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施密特
德國駐上??傤I(lǐng)事館文化教育處籌辦的第五屆中德文學翻譯大賽正進行中,作為此次大賽的協(xié)辦媒體,本期刊登了德國作家卡特琳?施密特的短篇小說《學藍調(diào)》和長篇小說《你不會死》的節(jié)譯。5月19日,卡特琳?施密特將與畢飛宇一起,參加在上海舉行的翻譯比賽頒獎儀式,朗誦各自的作品,并進行公開對談。
——編者
卡特琳?施密特1958年生于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圖林根州哥達市,曾從事心理咨詢師、編輯和社會學者等工作?,F(xiàn)居柏林。發(fā)表《有天使的河景》等詩集和《則巴赫的黑貓》等長篇小說,榮獲眾多德國文學獎項。
2002年夏,施密特突發(fā)腦溢血。當時她掙扎著爬到丈夫身邊說:“我要死了。”丈夫回答:“你不會死?!?/p>
這話她記住了,七年后成了她的新書書名。憑借長篇小說《你不會死》,她擊敗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榮獲該年度德國最重要的文學獎之一——德國圖書獎。書中,女主人公腦溢血后昏迷,接受了開顱手術(shù),醒來后發(fā)現(xiàn)生活成了徹頭徹尾的挑戰(zhàn):癱瘓、失憶,最嚴重的是以語言為生的她現(xiàn)在連說一個完整的句子都有困難。在找回失去的世界的道路上,她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她找到了以往生活中的斷層和壓抑的激情。當發(fā)現(xiàn)與悉心護理自己的丈夫的婚姻其實瀕臨破裂時,她感到腳下的大地傾斜了。這是一部特別的成長小說。圖書獎評委在頒獎辭中說:“小說時而簡練、時而嘲諷、時而怪異地描述了病人的內(nèi)心世界,講述了她的家庭婚姻以及一段匪夷所思的愛情故事。由她的記憶片段湊成的世界里有沒落的民主德國和兩德統(tǒng)一后的歲月,一段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個人故事由此被柔和而巧妙地置于歷史政治轉(zhuǎn)折時期的大環(huán)境中?!?/p>
那是一個苦夏?;蛟S“苦”字通常被用來描寫冬天,可在那一年,苦的是夏天。那種苦徹底擊敗了阿爾喬姆、孩子們和我,最后弄得我們像疲憊的戰(zhàn)士一樣,在秋天的門口徘徊,盼著解脫。阿爾喬姆那年五月剛開始在柏林市中區(qū)熱電廠擔任數(shù)學專家,休假自然遙遙無期。雙胞胎才一歲半,正蹣跚學步,本該老是牽著,可我只有兩只手,實在沒法子,只好在院子里的梨樹近旁安了個學步圍欄,把她倆擱在里頭。我在圍欄和我媽之間跌來撞去,從早奔到晚,兩頭忙著喂飯換尿片。我媽當時大我一倍,七十二。我有時候還指給她看,太陽怎么躲在梨樹葉子里頭跟自個兒捉迷藏,希望她看了能打起精神來,可對我那兩個女孩兒,我就只好指望她們倆互相忙活了。順便說一下,我給她倆起了個小名叫娥兒,她倆的大名里都有個寫法像“娥”的音節(jié),不過念起來并不像,一個叫克蘿爾,一個叫菲妮克絲。晚上,阿爾喬姆回到家,疲憊不堪的我把兩個娥兒交到他手里。阿爾喬姆是那種好爸爸型的人。他偶爾也跟兩個女孩兒說俄語,看看她們的反應(yīng)。有時候她們簡直像在跟他說一種混合語,一半兒一半兒的。每逢這時候,我媽就仿佛清醒過來,她教過俄語,她的臉上陣陣放光。我備了一架相機,打算最后一次給她拍張臉上放光的照片,可惜這光轉(zhuǎn)瞬即逝,我根本來不及按快門。累死人的日子。
“寶貝兒,明天吃的桃子蛋糕你烤好了嗎?”那天晚上,阿爾喬姆問我,口氣格外隨便,言外之意,要是我沒來得及做,他就自己動手。可這種隨便激怒了我,我以問代答:“你今天買土豆和廁紙了嗎?”他一躍而起,把兩個女孩兒抱在腰間,跑到走廊里,他進屋的時候把提包和買的東西隨手扔在那兒了。當然,一樣不落。有四層的廁紙,有硬土豆。我從冰箱里取出桃子蛋糕,放在他面前。我媽在沙發(fā)椅上睡著了,不時哼上一聲。一個娥兒哭起來,另一個莫名其妙地歡呼。阿爾喬姆似乎很欣賞這種模范之家的樣子,雖然他一言未發(fā),但他咧開的嘴巴表明了這一點。做蛋糕底是我的拿手活,再鋪上浸在甜酸奶里的桃片,整個兒冰一冰,最后澆上黃色的糖衣。阿爾喬姆心滿意足地送孩子們上床。我呢,應(yīng)付我媽就夠忙的,每晚送她上床,她總要鬧騰一番。
她睡著了,我沖了很久的澡。沖澡時我沒想阿爾喬姆。我平常就很少想他。盡管他用豐厚的收入加上對雙胞胎的關(guān)愛撐起了我的生活,但不知怎的,我對此視而不見,我在家務(wù)活的旋渦里團團亂轉(zhuǎn),根本看不到陸地。洗完澡,我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站在鏡子前面,看自己涂深色口紅和睫毛膏。我看起來就像我媽從前的樣子。這時我突然想起來,她以前很愛跳舞。她周末常跟我爸去舞協(xié),估計她愛跳舞甚至超過了愛我爸。這時我又突然想到阿爾喬姆,我覺得,要是不跳舞,我就沒法睡到他身邊去。九月的晚上很暖和,讓頭發(fā)在街上自然吹干還不要緊。我套上牛仔褲,披上一件70年代風格的印花長袍,揀了雙最輕便的鞋,拎起五彩斑斕的小坤包,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門。
夜的黑暗正推開最后一線亮光。我住了腳,驚奇地發(fā)現(xiàn),九月夜晚的氣味很重。我迷迷糊糊,一步一步挪到埃爾利希路,上了有軌電車。就兩三站。哈瓦那酒吧。我把頭探進門里。就在三年前,我還把每個多余的夜晚都送進這家酒吧,還送上我多余的錢?,F(xiàn)在,我在眼前年輕的顧客里頭一個熟人都看不到,估計這些年輕人跟我當年一樣,還在上大學,單身或者正在找伴兒。我頭一回清晰地感到自己正在變老。我不知所措地縮回頭,上樓踏進輕軌,車開了。我對面坐了個戴眼鏡的小伙子,長頭發(fā)。他在看一本英文書,卡勒德?胡塞尼的《追風箏的人》。我包里正好有德文版,我拿出來打開,那人一抬頭,看到我的書,笑了。他要在雅諾維茨橋下車,他詢問地看我一眼,我便跟著他下了車。兩本書已經(jīng)放回各自的包里。他拉起我的手。話是沒什么要說的,我們倆都沉默不語。我們沿著布呂肯路往南走,一直走到克羅伊茨貝格。我感到一絲涼意,拽著他進了一家酒館。我們喝啤酒、吃粗腸。最后我扯扯他的袖子,酒館免不了喧嘩,不過還不影響我們跳舞。我們找了個桌子的空當,搖擺起來,自顧自的卻又緊緊相連,我們摟成一團,閉上眼睛,有節(jié)奏地晃悠著對方,店主看到我們跳舞,把音樂開響了。是凱蒂?瑪露的《學藍調(diào)》Learnin The Blues,20世紀50年代美國流行情歌,最后一句歌詞是“你感到心碎,你在學藍調(diào)”,“blue”也有悲傷憂郁之意。,天知道這家酒館怎么會有這首曲子。一曲終了,店主按下“關(guān)”鍵,我們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其他客人正盯著我們看,最后面還有個人拍起手來。我們買了單,回到街上,要分手卻不那么容易。我們倆之間似乎有什么未了,不是有賬沒清,不過其實也差不多,我們?nèi)霾婚_對方的手。我感覺到,我得跟他睡了才回得了家。他的脊背繃得就像阿爾喬姆拉滿的彎弓。我們在一幢樓房的門廳里合二為一,那是一場順暢而有力的較量。一個醉歸的女人進門時,燈亮了起來,這時我的牛仔褲已經(jīng)拉回到腰上。我覺得他的背肌在緊窄的T恤衫下放松地嬉戲。我親親他的額頭。他從地上撿起提包走了,我選了相反的方向。
回到家已是次日兩點。我又沖了個長澡,用寶寶油洗凈睫毛膏和口紅,上床躺在阿爾喬姆身邊。他把左大腿擱在我的肚子上,滿足地清清嗓子。早上起來,我從夾模里取出桃子蛋糕切開,最后在外面套上一個蛋糕圈以防損壞,我很得意自己想到了這招。阿爾喬姆喝了我煮的咖啡。他親親我的額頭,就像我昨夜親那個小伙子一樣。我很享受自己知道一件阿爾喬姆不知道的事情。我祝他跟同事們過個美好的生日,送他卡勒德?胡塞尼的《追風箏的人》作禮物,德文版。他把書放進包里,插在文件當中,走進房間再看了兩個女孩兒一眼,就走了。下了樓,他把蛋糕放在副駕駛位子上。這時兩個娥兒有了動靜。我又有活兒干了,天天如此。
我媽通常比兩個女孩兒早醒很多,我總算得空去看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了。我們的家庭醫(yī)生海爾曼博士認為她死于心力衰竭。殯儀館的員工把我媽裝進一個灰塑料袋里,拉上拉鏈,抬下樓去。我當時想,我昨夜還在鏡子里看到過她的。我不想哭。打電話給阿爾喬姆吧,他今天過生日,我覺得不合適。我跑進院子的圍欄里,跪下來跟孩子們玩,才覺得安全了。我想睡上一會兒,可是女孩兒們不停地用玩具娃娃、塑料汽車和小沙桶干擾我。后來我從草叢里撿了兩只既漂亮又新鮮、裂了口的梨子,去廚房削好給克蘿爾和菲妮克絲吃。我媽生前老愛坐在梨樹下的小凳子上出神,現(xiàn)在她死了,熟透的梨子我吃著不香。
晚上,我和阿爾喬姆分吃了兩塊剩下的蛋糕。他緊緊摟住我。我們談了我媽的事。她葬禮那天,她原來學校還在的員工來了,十三位老師,都老了,還有阿爾喬姆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們的老家是西伯利亞鄂木斯克。我媽生前說過,死后要個木十字架,估計后來是他爸在十字架上加釘了兩條橫桿,現(xiàn)在我媽墳上豎的十字架成了東正教的了。幸好一直沒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至少沒人向我問起過。
我媽死后依然占著那張小凳子,我沒法坐在上頭歇腳或是看書,后來我發(fā)現(xiàn),雙胞胎踉踉蹌蹌走出屋子到院子里去時,老是盯住那張空著的凳子看,我知道了,她們也看見我媽坐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