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柴冬花在世上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
可是這么多年來,曾經在山神凹生長的人卻沒有人不知道柴冬花。老輩人叫“老王家寡媳”,晚輩人叫“內窯嬸嬸”,次晚輩人叫“小奶奶”。這叫法的統(tǒng)一處就是指柴冬花。
二十六歲上,柴冬花再次出嫁,一件女人一生最愉快的事情被重復兩次。時辰近了,離娘的時候,柴冬花兩只眼睛平靜地望著窗外,娘叫了一聲:“二”,叫“二”的柴冬花一下子鼓出了兩泡淚水。柴冬花怕把腮幫上的胭脂沖了,頭仰得高高的,拿了一塊麻紙折成雙層,輕輕用眼皮夾住,吸了一下清水鼻涕,低下頭時,眼窩里的淚就清爽了,聽得娘在身后說:“比不得從前呀,這回嫁的是你心頭想,老閨女了,不哭?!?/p>
依山的窯洞在柴冬花身后像兩只眼睛一樣,黑著。嗩吶聲從遠處一溜煙塵吹過來,一領花轎無拘無束往近抬,抬到眼前,前莊后舍的男女老幼聚成了集市,柴冬花跪在天地爺的神位下,撅起屁股磕了仨頭,娘把紅蓋頭捂到了她頭上,爹再一次抱起她把她送進了花轎,日頭烈艷下,她看到娘臉上掛著被歲月揉皺了的笑。柴冬花想哭,哭不下淚來,一領花轎漸漸掩埋在了陽光下的麥田中。柴冬花多次回頭,看見如細縫似的陽光下自己的男人王必土一閃兒一閃兒的晃,離娘時的眼淚被那一閃兒一閃兒酥軟的光汲著、吞著、讒著,兩只眼睛便水靈兒了,把離娘前的事情忘了個干凈。
天年順時,光景好,天年惡時,光景難,山神凹人在落后與艱辛中緩慢走著,突然的,生活就失去了原來的慣性。好光景過了不到半年,深冬的夜里,王必土回到窯內,臉上的興致被黑吞成一團墨,只是出氣的聲兒粗重,看著柴冬花,半天不說話。柴冬花親了他腮幫一口,親得響。
響聲兒刺破窯內的黑,王必土把柴冬花搬到熱炕上,粗壯的手捂著柴冬花的奶穗子悄聲說:天明前走人,往南走,當兵打仗去,就是舍不下你的軟身子。
柴冬花說,不走不行?
王必土說,走出山又是一重天。
柴冬花說,我也跟了你走。
王必土說,你安心在凹等,我披了紅回來接你。
柴冬花不說話了,當兵打仗是要死人的,那個“死”字,她壓在心口下不敢去想,更不敢翻騰著往出吐一橫兒筆畫??粗醣赝梁芾涞剀S起身子脫光了衣褲,精瘦的白影兒像面魚魚似的滑進了被窩。那一夜,柴冬花平躺在火炕上,王必土在柴冬花的身上躁熱得爬了八次,熱汗不止,爬到天明前,王必土說:“我的腿怕是軟得要抽筋?!辈穸o聲地把王必土兩條腿放到肚子上捏,眼睛望著窗戶,風抽得麻紙一驚一咋響,心懸著,想:老天睜不開眼才好呢。
到底有人敲窗欞了。王必土靈醒地睜大眼睛,一骨碌起身抓了小包袱朝肩膀上一甩,俯身咬了一口柴冬花的下身子,人竄進了天明前的暗夜里。柴冬花起身迎風看著遠山,想著一路上腿軟腳酥的王必土,心酸得依在門框上,眼淚像羊屎一樣,樸噠噠,樸噠噠往下墜。
王必土被擴軍南下,柴冬花開始守了一眼土窯,眼睜睜等。
開頭兒,夜靜的時候,睡不著,柴冬花坐起來想走時王必土的樣子,自個兒摟著被子傻笑,笑著笑著睡了,笑還掛在夢中的嘴角上,早起不敢和人打照面,怕山神凹人看出她夜里的心事。
那可是五十年光陰,苦守寒窯?。?/p>
到后來,夜靜的時候,柴冬花俯身像咬豆腐似的,咬自個兒的肉,疼得窒息了,夜卻不動聲色。
再到后來,人上了年紀了,早早燒了炕團在炕上,聽梁上的動靜,一只老鼠倒掛在梁上,一窩老鼠在地上跑著耍鬧,梁上掛著玉茭,老鼠吃得肥壯,身子掛不住了,掉下來,叫一聲,順著炕沿跑過去。柴冬花伸出干瘦的胳膊,像召喚人似的,“吃急了,吃急了,梁上的玉茭夠你吃四季呢,吃到年頭吃不完”。老鼠也不怕了,弄出的響兒更大,她聽著響兒反倒能睡個好覺。
王必土一走再無音訊,天是到黑的時候黑了,到白的時候白了,才說是白天了,眨眼就又黑了。曾經有人力勸柴冬花改嫁他鄉(xiāng),千重山水阻隔,王必土是人是鬼,是活在世上呢,還是下了陰間,不好說,一年兩年好等,十年二十年,是個人啊,等到啥時候是個頭。說的人終是苦心枉費。因為,柴冬花心里有王必土這個活物呢,那個活物,執(zhí)著地,就像王必土用過的那只粗瓷海碗一樣,她不允許別人碰它,她想象那只碗,只要永遠是完整的,王必土在外就活著還是個人。
山神凹一起走出去回不來的人都有“光榮軍屬”的牌牌送回來,柴冬花聽不得任何走外人的消息,走到誰家窯門上,眼睛也見不得那個牌牌掛在門扇上,像撞見鬼似的心里“咚咚咚”慌個不停。王必土一直沒有消息。這就讓柴冬花的眼神看上去像土窯窟窿里的老鼠一樣,明亮而驚慌,令人陡生憐愛,卻又怕人于一定距離之外。
仲夏傍晚,亮紅的日頭落在窯墻上,柴冬花穿了月白短袖布衫,雙耳吊著滴水綠玉耳環(huán),坐在內窯院的石板上走神??|縷陽光透過半崖上支生出棗樹蔭蓬的隙縫漏射下來,遠遠看過去,神情恍惚的柴冬花就像一個無法企及的誘惑,滿溢著神秘與熟透的韻味,甜蜜而又傷痛。男人的視覺在這時大體是相同的,二十歲與六十歲沒有多大區(qū)別。王必土的叔叔王陰富暗戀上了侄子媳婦。終于,在這個黃昏時分,他假裝收拾犁鏵走進了內窯院。乘著柴冬花不注意彎腰提犁鏵時,沒有過程地一下抱住了柴冬花往炕上撂。柴冬花撕咬著,拒絕著,發(fā)狠地喊了一聲:“你壞良心呀,你欺負弱小,小的走得十幾年沒有音訊,大的做下這種下作事!一把禿鋤頭了你鋤地鋤到自家人身上,黃土埋脖子了,等身棺材早給你做下了,你今兒等不得明兒你就要死呀,你個鬼攆著的老畜生!”柴冬花說著伸手抓了一把王陰富的臉,王陰富被抓急了,站起身子想抱怨什么,恨著勁兒,照著柴冬花的臉打了一掌,喊了一句:“你這塊地旱結了,天不給你雨,我日弄你,我這鋤頭在你身上就是重軋一遍鋼?!?/p>
柴冬花的腦仁子像銀針一樣清醒地認為:叔叔的這根鋤頭該歸到廢棄的銹鐵之中。
“你走吧,你那烏龜要敢伸出頭來,我就要你縮不回去。我不吭氣,就當沒有這回事?!?/p>
王陰富不知道做啥好,知道這塊骨頭難啃,走出內窯院,心中不是滋味,看到有山神凹人迎面走過來,他抹了一下嘴角上的哈喇水,唱了一嗓子梆子,唱得死難聽,卻也含了凄涼。
山神凹的時令已入三伏,滿山的山丹丹在風中閃閃地耀出了大片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