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惠民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在林林總總的文類家族和話語體系中,微型小說似乎是個不起眼的邊緣存在。有人或許漫不經(jīng)心地對其不屑一顧,認為那就是微不足道、文微言輕,也有人或許在潛意識里認定它是創(chuàng)作中的“小兒科”。但君不見,在醫(yī)學的大門類中,小兒科也是門大學問,即使常被視為尖端的腦外科的高手,十之八九也未見得能當個稱職的小兒科專家。世上的學問本無高下貴賤之分,其互相之間絕對是不可替代的,研究天體和研究昆蟲都可以做出大學問。微型小說也自然有長篇小說、大河小說、史詩小說所無法替代的作用。
微型小說姓“微”,它的特征在“微”,它的靈魂、它的生命也在“微”,但從文體美學的規(guī)范和創(chuàng)作心理的規(guī)律來說,如何全面深刻地理解踐行這一點,私心以為有四個維度或向度,不可或忘。
微型小說存在的必要性,首先自然是在篇幅其微其短其小,而其價值則是“微言”中有“大義”;對作者必備的素質(zhì)來說,應能見微知著;就技巧而言,則要善于在似乎微不足道的東西里說出可“道”之處;最終訴諸于讀者,要能產(chǎn)生“微言聳聽”的效果?;蛟S,從這樣的角度詮釋微型小說的“微”之四維,庶幾可得微型小說的精髓吧。
近日研讀馬來西亞著名華文作家朵拉的微型小說集,益發(fā)增強、堅定了這種認知與感覺。朵拉是個對微型小說一往情深、情有獨鐘的作家,至今已出版的微型小說集已有9種之多,《朵拉微型小說自選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12月版)是最新的一種,也是在中國內(nèi)地出版的唯一一種,頗值得一讀。
就文體形制而言,不少的論者基本都認同,一篇微型小說的篇幅最好能控制在1 500~2 000字之間,這也是它區(qū)別于短篇小說的最重要的外在標志。不過,做到這一點,只能說是符合了微型小說的一個基本的起碼的必要的條件,卻并非充分條件,換言之,篇幅固然要限制在此限內(nèi),但不是說所有只要寫得短的就可以稱之為微型小說,那是一種大大的誤解,或有意無意的曲解。我曾將評新加坡華文微型小說的一篇文章定題為《大大世界小小說》,意思是,小小說、微型小說的型制雖小,其實,內(nèi)里可有大大的乾坤、大大的世界,不可小覷。微言里可以有大義,對微型小說而言,則應當說,必須有大義。缺乏大義作靈魂的微型小說,不足以稱微型小說,或文雖是“微型”,而“小說”則非,原因無他,在其無“魂”矣。
朵拉從一開始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就明白,創(chuàng)作者終其一生所寫的,就是自己心底的追求和缺憾”①。她也服膺一位畫家所言:“一幅畫,是畫者的渴望與靈魂?!惫省皩τ谧骷乙嗳缡?,每一篇文學作品,其實也都是作者的渴望與靈魂”。雖然操持的是被稱為小小說、微型小說的武藝,但她從沒輕待過它,而是在里面放進了很多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對善惡人性的觀察、對人類心理世界的生命體驗。
墻、咖啡、鏡子、花……朵拉筆下有不少喜用的物象?!蹲柚箍人缘奶恰防镎f:“生命里本來就有許多挫折和哀傷,再加上每個人一有空就堆砌著無人了解的磚塊,一道厚而高的墻漸漸建筑起來,成了心靈交會的障礙?!敝皇且驗榭人缘脑蚨蕴牵瑓s很可能成為別人的談資。《會說話的墻》里的夫婦之間,沉默變成了一堵“墻”, 妻子因為搭老板的便車而心存“秘密”,丈夫一句“墻里好像有說話的聲音”的發(fā)問,差點讓她泄漏了秘密。在“沉默的墻”與“有聲的墻”之間,人物心理的張力得以凸顯。這兩篇小說里的“墻”都蘊含深意。物象也就成了意象。
統(tǒng)觀《自選集》中的作品,可以分明地感覺到朵拉對女性問題的關注,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婚姻,幾乎成了她的基本主題。雖然是微型小說,格局似乎不大,情節(jié)也無法寫得多么的波瀾曲折,但朵拉總是努力直面女性生存中的難題,提出自己的思考,她不一定給出現(xiàn)成的答案,但她會有意識地引導同為女性的讀者們的思考,有思考,能思考就是好事,就是福音,就是走向幸福的起點。朵拉自述,曾經(jīng)“試圖找一種主義來研究,起碼是一種自我成長的方法,最終選擇女性主義”②。但朵拉并不像有些女性主義者那樣把女權抽象化或把一味地針貶男性錯當作女性的出路,或者從中得到快意,自以為得到了什么解放,也并不真地服膺“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的信條是女性解放的不二法門。她更多地是啟迪女性的自覺、自審、自強、自尊,而不是盲目地追求男女“都一樣”。她不希望女性從一個桎梏中解脫出來又走進一個新的桎梏中去。在用小說詮釋千古以來生生不息的男女的糾纏與情事時,朵拉是平靜的、理性的。朵拉對女性主義的理解和詮釋是不同流俗的。
朵拉是一個能在微型小說中貫注進自我獨特感悟和深刻人生思考的作家。
微型小說家必須要能見微知著,而無法靠大事鋪陳,更不能面面俱到,它的“微”,是指筆觸往往聚焦于某一“點”上,它截取的,其實并不一定是生活的 “片斷”,而可能就是一個“點”。用筆集中不旁鶩,左右逢源不斜出。針對有些人稱微型小說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誤解,微型小說名家黃孟文博士鮮明提出:“微型小說的特征就在于‘五臟’不全?!雹坌屑一垩?,誠哉斯言!微型小說作家尤其要有從平凡日常的生活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某些有意味的東西、在平常和凡俗中有所“發(fā)現(xiàn)”的那種本領。見微知著的“見”是個關鍵,“見”就是發(fā)現(xiàn)。他的手里似乎有一架顯微鏡(或放大鏡、望遠鏡),能把生活中常常被忽視、輕輕被放過的細枝末節(jié)顯像給人看,必須在要言不繁、三言兩語的描述中,開掘出不一樣的真知與發(fā)現(xiàn)。一句話,他應該能夠借助它的顯微鏡般的生花妙筆,給讀者帶來萬花筒似的、這樣那樣的驚喜和啟迪,但決不是耳提面命式的,決不是照本宣科式的,這是他必須練就的一個基本功。
朵拉的一些微型小說就能做到這一點。以《絕望的香水》為例:文中的“她”,只因為無意中接收了一個一起公出的朋友(同事)為表感謝而送她的香水,就讓本來平靜的生活,不再是古井無波而是漸起波瀾。習慣涂抹香水而感安靜平和的她,竟在用了這款香水后心情不得平靜……世上本無事,女人自擾之,還是多情自擾之?小說寫得相當含蓄,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究竟因何起了變化?是睹物思人還是心有所冀?她到底希望什么?因何絕望?女性心靈深處那種微妙的東西,正是作者想探究的,但作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終其篇,朵拉都沒給予哪怕一點點暗示,行于所當行而止于所當止。任何進一步的言說都可能坐實人物的內(nèi)在動因從而破壞了一種美感,或唐突或了無余味。也許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也許講到此也就夠了。人的精微的心理情感之深致之復雜,并不是語言都能表達清楚、表達準確的。
如果一個作家缺乏洞察幽微的能力,那他終究無法勝任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
微型小說看起來所寫都是細微末節(jié),又不能大事鋪陳,似乎都屬微不足道的東西,難免微小之譏。壺里乾坤,杯中日月,端在作者如何處置,如何開掘。道可道,非常道?!暗馈钡萌绾??說得怎樣?或如何說、如何敘述才是講究,才是正辦。論起這方面,朵拉的筆下還真有些可圈可點的驕人表現(xiàn),她在謀篇布局上是頗見創(chuàng)意和心思的。
《遺失》寫同學聚會時,一個女生突然說她的昂貴的耳環(huán)不見了,頓時弄得舉座皆驚,人人出動搜尋,最終好像也就不了了之。著急的,同情的,可惜的,猜測的,羨慕的,妒忌的,袖手旁觀的,冷眼以對的,幸災樂禍的,懷疑她謊報軍情的,這個這么說,那個那么說,你一言,我一語,把人性的好好壞壞、里里外外,簡直就是來了個大展覽。小說全篇除了頭、中、尾幾處略有敘述之外,其他篇幅幾乎都是在座者的對話錄。以一兩句話語就寫出了各人的內(nèi)心,筆致、功力不俗。
《等待的咖啡》在綿延展開的段落中,用了點技巧:九個字的一句話(“等待的人一直沒有來”)加上括號竟出現(xiàn)了9次,只不過,每次出現(xiàn)都比前一次少一個字,最后只剩下一個“等……”字。這句話就象抖開了一條情感的鏈索,它套住了當事者,使她無從擺脫,最后還是以失望告終。究竟是誰之過?是那被等的人無情爽約?還是等人的人太過癡情?在這里,與其說作者是在譴責前者,倒莫如說,也不乏(或更有)對后者的揶諭。在男女兩造的關系中,女性不能也不必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對于寡情薄義朝秦暮楚的男人,感情受傷的女人與其無謂地指責之,倒不如來點自審自嘲反能擁有自尊。這正是朵拉用筆的過人之處。
《母親節(jié)的電話》、《不解》、《電話響起》都以電話為軸心,衍生出人生的真情與假意,或喜樂或煩哀,也滿含著各種滋味。
《綠葉子》、《行李》等篇都是寫同居男女的故事,但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寫法都不同,當初同居的因由不一,后來分開的原因各異,同一屋檐下有不同的情感經(jīng)歷,放大了同居名目下的人性與人情紛亂復雜與善變多變。題材的相似并不一定會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各人還是有各人的悲歡,有外人看得明白的,更有別人看不懂、只有當事人自己才冷暖自知的那些情感與心理的皺褶。能把人心人情人性寫到這般田地,那不是靠什么技巧就能做到的,那得端出自己的心來。
有評者以為,朵拉的微型小說“節(jié)奏明快,構思簡潔,這與她喜好丹青有關,帶特征的單純,有意味的簡化,頗得微型小說這一新興小說文體之精髓”④。有其道理,不失為進一步觀察朵拉的角度,但筆者倒是認為,成就作家朵拉的,固然有其丹青畫師的功力那一面,更得之于她所具備的心理咨詢師的悲憫仁愛之心。
要能以短短的篇幅、面目多少有點模糊的人物、似乎有點曖昧的性格以及不一定完整又不能太過巧合的情節(jié)、不需要太確定的時間和空間,完成一個故事或者事件的敘述或一個人物的描畫,而且要能抓住讀者的心,令人讀得過癮,聽得起勁,頗有余音裊裊的意思,產(chǎn)生一種近于“微”言聳聽的效果,這是對微型小說家的最大挑戰(zhàn)。盡管有如此種種苛刻的限制,仍有一批癡情不改的微型小說作家們樂此不疲,在他們看來,挑戰(zhàn)似乎不是難題,越如此,越能見真章呵?!读骼说男腋!?、《二遇芒草花》、《唱片日子》、《心結》等篇都頗有可回味之處。
《心結》里的母與女,在不同的時空里,都收到過寫著“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卡片。眼見女兒也像當年的自己一樣收獲了男生的“情話”,難免勾起對自己說過此話、后來偶遇時竟忘得一干二凈的那人的回憶,不禁怨從中來恨亦難消,但小小年紀的女兒面對同一句話的回應卻分外的冷靜:怎么可能?哪有永遠不會忘記這回事?全無當年的自己那樣的沉湎和輕信,不禁讓她對“女兒的頭腦十分清楚”、“比當年的她成熟得太多”而“高興”,而欣慰。更沒有想到,自己多年來的心結居然在這個時候,被女兒不經(jīng)意的回應解開了。兩代人面對同樣境遇的不同反應,怎能讓人不生出太多的唏噓感慨!作者構思的高明,正在于對比的設計是定位于母女兩代人,而綰結其間的是司空見慣的同一句話,一句聽起來悅耳開心但當不得真的話。做母親的終于明白:是誰在欺騙她?那個人其實就是她自己。時間、生活、現(xiàn)實、閱歷……在人經(jīng)歷了很多以后告訴了她真相和真諦。其振聾發(fā)聵處,噴發(fā)出了相當大的藝術沖擊力。
應當說,在當下世界華文小說的舞臺上,戴著“鐐銬”翩然起舞的群像中,朵拉堪稱一個優(yōu)秀的舞者。有論者高度肯定朵拉的小說“對人性弱點深藏不露卻鋒利無比的批判力量”,盛贊朵拉為“東南亞華文文學中最有藝術造詣的作家之一”⑤,誠非虛譽。
馬來西亞的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在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的版圖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陳政欣在總結1970~2000年間馬來西亞華文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候,曾這樣描述其盛況:“就創(chuàng)作藝術手法而言,怪誕,意識流,寫實,現(xiàn)代,黑色幽默,象征主義等等技巧,各顯繽紛。內(nèi)容上,有筆記軼聞,寓言,科幻,政治諷刺,然而社會寫實的還是占大多數(shù)?!雹薮篌w上是個準確的概括。由此考量,朵拉大概應屬其中居于主流地位的社會寫實一路的代表者之一吧。
這本書是“自選”,也是精選。對于熱衷于探索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奧秘的同道來說,《朵拉微型小說自選集》不無標桿的意義。我們期待著朵拉和她的一眾同道,在這條“羊腸小道”上走出一方更多迷人風景的新天地。
注釋:
①朵拉:《不妥協(xié)的靈魂》,見《朵拉微型小說自選集》“代后記之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248頁。
②朵拉:《和自己說話》,見《朵拉微型小說自選集》“代后記之二”,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249頁。
③黃孟文:《微型小說微型論》,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出版,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發(fā)行,2007年,第12頁。
④郟宗培:《祝?;莅才淅罚姟抖淅⑿托≌f自選集》“序”,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2頁。
⑤戴冠青:《溫婉優(yōu)雅的智慧女性》,見《朵拉微型小說自選集》“附錄”,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239頁。
⑥陳政欣:《馬來西亞微型100·序》,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xié)會出版,1998年,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