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波
(中國政法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8)
美國19世紀著名作家納撒尼爾·霍桑憑借其《紅字》一書名利雙收,榮膺美國時下最偉大的小說家。他不僅在文學評論界倍受青睞,在讀書界也獲得高度贊譽,其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和解讀評論在世界各地至今未衰。縱覽霍桑的生命歷程和創(chuàng)作生涯,不難發(fā)現(xiàn):清教的宗教學說和罪罰原則貫穿其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甚至波及他的日常生活,顯而易見的是“宗教”這一主題在他及他筆下的人物身上不時閃現(xiàn);霍桑的心神,他的靈魂,他的筆觸,他的人物都被置于清教這一當時嶄新的、占據統(tǒng)治地位的宗教是非觀念之下。而回顧整個歐美文學史,基督教文化對文學的滲透、影響幾乎是與基督教的誕生同步而起的,宗教的信條和教義已經遠遠超出信仰這一基本范疇,其內容廣泛涉及各種世俗領域,如婚姻家庭關系、刑法訴訟程序等等。[1]97
霍桑出身于一個清教徒世家,其祖上有兩代作為狂熱的清教徒分子曾大肆迫害異己,此在史書典籍中曾有多處記載?;羯W杂鬃冯S寡母寄居在薩萊姆鎮(zhèn)的姥爺家中,而該地受清教教義的影響頗為深遠,歷史上曾發(fā)生過著名的“驅巫”案。因而,霍桑對加爾文教和清教腐朽本質均有著切身的體會和深刻的理解,這也是讀者為何能在其小說中領略其對宗教制度的無情鞭撻和深刻剖析的原因所在。
霍桑的小說創(chuàng)作根植于北美殖民地初始之時,主要以北美殖民地時期新英格蘭為故事背景,這與其后的美國作家馬克·吐溫有很大的相似之處,但是霍桑的“作品表現(xiàn)了宗教在人們生活的一切方面的烙印:宗教偏執(zhí)摧殘人的精神、壓抑人的自然要求,造成普遍的思想矛盾和言行不一、表里不一等現(xiàn)象,甚至就是教會人士也不例外”[2]?;羯5淖髌穼ψ诮痰拿鑼懗浞纸沂玖水敃r政教一體的行政法律的陰暗以及加爾文教當時的腐敗和愚昧。誠然,在塑造小說《紅字》中的蒂姆斯代爾牧師這一形象時,霍桑的筆觸依然是圍繞著宗教來進行的。
霍?!都t字》一書的男主人公蒂姆斯代爾長期以來一直被認為懦弱而偽善,是一個受制于宗教的禁錮而怯于勇敢追求真愛的懦夫形象。殊不知,在宗教的視野下,這位禮儀智者除卻他周身的燦爛光環(huán)外卻還隱藏著諸多不為人知的罪惡,這其中既有社會人倫所不允許的通奸之惡,又有作為神職人員而棄教的墮落之過,更有唯唯諾諾不敢坦言真相的精神混沌。
1.通奸之罪
蒂姆斯代爾不可饒恕之處即是犯了通奸之罪。雖然小說伊始,情欲之惡早已是如煙往事,但是開篇的字眼“監(jiān)獄”、“墓地”、“教堂”處處滲透著基督教所宣揚的罪惡宿命論調,開篇的字里行間都渲染著罪惡的靈魂終將受到的詛咒。
《圣經》中所載的基督教“摩西十誡”可謂是集個人宗教信仰、道德標準、行為準則于一體的十條戒律。具體十條為:
(1)崇拜上帝而不拜別的神;
(2)不可制造和敬拜偶像;
(3)不可妄稱上帝的名字;
(4)須守安息日為圣日;
(5)須孝敬父母;
(6)不可殺人;
(7)不可奸淫;
(8)不可偷盜;
(9)不可作假見證陷害人;
(10)不可貪戀別人妻子財物。[3]
前四條戒律強調“神”即上帝的至尊地位不容侵犯,而后六誡則強調人不能侵犯他人的生命、財產安全,破壞別人家庭等行為,這十條戒律成為基督教對其信徒道德要求和行為規(guī)范的準則。
小說《紅字》一書中的男主人公蒂姆斯代爾卻嚴重違背了基督教“十條戒律”的第七條和第十條,而在小說《紅字》所描寫的北美殖民地時期宗教秩序森嚴的時代,身為牧師的蒂姆斯代爾分明就是知法犯法、以身試法。正如同《圣經》中所記載:人類的先祖亞當和夏娃因偷吃智慧樹上的果實而被驅逐出伊甸園,從此他們的子子孫孫亦即人類便背負著原罪來到塵世尋求永無止境的救贖。蒂姆斯代爾即是如此,他正如同那偷食禁果的亞當與夏娃一樣,觸犯了通奸罪情,并且使得海斯特·白蘭產下一女,遭致她被投入監(jiān)獄、游街示眾、公開審判,此外還要終身佩戴象征著通奸和恥辱的A字(adultery)。紅色的“A”字遠非女性華麗的飾品,而是她通奸罪行的象征,更是清教教義對通奸罪行訓誡罪惡的一個標本。而清教思想的一個重要內容是全知全能、威嚴冷漠的上帝主宰一切,而人承襲“原罪”,只能匍匐于上帝的威權和盛怒之下。[4]120犯了清教徒所嚴格遵循的清規(guī)戒律之后,蒂姆斯代爾目睹眾人對海斯特·白蘭的羞辱和逼問時更是心驚膽顫,“他臉色頓時發(fā)白,雙唇即可發(fā)抖起來”[5]55。;當老牧師貝林漢企圖從海斯特·白蘭手中奪走她的寶貝女兒珠兒時,蒂姆斯代爾“臉色蒼白,一手捂住心口,與上次海斯特示眾受辱時所見到的他相比,他眼下顯得越發(fā)憂郁,越發(fā)憔悴了;不知是由于他的體質日漸虛弱呢,還是那煩惱憂傷的深處顯示了一個痛苦的世界”[5]90。身為通奸罪行的男方當事人,“蒂姆斯代爾牧師選擇的不是勇于承認,他除了喃喃自語式的虛偽勸戒,指望靠海斯特的揭發(fā)幫助自己承擔罪責外,一無所為。他把理應由兩個人公開承擔的罪責和撫養(yǎng)孩子的重任無情推到了海斯特一個人身上。蒂姆斯代爾的所作所為使得他成為了一切罪人中最卑鄙可恥的人”[6]95。由此罪行肇始,蒂姆斯代爾即開始接受良心的折磨和道德的宣判直至命隕刑臺,而海斯特白蘭則早已通過自己勤勞智慧、樂善好施、含辛茹苦而贏得了眾人的尊重,從而也得到了宗教意義上的救贖和新生。
2.信仰之痛
對于蒂姆斯代爾這位虔誠的宗教信徒來說,他無疑是獲得了其宗教領域所有的功績和贊譽:蒂姆斯代爾作為一個博學學者的聲譽在牛津至今未衰,他的一些熱烈的崇拜者認為他完全可以與上天指定的使徒相比擬,只要他有普通人的壽命,他的生活和勞作一定可以為眼下衰朽的新英格蘭教會建樹豐功偉績,如同古代圣徒在基督教初期所做的那樣。[6]95然而一種嚴重的罪孽卻無時無刻不在侵襲著他日益脆弱的身軀和靈魂。宗教作為意識形態(tài)領域一個重要的先鋒領域,可以靈敏捕捉一個信徒內心的沖突和變化。身為牧師,他是一名自小就接受基督教洗禮的虔誠的基督徒,齋戒和祈禱一直是他的精神明燈,上帝和神明曾經是他生活的全部。清教徒們篤信圣經是真宗教,信任圣潔無暇的真教會,蒂姆斯代爾是被公眾視為最高道德典范的“一個真正的牧師,一個真正的宗教家”,當“A”字的出現(xiàn),這一罪惡更是讓他落入內心煉獄的煎熬和折磨之中。自此他的內心無時無刻不被信仰的無形利劍刺扎著,同時也被愛情的悲慘局面刺激著,他抑或坦陳緣由,或是繼續(xù)偽裝,但無論如何他都接受不了虛偽,可他又不能公開自己的罪孽,在州長親自主持的公審大會上,蒂姆斯代爾在眾人威逼下為了維護自己貴為一方牧師的神圣地位,也假惺惺地勸說海斯特白蘭招出奸夫的姓名。他當著眾人對海特斯白蘭所做的“訓誡詞”正是他本人痛苦與煎熬的復雜內心狀態(tài)的精確概況:既有對自己逃避罪責、遇難不救而無比愧疚,又有對親密愛人海斯特白蘭憐憫愛惜和無比懺悔的情愫。蒂姆斯代爾此時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他所遭受的精神折磨致使他寧求速死來安撫那些窮兇極惡的教會和清教徒們對他的精神戕害和摧殘,本來“他的高度發(fā)展的虔誠感情和思想修養(yǎng)可使他沿信仰之路奮進,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進展也更趨深入。無論他處在哪一個社會,都不能說他是一個思想自由的人。他只有在感受到信仰壓力時,他才領略內心的和平,信仰既給他以支持,同時又將他限制在鐵柵欄中”[6]97-98,所以他總是文質彬彬地拒絕醫(yī)生為其診療;當郊區(qū)的執(zhí)事們諍勸他“拒絕上天如此明確表示的救援是一種罪過”[6]96時,蒂姆斯代爾一聲不響,只是答應與醫(yī)生談談。當假扮的醫(yī)生齊林沃斯以“篤信上帝的信徒將與上帝一起登上耶路撒冷的黃金大道”來規(guī)勸他時,蒂姆斯代爾“一只手掩在胸口,額頭掠過一抹痛苦的紅潮:如果我真有資格去那里,我自己再辛苦些也樂意”[6]97。蒂姆斯代爾牧師堅信:亞當夏娃的犯罪贖罪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理想世界與苦難的現(xiàn)實世界的溝通。人類因犯罪而離開美好的家園,降到苦難的深淵,經過艱難的贖罪,歷經磨難,重新獲得因犯罪而失去的樂園。[7]由此可見,至此,蒂姆斯代爾始終迷信上帝,忠貞不渝,然而他的篤信也注定他只能一直都是上帝的奴隸,聽其擺布,任其捉弄,因為他深知:除了神的愛是完全的,人類的愛都是不安全的,是帶有私心并滲透在原罪之中,因此這種有局限性的愛同恨一樣,都可能成為罪惡的根源。[8]這也致使他在思想和精神上要遭受離經叛道的譴責和鞭撻,在情愛方面又無法真正實現(xiàn)他與海斯特·白蘭的兩情相悅的日日廝守。
3.精神之殤
通奸也好,信仰也罷,真正折磨蒂姆斯代爾并且致使他命隕刑臺的是他所遭受的精神折磨和道德譴責。
海絲特·白蘭因與其犯了通奸罪而受到審判,并要永遠佩帶那個代表著恥辱的紅字。在絞刑臺上,面對著總督貝林漢和老牧師約翰·威爾遜牧師的威逼利誘,海絲特·白蘭忍辱負重、勇于承擔所有的罪責,而站在她身旁的年輕牧師蒂姆斯代爾卻流露出一副憂心忡忡、驚慌失措的神色。目睹愛人當眾受辱并勇敢獨自承擔罪責,且能于嘲弄謾罵中據理力爭,絲毫不透露其丁點信息,蒂姆斯代爾內心更加彷徨、抑郁,同時又迷惘、無助。眾所周知,作為虔誠的清教徒,蒂姆斯代爾自然是極力反對奢華縱欲,可他自己卻深陷通奸的罪虐而不敢將詳情公布于眾,于是他只有將自己封閉起來,獨自遭受精神的折磨和道德的拷問。海絲特·白蘭所遭受的是宗教這一嚴刑峻法對其的折磨,而蒂姆斯代爾所遭遇的則是宗教對其精神的無比摧殘,而最終的精神重軛最終讓他停止了向世間傳達神圣的福音,他生命的火焰無望地墮落在殘余的灰燼中。
然而蒂姆斯代爾的精神折磨卻愈來嚴重。
蒂姆斯代爾牧師可謂外貌出眾,學識淵博,在神學和宗教執(zhí)事方面極具秉賦和極深的造詣,在郊區(qū)的教民中享有著極高的威望。雖然他樂善好施,與人為善,但是他篤信基督教的虔誠讓他內心堅信自己的美德和善行在神學的意義上只能是從心里救贖自我,因而他的種種近乎自虐的極端行為侵占了他曾經強大的內心世界。自從海絲特·白蘭受審以來,他的身體日趨羸弱,神經細胞日漸敏感,憂郁與恐慌彌漫了他的整個思緒,他常常夜不成寐地禱告,每逢略受驚恐或是突然遇到什么意外事件時,他的手就會攏在心上,先是一陣紅潮,然后便是滿面蒼白,顯得十分苦痛。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庸常世俗社會的精神之殤,這也注定蒂姆斯代爾將只有孤獨和寂寞。然而這一切都是源自蒂姆斯代爾這一虔誠的基督徒信仰,他的信仰使他深信人類是背負著原罪來到世間贖罪,他堅信他的一切痛苦都是天明,因為他曾經違背了神的意旨,也只有向上蒼神明的懺悔才能減免其精神上的痛楚。因此他繼續(xù)潛心禮拜和禱告,以追求精神和靈魂的豐盈和救贖,這樣上帝的拯救才會像閃電的亮光照亮他內心黑暗的痛楚,照亮他強烈的求生欲望。
就在蒂姆斯代爾牧師飽嘗肉體上的病痛折磨和精神上的意志摧殘的同時,他在圣職上卻大放異彩,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公眾的景仰并未能使得他的罪惡感有絲毫的消減,反而更加重了他的罪惡感,使他的心理不堪重負以至于達到崩潰的邊緣。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當蒂姆斯代爾牧師在夜游癥的控制下走到了市場上的絞刑臺上時,海斯特·白蘭和女兒珠兒剛剛守護著一個人去世。一種悔罪感襲上心頭,“這是一種愚弄,一種靈魂的自我嘲弄,天使見了會羞愧落淚,魔鬼也會啞然失笑?;谧锏臎_動到處追逼他,將他驅趕到這里來”[4]120。珠兒清脆的童聲使得蒂姆斯代爾逐漸戰(zhàn)勝內心的恐懼和名利誘惑,他邀海斯特·白蘭母女共赴刑臺:“你們倆從前已經在這兒站過了,可是我沒和你們在一起。再上這兒一次吧,讓我們三個人一起站著吧!”[4]120當蒂姆斯代爾牧師和海斯特·白蘭攜帶者珠兒共同站在絞刑臺上,也就在他這么做的瞬間,“似乎有一股新生命的激流,一股與自己生命不同的生命激流急注入他的心胸……仿佛這母親和孩子正把她們生命的溫暖傳遞給他半麻痹的身軀,三人構成了一個電阻”[4]121。
顯而易見,悔罪之心已經把蒂姆斯代爾牧師折磨得心神憔悴,他踴躍邀請母女牽手共赴刑臺已無視了神圣的基督教的圣律和天條。他所承受的沉重的精神枷鎖以及他的無限懺悔和羞愧在此刻已拋之九霄云外,他不再擔心上帝對他的懲罰,他的內心開始由軟弱變得日趨堅強。
蒂姆斯代爾牧師緣何犯下通奸之罪、如何與海斯特白蘭相知相戀,我們難以從小說中獲悉詳情,但依他的品性和信念,他肯定不是有意觸犯《十誡》中的“第七條戒律”通奸罪的,他的罪源于他心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而他的這種強烈情感超越了清教道德標準對牧師的嚴格要求。在小說所描述的北美新英格蘭殖民地政教合一的司法體系下,蒂姆斯代爾違背了基督教教義婚姻是“男女雙方自愿交付或接受對身體的永久專權”[1]97,犯下了法律意義上的罪行;其次,蒂姆斯代爾是一個“隱秘罪惡的典型,其罪更多地體現(xiàn)于他面對現(xiàn)實時的懦弱、虛偽和自私。他向往愛情,憧憬幸福,偷食 了‘禁果’,卻沒有勇氣放棄上帝去追求愛情,沒有勇氣在世人面前承認愛情,更沒有勇氣去承擔后果,保護自己的愛人[6]18”。他的懦弱與偽善為后世文學評論界長期詬病、謾罵,然而他歷經長期的折磨,暗合了教會法懲戒犯罪的所常采用的宗教感化和靈魂救贖。從基督教層面而言,蒂姆斯代爾已經懺悔了其罪惡的靈魂從而得到上帝的寬恕,升入天堂,他不像齊靈沃斯——一個犯下堪與惡魔比同的罪虐,他自私、陰險、狠毒,在瘋狂的復仇情緒的驅動下,他肆意折磨蒂姆斯代爾而犯了“侵犯他人心智”的大罪孽,而此大罪只歸屬道義上的罪,而非法律上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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