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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純文學”
——在常熟理工學院“東吳講堂”上的講演

2010-04-05 09:58南帆
東吳學術 2010年3期
關鍵詞:純文學文學歷史

南帆

東吳講堂

論“純文學”
——在常熟理工學院“東吳講堂”上的講演

南帆

傅大友(常熟理工學院院長、教授):

老師們,同學們,大家晚上好!進入金秋以來我們學校是大事不斷,喜事連連:九月一號我們舉行了新校區(qū)的啟用儀式;九月六號舉行了省教育廳和蘇州市政府共建常熟理工學院的簽約儀式和董事會的成立大會;今天上午我們在這兒舉行了和微軟合作、建立微軟IT學院的簽字儀式;今天晚上,我們在這兒舉行學術報告會,我們非常高興請到了南帆教授。南帆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學理論研究,他的成果非常豐富,先后出版了《沖突的文學》、《文學的維度》、《隱蔽的成規(guī)》、《敞開與囚禁》、《雙重視域》、《文學理論》、《后革命的轉移》、《五種形象》、《關系與結構》等學術專著、論文集、散文隨筆集,發(fā)表論文二百多篇,曾經(jīng)獲得各種獎項五十多項,其中《辛亥年的槍聲》獲魯迅文學獎、《關于我父母的一切》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南帆教授不僅學術造詣非常深厚,學術成果非常豐富,他還是一個社會活動家、一個政治家。他是福建省政協(xié)副主席、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福建省文聯(lián)主席、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民主促進會中央委員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理論會會長、“閩江學者”、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華東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等等。啊,這么多社會職務?。∵@一兩個就夠忙的啦,我現(xiàn)在弄了一個職務就忙得叫頭疼了,他做了這么多的工作啊,很從容,還取得這么多的成果。我想不要多介紹了,今天晚上的這個學術報告會肯定是非常精彩的、非常美妙的,你們看這個題目就知道了——論“純文學”。文學是我們大家都愛好的,那么什么是“純文學”呢?我是一竅不通,請南帆教授給大家講講,大家歡迎。

這次有機會到常熟來跟大家做一個交流,非常高興。在我的想象中,江蘇這個地方,無論是自然條件還是人文環(huán)境,一直是中國最好的一個地方,不愧為“魚米之鄉(xiāng)”。在古代這兒就是江南。我的家鄉(xiāng)跟我工作的地方是福建。福建當然也是江南,但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所說的“江南”,也就說到杭州為止。浙江以南的一大塊從文人的視野中間消逝了。我們那個地方當時應該叫蠻夷之地吧。古代文人心目中的江南以及皇帝心目中的江南就到蘇杭這兒。好像只有兩個皇帝到過福建,其實都是敗軍之將。一個是宋朝,據(jù)說南宋的最后一個皇帝逃亡之際到過福建,力圖重新登基,后來完全失敗。傳說明朝的一個皇帝也曾逃到福建,是否真實還有待考證??偠灾?,福建這個江南與這一帶的江南是不太一樣的。福建這樣的地方一直到近代才真正地進入中國歷史文化的視野,福州是在近代史上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福建的大部分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是河南移民過來的,我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到南方。這些人從中原大地到達南方的時候還是一步三回頭,懷念我們的中原大地。一直到近代之后,整個中國開始慢慢轉過身來面對著海洋。在這種轉折中間,福建這樣的地方逐漸進入了歷史的視野,并且出現(xiàn)了林則徐、嚴復等等一批人。中國的海軍的發(fā)源地就是在福建,就在福州旁邊的一個船政學校。那個地方制造了很多的軍艦,包括中國水上的第一架飛機。這時福建才算在歷史中間占據(jù)比較多的分量。

我這次來到常熟,直接的觀感有兩點:一個就是生態(tài)環(huán)境非常好,包括你們學校漂亮得令人羨慕;另一方面,這里的經(jīng)濟條件也非常好。江蘇的GDP大約是福建的十倍,常熟在江蘇經(jīng)濟上的貢獻率是非常高的。特別有意思的是,這里有一個叫“東吳講堂”,這讓我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就是在優(yōu)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很好的經(jīng)濟條件之外,還有一個人文的環(huán)境。特別是,這個講堂居然是辦在一個理工的學校里面——常熟理工學院。這也是讓我感到非常驚奇的地方。

所以我很愿意來這里和大家做一個交流。

今天談論的題目是“純文學”。這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相當高的概念,同時也是一個引起了很多爭議的概念。我也曾經(jīng)寫過多篇論文涉及“純文學”問題。我的基本感覺是,這個問題并不是很復雜,但是,許多爭論一直未能對于問題的各個層面做出清晰的處理,以至于進展緩慢?,F(xiàn)在,我們開始嘗試著逐一分析涉及這個概念的眾多因素,力圖找到問題的癥結所在。

漢語之中,什么時候開始使用“純文學”這個概念?這是第一個問題。根據(jù)一些人的考察,大約是王國維一九○五年在 《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一文中開始提到“純文學”。此后,魯迅、朱自清等人都用過這個概念。作為這個概念的“家族成員”,“純散文”、“純詩”等概念在相近的時間也陸續(xù)出現(xiàn)。我曾經(jīng)主編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批評九十九個詞》,劉小新撰寫的“純文學”、“純詩”條目曾經(jīng)對此做過初步的考證。

許多人已經(jīng)談過,由于康德的美不涉及利害關系等觀念的影響,王國維強調文學、美學的自足、自律和獨立。這與梁啟超強調的“新民”、“群治”等觀點形成了對照;追溯歷史,這也與中國古老的“興觀群怨”、“文以載道”傳統(tǒng)形成了對照??傊?,考察“純文學”包含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觀念,很大程度上必須考慮到西方文化的來源。

另一方面,“純文學”這個概念的流行,恐怕還要同時考慮到知識分類的情況。人類歷史上存在各種知識分類系統(tǒng)。古老的經(jīng)史子集是一種分類方式,現(xiàn)今的工科、理科、社會科學、人文科學也是一種分類方式。沒有一種知識分類是天然的,反之,這些分類都是人為的。人們時常出現(xiàn)一種沖動,試圖一勞永逸地圈定各種知識的領域,從而獲取一種清晰不變的世界圖像。這個意義上,相對于“純文學”的似乎還可以有“純哲學”、“純經(jīng)濟學”、“純歷史學”、“純物理學”,如此等等。許多人可能因為習慣了這種知識分類而事先認定“純文學”必然存在——他們甚至可能還沒來得及認真地想過“純文學”指的是什么。我參加的一次討論之中,許多人因為“純文學”存在與否爭得不亦樂乎。一個人突然問“純文學”究竟是什么,會場一下子安靜下來,遲遲沒有人能夠做出一個直截了當?shù)幕卮稹?/p>

各種知識分類存在極其復雜的歷史原因。我們至少可以看出來,后面這種分類得到了現(xiàn)今大學體制的支持。大學里的科系多半是按照這種知識分類設立的,世界的各個層面似乎已經(jīng)被這些類別所覆蓋。眾多的教授分別棲身于某一個科系,從事自己的教學和科研工作。我們至少可以從大學體制支持的知識分類察覺這幾方面的意義:第一,今天所謂的“文學”,也就是與哲學、歷史學、法學、政治學、物理學等等學科相對的這種獨立的“文學”,這個文化門類很遲才確立。古人談的是“詩”、“文”以及各種戲曲,未曾論述一個總體的“文學”——古代的“文學”一詞并非這個涵義。具體追溯起來,“文學”這個總稱的出現(xiàn)恐怕與京師大學堂——即北京大學的前身——的課程設立具有很大的關系。一九○二年,《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之中還沒有“文學”課程而只有“詞章之學”,一九○三年修正之后的《奏定大學堂章程》設“中國文學門”,其中有“文學研究法”。大約到二十年代之后,西方的文學理論才成為教材。我想,這一段時間內(nèi),人們才逐漸開始像今天那樣理解所謂的 “文學”。事實上,只有待“文學”被賦予一個新的、相對固定的總體內(nèi)涵之后,“純文學”之說才會擁有實際的內(nèi)容。所以,我們不要忘了,中國的“文學”這種知識相當程度上依賴大學體制的鞏固。第二,如果“文學”這個文化門類的確立與大學的知識分類密切相關,那么,這就可以合理地解釋,為什么許多文學教授如此積極地維護學科的邊界。這像是保衛(wèi)自己的知識園地,推崇“純文學”無疑是維護學科邊界的一個策略。“純文學”的指認無異于表明,純粹的文學具有自己的本質,認識這種本質需要嚴格的專業(yè)訓練,其他學科不得任意染指。如果不存在“純文學”,如果文學的邊界隨時敞開,這可能帶來巨大的恐慌——他們的專業(yè)人士身份可能迅速遭受挑戰(zhàn)。這體現(xiàn)了專業(yè)知識與權力的結合。這里,我不想任意地否認一切權力,而僅僅想指出權力存在于知識之中——談論文學問題的時候,文學教授肯定擁有比較多的發(fā)言權,包括否定另一些觀點的權力。第三,大學體制支持的知識分類時常顯示為一個個“專業(yè)”,這種狀況利弊共存。術業(yè)有專攻,專門研究某一個領域的問題時常有更為精深的見解,這是很正常的。所以,許多研究業(yè)績的評價只能在專業(yè)圈內(nèi)進行,隔行如隔山。然而,在另一些時候,專業(yè)也可能成為一種遮蔽,一葉障目。過于“專業(yè)”可能使人視野狹窄,不僅無法察覺另一些專業(yè)的存在,甚至遺忘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大多數(shù)知識都是從解決人類生活遇到的各種問題開始的。所有的學科都按照自己的邏輯積累。倘若沒有特殊的歷史機遇,它們與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十分模糊。但是,每一個人在自己的專業(yè)范圍內(nèi)活動的時候,心中要存有這種意識:即使一種知識與社會沒有產(chǎn)生直接的聯(lián)系,間接的、通過無數(shù)中介環(huán)節(jié)的聯(lián)系仍然存在——“純文學”也是如此。

以上這些說的都是“純文學”這個概念后面或者清晰或者模糊的背景。現(xiàn)在我們可以進一步了——“純文學”的確切定義是什么呢?

遺憾而又奇怪的是,迄今并沒有一個公認的“純文學”定義。前面說過,這是一個引起了很多爭議的概念。爭議通常圍繞兩個方面展開。第一,是否存在所謂的“純文學”?第二,如果的確存在“純文學”,那么,“純文學”的本質又是什么?后面這一點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很多答案。人性、美、內(nèi)心激情、無意識或者白日夢、現(xiàn)實的鏡子、典型人物、語言與形式,這些都曾經(jīng)扮演過“純文學”本質的候選人。這兩個問題相互聯(lián)系——但的確是兩個問題。所以,共同贊成存在“純文學”的人僅僅達成了初步的聯(lián)盟。許多人并未對“純文學”存在與否深思熟慮,他們常常是敷衍了事地越過了第一個問題而著重推廣自己所認定的“本質”。因此,許多時候,第一個方面引起爭議的激烈程度遠不如第二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不同話語體系之爭,第二個方面是同一個話語體系內(nèi)部之爭。內(nèi)部之爭更不容易達成諒解,這是一個規(guī)律。否認“純文學”存在的人當然不考慮這個概念指的是什么;承認“純文學”存在的人還沒有達成共識,因此,公認的定義還未產(chǎn)生。

我現(xiàn)在要提到另一個奇怪的事實:盡管“純文學”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但是,這個概念仍然可以流行,得到使用。一個所指不明的詞仍然具有表述的功能,這又是為什么?其實,類似的現(xiàn)象很多。許多大詞都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例如“文化”、“革命”、“人性”、“思想”、“存在”、“現(xiàn)代性”……可是這些大詞仍然活躍在人們的話語之中。解釋這種狀況必須較為深入地涉及語言與世界的關系。

許多人僅僅簡單地想象,語言表述世界的軸心就是一個詞與一個對象的對稱呼應。事實遠非如此。一個具體的對象獲得表述遠不止獲得一個詞的命名,而且納入語言體系加以定位。例如,一張桌子不僅獲得“圓桌”這個稱謂,同時還在“方桌”、“八仙桌”、“書桌”、“茶幾”以及“椅子”、“床鋪”、“柜子”等等一系列家具之間獲得一個合適的席位。換一句話說,人們聽到“圓桌”一詞不僅意識到一個孤零零的實物,而且模糊地意識到語言之中存在的整個家具系列。反過來也是如此:一個詞的意義不僅靠一個實物說明,同時還與相鄰的另一些概念建立各種關系。理解“圓桌”一詞還包含了理解整個家具的系列概念。這些關系同樣有助于成為一個詞的意義參照,甚至更重要。即使某些大詞的意義存在分歧,但是,納入另一些概念建立的關系網(wǎng)絡之中,它仍然可以形成特定的表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人文精神”爭論即是一個生動的例證。盡管當時并沒有對 “人文精神”的內(nèi)涵達成共識,但是,辯論仍然轟轟烈烈地展開。相對于另一些概念,特別是一些對立的概念,我們還是可以大致地理解何謂“人文精神”。

所以,遇到某些涵義模糊的大詞,可以推薦的一個方法是,首先看一看這個詞相對于什么?!拔幕币辉~是相對于“經(jīng)濟”,還是相對于“自然”;“思想”一詞是相對于“行動”,還是相對于“情感”。明白了相對于什么,也就意味著進入了一個特定的語境,知道所說的這一切針對的是什么。如果不進入語境,背誦字典并不是理解一個詞的好辦法。我這里要進一步說明的是,這也是理解“純文學”的方法。

理解“純文學”,當然要解決何謂“文學”。迄今為止,這個問題仍然停留在眾說紛紜的狀態(tài)。理論家進行過多種多樣的討論,共識并未出現(xiàn)。最近數(shù)十年,許多理論家力圖證明文學是一種特殊的語言結構。但是,目前看來,這種意圖已經(jīng)落空。理論家承認,無法從古今中外的文學之中分離出一種特殊的語言結構。我在許多論文之中談到,我不傾向于認定文學存在某種亙古不變的“本質”,仿佛找到這個“本質”即可提煉出永恒的文學公式。我主張在各種相對的關系之中定位文學。相對于歷史學,相對于哲學,相對于新聞,相對于自然科學……文學具有哪些不可替代的特征?當然,這僅僅是“相對的”文學。但是,我已經(jīng)很滿意——我本來就無所謂“絕對的”文學。

以往的知識訓練之中,許多人習慣下定義式的研究。先給某一個對象分配一個定義,然后根據(jù)這個定義指認世界。符合定義的對象得到肯定,不符合的被剔除,總之,定義表明了對象內(nèi)部的“本質”,這種“本質”不受時間與空間的干擾。我這里使用的是另一種研究方法:考察歷史為這個對象指定了一個什么位置;這個位置要求這個對象具有哪些特征;歷史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要求,表明存在某種結構——這個對象其實是這個結構內(nèi)部的一個因素?;氐轿膶W考察可以認為,歷史提供的文化結構為某一個時期的文學設計了哪一種位置。我認為,這至少是理解這個時代文學的一種比較有效的方法。為什么加上“這個時代”的修飾語?因為找到的相對物均帶有這個時代的特征。譬如,新聞還沒有誕生的時候,它不可能成為文學的相對物;文史哲不分的時候,歷史學和哲學也不可能成為文學的相對物。相對物形成的關系網(wǎng)絡是由歷史提供的。這就是前一段我不斷論證的“關系主義”。顯然,“關系主義”放棄了“本質主義”,各種關系的歷史階段性決定了“文學”進入的歷史語境。參照的相對物不斷地變化,文學就不會停留于一個固定不變的模式。神話、史詩、傳奇、詩、詞、小說、戲劇——文學之所以不斷地演變,也就是在密集的對話中不斷地適應眾多相對物形成的關系網(wǎng)絡指定的位置。這就是文學的深刻歷史性。一代有一代的文學,并不是簡單地指描述了那一代的生活景象,而從形式、故事、情感全面地與那個時代的各個文化門類進行對話,產(chǎn)生深刻的呼應。

相對于什么?哪一種歷史語境?——我相信這一切都有助于談論“純文學”。

王國維到魯迅、朱自清那一代人之后,“純文學”再度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的時期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首先要指出的是,這個概念與那個稱之為“新時期”的歷史文化階段緊密相聯(lián),就像當年周作人“人的文學”、“平民文學”這些命題與五四新文學的啟動緊密相聯(lián)一樣。離開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純文學”僅僅是一個空洞的理念。李白的詩與《三國演義》的差距超過了一個人與一只魚的差距,荷馬史詩與??思{小說的差距超過了一列火車與一塊蛋糕的差距,何者為“純文學”呢?如何從各種文本之中把文學素提煉出來,發(fā)現(xiàn)一種具有排他性的“文學性”,并且想象“文學性”愈強的作品文學的純度愈高——我已經(jīng)多次論述過,這種“本質主義”的文學研究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但是,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純文學”這個概念突然獲得了生命——如前所述,不是因為具有獨特的內(nèi)涵,而是因為它與另一批概念建立了聯(lián)系,并且在復雜的交錯、互動之中產(chǎn)生了自己的意義。所以,我在《空洞的理念》一文之中指出:“這個空洞的理念仍然是理論之軸上面的一個重要刻度。如同數(shù)學上的‘零’一樣,這個刻度存在的意義是使另一批相鄰的或者相對的概念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改變彼此之間的關系,甚至制造出另一些命題?!睋Q一句話說,“純文學”這個概念在這個時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相對物:“‘純文學’并不是割據(jù)一個自治的文化區(qū)域,以供美學的善男信女得到一種遠離塵囂的享受。這個概念的意義在于,它是進入生活的一個異數(shù)。雖然沒有人清楚 ‘純文學’是什么,但是,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的‘純文學’概念代表了一種對抗主流的意味。這是提出一種空洞的文學理想批判觸目可見的文學現(xiàn)狀。這種文學理想出現(xiàn)之后,已有的文學突然遭到了懷疑和挑剔。這時,空洞的理念顯示了出其不意的力量”。

我可以稍為解釋一下這幾句話。熟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發(fā)展情況的人大約都知道,當時的“純文學”是作為“文學工具論”的對立面提出來的。文學僅僅是簡單地圖解政治,甚至充當某種政治陰謀的打手,這種情況已經(jīng)引起了深深地厭倦與反感。五十年代的許多作品已經(jīng)存在這方面問題;六七十年代 “文化大革命”期間,這方面問題出現(xiàn)了惡性的膨脹。如何擺脫這種文學已經(jīng)成為一個巨大的普遍焦慮?!凹兾膶W”概念首先是一種對抗,一種對于新型文學的憧憬。無論“純文學”指的是什么,但肯定不能繼續(xù)重復“工具論”的文學了。當時的文化氣氛迫切地驅使人們提出另一種文學概念,即使不是“純文學”也會有別的概念應運而生。

盡管還沒有查到這個時期誰先開始使用這個概念,以及標準的意義是什么,但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許多文學現(xiàn)象表明,這個概念的意義已經(jīng)啟動?;氐轿膶W本身,審美獨立性,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分野,文學形式本體論,“重寫文學史”的依據(jù),這些分散的命題背后似乎有一個共同的觀念在起作用。大致上這就是“純文學”。另外,“純文學”還很大程度地促使我們關注文學的形式問題,也就是在“寫什么”之外還有一個“怎么寫”的問題需要考慮。相當長的時間里,“怎么寫”的問題、文學的“形式”問題基本被完全屏蔽,“形式主義”是一個不祥的咒語。只要談到語言、技巧、結構、敘述,“形式主義”的批評就會如影隨形地接踵而至。然而,“純文學”這個概念還包含了美在于形式這個命題,因此,形式的探索自然地變成了文學之為文學的特征。當然,使用“純文學”這個概念,還是存在重點的差異。一些人強調的是文學的特殊性質;另一些人更進一步強調,文學的這些特殊性質與歷史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文學與城堡上的旗幟無關,這是俄國形式主義提出的著名論斷。中國的作家似乎沒有那么極端,公開堅持后面這種觀點的人不多。

至少在當時,“純文學”這個概念不是單獨地起作用。它是組合在“新時期”文學的一個整體氣氛之中,例如主體性、人道主義、新啟蒙,等等??偟膩碚f,這些命題共同表現(xiàn)了掙脫六七十年代政治的努力。有人認為,當時出現(xiàn)了審美與政治二元論,似乎要用審美對抗政治。但是,政治是無法擺脫的,去政治化本身就是另一種政治。這個說法沒有什么不對,只是不太符合當時的事實。當時所說的“政治”是一種特指:即以階級斗爭為綱的、不同階級之間你死我活的政治。這種政治設定了社會主義社會仍然存在大規(guī)模的階級斗爭,這種斗爭已經(jīng)從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發(fā)展為暴力對抗。從無休止的思想改造、沒完沒了的訓誡到帶有強烈人身污辱的批斗、虐待,直至身體的消滅,這一切成為政治的普遍形式。很大程度上,人們甚至不明白政治還有別的形式。置身于這種政治形式,人人自危。國家的經(jīng)濟即將崩潰,文化陷入極度的僵化和封閉,思想完全喪失了生長的基礎,民主僅僅是“最高指示”的傳聲筒。所以,當時所要擺脫的“政治”是這種政治。也正是因此,人道主義、人性論、“文學是人學”等等才會成為應者云集的號召。所謂的“主體論”首先就是想把人從這種政治之中解放出來,擁有基本的權利。類似的是,“純文學”的首要意圖是將文學從這種政治工具制造的枷鎖之中解脫出來,聲明作家有權利表達自己的發(fā)現(xiàn)。這是“純文學”的最低綱領。生搬硬套一些西方批評家的觀念指責當時的審美與政治的二元論,恐怕是不了解本土問題,特別是不了解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普通人的生活之中什么叫政治。

今天看來,無論是“主體論”還是“純文學”都存在很大的缺陷。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或者話語分析等眾多理論都揭示了 “主體論”或者“純文學”的幼稚和不足。形而上學式微的背景之下,這種幼稚和不足陸續(xù)暴露出來。另一方面,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現(xiàn)實也充分證明,這些理論已經(jīng)無力闡釋現(xiàn)實出現(xiàn)的一系列問題。但是,如何評價“純文學”等新時期以來的一系列觀念,人們存在一個隱蔽的分歧:要么認為這個概念一開始就是錯的;要么認為這個概念產(chǎn)生過積極作用,但是因為歷史的急速變化而很快喪失了活力。這個分歧當然涉及對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新時期啟蒙的評價。

我愿意認同后一種評價。我愿意認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文學成績超過了五十至七十年代——無論是文學形式、文學思想、文學對于生活的理解,還是作家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這個意義上,“純文學”在這個時期產(chǎn)生過積極的作用。的確,這個概念的缺陷很快就暴露出來。但是,這應當理解為歷史的急速變化。八十年代是一個急劇轉型的時期,發(fā)生了那么多重大事件,人們的價值觀念一波又一波地調整。如果與歐洲許多國家的平靜生活相比,我們的生活風起云涌,我們會產(chǎn)生一種“內(nèi)爆”的感覺。這種情況下,許多概念會迅速地衰老,昨是而今非?!凹兾膶W”也是如此。這個概念曾經(jīng)發(fā)生過積極作用,盡管我們不能把這種積極作用的時間估計得過長。

不少人熱衷于做“翻案”文章。左一下,右一下,一把推翻十年來的理論觀點,宣稱一切都是可悲的錯誤,一切都應該相反;一個周期之后如法炮制,只不過方向相反——這種鐘擺式的搖晃可能有嘩眾取寵之效,但很難有實際的思想進展。在我看來,許多觀念的互相否定不是簡單地鏟除,而是成長式的揚棄。成年對于少年的否定,必須是吸納了少年的優(yōu)點之后予以超越。許多貌似對立的觀念實際上是重重疊疊地積累下來,形成多種意向的復雜交織。它們之間不是線性地互相取代,而是在一個共同的空間之中產(chǎn)生多向的互動。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明顯特點。我在《沖突的文學》一書之中曾經(jīng)論述過,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性、后現(xiàn)代多種文化意向的犬牙交錯制造出當時奇特的文化結構。城市與鄉(xiāng)村、社會與形式、審美與審丑、先鋒文學與大眾文學之中都出現(xiàn)了種種糾纏。如果沒有意識到這種結構的存在,歷史之中隱藏的多種可能性很容易遭到忽視,許多思想方向不知不覺地遭到封殺。人們常常在所謂的“歷史規(guī)律”的誘惑之下,輕車熟路地將歷史套入舊的想象模式。

舊的想象模式之中,二元對立是最為普及的版本,例如新左派與自由主義。構思出兩大陣營的激烈沖突不是什么難事,但是,這常常帶來認識的陷阱。我曾聽到一個很有見地的評價: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再度將中國問題簡單化了。的確,數(shù)十年來,中國問題或者中國經(jīng)驗的復雜程度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左”與右的沖突所能描述的范圍。至少在目前,歷史上的種種因素——包括中國的與西方的——正在聚合起來,重新組成一個前所未有的現(xiàn)實。那些簡單的二元對立往往忽略了歷史正在制造出哪些新的段落,忽略了最有活力或者最變幻不定的部分。

我時常感到,現(xiàn)在的歷史正處于頭緒多端的時候,我們要更細致地體察歷史深處多重的內(nèi)在脈絡。舉一個例子說,我們的文學對于革命的歷史提出了多少深刻的理解?我曾經(jīng)提到,世界上沒有幾個國家的作家有條件進入革命的歷史內(nèi)部,總結成敗得失。我絲毫不反對以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作為考察歷史的一種視野。然而,如果只能簡單地用“左”與右的二分法解讀這一段歷史,只能圍繞這種二元的觀念建立不同的陣營,只能搬出五六十年代的觀念對付今天的歷史,許多重要的問題就很難深入地加以探討。在我看來,這一段歷史的許多問題遠未得到充分的關注。

我愿意對于現(xiàn)在常見的爭論多說兩句。不同的觀念之間產(chǎn)生爭論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實。但是,許多爭論總是迅速地成為思想之外的交鋒。逞口舌之利、夸張的道德姿態(tài)、爭強好勝的固執(zhí)己見、賭氣式地互相攻擊、幫派式地相互聲援,這些噪音常常淹沒了深入的思考。許多人總是覺得已經(jīng)真理在握,歷史的藍圖就在他們的挎包里面,他們根本就沒有耐心聽取對手的見解,想一想對方的依據(jù)。我們能不能稍稍改變一下自己的姿態(tài)?如果誠懇地觀察歷史,誠懇地承認我們面對的是尚未完全認識的生活——承認一些新的經(jīng)驗正在聚合成某種尚未得到清晰描述的形態(tài),同時,如果意識到這些歷史是爭論雙方共同經(jīng)歷、而且還將共同面對的歷史,我相信各種爭論之后的收獲會更多一些。

如前所述,許多人還沒來得及清理 “純文學”的完整涵義,他們只有一個模糊的理解。但是,這種模糊的理解之中,包含了對于“個人”的重視。這一點也是“純文學”曾經(jīng)產(chǎn)生的積極作用。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個人”也是非常忌諱的一個詞,如果被批評為“個人主義”,常常會不知所措。每一個人都是“個人”,但是,當年我們不知道“個人主義”確切指的是什么。這個概念與“小資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等概念混雜在一起使用,什么現(xiàn)象都可以批評——從服裝款式、奇特的發(fā)型到要求晉升工資或者晚上與女朋友約會?!凹兾膶W”有一種企圖,給予個人相應的地位。有些人認為,九十年代之后聲名狼藉的“私人寫作”或者“個人寫作”是“純文學”播下的謬種,這種觀點或許還需要進一步考察。以個人隱私的暴露投機市場可能是另一個問題,似乎不能簡單地歸入這條理論線索。但是,即使“純文學”帶來了個人意識的過度泛濫,也不能完全否認當年的企圖曾經(jīng)具有的意義。

我認為不存在完全脫離歷史環(huán)境的個人,愈進入現(xiàn)代社會愈不可能??墒?,這并不表明,只要提到“個人”就是主張原子式的個人。相對地說,文學往往是以個人的命運為題材的。中國文學史與西方文學史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轉折:文學的目光逐漸從神話、歷史傳說或者歷史人物轉向了普通人,轉向了日常生活。在西方文化中,這與宗教、神話的后撤,市民階層的崛起有關?,F(xiàn)實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對普通人的注視。另一方面,這也是文學與其他學科分工的后果。社會科學的研究通常以“社會”為單位,個人和日常生活只是作為例證使用;即使歷史學與文學也有很大的區(qū)別。歷史學注視的是各種宏大的巨型景觀,例如國家獨立、民族解放、政治風云、外交形勢、社會制度、革命運動,如此等等。許多時候,帝王將相理所當然地充當了歷史著作的主人公。相對地說,文學重視的是個別人物,重視的是各種細節(jié)以及日常環(huán)境的具體描寫。換一句話說,文學是從個人的視角進入歷史。很多時候,我們更習慣于從大到小:宇宙、地球、社會、歷史、個人、人生的各種細節(jié)……這里隱含了等級關系:大的是重要的,小的要服從大的。但是,歷史的解讀是不是也可以有另一個角度——也可以從小到大?文學十分重視個人生活之中的各種細節(jié),我曾經(jīng)形容為一丈之內(nèi)的生活。一丈之內(nèi)的細節(jié)常常決定一個人的生活質量。各種大口號、大制度不進入一丈之內(nèi)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文學的意義不是用個人填充大口號、大制度的縫隙,而是展示兩者之間錯綜復雜的互動。一些人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民族國家文學,承擔了建立民族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觀點很有道理。然而,這并不是證明,所有的人物都像鐵屑吸附在磁鐵上一樣圍繞在民族國家周圍。文學可能展示民族國家與人物之間的彼此響應、彼此溫暖,也可能展示彼此拖累、傷害甚至更為復雜的狀況。這些人物之間無數(shù)的意向和欲望才是歷史的實體。所以,歷史并非完全存在于歷史著作之中,文學之中眾多個人狀況同樣是歷史的奧秘。

把視角扭轉過來,從個人的感覺追溯到社會、歷史甚至地球、宇宙,這肯定會同時帶來一個價值判斷的改變。這時,個人感覺的意義放大了,這些感覺并非只有納入社會歷史的邏輯之后才有意義。一頓美餐或者一個微妙的眼神可能影響不了歷史,但它們對于個人的生活感覺產(chǎn)生了影響——因此它們可能成為文學的素材。人的一生只有數(shù)十年,許多擱在歷史上沒有多少意義的細節(jié)可能在人生之中產(chǎn)生重大影響。文學時常以人生為單位,因此對于這些細節(jié)深感興趣。文學以人生為單位的時候,個人的價值得到了自然而然的關注。這也是一個人與一顆棋子的不同。有時我愛下一兩盤圍棋。對弈之中常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棄子。為了換取總體的勝局,可以拱手將某些棋子送給對方。棋子就是棋子,棄取之間并不帶有感情色彩。然而,如果這些棋子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那么,放棄就會產(chǎn)生特殊的困難。那是一個生命,即使為了勝利。當然,許多英雄人物的業(yè)績就是,放棄自己的人生成全歷史。但是,這種觀念不能夸大到極致。歷史本身就是由無數(shù)的具體人生積累起來的。存在超脫所有具體人生的形而上的歷史嗎?如果具體的人生全被拋下,歷史又會是什么?

這就涉及“總體性”問題。

有人將“總體性”描述為一種跨學科的大視野,這恐怕不太準確。相對于無涯無際的歷史,增加一兩個學科的知識算得了什么?許多時候可以說,知識的數(shù)量與正確的結論不一定時刻成正比。最為博學的大師不一定是最有遠見的思想家??傮w性視野的關鍵在于,提前預知了歷史的總體面貌和來龍去脈,并且在這個高度闡釋歷史之中各個局部,甚至每一個人物的價值與意義。這當然就是掌握了歷史的“本質”。黑格爾式的歷史哲學就是一種總體性視野。在他的哲學思辨之中,歷史的過去和未來無非是那個絕對精神的外化。一切都將在預定的邏輯軌道上運行,每一個局部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文學理論領域之中,盧卡契的總體論顯然帶有很強的黑格爾色彩。他十分強調在總體的意義上解釋局部。當然,他不再使用黑格爾的絕對精神,而是代之以歷史規(guī)律。階級斗爭,無產(chǎn)階級的解放使命,推翻剝削階級和掌握政權,創(chuàng)造另一個嶄新的社會,這就是規(guī)律。歷史遲早都要邁上這條道路。盧卡契的心目中,蘇聯(lián)顯然是一只報春的燕子。

至少必須承認,盧卡契的總體論遭到了重大的挫折。世界似乎脫離了他預想的軌道,脫離他所想象的歷史規(guī)律。另一方面,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主義分別從不同的理論層面質疑總體性思想。歷史是先驗的,還是建構的?這成了一個問題。當然,歷史規(guī)律與建構之間也存在類似的權衡。這種懷疑連帶著波及一個重要的文學理論范疇:典型。我們始終一直擔心甚至恐懼文學之中的個別人生與宏大的歷史脫節(jié)?!暗湫汀崩碚撌倾暯觾烧叩臉屑~。個別、個性完善地顯現(xiàn)了總體、共性,這就是典型。這才是一種令人放心的文學。所以,盧卡契認為典型最大限度地凝聚了歷史發(fā)展的內(nèi)在可能。這種判斷當然要建立在預知歷史發(fā)展軌道的基礎上。如果總體性遭到了破壞,或者是一種幻覺,典型人物立即成了斷線的風箏。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當代文學之中的許多典型人物,今天看起來都成了問題。

事實上,文學之中的個別與宏大歷史之間還存在另一種聯(lián)系方式:美感。美感仿佛是個人的獨特感受,因而仍然屬于“純文學”的范疇。但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常常在感情上引起了強大的共鳴。為什么個別的事跡會引起其他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哀或者快樂?理論家尤其是文藝心理學做過了大量的研究。后來,英國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雷蒙·威廉斯關于“感覺結構”的觀點具有很大的影響。他認為,共同的社會成員之間存在相近的感覺結構。這是讀者對于同一個事件產(chǎn)生相近反應的原因。當然,社會成員之間之所以積淀了相近的感覺結構,這本身就是一個漫長的歷史事件。許多歷史的信息可以在個人的感覺結構之中找到痕跡。感覺是一種瞬間的反應,直覺幾乎完全超越了理性推理階段;許多感覺與人的生理器官有關,例如五官的不同感覺;與人的心理結構有關,例如無意識產(chǎn)生的作用;另外,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還造就人們的某種感覺。有人統(tǒng)計說,現(xiàn)代社會人們一天接受的信息量相當于古人一年的信息量?,F(xiàn)代大眾傳媒不斷地對人們的感官展開密集的轟炸。信息量這么多,人們的生活體驗必定就粗糙了許多。“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古人細細地體驗風花雪月,現(xiàn)代人哪有這種心情。我們每一日似乎都處理了幾百件事情,恐怕多數(shù)人好幾個月才能抬頭看一看天上的月亮。事情處理多了,每一件事我們都沒法用心品味,這就是感覺性質的改變。這甚至形成一種趣味——總是嫌周圍的節(jié)奏太慢。據(jù)說這就是我們很難繼續(xù)接受戲曲的原因。戲臺上一個小姐咿咿呀呀地唱,半天還走不出閨房到后花園與書生相會;若是在電視劇里面,兩個鏡頭就過了三個月,恐怕她早就和小伙子上床了。一些人甚至覺得電視劇還是太慢。抽個休息日看影碟,用快進鍵播放,僅僅在遇到說明劇情的對話時停下來聽一聽,大約十多分鐘即可看一集電視連續(xù)劇。這才是令人過癮的節(jié)奏??傊?,感覺也受到了歷史的塑造。

但是,我在這里想提到的是美感的批判性。既然感覺受到了歷史的塑造,感覺本身是否也存在判斷力?文學閱讀產(chǎn)生的喜怒哀樂之中,已經(jīng)包含了贊揚和譴責。即使一部作品是一個獨特的世界,即使閱讀作品產(chǎn)生了與日常生活遠不相同的經(jīng)驗,即使這種經(jīng)驗與生活沒有太大的直接聯(lián)系而是生活的一種異數(shù),但是,由于這種異數(shù),人們可以察覺理想的生活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人們通常知道,感情上的共鳴比思想認同具有遠為強大的社會動員能量。然而,人們還要知道,微妙、復雜的美感體驗,同時還隱含了生活的精微辨析。文學閱讀常常出現(xiàn)類似的情況: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一個法律意義上的罪犯卻引起了人們的強烈感動——美感的傾向必定有它的道理。我們都遵循法律規(guī)定,但是,我們對于生活的理解之中肯定會不知不覺地認同美感的判斷。西方文化特別重視理性,曾經(jīng)認為感性是一片混亂的領域。但是,研究表明,感性同樣能對生活作出判斷,只是判斷的方式與理性不同。美學的意義就是總結感性判斷,所以在西語中也可以稱為“感性學”。

許多人覺得,近來時興的文化研究似乎對于美感的意義不夠重視,因而時常脫離 “純文學”范疇。有些文化研究的題目與美感無關,例如文學的教育制度、文學經(jīng)典的遴選機制、文學如何影響醫(yī)學話語,如此等等,這一切更像是社會學問題。在我看來,這與美感仍然存在間接的關系。首先,因為文學閱讀產(chǎn)生的美感如此重要,因此,美感外圍的各種現(xiàn)象同樣納入了考察的范圍,例如文學生產(chǎn)機制;另一方面,由于美感的存在,文學文本顯出了特殊的意義,以至于文學文本內(nèi)部的各種因素均可能演變?yōu)橐环N話題,繼而擴張為一種話語場域。盡管各種話語場域都有自己的主題,但是,美感仍然是最初的啟動。

近幾十年來,另一種更為明顯的傾向是,根據(jù)語言特征理解“純文學”。一批理論家認為,文學擁有一種特殊的語言結構,這種語言結構不受社會歷史的干擾?!凹兾膶W”之“純”在于,因為文學的語言形式不可能與其他話語類型的語言混淆起來。更大的范圍內(nèi),這顯然與人文學科“語言轉向”的背景有關。盡管“語言轉向”包含了各種不同的學派,涉及不同的學科,但是,它們的一個共同特征是:語言的意義得到了高度重視。文學理論之中,從英美的“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以及后來的結構主義、解構主義,語言成為這些學派分析文學的入口。這種觀念顯然深刻地影響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影響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第一,文學的形式探索成為一種自覺。作家之中,各種實驗性的寫作層出不窮。這些語言形式的探索有什么意義?文學研究有責任給予回答。第二,的確,許多文學研究已經(jīng)開始從語言形式入手,力圖從形式的分析抵達意義分析。然而,至少在當時,許多批評還沒有深入思考過語言與主體的關系。批評家還是習慣于從“表現(xiàn)論”的意義上論述語言。他們認為,探索語言形式就是為了更充分地展示主體的內(nèi)心世界。很少人意識到,結構主義以來的觀念恰好相反:語言形成的符號秩序控制著主體。符號秩序先于主體而存在,主體無法任意地改動或者脫離。一個權傾天下的君王也不能大規(guī)模地改變語法和詞匯。所以,主體的塑造、形成只能依存于符號秩序,主體的內(nèi)在空間與自我表述取決于語言的構造。另一方面,客觀世界的表述同樣納入了語言符號的編碼系統(tǒng)。語言的空間有多大,人們的精神世界就能走多遠。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一個社會精神相對貧瘠的時期。如果將“文化大革命”期間的報紙輸入計算機可以發(fā)現(xiàn),報紙使用的詞匯量明顯地少于近二十年。這是語言與精神空間之間相互依存的一個例證。我曾經(jīng)使用蓋房子的譬喻解釋這個問題。我們知道,房子不是一粒沙子一粒沙子地蓋起來的,蓋房子的材料是各種建筑預制零件,例如柱子、磚頭、門框、窗戶,如此等等。某一類型的預制零件,只能蓋出某一類型的房子。像通常的磚頭、門框、柱子這些零件就很難制造出一幢球形的房子。語言的詞匯、表述方式就是我們精神建筑的預制零件。只能有哪一類型的語言,對于世界也只能有哪一類型的想象。引入新的詞匯和表述,建構新的精神空間才有可能。

這樣,我們就可以從更為深刻的意義上考慮語言形式的探索。文學對于語言形式的各種探索與實驗,可以理解為拓展精神空間的各種努力。這個意義上,建立種種新的表述方式,遠非某種無關緊要的文字游戲。新的表述方式意味的是,制造種種新的精神可能。如果僅僅將語言形式的探索、實驗解釋為逃避社會或者拒絕歷史,這至少是低估了符號秩序存在的意義。當然,由于語言形式的探索往往進入了一個陌生的領域,許多人很難理解這種努力可能帶來什么。面包、鋼材、房子和汽車的增加是顯而易見的,但是,精神空間增加了容量一時難以察覺。只有經(jīng)歷一段歷史之后,我們才可能突然意識到這一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朦朧詩”的出現(xiàn)制造了一陣軒然大波。許多人抱怨說,這種稀奇古怪的句子究竟想說什么?然而,三十年之后,“朦朧詩”的句式甚至已經(jīng)進入了日常的商業(yè)廣告。世界如此之大,存在幾個熱衷于語言探索的作家并沒有什么奇怪。如果說,我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地對于科學實驗進行鼓勵,那么,我們同樣有理由對于語言實驗保持積極的肯定。正如科學實驗會給人類帶來新世界一樣,語言實驗也隱含著相同的可能。我們沒有必要對于語言實驗不屑一顧,重要的是審慎的評價。語言形式的實驗可能此起彼伏,但是,絕不是所有的實驗都可能成功。相反,成功的概率是非常低的,即使在“純文學”的名義之下。從這里可以看出,“純文學”并沒有劃出一個語言特區(qū),相反,語言形式的成功必須由歷史衡量。

以上清理了涉及“純文學”的各種因素。這并非試圖賦予“純文學”一個規(guī)范的定義。這些論述毋寧說是通過各個理論參照物描述 “純文學”的位置,從而說明這個概念可能在哪一個歷史位置上產(chǎn)生何種作用。結束這些描述的時候,我愿意重申這幾點感想:第一,在我看來,歷史上不存在某種本質的、始終如一的“純文學”;第二,但是,近代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純文學”概念的兩次現(xiàn)身具有相應的歷史理由,并且分別產(chǎn)生了積極的作用;第三,如果因為這些積極作用而對“純文學”進行“本質主義”的煉制,這個概念可能僵化為一個空洞的軀殼,一副保守的枷鎖;第四,所有的描述都離不開相應的歷史語境,超出歷史之外的“純文學”本身就是歷史賦予的一種想象。

傅大友:感謝南帆教授剛才使用非常簡潔的敘述、非常美妙的語言給我們介紹了 “純文學”上個世紀初在中國的興起、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重新流行,闡述了“純文學”的兩個涵義。我對這個沒什么研究,但是聽下來我覺得這個很有意義。我覺得“純文學”的內(nèi)涵還有待同學繼續(xù)去探討。隨著我們的改革開放,經(jīng)濟發(fā)展,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一定會越來越豐富。我覺得文學的各種樣式、各種口號、各種追求,都是時代發(fā)展的要求。那么我們很多的老師和同學聽了南帆教授的講座之后,對這個問題有什么想法要請教或者有什么需要和南帆老師探討,我想請大家提出來,歡迎我們的老師們同學們特別是我們的同學們來交流,時間有限機會不多,請大家抓緊。

同學:南帆教授您好,我是二○○八現(xiàn)代文秘的學生。首先我要謝謝您百忙之中來我們常熟理工學院為我們做這么一個有深度的講座。我想問一下怎樣的文學可以稱為“純文學”呢?因為各個朝代有野史,現(xiàn)代網(wǎng)絡上的各類小說,這些算不算是“純文學”呢?

南帆:我剛剛談了很多,我其實想說明的是,從古至今一成不變的“純文學”是不存在的,但是每一時代都有自己認為的文學。具體地說,我們只能討論哪一個時代,有哪些作品是文學。比如說在今天而言,文學是在與歷史學、新聞、哲學等等學科的比較之中顯出自己特點的。如果在古代,比如在先秦,這種比較的對象就不同。那個時代,文學很難與哲學進行比較,譬如說《莊子》是文學還是哲學???野史介于文學與歷史學之間。今天有大量的像這樣的讀物,你甚至都很難說它是文學還是歷史學,甚至在發(fā)展中形成新的類型。我覺得要高度關注這種東西。人類的知識分類具有不同的依據(jù)。根據(jù)某一種分類,這種讀物正好卡在兩者之間。當然,如果用的是另一種分類,這種讀物也許會成為類型的代表。網(wǎng)絡上的作品也可以這么考慮。

同學:教授您好,我曾經(jīng)看了您的一篇文章叫做《游蕩網(wǎng)絡的文學》,說實話我有很大一部分都沒看懂,我想問您的是,現(xiàn)在網(wǎng)絡文學和傳統(tǒng)文學形成兩個陣營對峙的格局,網(wǎng)絡文學越過了文學體制的盤查,制造了文化的民主。那么,在您看來,是作為文化金字塔頂端的文化精英修訂的傳統(tǒng)式文化更像是純粹的文學,還是網(wǎng)絡上自由的文學更像是純粹的文學?

南帆:這是很好的一個問題。我想我已經(jīng)說明,我不認為每個歷史時期都有一樣的 “純文學”。你那個問題可以轉化成這樣——你認為這種文學還是那種文學更有價值?哪一種更受歡迎?網(wǎng)絡還沒有出現(xiàn)之前,作家寫出的作品送到編輯部,由編輯審閱。從編輯到主編都認為可以了,然后再發(fā)表。今天的大部分文學還是如此。但是,古老的文學并非如此。最初的文學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一首民歌,一個人唱起來,有人呼應,也就流傳開了。編輯體制的出現(xiàn),是跟文學分工有關系的。一批專業(yè)人士出現(xiàn)了。專業(yè)的人一般說比不專業(yè)的人水平好一些。專業(yè)化會發(fā)展出各種篩選的機制。其實任何一種機制都有兩面的效果。一方面它的確篩選出質量較好的東西,另一方面它也培養(yǎng)了一種特殊的趣味、特殊的標準。這一批人認為這樣是好的,甚至是一代又一代人認為這樣是好的,比如說經(jīng)典的承傳。很多文學趣味是通過這個途徑傳下來的。網(wǎng)絡出現(xiàn)后,突然有一天這些機制都撤掉了。網(wǎng)絡上人人都可以發(fā)言,大狗小狗都可以叫。但是,這時會不會泥沙俱下,有價值的和沒價值的一擁而出?一個人的生命都只有那么幾十年,你怎么保證你看到的是最有價值的?今天網(wǎng)絡上的文化產(chǎn)品特別豐富,一些老師就特別強調說要閱讀經(jīng)典。因為經(jīng)典是多少人鑒定過的,它不浪費你的時間。你在網(wǎng)絡上隨便讀五年,我在五年內(nèi)閱讀經(jīng)典,收獲可能不太一樣。自己的收獲由自己評價。我個人覺得網(wǎng)絡在未來的幾十年中間會極大地改變我們的文化生態(tài),我們正處在這個關口。選擇網(wǎng)絡或選擇經(jīng)典都沒有問題。但是,如果因為人家說網(wǎng)絡好你就只看網(wǎng)絡,人家說那是經(jīng)典我就只看經(jīng)典,這種選擇是盲目的。重要的是,你自己想要什么?

同學:南帆教授您好,我不是人文學院的學生,我是管理學院的學生。但是我愛文學,我想問您兩個問題,第一個就是,純文學在文學中占據(jù)什么樣的地位?第二個問題就是,純文學如果不去講文化價值、市場價值,我想問它的社會價值是什么樣的?

南帆:我只好第三次說一下,我不認為有從古到今一成不變的純文學,但是,今天我們有自己的文學。今天的文學構成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就是比較穩(wěn)定的文學體系,這種文學體系就是在今天的以經(jīng)典為中心的文學體系。這個同學更多地關注文學的社會價值。我一直覺得文學很難說能為社會提供什么物質內(nèi)容。面包?鋼材?企業(yè)生產(chǎn)?但是,這個社會除了物質的生產(chǎn)以外還有一種生產(chǎn),那就是意義的生產(chǎn)。我昨天在蘇州大學的講座就是 《文學與意義的生產(chǎn)》。我隨便說一個例子。所有的衣服都是一種物質,可我們?yōu)槭裁匆└鞣N款式、各種牌子的衣服呢?說到底不就是一塊布嗎,那么,款式和牌子意味著什么呢?衣服如果純粹在于御寒,它僅僅是一種物質,但是,各種牌子的衣服表明一種意義。一個人穿西裝打上領帶,那表示進入一個非常莊重的場合。這就是一種意義。從古代社會到現(xiàn)代社會,意義生產(chǎn)正在變得越來越重要。

同學:南帆教授您好,我想請問一個問題?,F(xiàn)在而言,文化研究進入了文學研究的范圍之內(nèi)。這對于當前的文學的發(fā)展會不會產(chǎn)生一種負面的影響?您對此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

南帆:提了個很好的問題。通常我在本科生中不會遇到這個問題。很多人一直到研究生的時候才關注這個問題。文化研究當然是西方學術轉過來的一個概念。文化研究的特點很多,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把以前文學課堂上不討論的大眾文學這一塊納入研究視野。首先人們意識到,對普通的社會成員而言,大眾文化產(chǎn)生的影響力是非常巨大的,它許多時候超過了經(jīng)典的文化,完全不研究這一塊是不對的,理論家有責任研究它,而不可以用經(jīng)典來淹沒這些東西。但是今天而言,大眾文化研究的范圍在不斷地擴大,更寬泛地說,它把整個世界都當成一個文本來研究。我們今天很少生活在一個單純的自然世界,其實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活在一個人工的世界。周圍這一系列的文化環(huán)境制造出什么意義,為什么是這樣設計而不是那樣設計,它讓我們感受到什么,這都是研究的內(nèi)容。從總體上來說,文化研究的出現(xiàn)對學術上有好處。我們的知識超出單純的文學經(jīng)典研究,更多的和我們身邊的文化環(huán)境產(chǎn)生密切的互動,這是一個方面。但是,另一個方面也要意識到,為什么今天的很多大眾文化沒有產(chǎn)生強烈的打動人的力量?文化研究常常會忽略這個問題,這種忽略會對文學研究產(chǎn)生一定的傷害。

南帆,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福建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文藝理論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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