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學(xué)作品中的動物意象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金色筆記》中的鴿子是“和平的使者”、“圣靈的記號”和“愛情的象征”。文章通過對小說中屢屢被屠殺的鴿子象征寓意的分析來揭示作者對導(dǎo)致非洲大陸動蕩、暴力與死亡行徑的譴責(zé)與鞭撻，并以此來論證多麗絲·萊辛的社會批判主題：弱肉強食是自然界不變的法則。
　　關(guān)鍵詞：金色筆記；鴿子；多麗絲·萊辛
　　
　　英國當(dāng)代文壇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的小說《金色筆記》自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出版起，便一直由于其獨特的敘事形式與廣泛的寫作視角而受到英美文學(xué)界的關(guān)注與評論。本世紀(jì)初，當(dāng)年已88歲的萊辛憑借這部小說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更是在全世界引起對萊辛及其作品研究的新一輪高潮。國內(nèi)外研究者們運用形式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女性主義、心理分析等各種理論從各自的角度對《金色筆記》的形式、主題、敘事策略、藝術(shù)技巧等方面展開了深入、系統(tǒng)的比較與研究，為揭示這部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與藝術(shù)價值提供了有益的借鑒。然而，以往的評論大多集中于這部作品表面看似混亂的敘事形式、女性主義主題、主人公的心理分析等宏觀層面，對于作品中多處出現(xiàn)的、作者著墨描寫的一些動物形象的研究卻鮮有論述。
　　動物意象與動物象征是古今中外文學(xué)作品中屢見不鮮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由于動物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文學(xué)家們便常常以動物世界喻人的世界，用動物來間接表現(xiàn)作品中人物的心理感受與狀態(tài)，為刻畫人物、深化主題提供了形象逼真的輔佐。萊辛在《金色筆記》中描寫了正在舉行集體婚禮的成千上萬只蚱蜢，那悉悉窣窣吱吱嘎嘎的摩擦聲多年一直潛藏在安娜心底；描寫了食蟻蟲對螞蟻的絕對秒殺和激烈廝殺后慘烈雙亡的食蟻蟲與甲蟲；那屢屢闖入安娜夢里的馬雪比旅館附近婆娑起舞的蝴蝶，如團(tuán)團(tuán)白花虛無縹緲，卻又似散不盡的死亡煙云；還有那一直縈繞在安娜心頭的蘆葦叢和鱷魚，不愿被世俗關(guān)進(jìn)籠子的索爾化身的老虎等等動物。作者以昆蟲的世界喻人的世界，用動物意象來象征或映射，每一種動物都是人類自身生物本性的一種隱喻。在對眾多動物的描述中，作者最著力刻畫的是在非洲馬雪比旅館附近山上打獵時，保羅屠殺的那九只鴿子。
　　一、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自由是萊辛在這部作品中探討的一個重要主題，也是作品主人公安娜一直致力追求的一種人生狀態(tài)。這種對自由的向往是人類的本能，也是動物的自然本性，在這一點上，人和動物是相通的。然而，正如安娜所感悟到的：自由是短暫的，而且絕對的自由是難以持久的。小說中眾多的鴿子所能體驗到的自由也只能是片刻的。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鴿子的描寫是在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十一日，“今天，一只家養(yǎng)的鴿子蹣蹣跚跚走在人行道上，穿越于正在匆忙趕公共汽車的人群之間。一個男子抬起腳踢了它一下，那鴿子騰空而起，撞在一根燈柱子上，它的脖子歪在一邊，張著嘴躺在地上?！盵1](436)
　　這只誤入人群中的鴿子，由于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點，極其偶然，沒有理由，頃刻間便喪失了生命和自由。人們忙于對加害者的批判、對法律秩序維護(hù)的探討，卻忽略了對受害者的及時救助。造化弄人，世事難料，這個道理也適用于動物世界。這只鴿子嘴里流出的鮮血使安娜回憶起在非洲馬雪比旅館度周末時，因為布斯比太太（有著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思想）要為丈夫做鴿子肉餅，安娜和保羅、杰米、瑪麗羅斯、維利幾個人一起去山中打野鴿的經(jīng)歷。
　　二、和平與自由的使者
　　西方藝術(shù)中的動物意象主要來自于《圣經(jīng)》和一些古老經(jīng)典的文學(xué)作品。鴿子（dove）在英語中象征著生命，純潔，和平和自由。創(chuàng)世紀(jì)中挪亞放出的鴿子銜回了橄欖葉，比喻大洪水之后的重生與平安?！堆鸥琛防锶藗兟牭进澴拥母璩?，象征著大地回春后的新興生命?！对娖分杏小暗肝矣谐岚蛳聒澴樱揖惋w去得享安息”[2](547)，表達(dá)了大衛(wèi)對自由的無限向往。對于那群生活在馬雪比旅館附近山上的鴿子來說，在這群打獵者闖入之前，它們是能夠享有那里的和平與自由的，然而，當(dāng)這群來自西方文明與自由國度、抱著拯救非洲和平宗旨的年輕人來到此地時，它們不僅再也無法擁有平靜與安寧，而且連生命都瀕臨危險。第一次保羅射中的是一只看起來又小又黑，體態(tài)非常優(yōu)美的鴿子；第二次是兩只看起來很可愛的在一起咕咕叫的鴿子；第三次；第四次……，這屠殺的場面上演了七次，一共殺死了九只鴿子。連劊子手保羅自己都承認(rèn)整個過程是一場可怕的屠殺。
　　這血腥屠殺就發(fā)生在距離羅馬天主教傳教團(tuán)所在地只有七里的這片草原上，原本應(yīng)是祥和自由的，沐浴著天國的恩澤、受到圣靈庇佑的。九個純潔的小生命被屠殺了，七次和平被無情地踐踏了，被這群所謂的自由主義者，而他們來到此地原本是要幫助非洲勞苦大眾組織反對種族主義的武裝斗爭，卻在和平與平等的幌子之下進(jìn)行著血腥殘忍的屠殺。作者借鴿事喻人事，揭露了打著各種名目的戰(zhàn)爭的兇殘本質(zhì)，表達(dá)了對扼殺和平與自由行徑的深深譴責(zé)。
　　三、圣靈的記符
　　在《圣經(jīng)》中，鴿子是“圣靈”的記號。馬太福音中記載了耶穌受洗時的場景，受了洗的耶穌就看見了神的靈落在他身子，仿佛鴿子。這一意象在《路加福音》中再次得到印證，“圣靈降臨在他身上，形狀仿佛鴿子” [2](69)，鴿子的這一圣靈意象還頻頻出現(xiàn)在各個派別的基督教繪畫作品中。然而，在《金色筆記》中，這象征著神圣與純潔的“圣靈”卻被殘忍地獵殺了。
　　“一只野鴿迅速飛來，差不多就停息在我們頭頂?shù)臉渲ι?。?dāng)它看到我們時，便拍動雙翼跳開幾步，然后收住翅膀，在枝頭四下顧盼，腦袋歪向一邊朝我們張望著。它那亮晶晶的黑眼珠……它那對緊緊抓住樹枝的淡紅色爪子和太陽照在它的翅膀上的光輝?！瓨岉懥?，那野鴿栽落在我們中間，鮮血濺在杰米的前臂上……它還活著。它垂下翅膀，但那雙黑眼睛仍凝視著我們。它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淚水，然后它執(zhí)著地顫動了一下身子，把死神推開，在保羅的手中掙扎了起來?！本驮诒Ａ_不知如何弄死它才好時，“那耷拉著腦袋的鴿子在保羅手中將鮮亮的羽毛伸展開，又開始顫抖起身子，腦袋歪向一邊，一雙可愛的眼睛噙著一層淚水，不停地掙扎著，以抗拒死亡的降臨。過了一會，它突然死去了，使保羅免遭了一場考驗?！盵1](450-451)
　　在《圣經(jīng)》中，當(dāng)人類即將毀滅之際，“圣靈”鴿子將“圣父”的旨意帶給“圣子”，為神與人的和平架起了橋梁。這只停息在“我們”頭頂、用亮晶晶的黑眼珠觀察“我們”的野鴿，是帶著神圣的意旨、為著和平的目的而來的，然而，這圣靈即便歪著腦袋向我們張望，即便翅膀閃耀著光芒，卻沒能喚醒那貪念與兇殘的人性；它的鮮血、它那伸展開的羽毛、它那雙噙著淚水的黑眼睛無不在拷問著“我們”的良心。這殉難的圣靈，雖然沒能成功地將仁愛與圣潔傳遞給這虛偽冷酷的施暴者，卻在生命的最終以自己的突然死去免去了劊子手的一次心理考驗。這一次的神圣與慈愛，連劊子手都感受到了：“天神都喜歡我”[1](451)。萊辛細(xì)膩的筆觸描寫出了這上帝的使者被殘殺的整個過程，在這令人震撼的場面中，圣靈的善良仁慈和劊子手的兇殘冷酷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四、愛情的遭遇
　　鴿子喜歡成雙成對出現(xiàn)，它們之間有互相接觸嘴吧的習(xí)性，總會發(fā)出溫柔的咕咕叫聲，很像戀人的親吻和喃喃低語的綿綿情話。一只鴿子能從數(shù)百只同類當(dāng)中很快地認(rèn)出自己的配偶，不僅如此，離家很久的鴿子能在返回時迅速認(rèn)出自己的巢。于是，在西方，鴿子一直被譽為“愛情鳥”，是忠貞戀人的象征，鴿子的這一經(jīng)典形象在《圣經(jīng)》、喬叟、斯賓塞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都有描述?！督鹕P記》里第一次出現(xiàn)的那對鴿子，“它們開始咕咕地叫，但顯然缺乏相互配合，兩個柔和的音符繼續(xù)著，時而重疊，時而分開?！鼈兛蓯蹣O了’” [1](448)，然而它們的溫柔情話、它們的纏綿愛情卻逃不脫死亡的魔爪。
　　
　　在保羅他們打獵的整個期間，只有兩次出現(xiàn)在他們視野中的鴿子免遭獵殺的厄運，一次是一只野鴿，“看見我們，便調(diào)轉(zhuǎn)頭騰入高空，打算停進(jìn)另一片樹林里，但臨時又改變主意，朝遠(yuǎn)方疾飛而去?！盵1](453)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些信任這群打獵人、在他們附近棲息的鴿子都難逃慘死的命運，只有這只鴿子，一開始便對這群人保持警惕，并且迅速作出遠(yuǎn)離的決定，只有這樣才能保全性命。
　　在他們打獵的最后，又飛來兩只鴿子，棲息在樹上咕咕直叫。獵槍已經(jīng)開始晃動，由于戀人瑪麗羅斯的一再央求，保羅才克制住繼續(xù)殘殺的念頭。獵殺是會上癮成性的，在萊辛的精心安排之下，愛情使殘殺與暴行止步，愛情挽救了生命和自由，也折射出作者對和諧忠貞愛情的美好向往與由衷祝愿。
　　五、滴血的土地
　　保羅獵殺鴿子的場景出現(xiàn)在小說的《黑色筆記》篇中，小說在這一段以安娜寫《戰(zhàn)爭邊緣》為引子，回憶了安娜早年在非洲和一群號稱與左派有聯(lián)系的自由主義者策劃幫助非洲黑人反對種族主義的經(jīng)歷。然而，事實表明，他們的這個組織只有清談沒有行動，組織中的活躍份子保羅雖然表面與黑人關(guān)系親密，脫口便是斯大林的口頭禪，然而骨子里卻懷有嚴(yán)重的種族歧視偏見，甚至極端到認(rèn)為黑人都是狒狒?？梢灶A(yù)料，由這樣的人來為黑人爭取平等與自由是多么的荒誕不經(jīng)。不僅如此，作者通過保羅的屢屢獵殺鴿子的敘述，通過保羅將地上的蚱蜢踩得稀爛，只剩一堆翅膀、眼珠子和白花花的肉漿等令人惡心的行為的白描，揭露并譴責(zé)了保羅和像保羅一樣的那些在非洲大陸上殘酷殺戮的施暴者的虛偽血腥與冷酷無情。
　　《金色筆記》中粘貼了無數(shù)的剪報，內(nèi)容都是當(dāng)時發(fā)生在非洲各地的暴力、死亡、騷亂與仇恨。正如這部作品的中文譯作者陳才宇所評說的：“萊辛不喜歡說教，總是讓情節(jié)本身來說明問題。她將自己的大智慧、大思想隱在了文字背后。”[3](122)獵殺鴿子場景是發(fā)生在非洲的眾多死亡場景的縮影。萊辛借安娜的眼睛，將發(fā)生在非洲這塊土地上打著各種名目的屠殺與暴戾的本質(zhì)展現(xiàn)在讀者眼睛：弱肉強食。于是，這溫柔的鴿子，這對人類滿懷信任的鴿子，這和平的使者、圣靈的化身，一次次倒在了冰冷的槍口之下，鮮血染紅了它的身體，墜入它身下的那片土地，濺落到助紂者的身上，粘在劊子手的手上。于是，這曾經(jīng)那么溫柔的鴿子，被捆住串在一起在劊子手手中晃蕩，鮮血滴落在青青的草地上，低垂的翅膀擦過路面，永遠(yuǎn)留在了安娜和世人的心上……
　　
　　參考文獻(xiàn)：
　　[1]多麗絲·萊辛. 金色筆記[M]. 陳才宇，劉新民譯. 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2]新標(biāo)準(zhǔn)修訂版《圣經(jīng)》（簡化字和合本）[M]. 南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1995。
　　[3]陳才宇. 《金色筆記》閱讀提示與背景材料[M]. 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9。
　　
　　基金項目：本研究系安徽省社科聯(lián)2010年課題（編號：A201000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ㄗ髡邌挝唬汉戏使I(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