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德
莎士比亞:來自靈魂和天賦的力量
■歌 德
莎士比亞的一切全都來自內(nèi)部,我的意思是說來自他的靈魂和他的天賦;外在環(huán)境對他的影響很少。他和他的時代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是說,他通過經(jīng)驗,熟悉了鄉(xiāng)村、宮廷和城鎮(zhèn)的風(fēng)土人情,研究了社會的各個階層各色人物。至于他的生活的其他方面是很平凡的;他所經(jīng)歷的那些艱難、困苦、激情、成就,總的說來,正像我們隨時隨地都能遇到的那樣。他的父親。一個手套和羊毛批發(fā)商,家境優(yōu)裕,娶了鄉(xiāng)里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做過市參議會委員和鄉(xiāng)鎮(zhèn)鎮(zhèn)長;可是,在莎士比亞十四歲的時候,他已臨近破產(chǎn)的邊緣,只能抵押妻子財產(chǎn),辭去市政廳職務(wù),讓兒子中途輟學(xué)來協(xié)助自己的商務(wù)。這個年輕人,雖然全力以赴,但也并不是沒有遇到困窘和走入歧路的;如果傳說可信,他是當(dāng)?shù)氐囊粋€酒徒,力圖為自己的家鄉(xiāng)博得好酒量的盛譽。據(jù)說有一次他在別德福特的一家小酒店里與人賭飲比賽,喝得酩酊大醉,蹣跚而歸,或者根本無法回家,而是和幾個伙伴在路旁的一株蘋果樹下過了一夜。無疑地,這時他已經(jīng)開始寫十四行詩了。他像一個真正的詩人那樣到處漫游。躋身嘈雜的鄉(xiāng)村聚會,參與快活的田園劇,過著充滿詩意的豐富而大膽的異教徒的騷動生活,這是在當(dāng)時英國鄉(xiāng)村里所常見的??傊?,他不是一個奉行禮法的典范。他的情欲是早熟的,也是輕率的。他還不滿十九歲已經(jīng)娶了一個年長八歲的富裕的自耕農(nóng)的女兒,她很快就做母親了。他的其他荒唐行徑也同樣帶來了不幸后果。他追隨當(dāng)時的風(fēng)尚,熱衷于偷獵,據(jù)理查·臺維斯牧師說,“他常到路西爵士的林苑去偷獵鹿和兔子,路西爵士常鞭打他,有時還禁閉他,最后把他驅(qū)逐出鄉(xiāng)村……”;而他的報復(fù)心卻是如此強烈,后來竟使路西爵士成為他筆下的一個蠢法官。更不幸的,幾乎就在這時,莎士比亞的父親被關(guān)進獄里,經(jīng)濟瀕于絕境,而他自己已有了三個孩子,一個接著一個;他必須生活,可是在家鄉(xiāng)卻無法糊口。于是他到倫敦,投入舞臺生涯,從事最下等的職務(wù),做一個“劇院仆役”,也就是說,一個學(xué)徒,或者一個臨時演員。有人甚至說他開頭的職務(wù)更為低賤,在劇院門口為聽?wèi)虻募澥靠垂荞R匹謀生??傊?,他歷盡艱難困苦,不是從想象而是從事實體驗到了尖銳的蔑視。他是一個喜劇演員,“國王陛下的一個可憐的戲子”。這是一種悲慘的職業(yè),這種職業(yè)歷來都因為較之其他職業(yè)相形見絀及其逢場作戲的性質(zhì)而偏于卑位。當(dāng)時由于群眾蠻橫,他們經(jīng)常用石子去扔演員,又由于長官嚴酷,他們有時竟用割耳之刑去懲罰演員,這種職業(yè)就被貶于更低賤的地位了。他體會到了這一切,滿懷辛酸地說:
唉!這竟是真的,我曾經(jīng)走遍各地,
讓自己在世人面前穿上彩衫,
割裂自己的思想,廉價出賣最貴重的東西。
他又說:
在失去命運的眷顧遭到世人冷眼的時度,
我獨自哭泣自己孤苦無依,
用徒勞的呼吁去冒瀆聾聵的蒼天,
回顧身世飄零,詛咒命數(shù)不濟,
但愿我像那個更有希望的人,
有他的光景,也有他所享有的友情……
我最不饜足的就是我最欣慕的;
這一類思想幾乎使我看輕自己。
我們還可以在他筆下的那些憂悒性格中看到這種長期忍辱含垢的痕跡,他這樣說:
誰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
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
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
官吏的橫暴,和微賤者費盡辛勤所接來的鄙視,
要是他用一柄小小的刀子
就可以結(jié)算他自己的一生?
但是這種卑賤的地位的最壞的影響就是它腐蝕人的靈魂。在一群丑角中間自己也會變成丑角。生活在污穢的地方,就無法保持清潔,這是辦不到的;一個人縱吏竭力振作也無濟于事,環(huán)境會迫使他同流合污。布景的機械刻板,服裝的庸俗雜亂,蠟燭和油脂的臭味,再加上所謂優(yōu)雅高尚的夸耀,矯揉造作的低級表演,噓聲和彩聲的喧嘩叫囂,不分貴賤的結(jié)交,玩弄人類感情的習(xí)性,這一切都非常容易損害一個人的靈魂,驅(qū)使他走向放縱的下坡,引誘他失態(tài)無禮,在后臺胡作非為,和跑碼頭的女演員談情說愛。莎士比亞像莫里哀一樣無法逃避這種處境,也像莫里哀一樣為此悲傷——
啊,請為我去譴責(zé)命運女神吧,
那迫使我從事有害職業(yè)的罪惡女神。
沒有為我的生活提供更好的東西,
只有公眾風(fēng)習(xí)培育出來的共同方式。
倫敦流行著一種說法:他的一個伙伴,扮演理查三世的勃貝琪曾約定一位市民的妻子幽會,而莎士比亞卻捷足先登,受到很好的接待,等勃貝琪到來,莎土比亞已歡度了良辰。他通知勃貝琪說,“征服者威廉”比“理查三世”早來一步了。你不妨把這件事看作詭計的一例,或者看作是接二連三出現(xiàn)在戲劇圈子里面的布置好的某種粗俗的陰謀。他在劇場外面和一些時髦的年輕貴族潘勃洛克、蒙高茂萊、塞桑普頓等人生活在一起,他們的熱烈奔放的青春以意大利的歡樂和優(yōu)雅的風(fēng)范,哺育了他的想象和感情。除此之外,如果再加上詩情的狂喜和陶醉,再加上當(dāng)世界頭一次在這些人面前展開時,他們頭腦里所產(chǎn)生的一切力量和意念的融會交流和洶涌沸騰,那么你就能夠理解 “他所創(chuàng)造頭一個成果”《維納斯與阿唐尼斯》了。事實上,這是他頭一次發(fā)出的聲音,在這聲音里面他顯示了自己的整個面貌。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顆心在接觸到美——任何一種美的時候,會發(fā)出這樣激動的顫抖,對新鮮燦爛的事物會感到這樣忘我銷魂,它是這樣熱烈興奮地陶醉在自己的愛好和向往之中,是這樣一心一意地專注在極度的逸樂里面。他筆下的維納斯是舉世無雙的;沒有一幅鐵相的畫像比他更為輝煌絢爛,也沒有一幅丁托列托或者喬爾喬涅的圣潔妓女畫像比她更為溫柔美麗:
她乘著盲目的激情開始攫取,
臉上冒著熱氣,血在沸騰……
像饕餮者一般貪心無饜,
她的嘴唇征服,他的嘴唇俯順,
任憑蹂躪,甘心交付贖金;
她的欲壑難填,
要把他唇上的珍寶榨盡。
像一頭空腹的蒼鷹,因饑餓而凌厲,
用尖啄撕裂羽毛和骨肉。
撲動翼翅,狠命吞噬,
直到心滿意足,犧牲告罄;
她就這樣去吻他的前額、雙頰和下頦,
吻完了一遍再吻一遍。
這一切都是使人心神搖蕩的,首先在感官方面,我們被這肉感的美弄得眼花繚亂,可是我們的心也同時涌起了洋溢的詩情;飽滿的青春淹沒了一切、甚至沒有生命的東西也都栩栩如生;自然的景物在旭日的照耀下顯得可愛迷人,瑰麗的天空現(xiàn)出了一片節(jié)日景象:
看啊!可愛的云雀已經(jīng)不安于棲息了,
從浸潤著露水的幽居飛向高處,
去把清晨喚醒,在銀色的曙光里,
太陽莊嚴地升起,
它這么輝煌地俯望下界,
山峰和樹尖都閃著一片金黃。
奔放的想象和縱情的歡樂一直騷動不停,這種情緒是會把人帶進出神入化之境的。倫敦沒有一個美貌纖弱的女子不在自己桌上放著一本《維納斯與阿唐尼斯》。他也許發(fā)覺自己超越了界限,因為他的第二首詩《琉克里斯的被辱》的格調(diào)完全不同了;不過由于他具有廣闊的靈魂可以同時去擁抱事物的兩極,正如他后來在自己的劇本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他仍舊隨心所欲地去揮寫?!皭矍榈匿N魂”是他一生中的大事;他心地溫柔,又是一個詩人,這就足以使他受到迷惑和欺騙,一次又一次地去體驗去經(jīng)歷那種周而復(fù)始永無窮盡的幻想和痛苦。
他經(jīng)歷了許多次這一類的愛情。有一種可稱為瑪麗奧·臺洛姆的愛情,這是一種痛苦而盲目的專橫情欲,雖然使他感到壓抑和恥辱,可是他卻不能也不愿從中擺脫出來。他的表白流露了最深刻的悲哀,充分地揭示了愛情的瘋狂和對人類弱點的敏感:
當(dāng)我愛人發(fā)誓說她忠實不渝的時候,
我相信她,盡管我知道她在撒謊。
賽列曼的愛文賽斯脫這樣說過;但是莎士比亞滿懷著乞求和欲念為之拜倒的卻是怎樣一個污穢的賽列曼?。?/p>
……你的嘴唇,
褻瀆了自己的鮮紅的美飾,
像對我一樣,屢次在虛偽的婚約上留下痕跡,
僭奪了別人眠床的租金。
承認我愛你合法吧,我用眼睛求你,
正像你愛那些人,用眼睛向他們求愛一樣。
這是只有在妓院里才能找到的直言無隱和厚顏無恥;最精細的藝術(shù)家一旦放手去寫這些柔軟的、淫逸的、糾纏人心的情緒,他們就會沉湎在那種精神迷惘、騷亂和神魂顛倒之境。他們比王子還高貴,可是他們卻墮入情欲的底層。善惡混淆;一切東西都顛倒了。
恥辱像蛀蟲鉆在芬芳的玫瑰花心,
玷污了你那蓓蕾般的美名,
可是你把恥辱變得多么甜蜜可愛!
你用怎樣的甜蜜去包藏你的罪孽!
那談?wù)撃闫剿匦袨榈目谏啵?/p>
雖然把你的嬉戲說成放蕩淫逸,
但是連非難也變成了一種贊美;
稱呼你的名字就會使毀譽受到祝福。
如果情欲是這么專注,那么理由、論據(jù)、意志、榮譽又算得了什么?請想一想,如果一個人這樣回答你:“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你所說的一切有什么了不起?”你還有什么話好說?巨大的愛情猶如一股洪水淹沒了心靈的一切嫌惡和一切審慎,一切事前的想法和一切公認的原則。這顆心對于一切平凡的歡樂不再感到興趣而僅僅偏執(zhí)于一端。莎士比亞羨忌他的情婦手指所撫弄過的琴鍵。他一看到花朵,他就從這些花朵后面看出了情人的倩影;他一想到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他的光芒四射的燦爛的詩句就立刻涌上心頭:
春天以來,我一直不在你身旁,
那驕傲絢麗的四月穿上了盛裝,
把青春的靈魂賦予萬物,
連莊嚴的土星也一起跳躍歡笑。
他看不到春天的美麗:
我不驚嘆百合的純白,
也不贊美玫瑰的嫣紅。
這一切春天的甜蜜全都化為她的芳沁和倩影。
我這樣譴責(zé)那早開的紫羅蘭,
甜蜜的賊,你那沁香是從哪兒來的
若不是從我愛人的呼息里偷來的?
你鹵莽地從我愛人的脈管中取出紫紅,
慌忙地涂在你的嫩頰上作為驕傲的艷裝。
我為了你的雪白的手去譴責(zé)百合花。
那薄荷的花蕾也偷了你的金黃美發(fā),
玫瑰羞怯地躲在荊棘上。
紅的學(xué)你羞澀,白的學(xué)你絕望,
而不紅不白的卻把羞澀和絕望一并效仿……
在這些贓物里還加上你的呼吸芬芳,
我見過鮮艷的眾葩,卻從未見過
不偷盜你的甜蜜和顏色的花。
這種熱情洋溢的矯飾描繪,趣味橫生的刻意雕琢,真可與海涅以及但丁同時代人媲美,它們表示綿綿不斷的歡樂夢想集中在一個目標(biāo)上面。在這樣專橫這樣持久的情欲統(tǒng)治之下,還有什么感情可以存在?家庭的感情嗎?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并且“一年”才回去探望“一次”;說不定上面引用的詩句正是他在某次回家途中寫下來的。良心嗎?“愛情太年輕了,它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心?!奔刀屎蛻嵟瓎?
你出賣了我,我把自己最高貴的部分
出賣給自已的叛逆:我那卑賤的肉體。
退縮嗎?
他心滿意足地充當(dāng)你的可憐的賤役,
獻身給你,倒在你的身旁。
他不再年輕了,她愛上了別人,一個年輕、漂亮、淺發(fā)的男子,他的最親密的友人,這個人是他介紹給她的,也是她想去誘惑的:
我有兩個愛人:安慰和絕望,
他們像兩個精靈,一直對我勸誘;
善精靈是個十分漂亮的男子。
惡精靈是個顏色惡劣的女人,
邪惡的女鬼要騙我進地獄,
從我身旁誘走了善良的天神。
當(dāng)他完成了這件事的時候,他不敢向自己承認,只有默然忍受一切,像莫里哀一樣。這在日常的生活瑣事中是怎樣的不幸??!人們會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那個偉大的不幸的法國詩人莫里哀,他也是一個天生的聲學(xué)家,但更是一個職業(yè)的嘲笑者,一個多情人的挖苦者,一個受欺丈夫的奚落者,他演完了他的一出最受歡迎的戲劇之后曾經(jīng)大聲向一個同伴說:“親愛的朋友,我完了。我的妻子不愛我了。”無論光榮、事業(yè)和創(chuàng)造都不能滿足這些熾熱的靈魂,只有愛情才能使他們饜足,因為愛情才能滿足他們的頭腦、感覺和心靈;人類的一切力量,想象也同樣,只有在愛情中才能凝聚起來,發(fā)揮作用。他像繆塞和海涅一樣說:“愛情是我的罪惡”;在他的十四行詩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其他戀愛事件的痕跡,它們同樣是放蕩不羈的;特別其中有一次是專為某一位貴婦而發(fā)的。固然他的前期創(chuàng)作 《仲夏夜之夢》《羅密歐與朱麗葉》《維洛那二紳士》更加完整地留下了這種熱情的烙印;可是我們只要體味一下他后期所寫的幾個女性形象,看他是懷著怎樣細致的柔情和怎樣深厚的熱忱無微不至地去愛她們,就可以明白這一點了。
他的全部天才就在這兒;他屬于那種感情細致的心靈,像一具精巧的樂器,只要略一觸碰,就會顫動起來。我們在他身上最早發(fā)現(xiàn)的就是這種優(yōu)美的敏感性?!拔易钣H愛的莎土比亞”,“亞馮河畔的甜蜜的天鵝”,班·瓊生的這些話足以說明他的同時代人所一再提出的看法。他是多情和仁慈的,“彬彬有禮的風(fēng)度,優(yōu)美卓越的品格”。如果他的內(nèi)心洋溢著歡樂,他也能夠像真正的藝術(shù)家那樣吐露衷腸。他為人所喜愛,大家都樂于和他結(jié)交;再沒有比這種魅力,這種男子具有半女性的爛漫風(fēng)韻更為甜蜜動人了。他的談話是機敏的,聰穎的,精巧的;他的歡樂是明快的;他的想象是迅捷的,豐富的,正如他的同伴所說,他從不涂改自己所寫的東西,即使他把一場戲重寫一遍,那也只是由于他要改動內(nèi)容而不是要改動字句,要表現(xiàn)后來突然涌上心頭的絢爛思想,而不是專注于詩文的字斟句酌。這一切特點都應(yīng)歸結(jié)為:他具有一種易于感受的天才;我的意思是說,他自然而然地懂得了如何忘記自己,使自己滲透到描寫的對象中去??匆豢茨銈冎車切┩瑫r代的偉大作家,去接近他們,熟悉他們,看看他們的思想活動,你們就可以明白我在上面所說的這些話的全部意義了。他們憑藉一種非凡的直覺力,可以使自己一下子化為各種描寫的對象,人物、動物、花卉、草木、風(fēng)景,不論這些對象是什么,有生命的還是沒有生命的,他們都通過自己的直觀而感受了那種構(gòu)成明顯的外形的力量和傾向;他們的無限復(fù)雜的靈魂由于時刻不停地轉(zhuǎn)化而變成一種囊括萬有的容器,這就是為什么他們似乎比別人生活得更為豐富;他們無需教導(dǎo),他們的才能得自天賜。我曾經(jīng)見到過這樣的人,他只要隨便談到一身盔甲、一套服裝、一組家具,就可以比三位學(xué)者加起來更深刻地理解中世紀(jì)。他們寫作的時候自然而確切地通過自己的靈感——一種幻想形成的推理鏈鎖去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莎士比亞只受過不完整的教育,懂得“一點拉丁文和極少的希臘文”,幾乎完全不懂法文和意大利文,他不曾旅行過,只讀過當(dāng)代文學(xué),他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法院里學(xué)得一點法律條文;你不妨由此估量一下他對人類和歷史所具有的全部知識??墒窍袼@樣的人一次就可以攝取許多對象,他們掌握這些對象比別人更精密、更迅速、更全面,他們的頭腦容納了無比豐富的東西,直欲泛濫外溢。他們絕不停留在簡單的推理上,他們把自己的整個身心,自己的回憶、意念、情緒浸沉在每一個觀念里面。他們有聲有色地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運用豐富的比喻;他們縱使在談話的時候也充滿了想象和獨創(chuàng)的風(fēng)格,措辭親切大膽,有時滔滔不絕,但又往往不遵規(guī)矩法度,因為他們只是按照突發(fā)的感興侃侃而談。他們的語言有著驚人的魅力和光澤,他們的創(chuàng)作激情也是同樣不可思議的,他們采取跳躍式的辦法把各種互不相關(guān)的觀念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消除它們之間的距離,使悲愴轉(zhuǎn)化為幽默,使激烈過渡到溫柔。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驚人的歡樂情緒。如果他們偶爾找不到適當(dāng)?shù)挠^念,或者他們的悲傷過于沉重,他們就代之以詼諧的筆調(diào),采取丑角的口吻,縱然對自己有所損害也在所不惜。我知道有這樣的人,當(dāng)他認為自己快要死去或者萌生自殺念頭的時候,也會咕嚕一些不吉利的雙關(guān)語。他的內(nèi)心好像有著一個漫無目的始終旋轉(zhuǎn)的輪子,即使會把自己碾成齏粉,他也必須讓這個輪子轉(zhuǎn)動不停;丑角的插科打諢便是他的發(fā)泄的出口;你在莪菲莉霞的下葬、克利奧配屈拉的臨終、朱麗葉的殯禮里面都可以找到這個不能克制自己的人,這個諷刺的傀儡。不論這些人是高貴的或是低賤的,他們總是充滿了激情。他們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的善良與邪惡;他們由于有著一種不由自主的好奇心而把自己的靈魂擴張到廣袤的領(lǐng)域。他們以可厭的丑行盡量地貶低自己以后,就高高地昂揚起來,形成一種姿態(tài)驚人的升華,由于感到了驕傲和喜悅而渾身顫栗。莎士比亞在經(jīng)歷了那些沉悶的情緒以后說:
我偶然想到了你,于是我的心
像云雀在破曉時唱著贊美詩,
從陰沉的大地飛上了天庭的大門。
接著一切都消失了,好像一個爐灶的火焰在異常猛烈的燃燒以后,沒有留下灰燼。
你在我身上可以看到這樣的時令:
黃葉已經(jīng)飄零,或者剩下幾片,
掛在迎著寒風(fēng)而搖曳的樹枝之上,
那荒廢的歌壇,過去曾有可愛的小鳥歌喝。
你在我身上可以看到這樣的傍晚:
夕陽的余輝已在西方消褪,
轉(zhuǎn)瞬之間就要被黑夜吞沒,
那死神的化身,將使一切沉睡……
當(dāng)你聽到陰慘的喪鐘,
報告我已離開這污濁的世間,
要去和更污濁的蛆蟲同住的時候,
請不要再為我的死去而悲慟,
當(dāng)你讀這首詩的時候,也不要再記起
寫這首詩的手;因為我太愛你,
要是你想到我會引起悲痛
我寧愿在你那甜蜜的思想中被遺忘。
這種快樂和憂愁神圣的陶醉和深刻的悒郁,細致的柔情和脆弱的沮喪之間的突然交替,說明了這個充滿激情的詩人總是糾纏在悲哀和喜悅里面,他可以感受到最輕微的刺激,他的歡樂和痛苦比別人更深厚更精細,他的夢想也比別人更熱情更甜蜜,活在想象世界中的優(yōu)美生靈和可怖生靈在他們的內(nèi)心中騷動著,這些生靈也正如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一樣充滿了激情。
雖然他是這樣一個人,像我所描述的那樣,但是他畢竟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很早就安于一種有秩序的、通情達理的、一般市民的生活,從事商務(wù),明于遠見,至少在外表是這樣的。他在舞臺上有十七年之久,雖然只擔(dān)任次要角色,他還以充沛的精力把自己的才智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格林稱他為“用我們的羽毛來裝飾自己的驕傲的烏鴉……自詡為唯一轟動全國劇壇的替人打雜的差役”。他在三十三歲的時候,有了足夠的積蓄,在斯特拉福買了一幢有兩座谷倉和兩個花園的房子,從此他的生活越來越穩(wěn)固了。一個人靠自己的勞力只能掙取到小康的生活,倘要致富,就要讓別人來為自己勞動。這就是莎士比亞為什么在充當(dāng)演員和作家之外,還要去擔(dān)任劇院的經(jīng)理和董事的原因。他在“黑衣僧劇場”和“環(huán)球劇場”獲得一部分股權(quán),承收十分之一股息,購買了一大片土地和不少房屋,給女兒蘇珊娜一份嫁奩,最后回到家鄉(xiāng)依靠產(chǎn)業(yè)在自己的家宅過著退休生活,像一個善于處理自己的產(chǎn)業(yè)并參加一定市政工作的循規(guī)蹈矩的地主,安分守己的公民一樣。他每年的收入有二三百鎊,大約等于現(xiàn)在的八百或一千二百鎊。據(jù)傳說,他的生活甚為美滿,和四鄰相處也極為融洽,總之,他似乎并不怎樣考慮到自己的文學(xué)成就,因為他甚至沒有想收集和出版自己的著作。他有一個女兒嫁給醫(yī)生,另一個嫁給酒商;后者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簽寫。他借錢給別人,在他那片小天地里頭角崢嶸,聲名昭著。就他的一生來看,這是一個奇怪的歸宿;乍一看他更像一個店主,而并不像一個詩人。我們是不是把這一點歸之于英國人的天性,他們以持有收租賬簿的鄉(xiāng)紳和地主的生活作為人生的一大樂事:環(huán)境舒適,四鄰和睦,平靜地享受著已經(jīng)得到的尊榮,家庭中的威信,地方上的名譽?或者,我們是不是要把莎士比亞看作像伏爾泰一樣是一個有常識的人,雖然他賦有豐富的想象,但他在才情橫溢下保持著健全的判斷力,從懷疑中產(chǎn)生了謹慎,由于向往而養(yǎng)成了節(jié)儉,在洞悉了人類的各種內(nèi)心活動之后,決意像康迪德一樣,認為人最好去“耕耘自己的園地”?我寧可這樣認為:正如他那豐滿而充實的頭腦所提出的,他僅僅依靠自己的洋溢的想象的力量,就像歌德一樣照亮了洋溢的想象所帶來的危險;他在描寫情欲的時候,也像歌德一樣,成功地克制了自己的情欲;熔巖并沒有在他的行動中爆發(fā)出來,因為在他的詩文里面找到了迸流的出口;劇場挽救了他的生活;他懷著憐憫的心情,經(jīng)歷了各種隨人生俱來的愚蠢和卑賤,帶著寧靜而憂傷的微笑,安身在這種愚蠢和卑賤之中。為了排遣郁悶,他傾聽著幻想世界的空中音樂而沉湎其中。最后,我也愿意這樣想:他的機體組織正如其他方面一樣,是屬于那個偉大世代和偉大時期的,他像拉伯雷、鐵相、米蓋朗琪羅和盧本斯一樣,他的肌肉堅固,他的神經(jīng)敏感,這兩方面是勢均力敵的;在那個時代經(jīng)過了最嚴厲考驗而構(gòu)造得最堅固的人類肌體,可以經(jīng)受情欲的風(fēng)暴和靈感的烈焰,可以始終保持著靈魂和肉體的平衡;天才是盛開的花朵,而并不像現(xiàn)在似地是一種疾病。這一切我們只能去推測;如果我們要深入地認識這個人,我們就必須通過他的作品去看他。
(選自《讀莎士比亞》,〔德〕歌德等著,張可、王元化譯,上海書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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