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華
(福建工程學院 文化傳播系,福建 福州 350108)
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
吳組緗小說的敘述藝術(shù)
張麗華
(福建工程學院 文化傳播系,福建 福州 350108)
吳組緗小說多選擇第一人稱敘述,通過“我”的多重角色,變換敘述視角展開文本敘事,從而增強故事的真實性和可信度。以冷靜但不冷漠的敘述模式展現(xiàn)客觀現(xiàn)實,尤其是技法圓熟的速寫,更是借“縮影”來顯示社會生活的全貌,形成其小說精確、細密,又蘊涵巨大情緒力量的敘事風格,讓讀者領(lǐng)略文本更深層次的蘊意。
吳組緗;小說;第一人稱;敘述
吳組緗小說多選擇第一人稱敘述,通過“我”的多重角色,變換敘述視角展開文本敘事,從而增強故事的真實性和可信度。以冷靜但不冷漠的敘述模式展現(xiàn)客觀現(xiàn)實,尤其是技法圓熟的速寫,更是借“縮影”來顯示社會生活的全貌,形成其小說精確、細密,又蘊涵巨大情緒力量的敘事風格,以下從三個方面結(jié)合文本就吳組緗小說的敘述藝術(shù)展開分析。
吳組緗曾經(jīng)解釋說,選擇第一人稱敘述方式來敘事,是因為“用第一人稱,它的視角比較單純……第一人稱口氣比較親切一點”,[1](《答美國進修生彭佳玲問》,P.138)“好像覺得這樣寫比較容易下筆些”。[1](《吳組緗小說散文集·前記》,P.168)其實,這是一個敘事角度的問題,采用怎樣的敘事角度是作者的一個敘事謀略,決不僅僅因為“容易下筆些”。第一人稱小說,看似娓娓道來,信筆走去,其實不易,其間存在各種技巧。第一人稱敘述的真正困境在于敘述者形象的構(gòu)成問題。由于這類敘述話語的魅力主要維系于敘述者的獨白,這就要求敘述者必須具有獨特的個性氣質(zhì),否則,在同一作家那里,往往造成千人一面的敘事弊端,從而影響一部作品的風格特征。吳組緗諸篇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不盡相同,通過“我”的多重角色,變換多種敘述視角,讓讀者領(lǐng)略了文本更深層次的蘊意,細細品味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的匠心。
(一)“我”——敘述者
采用第一人稱“我”進行敘述的最大好處,首先在于真實感強。伴隨真實感而來的是一種親切感,即沒有距離,沒有居高臨下的說教,顯得真誠、坦白。吳組緗在《離家的前夜》《黃昏》《卐字金銀花》《鐵悶子》等作品中,以第一人稱“我”的所見所聞,勾勒出一個個與“貧”“病”“死”“偷”“倒閉”“失業(yè)”“谷賤傷農(nóng)”等字眼相關(guān)聯(lián)的悲慘故事。小說中,“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現(xiàn)場的旁觀者,向讀者講述自己的親見親聞,讀者誤把“我”當作者,對文章的原始性和珍貴價值信之不疑。但由于第一人稱限知視角,讀者只能跟隨敘述人了解“我”的所見所聞,至于“我”不曾知曉的情節(jié),作者巧妙地通過“第三者”來完成。如《黃昏》中每個聲音背后的故事,是通過“妻子”的“解說”來完成的;《鐵悶子》中,作者在逃兵出場前不惜用了大量筆墨描寫“第三者”——勤務(wù)兵劉大開的善良、淳樸、勇敢、正義,篇末通過劉大開,介紹了逃兵在正義的感召下,思想覺醒,準備重返戰(zhàn)場卻為保護列車和他人的安全而壯烈犧牲的過程。小說這樣處理讓讀者有更大的想像空間。
(二)“我”——敘述者主人公
第一人稱的情感判斷與價值取向與隱含作者既有一致的一面,又有相悖的一面,甚至于敘述者從反面?zhèn)鬟_隱含作者的意圖,造成不可信的敘述者,讀者必須透過敘述者造成的迷霧去洞察作者的真實意圖,這樣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具有反諷性質(zhì)。因此,第一人稱寫反面人物會達到批判的效果。《官官的補品》就是一篇由非常獨特的敘述技法寫成的作品。作品也采用第一人稱,即官官的自述。作品中的“我”既是敘述者也是小說的主人公?!拔摇弊≡诔抢镎粘院韧鏄罚蜍嚨滊U些喪命,輸入鄉(xiāng)民小禿子的血得以生還,因傷了元氣,回鄉(xiāng)調(diào)養(yǎng),每日雇奶婆(小禿子的妻子)擠奶進補。貧苦農(nóng)民的鮮血和奶汁成為地主闊少的補品,而農(nóng)民出賣了自己的鮮血和奶汁仍然難以維持生計,小禿子只好當了土匪,最后被官官的叔叔為首的地主鄉(xiāng)團活活砍死。吳組緗在這里的反諷敘述是一目了然的,讀者可以輕易超越反諷敘述者走向隱含作者。因此,有學者認為,與魯迅第一人稱的運用技巧相比,這里的反諷只是一種戲劇化的修辭技巧。而我以為,文本中的隱含作者就是要通過官官的自供狀,讓讀者直接面對這群吸血者的真實嘴臉,揭露體面人家的丑惡靈魂,引發(fā)讀者共鳴。把“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作為一對關(guān)系來考察,不言自明,“我”的敘述態(tài)度并不代表作者本人的態(tài)度。這里,作者和敘述者拉開距離,“真實作者和敘述者的錯位,以及由此造成的心理距離的接近和視角的偏斜,是能夠使讀者在真實感和迷惑的矛盾心理中體驗著作品的審美張力的?!盵2](P.204)反諷敘述,增加了小說作用于讀者的心理張力,造成讀者閱讀心理上對敘述者的某種優(yōu)越感,讀者越過敘事者設(shè)置的障礙接近隱含作者的立場時就會產(chǎn)生對文本破譯的快感,與作者取得默契的愉悅,從中在更大意義上實現(xiàn)了閱讀的本質(zhì),在閱讀過程中體驗自我的力量。從這一點來看,《官官的補品》無疑是一部成功的佳作。
(三)“我”——敘述者故事人物
在研究吳組緗小說的論著中,論者解讀最多的就是《菉竹山房》。這篇以吳組緗姐姐為人物原形的小說,講述的是中國封建時代才子佳人的悲劇故事。這樣一個情節(jié)簡單的傳統(tǒng)舊題卻引人關(guān)注,敘述技巧是其一大特點。小說沒有采用以女主人公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視點,而是以敘述者“我”的眼光來看二姑姑悲劇的故事。小說敘述了“我”與新婚的妻子阿園歸鄉(xiāng)探親而接到二姑姑的邀請,接著通過“我”追憶二姑姑紅顏時代的故事。作者用極為儉省的筆墨簡單介紹之后作結(jié):“這故事要不是二姑姑的,并不多么有趣;二姑姑要沒這故事,我們這次也就不至急于要去?!币蜻@段話,小說回到現(xiàn)實,“我”和妻子到了二姑姑家——菉竹山房。至此,敘述者仍是現(xiàn)在的“我”,但“我”并不僅僅是敘述者,還是二姑姑現(xiàn)實生活的見證人,成為小說里的人物之一?!拔摇蹦慷昧硕霉矛F(xiàn)在的生存處境,發(fā)現(xiàn)當年與公子遺像結(jié)婚的二姑姑,在鎖閉了她一生幸福的菉竹山房里,營造了一個幻想中的夫妻世界,還有蝠公公(蝙蝠)、虎爺爺(壁虎)和青姑娘(燕子)等家庭成員,讓我們看到了二姑姑在漠然、寡語的外表下那顆凄寂、悲苦的心。文章最后以二姑姑的“窺房”作結(jié),有論者評論,“窺房”是二姑姑變態(tài)心理的表現(xiàn),揭示了封建制度對女性泯滅人性的摧殘。而我以為“窺房”說明二姑姑對新時代年輕夫妻的好奇心(或許還有羨慕),他們的到來,喚醒了二姑姑對自己永逝的年輕時代的愛情。由于敘述者也是人物之一,與主人公生活在一起,見證了二姑姑生活的真實,讀者可以深切感受到封建文化埋葬了二姑姑一生的幸福,但卻沒有泯滅二姑姑內(nèi)心深處的美好愛情,也正是因為這未泯的人性,二姑姑的人生更顯悲戚。這就昭示著小說的敘述是真實可靠的,但吳組緗覺得還不夠,在小說的結(jié)尾又加上一段話:
朋友某君供給我這篇短文的材料,說是雖無意思,但頗有趣味;叫我寫寫看。我知道不會弄得好,果然被我白白糟蹋。
原來“朋友某君”才是二姑姑故事的真正敘述者與人物之一,而“我”成了故事的轉(zhuǎn)述者、旁觀者。作者再一次轉(zhuǎn)換視角,跳出故事,作旁觀者、讀者。拉開作者與故事人物的距離,讀者更理智地觀照敘述者講述的故事,作為外在的觀察者在更高的層次審視“朋友”講述的故事,更易接受故事的真實性。有趣的是,這個結(jié)尾常被人忽視,甚至在有些選本里,這段話完全被刪除。其實,這并非畫蛇添足,從小說敘事學角度來看,“我”無論是故事的敘述者還是故事人物,無論是隱含作者還是轉(zhuǎn)述者,通過“我”的多重身份,更增強了故事的真實可信度。
吳組緗的另一個敘述特點是冷靜但不冷漠的敘述模式。吳組緗在創(chuàng)作時,基本上采取了對生活進行冷靜的諦視的態(tài)度——一種寓主觀情感于客觀描寫之中的藝術(shù)方法,這也有來自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對他的影響。他特別推崇古代文學家所倡導(dǎo)的行文要“含蓄”、要“意在言外”、要“不落言詮”的“春秋筆法”,講求寫詩作文不把道理或議論直接明說出來,而要經(jīng)過具體描寫透露出來,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要求在創(chuàng)作中能像史家那樣著重敘寫人的言行事實,“口無所藏否,而心有所褒貶”。故此,在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冷靜但卻愛憎分明的敘寫。在《官官的補品》中,作者有幾處令人過目難忘的敘述。首先寫官官的母親對奶婆的態(tài)度。先是寫母親見了奶婆,又是給座又是讓丫頭倒茶,還不時逗逗奶婆的孩子。在這過程中,已觀察了奶婆的結(jié)實、知禮,“就不知奶子可好”,順而提出驗?zāi)痰囊蟆C髦唐判邼夭幌虢庖买災(zāi)?,母親已走到她身邊,“母親以一個買客鑒別貨品的神勢把奶子凝神仔細看,伸過手去揉了一揉,豆?jié){似的白奶就往外直冒”,“看了顏色就知好”后,母親安詳?shù)刈聛碚剶?shù)目?!罢掌匠Uf來,雇個奶婆到家里領(lǐng)小官官,是三塊錢一個月。現(xiàn)在,我只要你每天來擠兩次,你的毛毛是照常吃?!銈兒嗳耍乙仓滥銈兊碾y處,就讓你一月拿一塊半錢?!?僅是當時摻了豆?jié){的牛奶的四分之一的價格)。字面上,吳組緗似乎不帶任何情感,非??陀^地敘述這一過程,但是,通過簡潔的對話和細節(jié)描寫,作家卻在這冷靜的敘寫中,不動聲色地寫足了剝削者令人心寒的偽善。另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敘述是陳小禿子在河灘上被劊子手亂刀砍殺的駭人場景。作家以冷峻無比的筆觸,描寫了陳小禿子已經(jīng)僵臥不動,卻又忽然掙扎起來,鬼叫似地尖著嗓子哼,“有幾個膽大的莊稼人走攏去,拾了大石頭,對著那尸首的頭如打蛇似的一陣亂擊,白的紅的濺滿地?!币宦飞希藗冋?wù)撝斑@龜子,該這么死”。這場兇殺的指揮者——官官的大叔竟然還“打趣”說:“這龜子的血現(xiàn)在可不值半文錢了,去年要賣五元一個夸特啦!”小說結(jié)尾寫奶婆得知丈夫被殺,哭嚷著撲向河灘時,卻被同樣死了男人的鐵芭蕉嫂子一把拉住,放著青蛙似的男人聲音罵著說:“你這婆娘才叫屎迷了心竅!你這老公就配零肉細剮——殺了還是造化了他!你不回去給我家官官擠奶子,卻碰著五通神似的哭你娘的什么喪!你……”這慘絕人寰的場景,這淋漓鮮血,還有這刻毒的打趣和同處被剝削地位的同類的冷漠和無情的辱罵,這一切都融化在冷靜的客觀描寫之中,作家的思想、感情則隱藏在所描寫的事情背后,冷靜但不冷漠的敘述得到的是更加感人的藝術(shù)真實性。
“速寫”是繪畫術(shù)語,一般指用簡練的線條在短時間內(nèi)扼要地畫出對象的形體動作和神態(tài)的簡筆畫,目的在于及時記錄生活,反映現(xiàn)實。吳組緗的速寫體小說正好印證這一解釋,他把這一繪畫技巧圓熟地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寫下了《一千八百擔》《卐字金銀花》《黃昏》《女人》等多篇速寫體小說,并得到很高的評價。常被提及的是兩篇經(jīng)典作品《一千八百擔》與《黃昏》?!兑磺О税贀吩跇祟}中就點明這是“七月十五日宋氏大宗祠速寫”。按理,“速寫”的篇幅都比較短小,而這篇“速寫”卻長達二萬多字,并將二萬多字基本都用在了典型人物的“速寫”,他們每個人一個身份,一個典型,各有自己的容貌、思想和語言行為特征。小說沒有突出、集中地塑造一兩個中心人物,而是采取群像勾勒的方法,用白描手法,通過簡明的語言,抓住典型的細節(jié)特征以傳達出人物內(nèi)在的神韻。另一篇《黃昏》,字數(shù)只有《一千八百擔》的1/4,短小精悍,沒有故事情節(jié),只是一些錯綜繚亂的人生側(cè)影。獨特之處在于,除了家慶膏子和更夫老八哥照面之外,其余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這些僅匆匆掠過的側(cè)影,卻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揮之不去,集中展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村在世界經(jīng)濟危機沖擊下,民不聊生的凋敝慘象。
吳組緗作品不多,卻寫出諸篇形式各異的速寫體小說。是什么原因使吳組緗特別擅長速寫,而且成果驕人呢?茅盾分析說是因為吳組緗沒有較長的、連續(xù)的時間寫作,無法構(gòu)思連綿發(fā)展的故事,而速寫則不受這一局限,[3]這應(yīng)當僅是原因之一。因為,速寫要求作者有敏銳的觀察力,迅速捕捉對象特征的能力。吳組緗從練筆初始就特別注意在這方面下功夫,這從他早期的散
文、小說都不難看出。因此,他善于以簡括有力的筆墨勾畫出人物面貌和生活場景,借“縮影”來“顯示”社會生活全體,雖只是些片段,卻仍能折射出人生、社會的全貌。作者通過截取人物生活的一個片斷作速寫性刻畫,以逼視人物內(nèi)心靈魂的清醒而嚴峻的現(xiàn)實主義為基調(diào),形成其小說精確、細密,又蘊涵巨大情緒力量的敘事風格。
[1]吳組緗.苑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
[2]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3]茅盾.西柳集[J].文學,1943,(3卷5期).
OntheNarrativeArtofWuZuxiang’sNovel
ZHANG Li-hua
(Department of Culture, Fujian Engineering College, Fuzhou 350108, China)
Wu Zuxiang often writes in the first person and strengthens the authenticity of his novel through the multiple roles of “I” and the shift of narrative angle. He presents the reality with calm but not apathy narrative mode, especially with a mellow sketch, and shows the panorama of social life by means of “miniature”, featuring his novel with accuracy, fineness, and powerful narrative style, which gives the reader a good appreciation of the novel.
Wu Zuxiang; novel; the first person; narration
2010-02-06
福建省教育廳A類科研項目“吳組緗研究”(JA07155S)成果之一。
張麗華(1963—),女,福建寧化人,福建工程學院文化傳播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06.6
1674-2338(2010)04-0107-04
(責任編輯:朱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