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體被生活的表象、內(nèi)涵重復遮蔽,而心靈卻一刻也未停止飛翔。
——林雪:《在詩歌那邊》
一
林雪顯然是一個不太好“歸類”的詩人:她在“朦朧詩”時期即已成名,但并不是典型的“朦朧詩人”;她是1980年代中后期“女性詩歌”的一員,但她的作品“女性”色彩并不強烈,一般也不被認為是“女性主義詩人”;她更大程度上在進行著個人化的探索與創(chuàng)作,不過同時也并不屬于1990年代的“個人化寫作”詩歌潮流……她處在自己的時代及其詩歌之中,但同時并未真正加入到某個“群體”或“圈子”之中,所以,她沒有分享到特定的“歷史”和“符號”的光輝果實,沒有成為某種“焦點”,但是,從另一個方向看,這同時也避免了可能的偏狹與片面,而得以堅持自己,并保持反思與活力,從而走過不同的時期,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這么長時間以來,如果說她的寫作也有立場的話,那么可以說她堅持的正是詩的立場,這近乎廢話,卻并不多余。
詩的立場,實際上也是真正的個人的立場、心靈的立場、美的立場、自由的立場。林雪詩中所凸顯的,是一個具有高度“詩性”的人,顯然,這個人正是她“自己”,至少是對于“自我”的一種認同與想象:她為愛而生,視愛如歸,愛是她的最高信仰和追求;她美麗、優(yōu)雅,熱愛世間美好的事物;她慈悲、善良、心存大愛、嫉惡如仇;她崇尚自由、反抗強權(quán)、堅強而勇毅;她在語言中生存,并以之創(chuàng)造和改造了現(xiàn)實……林雪,和她的詩,以一種最“不革命”的方式,達成的卻可能是最具“革命性”的效果,因為,它們所抵達和堅守的,正是詩歌藝術(shù)的核心。
二
“我愛你/我就是中午熾烈的火焰/融化你,然后補充你懦弱的情感/我如果愛你,我就是艱苦的登山者/用殘損的手掌踏一路血紅的花環(huán)”,這是林雪詩歌《愛的個性》中的詩句,也可以顯示林雪本人“愛的個性”。在林雪的詩歌中,愛不是一種“題材”,不是一種“對象”,而直接就是生命,是自我,是情感皈依和價值歸屬,愛在這里有著至高無上的位置。詩如其人,在這些作品中呈現(xiàn)的是林雪本人對愛的理解、追求與熱愛。讀林雪的詩,可以真切地感知到其背后站立著的那個人,她把自己的心赤誠、無保留地捧了出來,她義無反顧、飛蛾撲火般地渴望、追尋著愛情:“如果我的一生只能說一句話/只能活一秒鐘//我想最后說一次我愛”,“我死于飛鳥出現(xiàn)。死于溺水中的干渴/死于一種癲狂與無謂//一千次瀕臨死亡。在/一句話的此生前,除了說我愛/我能說出什么?”(《愛娃》)現(xiàn)代人的生活越來越復雜、曖昧,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人們?nèi)ズ翢o保留地“相信”了,而林雪卻大聲、勇敢地說出,甚至宣告:“我愛”。這種聲音實際是一種去蔽,發(fā)出的是“人”的聲音、赤子的聲音,它因純粹而可貴,因真實而動人。
有愛,生活才是值得的、有意義的,為了愛,哪怕傷痕累累,也依然無怨無悔,這是林雪數(shù)十年詩歌寫作中所張揚和表現(xiàn)的。這其中當然有變化,比如其早期、80年代對愛情的書寫具有更多唯美的、浪漫主義的色彩,其“憧憬”、“想象”的成分大于“現(xiàn)實”的成分,這與彼時代的理想主義、人文主義氛圍也是相一致的,而隨著個人履歷的增加、現(xiàn)實生活的磨礪以及時代語境的變化,愛情的特質(zhì)也在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變化,林雪詩中的愛情也變得更為深沉,與現(xiàn)實生活、與內(nèi)心處境和個人命運有了更為復雜的糾纏,距離“現(xiàn)實”或者“現(xiàn)代主義”更近了。在其80年代前期的作品中,詩歌的基調(diào)是熱烈、浪漫的,即使是面對未知的世界,即使有些微的彷徨,她依然是單純、歡快,充滿向往的:“剛剛二十歲。青春/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命運的戳記也不會讓我皈依/我是個沒貼足郵票的小姑娘/讓生命投向遠方”(《鄉(xiāng)村和二十歲的詩》)。其90年代的作品中,顯然已經(jīng)有了更多的人生況味,有了更復雜的人生體驗,“愛”變得更有立體感和現(xiàn)實感,比如在這里愛“成為一種病”:“春天是腮腺炎,沒有機票去看你/使我頷下疼痛/夏天是痱子。反復發(fā)作的汗潴留癥/秋天是一陣晚風一陣涼/給你的信,寫好了,撕碎/像落英漂流四方//在夢里叫著水/在水中叫著火/在孤獨中想用什么依偎/一年四季,我愛你成為一種病”(《愛你成為一種病》)。隨著時間的推移,愛也不再是“完美”的代名詞,而是“返璞歸真”,對愛的解讀更為理性而深入了:“我愛的人追逐過女人,同時/也被她們拋棄/談起這些時,他神情黯淡/我卻能看到他內(nèi)心中的玫瑰/——這個人視愛如歸//我愛的那個人不會為我寫詩/也不會高談愛情/在我聽膩了那些/‘瞬間’與‘永恒’的話題后”,“我愛的那人/并不十全十美/他平日顯露的魅力只是自然/卻深遠長久。那些上演愛劇的/臨時演員們/感覺良好,我卻學會了遠離他們”(《我愛的人算不上完美》)。在愛的過程中,有感恩,有成長,有緬懷,也有苦痛和猶疑,但一以貫之的,是對愛情的追求和向往,追求愛,實際上也是對更為美好的生活的想象,是對自由的渴求與呼喚。詩人應該具有一顆“絕假純真”的“童心”、“赤子之心”,從林雪對于愛情的書寫中,我們可以更真切地體會到這一點。
三
愛不應只從個人的角度來理解,不只是風花雪月、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愛更是一種情懷、境界,它同時是具有現(xiàn)實性、公共性、普遍性的,或者說,較高層次的愛應該是一種大愛,這種愛不僅僅是愛自己,同時也是愛他人、愛社會、愛自然、愛世界……是具有大關(guān)懷、大慈悲的。在這一點上,我們看到,林雪也是心懷大愛的人,這種愛如果用她自己所概括的“關(guān)鍵詞”來描述,便可以叫做“苦難”與“自由”,她有一首詩《下一首:苦難。下一首:自由》,在其中她寫道:“大地融進月光。夜晚又一次把我們分開/赫圖阿拉,那些一再對孩子說起的話/生育,婚姻,勞苦,斗爭/那些孤獨和死,將會在下一首詩中讀到//在下一首里又能看到什么?/失望。下一首??嚯y。下一首/遺忘。下一首。自由。自由”。
在寫作的“倫理性”與“趣味性”之間,我感覺林雪更多偏重于倫理性,她的詩歌的現(xiàn)實感、及物性、價值訴求是比較明顯的,即使是在較為純粹的發(fā)抒自我感情的愛情詩作中,也是有感而發(fā)、情動于中、自然而然的,更重要的,它是開放式的,是具有反思和調(diào)整能力的,因而避免了拘囿于某種趣味主義的、精神高蹈和話語修辭的狹窄的寫作格局之中。林雪的詩歌要么是對于愛、對于美的追求與熱愛,要么是對于現(xiàn)實生存和人生命運的臨摹、感喟、關(guān)懷,這種寫作的倫理實際是保證其詩歌寫作的“合法性”和“正義性”的重要因素。這一點在林雪寫于汶川大地震之后的一組詩歌中有非常明顯的體現(xiàn),其中如《請允許我唱一首破碎的苕西》等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感動了無數(shù)人。這雖然是詩歌“倫理性”的一個個案或特例,但也體現(xiàn)著其詩歌的一貫特征。比如寫給“媽媽”的詩《在大風中追趕汽車的媽媽》,寫一位在風中追趕汽車的老母親,作者的筆觸溫情而痛切,滿含深情,到詩的最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她寫的并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由于看到的一個現(xiàn)實場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真有一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意味,體現(xiàn)著一種深沉的大愛和悲憫情懷。她描寫青年工人因工傷事故去世的《陳紅彥之死》,更是具有強大的震撼力量,它涉及了社會不公、人的尊嚴與價值、生命的無告與冷漠等等,既與個人境遇緊密結(jié)合,同時又冷靜、客觀地將若干表面看來關(guān)系不大但實際上又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實情境戲劇性并置,使得詩歌更具現(xiàn)實感和生發(fā)性。
苦難是現(xiàn)實的、生活的苦難,也是心靈的、內(nèi)心的苦難,對苦難的書寫昭示的正是一種大質(zhì)量、大情懷的愛,這同時也顯示了一位詩人精神世界的景深和高度。而自由則是對苦難的超越,是愛的體現(xiàn)和彰顯,也是詩歌的真正精神和靈魂所在。因而,我們看到,在林雪的詩歌中,愛、苦難、自由是彼此生發(fā)、互相印證、密不可分的,它們之間的交互作用構(gòu)成了林雪詩歌的重要肌理和內(nèi)在支撐。比如這首短詩《給孩子們》,寥寥數(shù)行便包含了關(guān)于愛、生存、歷史等的豐富內(nèi)涵:“我們將活下去。赫圖阿拉/你這詩歌的史前期/受盡折磨的祖國。我們的孩子會活下去/那些早產(chǎn)的,貧血的,佝僂病的孩子/那些像最初的羔羊一樣無辜的孩子/會活下去?;钸^自己的一生/無論是政治上需要,或不需要的一生”。再如《我歌唱塵埃里深積的人民》,其中包含了“愛”與“痛”的復雜糾纏,表面平靜而內(nèi)在緊張,深長思之有讓人“驚心動魄”之感,真正的愛其實是帶有悲苦成分的,而對苦難的書寫無疑也包含著一種大愛。詩人如果不能關(guān)注到現(xiàn)實的苦難和命運的悲劇性質(zhì),那樣的寫作是浮淺、可疑的,同時,對于苦難和悲劇的描寫如果沒有提升,不能轉(zhuǎn)化為更高形式的愛與關(guān)懷,而僅只是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也是不足取的,林雪的寫作在這方面給了我們豐富的啟示。
林雪近年的詩歌包含了更復雜、深刻的人生況味、命運啟悟,越來越平靜、大氣、雍容,同時也更具人性深度與審美內(nèi)涵。在她獲茅盾文學獎的詩集《大地葵花》的“初版自序”中她說:“我的詩,已經(jīng)不是青春年代那些超越、激烈的幻影,而是生活中樸素,深刻,充滿思考的細節(jié),生活中哲學意義上的思考。當然,還有一些恰到好處的激情。可能一點點的放縱,都會使其中的一種走樣,從而削減詩歌中體現(xiàn)出來的虔誠的份量,無論是一首,還是一整本詩集”,“在這本集子中,我曾經(jīng)努力地想寫出一些平凡的、感人的句子,寫出平凡而悲傷的真理,寫出自己悄無聲息的、低聲部的熱愛。”這里關(guān)于“平凡”、“感人”、“熱愛”等的表述實際上便包含了林雪詩歌的“寫作倫理”。而在《大地葵花》的“跋”《詩:平庸而破碎的心靈之禱》中下面的話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她的詩觀或者詩歌追求:“偉大的詩人應該無一例外地具有這樣的能力:從日常生活中的平庸出發(fā),到達高尚的精神和理想。這是兩個世界的節(jié)奏。生活在今天時代的我們,盡管難以望其項背,但我們還可以聯(lián)系和模仿。一只手握住平凡而普通的生存之憂,握住形而下的心靈之碎,另一只手攀越重巒疊嶂,以期到達人性光芒的山頂?!逼渲邪岁P(guān)于詩歌的“形而下”與“形而上”、“生存”與“存在”、“平庸”與“高尚”等的深刻而辯證的認知,這也可作為本文主題的一種佐證。
四
詩人,是一些心懷夢想、追求自由的人,詩歌正是對于夢想、自由的表達,這種自由包含了雙重的超越,首先是對于現(xiàn)實生活和俗世規(guī)則的超越,是對于日常與平庸的拒絕,其次是“語言”的超越,即通過一種語言方式和語言成果建構(gòu)起一個新的、更符合“理想”的世界。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缺少任何一個方面都不完整,簡單地說,“現(xiàn)實”的超越解決的是詩歌的“合法性”問題,“語言”的超越則標志著其“藝術(shù)水準”。實際上,林雪詩歌在“語言”、“藝術(shù)”方面一直有著自覺的追求,并形成了自己的鮮明特色。林雪的詩歌語言是本真、自然的,同時也是去除遮蔽、返歸本源的,它既來自于日常語言,保持了活力與生動性,同時又是對于日常口語的提純和改造,是有力的提升。評論家李震在評論林雪詩歌的文章《“我只是取了那杯我自己的水”》中說:“林雪,是為數(shù)極少的始終堅持說人話的一位女性詩人?!边@的確是準確道出了林雪詩歌語言的特點和追求。在“技藝”方面,林雪詩歌不炫技,不裝腔作勢故作高深,較為平易、自然,有“親和力”,她的詩往往是隨物賦形,在平實的表面下獨具匠心,有著關(guān)于詩歌形式與技術(shù)的高度自覺,整體而言具有較好的“平衡能力”,保持了“技藝”、“紀律”與“自由”之間的微妙平衡。
正如本文題記所引:“她的身體被生活的表象、內(nèi)涵重復遮蔽,而心靈卻一刻也未停止飛翔?!痹姼枵橇盅┬撵`的一種飛翔,這種飛翔包含了對愛、對自由的追求與向往,也包含了對大地、對苦難的痛切與悲憫,更包含了對生存、對命運的悟解與超越。這樣的人,有福了!
(作者單位: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