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治平
作 者:孫治平,四川省綿陽市科學(xué)城一中教師。
女紅應(yīng)該算快絕跡的中國女人的手藝了吧,連帶著紡織裁剪。沒有誰再奢侈地將一針一線刺寫在鞋墊上,也沒有誰再一心一念將情思寄托在這緩而又緩的針線上了吧。然而奇怪的是,身為女子卻不能將這絕技遺忘,總有人在心心念念里忍不住講出了這些故事——關(guān)于女紅。
一針揚(yáng)起,再落下,再揚(yáng)起,再落下……那捏針的手或粗糙或細(xì)嫩都無關(guān)緊要,因?yàn)槊恳会槾滔氯サ亩际枪适?,故事鋪陳,就匯落成布上圖案?;蛘呤球鹉档?,或者是鴛鴦戲水,或者大紅或者大綠,都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什么,是女人不肯輕易就說出來的。
這女人在葛水平的筆下偏就是寡言少語,像極了從泥巴地里回來,衣褐著灰,操持著柴米油鹽,笑容如菊的大堰河。女人寫女人總是最明了,也最值得信任的吧。就仿佛那明秀的江南女子,和濃烈的北方女子,一樣的針起針落,線走表里,不一樣的,是針下各有一段風(fēng)流韻致。江南的女子叫女紅為刺繡,詞語挑得溫潤輕柔,仿佛驚動不得,要布好繡床,正兒八經(jīng)地將這不能用不能吃的針下物當(dāng)成自己的事業(yè)。這要怎樣一份閑適和安逸才可?卻是怎樣一份“恩養(yǎng)”才能成就他們的不為紅塵。北方女子截然不同,就著空手白布來“扎花”,扎個大紅大綠,扎個歡喜吉慶,一眼就看了明白去。毫不內(nèi)斂,卻是大起大落,撞色搭配,“肥碩的體態(tài)偎在炕沿兒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繡牡丹繡成了蓮,繡鳥兒看上去像魚,總體看去是野性的,不拘一形一體,不隨他意,只應(yīng)本心”。好一個“只應(yīng)本心”,愣是活脫脫將北方女子刻在了面前。
“南方的女人是水做的,北方的女人是土做的;臨水而居者靈秀,靠山而息者質(zhì)樸。南方的刺繡流水彈琴,云絲霧巾散發(fā)著人間情趣;北方的扎花則山谷水澗,染著人間煙火。”就一個小小的女紅,在葛水平的文字里卻鋪陳出了南北不同的女子,不同的性情。
講故事的人講完了故事,聽故事的人總愛追問個究竟,到底是真是假?跟自己的日子有沒有咬合?果若是男子,讀罷故事就合上了書,不再追問更多。倒是女子,定會在合上書之后,在針線起落之間惦念起自己念過的故事,假想自己就是那書中的人兒。也許這就是葛水平用光亮的筆尖閑閑散散地寫下《女紅》之后最希望發(fā)生的吧?
葛水平就是有這么大的本領(lǐng)。這個身材嬌小的女子,面貌上決然看不出北方女子的氣質(zhì),在猶疑里她的眼睛還是泄露了最后的秘密。是的,這是個與大山、淺水、黃土血脈相連的女子?!芭R水而居者靈秀,靠山而息者質(zhì)樸?!彪m字字是寫女紅,字字是針線,但女人的絕技,女人的文字,無不構(gòu)設(shè)出女人寫女人的宿命,這宿命里決不多言語,卻字字是泥巴花里燒制的溫情。溫情是個很難講得清的詞語,但用在葛水平身上卻沒來由的恰切,一如漫池春水,深而不寒,愈看愈明,愈明卻愈不了然。鬧不清這個小小身軀里哪來那么多愛,也鬧不清這么個小小腦袋里哪來那么多故事。像神奇的白棉花,以為這樣怒放該就是結(jié)局了,不是說煙花散盡么?但這只是她使命的開始,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溫暖存放。
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女人活著,伺奉自己的家庭就像伺奉自己的靈魂,她無法看到還有其它生存方式。但是,女人的心里有一片闊大的天空。當(dāng)她知道自己在一個特殊的時段里不得不決定自己的行動時,女人站起來要做的事肯定是:愛,寬大而柔情,恨,雖弱于仇恨,但堅(jiān)強(qiáng)而持久?!?/p>
她毫不避諱自己的“世俗”,讓人忍不住對著她的文字想給這個毫無詩意的“世俗”加上好聽的形容詞,好標(biāo)明它是用來修飾葛水平的文字的。不為什么緣故,若非要有個因果,那么,我們就為了她“注定一世的世俗”。
耶穌說“塵土復(fù)歸塵土”,北方女子是土做的,那么她們終歸要復(fù)歸塵土?!杜t》說好了是給所有女子的,不想,卻因著葛水平是個有著江南女子樣貌的北方女子,讓我們?nèi)滩蛔【托毙钡乜苛艘巫?,喜歡起針起針落全應(yīng)了本心的北方女子。
這些都不算重要吧,想起一首歌里唱道“我看見山鷹在寂寞兩條魚上飛/兩條魚兒穿過海一樣咸的河水/一片河水落下來遇見人們破碎/人們在行走,身上落滿山鷹的灰”。想,那針起針落會扎花刺繡的女子繡出的鷹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