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茂
在寒冷的年關(guān),在魯鎮(zhèn)人祝福的鞭炮聲中。祥林嫂孤獨地死去,從魯鎮(zhèn)人的視線中悄然消失了。“誰是殺害祥林嫂的兇手?”這是鑒賞《祝?!窌r經(jīng)常被人提起的問題。一般的答案是:誰都不是兇手,又都是兇手。但人們在列舉這些“不是兇手的兇手”時,總是將魯四老爺排在首位。然而,假如我們不是戴著“階級”的有色眼鏡來看問題的話,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魯四老爺固然冷漠,但柳媽等魯鎮(zhèn)底層人卻尤其冷酷,擊垮了樣林嫂的心,真正使她感到了徹骨之寒。
魯四老爺和祥林嫂是什么關(guān)系?是勞動雇傭的關(guān)系,一方出錢,一方出力。任何一方都可因?qū)Ψ匠隽μ倩虺鲥X太少等原因而炒對方的魷魚。魯四老爺這個人衛(wèi)道、守舊,曾大罵新黨,祥林嫂死后也曾罵其為“謬種”,但他對待祥林嫂并不苛刻。祥林嫂第一次到魯家,他嫌祥林嫂是個寡婦,但只是“皺眉”,并未明顯傷她的自尊;當(dāng)祥林嫂再嫁賀老六后又夫死子亡,再到魯家做工時,他盡管認(rèn)為祥林嫂是最“敗壞風(fēng)俗”的,但也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嬸”,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以免“祖宗不吃”。這雖然是嫌棄祥林嫂,但做得比較含蓄,而且客觀上減輕了她的勞動負(fù)擔(dān)。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魯四老爺?shù)淖龇ú⒉怀龈?。到了后來,祥林嫂的記性極壞,像一個木偶人,常常忘了去淘米,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傭工,最終被魯家打發(fā)了。對此,很多評論家總是批判魯家的無情。然而,如果我們自身不是大公無私的慈善家或道德家的話,應(yīng)該能夠“理解”:魯四老爺與祥林嫂只是一般的雇傭關(guān)系,并沒有贍養(yǎng)她并為她養(yǎng)老送終的義務(wù)。
反觀之,倒是那些與祥林嫂同處社會底層的人們,盡管與祥林嫂之間沒有直接的利害關(guān)系,但卻咀嚼、賞鑒祥林嫂的痛苦,并且有意揭開祥林嫂的傷疤,進行無情的嘲笑和侮辱,獲得自身畸形的心理滿足。魯鎮(zhèn)上的人們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地問她:“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特別是那些人無聊地專盯著她額頭上的傷疤,說:“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么竟依了呢?”而另一個則應(yīng)和道:“唉,可惜,白撞了這一下?!痹谙榱稚┍揪腿f分痛楚的傷口上撇下大把的鹽。真正給祥林嫂的心捅上一把不見血的軟刀子的是一向“吃素,不殺生”的“善女人”柳媽,她不但認(rèn)為祥林嫂“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且“詭秘”地說:“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水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這給了祥林嫂的心靈致命的一擊,也將祥林嫂對未來的希望降到了冰點,使祥林嫂“臉上顯出恐怖的神色來”,讓這個在人間受盡了苦難和屈辱的人對死后的“酷刑”充滿了畏懼,不惜按照柳媽的“指點”拿出所有積蓄去廟里捐一條門檻來“贖罪”。而當(dāng)她捐了門檻后依然沒有權(quán)利去拿魯家祭祖用的酒杯和筷子時,才知道自己寄予全部希望的捐獻門檻之舉是毫無意義的,這使她對余生和死后都充滿了深刻的絕望,“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
在此,魯迅先生有力地揭示了一種人性的悲劇。先生曾在《我之節(jié)烈觀》中說:“要除去制造并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底層人民本應(yīng)互相關(guān)愛,互相取暖,但他們卻麻木、無情,甚至陰冷、刻毒,以別人的痛苦來獲得可憐的精神滿足,靠踩踏別人來抬高自己。這是多么可悲!階級壓迫固然可怕,而人們的不覺悟尤其可怕。魯迅將批判的矛頭更多地指向了后者。這是魯迅構(gòu)思的獨特之處,也是作品的深刻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