權(quán)文化的橫行與肆虐,使得賈寶玉極盡珍愛、呵護(hù)之能事的女兒們總逃不脫“紅顏薄命”的宿命。對于女兒們的這種悲劇性命運(yùn),賈寶玉總是懷著深深的憐惜與悲憫之情。平兒因璉、鳳夫婦的不堪而無辜遭打,寶玉把平兒請到怡紅院中來,先是用好言撫慰,然后吩咐丫頭們給她舀水洗臉,燒斗熨衣,重新梳妝。平兒走后,寶玉“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dú)立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茶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這里,“不覺潸然淚下”(第四十四回)。香菱與荳官斗草時(shí),不慎泥濕了新上身的石榴裙。寶玉擔(dān)心“(薛)姨媽老人家嘴碎”,會(huì)辭責(zé)香菱,因而說服香菱換上襲人一條同樣的裙子。他在去取裙子的路上,也“心下暗算:‘可惜這么一個(gè)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gè)霸王’。”憐憫之情,也禁不住油然而生(第六十二回)。后來,在薛蟠即將娶正妻夏金桂過門時(shí),天真的香菱興致勃勃地向?qū)氂窠榻B起夏金桂的情況,并表達(dá)了“巴不得早些過來”的愿望。寶玉聽后,卻深為香菱“耽心慮后”;只是單純的香菱非但未能理解寶玉的擔(dān)憂與憐憫之情,反而認(rèn)為寶玉“是個(gè)親近不得的人”。面對來自己所關(guān)心憐惜之人的誤解,寶玉“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覺滴下淚來”。(第七十九回)在夏金桂娶進(jìn)薛家后,因嫉妒而費(fèi)盡心機(jī)地虐待香菱,寶玉竟又突發(fā)奇想,詢問賣膏藥的王一貼“可有貼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沒有”(第八十回),真可謂用心良苦。在這里,他的精神世界真正達(dá)到了無我、為人、忘私的境界。正如宋淇先生評價(jià)的那樣:“寶玉之所以偉大,就是因?yàn)樗谒枷肷线_(dá)到了一個(gè)新的意境,為女兒們盡心,而并不斤斤于求她們的了解或同情。”“他所心向往之的是別人的幸福,自己的感受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計(jì)算之內(nèi)。”[5](P70-71)只是他無力改變男權(quán)社會(huì)中普遍存在著的“紅顏薄命”這種文化制度性悲劇,因而只能到處釋放這種不能自制的感傷的溫情,即所謂“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
賈寶玉之情的最深刻最動(dòng)人的表現(xiàn),還是對林黛玉的深切摯愛之情?!罢窃趯o數(shù)‘有命無運(yùn)’的女孩子們的廣泛同情、關(guān)懷和熱愛的基礎(chǔ)上,賈寶玉產(chǎn)生并發(fā)展了他同林黛玉的愛情”。[6]這種愛情是建立在共同的思想和志趣的基礎(chǔ)之上的,并且經(jīng)受了時(shí)間與人生變遷的深刻考驗(yàn)。
對于賈寶玉之情愛的內(nèi)涵及其特質(zhì),人們普遍把它界定為“泛愛”(或稱 “愛博”、“兼愛”)。的確,賈寶玉泛愛過寶釵、湘云、妙玉、晴雯、襲人、麝月、金釧兒、柳五兒、芳官等等,甚至對偶爾一見的襲人表妹、村姑二丫頭也戀戀不舍。但他泛愛中又有專愛,他真正的愛情對象還是黛玉。只有黛玉才是他真正的人生知己,心心相印的摯友,一往情深的情侶。只有對林黛玉的情才堪稱刻骨銘心,他也只會(huì)為黛玉癡、病、癲、傻。如果說,他對眾女兒的意淫和泛愛,是他生活的必需的話;那么可以說,他對黛玉的專愛,則是他生命的必需。小說第五十七回所寫的“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情節(jié),可以說明黛玉對寶玉情感和生命的重要:紫鵑想試探一下寶玉對黛玉的愛情,哄騙寶玉說,黛玉老家的人就要來把黛玉接回蘇州去了。寶玉一聽便呆了,不省人事。紫鵑把他弄醒后,他便一把抓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狈彩切樟值膩淼剿恐刑揭暎家按虺鋈ァ?。一會(huì)兒又看到了十錦格子上陳設(shè)的一只西洋自行船,便以為是來接黛玉的船只,他便一把搶了過去,掖在被子里,一邊又死命抓住紫鵑不放,以為抓住了紫鵑就抓住了黛玉。我們透過寶玉這些變態(tài)舉動(dòng),可以感受到寶玉內(nèi)心深處對黛玉的深切之愛;寫他的病,就是寫他的愛,他病得深,恰說明他愛得深。
現(xiàn)行《紅樓夢》后四十回已非曹雪芹原著,在思想內(nèi)涵、情節(jié)走向以及故事結(jié)局上與曹雪芹的構(gòu)思有較多出入,但在對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描寫上,卻大致沿襲了前八十回的思路。第九十七回寫寶玉因失玉而癡傻,賈府的家長們?yōu)榀熤螌氂竦寞偵抵Y,決定用娶親的辦法給寶玉沖喜。那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只聽見娶了林妹妹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烧l知賈府的統(tǒng)治者們玩弄調(diào)包之計(jì),到了拜堂那天晚上,當(dāng)寶玉揭開新娘的頭蓋時(shí)發(fā)現(xiàn)并不是黛玉而是寶釵,“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并因此舊病復(fù)發(fā),更加昏憒,甚至連飲食也不能進(jìn)了。從這里亦可見出黛玉對于寶玉生命的重要意義。在生活上,寶玉盡管可以“但是女子,俱當(dāng)珍重”,[7](P90)可以“無在不細(xì)心體貼”,[8](P168)甚至可以“兼愛”;[9](P956)但在愛情婚姻上,卻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洪秋蕃就已經(jīng)認(rèn)識(shí)到:“豈知寶玉性雖泛愛,而區(qū)區(qū)方寸自有權(quán)衡,故于黛玉獨(dú)加親密?!保?0](P127)又說:“寶玉多情博愛……豈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耶?惜無為寶玉白者耳。”[11](P2146)陳其泰則更明確地指出:“凡人愛博,則情不專,獨(dú)寶玉不然。彼固以女色為命,到處留情。然只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雪中之鴻爪,夢中之鹿肉;原在何有何無之?dāng)?shù)。其饑渴飲食性命以之者,惟一林黛玉耳。”[12]星臺(tái)說得最透徹:寶玉“死生可共者,惟黛玉一人而已”。[13](P70)
《紅樓夢》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夾批有云:“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后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边@里是說,賈寶玉在黛玉病亡、賈府衰敗之后,終于棄下“寶釵之妻、麝月之婢”,懸崖撒手,出家為僧。脂批將寶玉的這種行為稱為“情極之毒”。
何謂“情極之毒”?顧名思義,就是“情到極點(diǎn)而生出的狠毒”。凡人用情深到極點(diǎn),往往會(huì)做出自傷、自殘乃至棄世的非理性的舉動(dòng),此即是“情極之毒”。諸如柳湘蓮在尤三姐自刎后,終于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頭發(fā))一揮而盡,跟著那瘋道人出家而去,張金哥聞得父母退了前夫的定禮,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司棋因母親阻攔她與潘又安的愛情,撞墻而死之類,都屬“情極之毒”。只不過這類“情極之毒”,乃世人莫忍為者。
然而以“多情”著稱的賈寶玉又何能行出“拋妻棄婢”這樣的“情極之毒”來呢?這種行為看似狠毒,實(shí)則可以理解:一者與寶釵成親乃封建家長們的安排,非寶玉自己之意愿。因而“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然“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夫妻倆相敬如賓,“到底意難平”??!二者兩人思想、志趣不同,相處久了,終究難相投合,甚至引發(fā)感情破裂。三者寶玉本來就有些“呆狂癡病”,加上對黛玉又用情唯深唯真。而“情”至深處濃時(shí),往往難免又有求全之毀、求真之痛;因而當(dāng)情毀情滅之時(shí),痛定思痛之日,“情極”之因頓作“絕情”之果矣。也即是說,賈寶玉之所以要行出“拋妻棄婢”的“情極之毒”來,還是因?yàn)椤俺齾s巫山不是云”——這一點(diǎn)是起決定作用的。至于寶玉沒有像金哥、司棋那樣選擇殉情而死,也是為了踐行他在黛玉生前許下的承諾:“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保ǖ谌兀┧?,當(dāng)黛玉的一縷香魂隨風(fēng)散去之后,寶玉也像一朵浮云,沒入虛無。這對于“寶釵之妻、麝月之婢”來說,可能是薄情寡義之舉;但對林黛玉來說,則可謂用情至真至深者也!
據(jù)脂批透露,曹雪芹《紅樓夢》佚稿的末回回目為“青埂峰下證前緣;警幻仙姑揭情榜”。在“情榜”中,對書中主要人物的情都做了定性評價(jià)。給賈寶玉的評語是 “情不情”。何謂“情不情”?前一個(gè)“情”活用為動(dòng)詞,“用情”之意;“不情”指“不知情之物,未知情時(shí)之人”。按脂評的解釋,“情不情”就是“凡世間之無知無識(shí),彼(寶玉)俱有一癡情去體貼”(甲戌本第八回眉批)。也就是說,寶玉對“不知情之物”和“未知情時(shí)之人”都有情,都用情。小說第三十五回寫傅試家的兩個(gè)老嬤嬤曾這樣評說寶玉:
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里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蹦阏f可笑不可笑?時(shí)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
自己淋得像落蕩雞了,反而告訴人家快去躲雨,這就是對“不知情時(shí)之人”用情;“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魚,就和魚說話”,則是對“不知情之物”用情。
一花一石、一草一木,本是“不知情之物”,可在寶玉心目中,卻“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yàn)的”。(第七十七回)所以,當(dāng)他在沁芳閘橋邊石頭上坐讀《西廂》,一陣風(fēng)吹來,桃花“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他“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讓花瓣“流出沁芳閘去”(第二十三回),使她“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當(dāng)他路過沁芳橋時(shí),看到路邊的一株杏樹凋謝了,結(jié)出豆子大小的小杏子,便覺得“把杏花辜負(fù)了”,禁不住“仰望杏子不舍”,甚至“對杏流淚嘆息”。(第五十八回)因?yàn)榛渚鸵馕吨チ嗣?,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正如孫遜先生所言,賈寶玉“不僅對于人進(jìn)行情感交流,也給自然萬物以人的地位”。[14](P176)
賈寶玉這種對“不知情之物”和“未知情時(shí)之人”都有情、都用情的“情不情”性格,在俗人看來,自然是難以理解的。所以,都認(rèn)為他“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其實(shí),寶玉所追求的是一個(gè)有“情”的世界,在這一有“情”的世界中,不僅人與人之間要有情,人與自然萬物也要有情。寶玉的這種追求,無疑是超越他所處的時(shí)代的,也正是我們今天所要倡導(dǎo)的,甚至還是我們將來要長期追求的。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dú)我癡”。(第五回)正如涂瀛所說:“寶玉圣之情者也?!辟Z寶玉不同于一般的“情癡情種”;賈寶玉之情,更不同于一般的俗情。他的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15](P126-127)他“把對個(gè)別女兒的愛擴(kuò)展為對所有女兒們的愛與同情”,[16](P72)“不但及于眾人, 而且及于眾物”。[17](P9)真正踐行了中國古代思想家們所倡導(dǎo)的“民胞物與”思想,是一種“廣范圍高境界的情”,[18](P8)一種“最博大、最崇高的情”,[19](P175)是天地間之大愛!
[1] (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2] (清)涂瀛.紅樓夢論贊[A].一粟.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第一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5.
[3] (清)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A].一粟.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第一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5.
[4] (清)姚燮.讀紅樓夢綱領(lǐng)[A].一粟.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第一冊)[C].中華書局,1985.
[5](清)話石主人.紅樓夢精義[A]∥紅樓夢研究資料叢書·紅樓夢考評六種[C].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2.
[6] (清)洪秋蕃.紅樓夢抉隱[A].馮其庸.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C].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
[7] (清)陳其泰評,劉操南輯.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
[8] 星臺(tái).書紅樓夢后[A].呂啟祥,林東海.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上冊)[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
[9] 周汝昌.紅樓夢與中華文化[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8.
[10]宋淇.紅樓夢識(shí)要——宋淇紅學(xué)論集[C].北京:中國書店,2000.
[11]葉嘉瑩.對《紅樓夢評論》一文的評價(jià)[A].王國維及其文學(xué)批評[C].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12]孫遜.中國古代小說與宗教[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0.
[13] 王蒙.賈寶玉論[J].紅樓夢學(xué)刊,1990,(2) .
[14] 趙齊年.關(guān)于《紅樓夢》的成書過程[J].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bào),1963,(4) .
[責(zé)任編輯 于 湘]
“Ages lover, Jia Bao-yu”——an analysis of the deeper connotation of Jia Bao-yu’s affection
XIANG Biao
(Huaihua College, Huaihua 418008, Human, China)
Affection was the basic element of the image of Jia Baoyu, hero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nd also the key point to understand and master this image.Jia Bao-yu’s affection was the affection for cherishing the bright beautiful girls, protecting the vulnerable girls in the disadvantageous status, sympathizing with the unlucky girls, devoting sincere love to his lover Lin Daiyu and showing kindheartedness to the lifeless things.He was completely different from the commonplace “infatuated lovers” and his affection different from the common vulgar affection.His affection was “the natural affection that any boy or girl had, and the affection that no boys and girls, ancient and present, could devote as completely as he did”.He “expanded his love for an individual girl to the love for and sympathy of all girls”, “gave his love not only to people, but also to things”.He really practiced the idea that“all people and things are the same race” advocated by the ancient Chinese thinkers.That was “the wide-scope and lofty-realm affection”, a kind of“widest and noblest affection”, and the greatest affection in the world.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Jia Bao-yu; affection; implication
I207.411
A
1008-6390(2011)02-0105-04
2010-09-11
向彪(1963-),男,湖南洪江人,懷化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huì)理事,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