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嶺,1963年生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散文》、《美文》、《朔方》,《中國青年報》、《大眾日報》、《齊魯晚報》、《江淮晨報》等雜志報紙發(fā)表散文、小說數(shù)百篇。完成長篇歷史小說《荒唐明武宗》。
談生老病死
生存于世的人們,無論多偉大,不論多渺小,都與生老病死緊緊地關(guān)聯(lián)著。
人們無不是父母生養(yǎng)的,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是再正常不過的生理現(xiàn)象。但是,我們看看史籍,大人物的出生卻是不同尋常。有的皇帝出生時“紅光滿室”,村人們還以為是失火了呢,提著水桶前來奔救;有的大臣的母親,則是“夢與神交”而生出孩子,也是很神奇的;明代的大奸臣嚴嵩的母親懷孕時,有奇光異彩自房舍升騰而起;大權(quán)監(jiān)魏忠賢呢,他那跑馬賣解的母親,在山東的臨清與一個蘇州戲子相好許久,也沒有珠胎暗結(jié),一天夜里,戲子從熱被窩里出來到外面小解,回屋時卻發(fā)現(xiàn)有一條大蟒蛇盤在魏氏的身上。魏氏足月后產(chǎn)下一子,是謂魏忠賢;而絕大多數(shù)人的出生,就沒有類似以上的現(xiàn)象了。
我們從生理學上得知,人的身體自25歲時便開始衰老。慢慢地,十年二十年過去,老得快的人便頭發(fā)越來越稀疏了——蘇軾有一句詩“浴后覺發(fā)稀”,很能寫出這種人生真實;雙鬢也漸漸地發(fā)白了——謝榛有詩說“生涯鬢易蒼”。自然,也有保養(yǎng)得極好的人,從外貌上看去能夠比實際年齡小上那么十幾歲。但是,既便是看著年輕,但真實的年齡他自己是清楚的。人們,就這樣一天一天地走向衰老,走向死亡。
病,是人們感到十分恐懼的事情。不用說多厲害的病,只一個小小的感冒,便折騰得人渾身無力、無精打采。而現(xiàn)在,人們生存的環(huán)境是越來越差了。喝的水質(zhì)量一般;吃的菜上農(nóng)藥不少;吃的肉呢,大都是喂了“速生素”之類的動物的;至于空氣污染,也是不容忽視的。所以,癌癥、心腦血管疾病,便越來越多了。至于現(xiàn)在生存競爭的激烈造成的精神壓力,也易出現(xiàn)高血壓、心臟病的人群。至于官場人物,因天天喝大酒而生痛風之病,肝的指標轉(zhuǎn)氨酶遠遠超標,也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死,可以說是人人都害怕的事情?!跋N蟻尚且偷生”,何況人呢?但怕歸怕,死卻是人的必然歸屬。相對于生而言,死的景觀自然要豐富一些。有的人死得轟轟烈烈,如文天祥;有的人死得窩窩囊囊,如宋代的徽、欽二帝;有的人死得壽終正寢,如歷代高僧;有的人死得臭不可聞,如汪精衛(wèi)……人們的死,是與其生密不可分的:生前官階高,追悼會的規(guī)格便高;生前如果子女顯貴,那死后的哀榮也就讓人刮目相看——送喪禮的車水馬龍、花圈擺得長有多少公里。
對生老病死,我以為最重要的,還是我們的態(tài)度如何。
對生,我們是無從選擇的。父母尊貴與否、俊丑與否,我們只能默默地認可。誰不愿意生在富貴之家,長大之后也能繼續(xù)富貴?誰不愿意遺傳來一副好皮囊,以便事業(yè)、愛情順利。但是,事情往往是讓人失望的:富貴的父母不占人群的多數(shù),健美的爹娘也不是很多。大多數(shù)也就是一般般吧。向來,我對那些憤恨爹娘不富有的人是嗤之以鼻,以為是沒有志氣的表現(xiàn)。有本事,你讓你的后代說你富有吧。也許,對父母不滿的這些人是看到了現(xiàn)實的嚴峻。也是,看看上個世紀的那一批新貴之后,不是掌握權(quán)力便是成了大商人,人家是多么順遂!我曾看過一篇小說,上面一個人物的父親是給新貴當小卒的。這人物有一句話,說“我老子打江山時給他們當兵,現(xiàn)在我當他們的員工。”其實,這人物能當上新貴后代的員工,也算是沾上富貴之氣了。
既然我們不能選擇生,那就慢慢地適應(yīng)吧。既然我們生存著了,我們就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沒有什么可指望的,那我們就指望自己吧。
老,是與少對比著的現(xiàn)象。人們,誰不希望青春永駐,誰不希望永遠地健步如飛。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人們,誰都有滿面皺紋、步履蹣跚的時候。害怕嗎?沒有必要。我們能做的,只是盡量地讓衰老來得慢一點。人老,就像醉酒一樣,是從腿上先老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雙腿無力、行步彈性減小。這樣,就必須科學地運動。生命,就在于科學的運動。我常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天天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步,我說你跑得太快了吧,他不聽,后來他患心臟病去世了。人,就像一部機器,運動量的大小要按年齡來。試想,一架運行好多年的機器,還能讓它不停地運轉(zhuǎn)嗎?不能的。到了一定年齡,必須講究運動方式?,F(xiàn)在看,慢跑與快走、太極拳、氣功、書畫,都不失為適合老年人采用的方式。自然,也不能等到老年時才注意運動。運動意識,越提前具備越好。
病雖然可怕,但不是不可以預防。要記住,人生的最大敵人是自己。這意思就是說要管住自己。人生在世,無非酒色財氣四字。對酒,一定要限量。經(jīng)常地喝大酒,不是得痛風就是得肝病。我是閑云野鶴,沒有什么官責,別人讓我多喝酒,是不可能的。自然,我愿意享受微醉的陶然趣味時,自有我的場合。相對于我而言,人家那些當縣長、局長的,就是得了糖尿病吃著藥片,也得喝酒的。人家那是為了當官而付出的代價,與我們平頭百姓是不一樣的。人家的回報率也高!色呢,是人之大欲,人之性,自然不能沒有,但不可過多。對財,誰都向往多多益善。錢多了,可以去旅游,可以去美食,可以去華衣。但是,不可經(jīng)常地對錢充滿渴望——也就是說,不可有貧窮的心理——這種心理,中產(chǎn)階層可能沒有,而暴發(fā)戶則大部分都有,他們無論掙多少錢,心里總是嫌少。氣呢,如果不是十分讓人動怒的,那就忍受一下算了。自然,如果不可以阿Q了,那就不妨公開地“他媽媽”地干一場。注意,干過之后不要一直想著——呵呵,這是個人的行為習慣,是不足為人們說法的。另外,對好多疾病,人們是可以有意識地預防的,比如情緒性癌癥、情緒性糖尿病、情緒性頭痛、情緒性胃病,都可以通過控制情緒而避免。
死是什么呢,是永遠地睡著了?永遠地睡著,那就與生時的一切無緣了:姣美的女人、可愛的子孫、可口的美食……這難道不可怕嗎?是可怕的。中國人,因受孔子的“不知生,焉知死”的影響,極少對死進行研究,也大多不敢正視。我自己就有這樣的體會。我是在年近三十時感到時光流逝快捷的。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很快地就過去了。到了40歲時,想想如果能活到我父親那個年齡的話,也就差不多走完人生的一半了。我的父親是83歲去世的?,F(xiàn)在人們的壽命,過80的還不多。于是,我就有了一種極為恐懼的心理:活了一半時間了,這還是在假設(shè)能夠長壽的情況下說的。這種心理,讓我感到人生的意義不大。但是,我很快地就意識到這種心理的壞處:太消極了,太沒有精神了。并且我還想到:不只我的時間流逝得快,別人也是的;時間就如空氣,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為哪個人的官職高就一天給他26小時;不只漢民族的人時間流逝得快,其他民族的人也是這樣的。有了如此思想后,我就盡力地排斥那種消極的心理。我天天忙得時間不夠用的,沒工夫去想整個人生的長度了。我的這種感受,正好與羅素的一篇文章當中所寫暗合,他在《如何老去》一文中寫道:“如果你對自己還能干出些名堂的事情有著廣泛而執(zhí)著的興趣,那你就沒有理由來考慮你已活過來的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更不用說也許短暫的未來了。”
總之,讓我們科學、人性地面對生老病死吧。我們要自尊自愛,我們要積極地運動,我們要注意預防,我們要正視死亡;我們要珍惜生存的每一天,不,每一分鐘!
文人的自白
我是一個窮酸文人,一千三百多歲了。雄才大略的唐太宗為使“天下英雄盡入我轂中”,對草創(chuàng)于隋煬帝大業(yè)二年的科舉制重新考定。從此,我便積極地參加考試了。雖然,每次我都是名落孫山。
對于自己的詩文,感覺還是可以的,但就是不入考官大人的法眼。這讓我很是失望。
除了應(yīng)考之外,我不會別的。我沒有李白那樣的勇氣,給韓荊州那樣的人物寫信自薦。也不會像王維那樣,把自己的詩文眷寫得清清楚楚的,然后帶上一些土儀去拜訪名滿長安的文臣。沒有有影響力的人物的汲引,我的落第,也在意料之中。
轉(zhuǎn)眼到了明、清兩代,八股文成了科舉考試的樣式,內(nèi)容不出四書五經(jīng)的范圍。對于儒家的這些經(jīng)典,我是極為熟稔的。但是,我的考試,還是不能中,連一個秀才也不能中。
這時的我以做館于大戶人家的方式生活。白天里,課以頑童數(shù)人,光陰還好打發(fā)一點。但一到夜里,孤枕寒矜,抱膝而臥,想象著主人艷妾的艷光麗影,我哪里還能睡得著呢。辛苦一年,得到十幾兩銀子的束脩,僅夠花銷而已。
雖然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次的失敗,但我對“學而優(yōu)則仕”仍然抱有無比的熱情。這時的我,是看不起商人的。雖然商人們大都華屋美食,嬌妻美妾的;但他們沒有文化,是粗鄙的,哪能比得上我這飽讀圣賢之書的人呢。所以,我見了他們,從來不正眼看一看的。做塾師之余,我就是準備考試了,天天“齊婦丑其夫,齊人不自丑也?!彼频牟倬?。
民國了,廢除科舉,不能通過寫文章當官了。我如喪考妣,大哭了一場。
我活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身體還很健康。這時的我忽然對于當官不感興趣了,愛上了文學,愛上了文學這個冷美人。我一門心思地研讀中外名著,一門心思地四處游覽,以加強修養(yǎng),豐富閱歷。我一篇一篇地往外投稿,雖然也發(fā)表了一些,但石沉大海的時候居多。
愛了沒有幾年,身邊的文友耐不住寂寞,紛紛折筆不寫,或經(jīng)商、或從政去了。我對他們很是輕看,以為他們是把文學當成了敲門磚,一旦這磚不好用了,便棄之而去。我仍然熱愛如故,我想我一千多年的科舉考試都挺過來了,愛幾十年的文學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我的想法錯了。我沒有想到,這個世界對我的誘惑太大了。為了堅守文學,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到九十年代中期,文友們就已經(jīng)有經(jīng)商發(fā)財、從政當官的了。看著他們出有車,而我回農(nóng)村老家時卻騎著個破自行車子,心里是很不好受的;房子,也是人家有權(quán)有錢的人物的大——子母樓、鴛鴦樓,二百多平米,皇宮似的;人家的票子也多,一個季度能在超市里消費兩三千元,大人孩子吃得滿面紅光的。他們當中,除了家里有妻子外,在外面包養(yǎng)“二奶”的也不少。二奶草芽一樣嬌嫩,使得老牛在熟人面前有吹噓的資本——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時,我的肉發(fā)便緊,我的心就發(fā)堵。
再看看自己讀的書,自己作的文,心中的凄涼,真是難以言說。我好像走在了荒無人煙、衰草遍野的一條灰白色的小路上,沒有同伴,沒有路標。這個時候的我,會于夢中發(fā)出悲苦的聲音。妻子聽到后,便會于第二天說我你又說夢話了,我問我說什么了,她說你還能說出什么好話來呢?你別得了神經(jīng)病。聽了她的話,我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好在我的單位還算穩(wěn)定,工資不高不低,維持生活沒有太大的問題。
我堅持著寫,一年一年的。終于,我的執(zhí)著感動了上帝——敬愛的男女編輯們。每年,我能發(fā)表幾十篇小說散文;稿費,也能收入個三千五千的——可別小看這幾千元錢!就是這點錢,使得我的生活得到了調(diào)劑,使得我對于官商的羨慕減少了。甚至,慢慢地,我已經(jīng)不與他們做經(jīng)濟上的比較了。我變得豁達起來,不再“常戚戚”了。并且,一種古之圣人具有的道義感,也常常充溢我心中了。我變得強大起來。
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下,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有的因文學而發(fā)瘋,而發(fā)癡了。
一個伙計,寫了二十多年詩,只于一九八五年在一市級報的報縫里發(fā)了一首小詩。后來,就沒有再發(fā)表過。他所在的企業(yè)一直不景氣,一個月五六百元的工資,勉強糊口而已。但是,他對于文學仍舊迷戀不止。忽然,一位朋友告訴我,說他瘋了:常常在大街上拿著一個大本子,上面寫著:“著名詩人、劇作家XXX的電影劇本拍攝完成了兩部”,見人便喋喋不休地炫耀。我聽了,一時難以相信。但是,時間不長,我就目睹了那位朋友在大街上的瘋態(tài)。我流出了淚水。
無獨有偶,這一天十點左右,我于大街上散步。忽然,有一人從一百米外騎著自行車飛快過來。這人左手掌把,右手頻頻高舉,嘴里高呼:“我要沿著市委宣傳部部長王玉光的道路前進,前進!前進!”說話間與我擦肩而過。我覺著面熟,用心去聽他的持續(xù)不斷的誓言,知道了這位是七八前接觸過的文友,是個寫小說的。他的表現(xiàn),使得路人引目觀看?!吧窠?jīng)病啊!王玉光那么好學嗎?”一位中年人說。
文友說的王玉光,原本是一個文學青年,后來進入政界,十幾年的時間,成了宣傳部部長,副市級干部。
有人說過,哪個人如果想貧窮的話,就去寫詩吧。王定國也說過詩是“窮人之具”。他們說得沒錯!
我們窮酸,我們可憐,我們發(fā)瘋,我們成癡,但是,我們?nèi)匀蛔巫尾痪搿⒅烂宜?br/> 在科舉時代,我看不起商人。在商品經(jīng)濟時代,我雖然對于商人不再有偏見了,但對于從政當官的又極為蔑視。因為什么呢?因為文學需要高貴的人性,就不會去趨炎附勢。因為文學需要真誠,就不會去說虛假之言。因為文學是素心之人的事情,便與官場的委蛇無緣。
積一千多年的悲苦,我終于明白了我一直這么癡迷地熱愛文章的真實動因。這熱愛里頭,有一種百苦千難之后的樂趣。我讀著,我想著,進而,我寫著;就會讓我清醒地感覺到我還是一個人,是一個不隨波逐流的人,是一個不是墻頭草的人,是一個有是非之心的人。
我活著,痛苦的、清醒的、知足的、常樂的。主要的是,我在不停地讀著、想著、寫著。
我將永遠活下去!
我的四嬸
我的四嬸,是一個生命力極強的人物。她是2004年去世的,活到78歲。
四嬸的命運,寫來讓人唏噓。她不到30歲時便開始守寡,帶著一子一女。四叔死時三十三歲。據(jù)鄉(xiāng)間的說法,他得的那種病叫做“黑病”:十分能吃,但就是渾身無力。四叔咽氣后,四嬸傷心得痛罵,你這個冤家,你可把我坑死了!我以后可怎么過喲?
那時,是 1955年,四嬸29歲。
接下來,沒有幾年,便是三年困難時期的來臨。據(jù)母親說,多虧了你四嬸這個人大膽,身子好得像一頭潑驢,她經(jīng)常半夜三更地起來,去莊稼地里偷糧食。
現(xiàn)在推算,四嬸生于1926年。如果她是18歲出嫁到我們村的話,就是1944年了。那時,日本人還在我們壽張縣城盤踞著呢。從1944年到1955年,她與四叔一塊生活了11年。我們村上,只我們這個姓氏里,像四嬸這樣年齡的女性,死了丈夫后守寡的有十幾個之多。那個時候,女人守節(jié)的思想還比較嚴重。再則,有兒有女的,怕再嫁后夫沒有愛心。這樣,像四嬸這樣的婦女,便打消了再嫁的念頭,孤獨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跋涉了。她們首先考慮的是子女的命運,對自己沒有念及?,F(xiàn)在想想,她們的選擇何嘗沒有一點悲壯的意味。漫漫幾十年的光陰,孤兒寡母地生存在動亂的世界上,其艱難困苦,是我這個做晚輩的所不忍心想象的。
四嬸走進我的記憶里時,已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太深刻了,四嬸留在我記憶里的身影。她走起路來,像是一陣疾風。她的雙腿極有彈性,這樣走起路來便于輕飄之中根基牢固。我一直猜測,她的父親可能是練武術(shù)的。她一年到頭,沒有生過病。她沒有不敢吃的東西。村頭路邊,剛剛死掉的貓、狗之類,她剝皮開膛后,洗一洗,便放到鍋里煮起來。有時,她會拿著三塊兩塊煮好的肉讓母親吃。母親不敢,她則說一句怕什么,你不吃我吃。隨即,她便極香地吃下去了。
兒子結(jié)婚后,三年里生下兩個兒子。隨后,兒子便與四嬸分家了。四嬸這時已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她一個人孤單地住在老宅子里,冬天里,屋里十分清冷。她一個人,做不了多少飯,幾把火便好了。這樣的話,土炕上就沒有一點熱乎氣兒。她呢,也不在屋子里生一點火。她好往我家串門,與我母親、五嬸等人說笑一陣,看看時間不早了,便刮風一樣回家睡覺去了。我母親多次問她你冷嗎?她說冷什么,鉆進被窩一覺天明。
四嬸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的最大的堂兄,生得五短身材,但體質(zhì)強健過人,過日子也精明過人。他也就是有一米六高吧,但在村上沒有怕過任何人。不止如此,他喝醉了酒還好罵個大街什么的,連村里的一些干部都怕他。他這一點,是從四嬸身上繼承下來的。他對生計的盤算,村上少有人比得上。除了農(nóng)田里的莊稼侍弄得十分茁壯之外,他養(yǎng)雞、喂豬、運輸?shù)鹊葲]有賠錢的時候。他生有三個兒子,除了大兒子考上學在縣城里生活之外,另外兩個兒子都在村里。他早在兩個兒子結(jié)婚之前就蓋好了新房。二子結(jié)婚,一應(yīng)家具的質(zhì)量也很好。但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母親守寡養(yǎng)大的人,對母親卻并不怎么孝順。有時,他惹著四嬸了,四嬸就會又哭又罵。四嬸哭著說我守寡把你拉扯大容易嗎?
身體健壯的四嬸經(jīng)常嘲笑體弱多病的我的母親,說你真是太“瓤巴”了,經(jīng)不起一陣風吹。母親就笑著說,你就是一陣風,你吹吹我試試?四嬸聽了就笑。一直到七十歲,四嬸還看不出有多老相,頭上沒幾根白發(fā)。我從城里每次回家,都能見到她,因她正在我家坐著玩呢。如果她不在我們家,我就好去她家找她,與她說半天話。她經(jīng)常這樣給我說,我要是不強梁,能把兩個孩子拉巴大?不會的。無理的世道,什么時候也不興老實人過!我聽了四嬸的話,覺得這是她大半生的人生體驗。
七十一歲那年冬天,四嬸一個不小心,走在薄薄的一層雪上的時候,摔了一跤,把髖骨摔壞了。兒子用三馬車拉著她在壽張醫(yī)院里看了一次。簡單地拍了拍片子,拿了點止痛藥就回來了。別人勸她的兒子再給看看,兒子說就那樣了,看也看不好了。四嬸一生,沒有張口求過誰,哪怕是自己的兒子。她想開了,自己活過七十了,也不算年紀小了。如今子孫一大堆了,還去巴望什么呢?兒子不愿意花錢給治腿傷,那就不治了。這樣,四嬸從此便再也站不起來了。她的性情,本來是極好往人堆里扎的。怎么辦呢,她就坐在一個四輪小車上,用一根棍子一下一下拄著地面,往前運動。這樣,她從家里來到大街上我家門口,要用二十多分鐘。有時,她的孫子看見了,就會把她抱起來,到我家大門下面。這樣,她就能夠與來往的村人、與我母親等人說話了。她對我的母親說,你看我身子比你好比你好,老了倒不如你了。言下,對我母親十分羨慕。我母親說,唉,人老了就沒好了,我也不知道以后會怎樣?說著說著,兩個老人眼睛就紅了。
四嬸七十六歲那年,一次極大的不幸襲擊了她:她的兒子死了,客死在天津。她的兒子的家境很過得去,只是從小過苦日子慣了,養(yǎng)成了異常節(jié)儉的稟性。村上的董鐘在天津搞建筑,與堂兄關(guān)系不錯。堂兄聽說建筑行業(yè)很能掙錢,就跟著人家去了。堂兄此時已五十多歲了,患上了高血壓,心臟也不是很好。他年輕時對自己的身體過于自信,所以就沒把病情當成一回事。給安排的工作,也不累,只是白天、黑夜看守建筑材料。是七月份的天氣,悶熱難當。堂兄不時地感到胸口發(fā)悶,到了這時,他連個藥片還不舍得去買。董鐘也有高血壓的毛病,堂兄就向人家要點藥,胡亂地吃下去。飲食上呢,天天有肥肉片子。堂兄的胃口又極好,每頓兩碗兩碗地吃。一天晚上,堂兄發(fā)病了。眾人把他送到醫(yī)院,時間不長便咽了氣。經(jīng)診斷,醫(yī)生說是心肌梗塞。
消息傳到家里時,四嬸正好不在家,在我的堂姐家住著呢。堂兄被運回家后,嫂子主張到第二天入殮前,也就是堂兄的尸體裝入棺材前,再告訴婆婆。家里人認為她說得在理。
入殮那天,我趕回了老家。我剛剛握住堂兄的手哭了一會兒后,就聽到四嬸那悲傷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與眾兄弟連忙向大門口走去,只見堂姐夫與其子一邊一個,抱著四嬸過來了。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頭濃密的白發(fā)、晶亮的淚水。四嬸邊哭邊說,我的短命的兒啊,你怎么還活不過你老娘啊!
我們眾兄弟從姐夫手里接過四嬸,抬到堂兄面前。此時的四嬸悲痛極了,她雙手拉住堂兄的手,一個勁兒地說,兒啊,看看你老娘啊,看看你老娘啊。再后來,她竟然往靈床上撞起自己的頭來。這下,嚇壞了我們,急忙把她抱起來,安頓到她的老屋去了。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六奶奶等人陸續(xù)來到,緊勸慢勸了半天,才讓四嬸止住了哭聲。
兒子死后,四嬸一直在她的閨女家住著。我一年回有數(shù)的那幾次家,也沒能見到她。兩年后,直到她去世,我才又看到了她的面容。
我到家時,快要入殮了。家人在等著我看四嬸最后一眼。我忍著眼淚,走近靈床,掀開了蓋臉布。四嬸的那雙倔強的眼睛緊閉著。滿頭白發(fā)被梳理得極其順綹。臉上的表情,倒是比較自然。四嬸不是死于內(nèi)部器官的疾病,死時估計沒有太大的疼痛。此時的我,想想以后再也不能與四嬸說話了,不免十分悲傷——這就是陰陽永隔。所以,在四嬸被裝入棺材,蓋上蓋子的時候,我終于哇哇地痛哭起來。
一個堅強的生命,在世界上走過78年的光陰后,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死是什么呢,是永遠的休息,是永遠的睡眠;對此,我說不好。我只知道,親人死后,我們活著的人就不能與他們說話了。即便能說的話,那也只能在夢境里了。午夜夢回,回想著與死去親人的喁喁話語,傾聽著窗外的瀝瀝雨聲,怎能不百感叢生?
陶淵明在一首《擬挽歌辭》中寫道:“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人死之后,與自然同化,沒什么可以多說的——對這樣的豁達,我們自然應(yīng)該學習、效仿。只是,相對于死者而言,作為生者的我們,要盡力地使得每一天生活得有意義。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