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是目前北美華文文壇中最具影響力的新移民作家之一。她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感,刻畫出了許多極致環(huán)境中的非凡女性,如少女小漁、扶桑、文秀等。她擅長把“女性”同“歷史”、“文化”等聯(lián)系起來,在贊美人性光輝的同時,對歷史也有著獨特的思考。在《第九個寡婦》這部長篇小說里,作者以飛翔般的想象力,講述了一個真實而又傳奇的歷史故事,刻畫出了一位普通而又神奇的農村寡婦。
《第九個寡婦》是作者根據(jù)流傳于中原農村的一則真實故事而創(chuàng)作出的。小說展現(xiàn)了一個女人在歷史大變動中的坎坷人生。自幼在孫家做童養(yǎng)媳的王葡萄,把在土改時錯劃為惡霸地主的公公(孫二大)從死刑場上背回,憑借著自己的堅毅和聰慧,躲過了一場又一場自然災害和政治運動,使公爹在窯內平安地度過了20多年,直至壽終正寢。
這是一部傳奇小說,也是一部女人的史詩,更是一部社會史小說。作家以近乎編年史的筆法原生態(tài)地展現(xiàn)了中國20世紀40年代至80年代社會重大歷史事件??谷諔?zhàn)爭、國共內戰(zhàn)、土改、反右、大煉鋼鐵、四清、知青下鄉(xiāng),一直到文革結束后的八十年代初,近半個世紀的歷史事件,在文本中濃墨重彩的上演。這可稱得上是一部生動翔實的歷史教科書。
但是,這些戰(zhàn)爭、運動對于見證人王葡萄來說,就如同是馬戲團在表演,無論是看哪一場,她總是事不關己地低著頭納著鞋底。歷史就是“進進出出,匆匆一過”,戰(zhàn)爭就是“一撥人把一撥人打跑了,再過兩天,又一撥人打回來,就是隔一陣就換個誰打打,打打再換換?!盵1]
作家敘述歷史事件,并不是流水賬般的大事記,而是以王葡萄的視角展現(xiàn)出社會人事的更替:“她從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腳和腿比人的臉誠實,撒不了謊,臉上撒著謊,腳和腿就會和臉鬧不和。”[2]無論是在門縫里,還是在蘆葦叢中,她透過一雙雙奔跑的雙腿,看見了一幕幕鬧劇的更替。這種視角,個人同外界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給人一種“冷靜的憂傷” 。
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學者海登?懷特曾認為,敘事是一種“文學”話語形式,文學涉及“想象的”而非“真正的”事件。敘事同歷史之間的關系就是文學的現(xiàn)代主義與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的關系。在《第九個寡婦》中,作者不僅沒有放棄歷史真實,而且用想象和夸張達到了藝術真實,因為王葡萄一人串聯(lián)起了一段歷史,虛構和想象出的人生履歷使得歷史更加生動逼真。
嚴歌苓的這種歷史敘事“帶有特殊的味道,既是一個女性的童年回憶,但又有一種暗含的價值判斷……這是一種極為個人的體驗,它不是道德的宣判,而僅僅作為對人性的挖掘,反映出那個不正常年代中的被扭曲的東西。”[3]嚴歌苓雖身處異國,但她時刻都在懷想過去,因為她對祖國有深厚的情感,對這段歷史有深切的體會。作者1959年生于上海,12歲到西藏當兵,后來進入成都軍區(qū)文工團,經歷“文革”, 20歲時做過戰(zhàn)地記者,觀戰(zhàn)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生活地域的不斷變化和不平凡的人生經歷使她擁有了豐厚的寫作資源。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人,她當然有發(fā)言權。
中國文學的人物畫廊里從不缺乏寡婦形象,但王葡萄是嚴歌苓貢獻出的一個奇特的藝術形象。
小說沒有對王葡萄的外貌特征進行精雕細刻,只是素描了別人眼中的葡萄,而且只有眼睛的勾勒。“人們這時發(fā)現(xiàn)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么,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懼怕呢?瘋子”[4]“她是個瘋子不是?眼睛不會避人,沒有膽怯。” [5]
這就是人們給王葡萄的評定,也是讀者僅僅能夠抓住主人公的唯一特征。說她是瘋子,可她能機智地藏養(yǎng)公公20多年,說她膽怯吧,她卻能在危機關頭營救丈夫和公公的性命。面對性愛,她柔弱如水卻又堅若磐石,無論是對朱梅、孫少勇,還是史春喜、老樸,她的愛都是那樣熾烈純情、欲罷不能。
“為什么養(yǎng)活他,因為他是我爹?!薄拌F腦是我男人,我不救他救誰?”她沒有受到黨的教育,在農村里自然成長,猶如邊城里的翠翠,天真純潔。她沒有階級覺悟,不知道“集體”是什么,沒有思想覺悟,不知道“國家是誰家”。與虛偽自利的蔡琥珀、狂熱無理性的紅衛(wèi)兵相比,她永遠是那么混沌未開、不諳世事。如同少女小漁、扶桑一樣,葡萄也有著少女懵懂蒙昧的心智,沒有世俗的浸染,沒有道德的標尺,具有一種超凡脫俗的處事方式。王葡萄,這個亂世中的弱女子,在歷史和男人的面前,應該是被拯救者,被啟蒙者,但是,她以“瘋狂”的立身處世哲學,拯救了一個又一個男人,感化了一個又一個“變態(tài)”的鄰居。
陳思和曾把王葡萄界定為“地母之神”,“地母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黃頭發(fā)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潔健康,乳房豐滿,胯骨寬大。她的動作遲慢踏實,懶洋洋地像一頭獸” [6]
面對自己塑造出的人物,嚴歌苓對讀者的回答卻是,“我沒有這個意識,我不知道我在塑造一個什么形象。我只是在塑造一個有血有肉,有膚色、有溫度的立體的形象,越渾圓越好?!盵7]
她有著最質樸的孝和最純潔的愛,卑微又高尚,沉重又輕靈,是中國傳統(tǒng)農村婦女的優(yōu)良品質的最集中的體現(xiàn)。有人看見是地母,有人看見是破鞋,但筆者以為她只是一位普通農村婦女中的“異類”,猶如蒙昧天真的少女一樣,閃現(xiàn)者人性純美的光輝。只是在那個被異化的時代,她卻顯得與社會格格不入,成了歷史的局外人。當變態(tài)的人被認為是常態(tài)時,而最正常的她自然也就成了瘋子,這是社會的悖論,更是人類的悲哀。
較多的評論者關注的是王葡萄的性格,解讀她的女性、人性、神性等等,從這個具體的顯性的點出發(fā),進而來闡釋嚴歌苓的雌性哲學。但是,筆者更青睞于王葡萄所經歷的歷史變遷,盡管這歷史是在文本的幕后,但這更是一個宏大的面。作者用長篇的篇幅,刻畫了一個性格始終不變的扁平人物,展現(xiàn)了中國40年間的歷史更替,很顯然,作者用筆旨意不僅僅停留在人性的這個點上,而是借助人性之光更進一步地來反思這段血雨腥風的歷史。
《第九個寡婦》可以說是一部歷史反思小說,但是,與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反思小說”相比,《第九個寡婦》有著獨特的歷史敘事策略,也有著更為隱蔽的話語表達方式。
相比之下,“傷痕文學”和“反思小說”較多的表現(xiàn)對歷史的反思和控訴,展露個人被歷史傷害后遺留下的傷痕,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如《傷痕》、《芙蓉鎮(zhèn)》、《綠化樹》、《人啊,人》……許子東曾把“文革書寫”歸納為四種模式,“少數(shù)人迫害好人的災難故事,壞事最終變成好事的歷史教訓,很多好人合伙而成的荒謬壞事,充滿錯誤卻又不肯懺悔的青春回憶?!盵8]在這些作品中,作家們在講述故事的同時,更是在宣泄某種隱痛。無論是主人公最后被成功拯救與否,人物和歷史總是二元對立的存在,并處于一種不信任的緊張關系之中。
《第九個寡婦》通過王葡萄的經歷回溯了那段丑陋的歷史,作者不是在感傷,更不是在為政治意識宣傳,而是因為她的多元文化身份,使她有了更為廣闊的文化視野,更為理性的價值判斷。她擺脫了大陸“反思文學”一味強調苦難的陰影,而是以思辨的話語、溫情的態(tài)度,冷靜客觀地將社會變遷中的美與丑展現(xiàn)給讀者。作者這種零度風格的敘事,沒有直白的政治批判,而是讓讀者在閱讀中深思自問。
萊恩曾說:“在某種意義上,歷史是神話的對立面?!盵9]但是在《第九個寡婦》中,作者把一個貌似虛假離奇的故事講述得合情合理,細膩生動,不僅沒有讓歷史真實和傳奇故事相對立,而且把二者天衣無縫的融合在一起,編制出了個人和民族的寓言。
作者的歷史敘事沒有陷入歷史的窠臼。因為她把歷史當作人物活動的背景,在歷史這一布景前,還站立著一位鮮活的寡婦。作者以溫和的態(tài)度,把歷史變遷中的丑與美都展現(xiàn)給大家,以一種紀錄片的方式完成了對個人寓言的書寫,以這寓言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大眾和社會受到傷害的寓言。作者把人性之美從歷史的丑惡中提純出來,猶如在廢墟之上栽種著一朵濃艷的紅花,從而消解了人性的罪惡和歷史的慘烈。
作為北美華文文壇新的領軍人物,嚴歌苓擺脫了湯婷婷和譚恩美等老一代移民作家在身份認同中的自卑心理,沒有強調自己的寫作是“美國文學”,也沒有一味的迎合美國人的獵奇心理而放棄對傳統(tǒng)題材的藝術加工。她以更強大的民族自信和更理性的歷史觀念,演繹了中國40多年的歷史軌跡。在東西方文明差異的沖擊下,她擯棄了中國傳統(tǒng)的好與壞這一極端的判斷標準,擺脫了以往主流意識形態(tài)闡釋歷史的方式,以更加文明合理的理念對人性和歷史作了全新的思考。
作為歷史敘事的范本,在《第九個寡婦》中,人性在歷史中彰顯,歷史在人性中沉浮。雖然王葡萄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是作者主觀賦予她的一種虛幻的精神高度,雖然歷史也只是作為主體活動的幕景,但是在書寫葡萄的傳奇一生時,作者不動聲色地加入她反思歷史、批判歷史的色彩,因為作者對歷史的“理性思考”是建立對人性的深刻體悟之上的。于是,王葡萄的人性魅力成了我們判斷政治和審視歷史的最佳標尺。
注釋
[1]嚴歌苓:《第九個寡婦》,《當代》2006年第2期。
[2]嚴歌苓:《第九個寡婦》,《當代》2006年第2期。
[3]李亞萍:《故國回望:20世紀中后期美國華文文學主題研究》,第8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
[4]嚴歌苓:《第九個寡婦》,《當代》2006年第2期。
[5]嚴歌苓:《第九個寡婦》,《當代》2006年第2期。
[6]張愛玲:《談女人》,《張愛玲精選集》,第54頁,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6年5月第1版。
[7]嚴歌苓:《我是很會愛的》. http://tieba.baidu.com/f?kz=105505367
[8]許子東:《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解讀50篇文革小說》,第266頁,三聯(lián)書店,2000年4月第1版。
[9]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第16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1月第1版。
[1]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2]李燕.身份建構中的歷史敘事—以白先勇、嚴歌苓兩代移民作家的歷史敘事為例[J].汕頭大學學報2008(2).
[3]劉惠麗.女性與人性的對話—談嚴歌苓小說的女性敘事[J].唐都學報2008(4).
[4]李亞萍.故國回望:20世紀中后期美國華文文學主題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5]王冠含.混沌中的強悍與超脫—《第九個寡婦》中的王葡萄形象分析[J].江漢大學學報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