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景壇
(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哲學(xué)教研部 江蘇 南京 210001)
中國古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始作俑者是漢章帝*
——駁“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同劉桂生、劉偉杰、管懷倫、張進等商榷
孫景壇
(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哲學(xué)教研部 江蘇 南京 210001)
自1993年筆者提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后,學(xué)術(shù)界基本認同了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的觀點,但在百家爭鳴的過程中,有學(xué)者提出“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這也不妥。中國古代存在“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是事實,始作俑者是東漢章帝,標志是白虎觀會議和刪《史記》。
漢章帝;白虎觀經(jīng)學(xué)會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楊終;史記
從班固到“五四”,學(xué)術(shù)界的主流觀點認為:中國古代從漢武帝開始,一直在搞“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內(nèi)涵是“思想專制”,或“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1993年,筆者發(fā)現(xiàn)此說不妥,提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說。[1]經(jīng)多番論辯,[2]現(xiàn)“漢武帝搞思想專制”說雖已偃旗息鼓,但“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卻悄然興起,如劉桂生教授[3]和劉偉杰博士[4]等就是此說的代表,但這也值得商榷。筆者認為,中國古代存在“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是不爭的事實,始作俑者是東漢中期的漢章帝。本文就想對此談點新看法,不當之處,敬請批評。
1998年,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劉桂生教授在一篇大作中指出: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因為近人認為,“漢武帝與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造成了儒學(xué)的一統(tǒng),禁絕和摧毀了儒學(xué)以外的百家諸子,以致中國文化學(xué)術(shù)日衰,國運日蹙”,“完全不符合歷史實際”。[5]他主要給出了三點理由:
首先,不能把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理解成“思想專制”。他說:“董仲舒對漢武帝說:‘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⒉荒軘喽ㄋ笤谌鐣秶鷥?nèi)‘禁止’、‘禁絕’儒學(xué)以外的學(xué)派活動,甚至要求‘從頭到尾’加以‘摧毀’;也沒有建議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只讓儒學(xué)一家獨存?!薄敖越^其道”、“邪辟之說滅息”,“也不能由此就引申、推斷出董仲舒要求頒布禁令,并采取暴力禁絕其他學(xué)派的活動與流傳”,等。[6]
其次,認為“漢武帝搞思想專制”不符合實際。他說:“對歷史名詞的理解是否正確,最有力的檢驗者應(yīng)該是歷史的實跡。前人也曾批陳,漢武帝與董仲舒是否真的獨尊了儒術(shù),罷黜了百家,可疑之處甚多,與此說相悖的史實不勝枚舉。漢武帝本人用人、施政就不是只從儒學(xué)一家?!?硬要說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就是定儒學(xué)為國教,實在是張大其詞,于史無據(jù)的?!盵7]
再次,中國古代文獻中也沒有“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他說:“在我國從漢代到清中葉,從來沒有人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看作禁絕摧毀其他各家。這一點,只要查一查《四庫全書傳記資料和集部篇目索引》及《清代文集篇目分類索引》兩書所收從漢至清論董仲舒者共二十二家的言論就能明白。”這二十二家學(xué)人是:司馬遷、班固、吳兢、鄭樵、孫復(fù)、張、劉敞、黃震、真德秀、郝經(jīng)、方回、張宇初、馮從吾、喬宇、朱睦、史鑒、孫承思、陳廷敬、朱軾、陸隴其、戴鈞衡、劉毓崧等。[8]
2007年,劉偉杰博士再次提出此說,論據(jù)與劉桂生教授基本相同。[9]
應(yīng)當說,“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的出現(xiàn),與中國近現(xiàn)代傳統(tǒng)文化反思密切相關(guān)。
早在1905年,當梁啟超、章太炎等資產(chǎn)階級思想家批判封建專制并直指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時,許之衡先生就第一個站出來,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內(nèi)涵解成了“非思想專制”,并由此認定“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非思想專制”,從而認定“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許先生的說法后來得到了柳詒徵、戴君仁、徐復(fù)觀、李定一等先生的支持。[10]但是,他們的說法未能得到學(xué)術(shù)界主流思想的認可,一直是學(xué)術(shù)界的非主流觀點,所以筆者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中沒有提及。
可是,1994年,管懷倫先生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與孫景壇先生商榷》中,重拾了許之衡先生的觀點,對筆者進行批評。他說:“罷黜不是消滅,獨尊也是崇尚”,[11]即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解成“非思想專制”,進而認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逼鋵?他這樣批評筆者是不當?shù)?因為許先生與筆者一樣,都認為“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而管先生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的實質(zhì)還是“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要知道,管先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內(nèi)涵是“非思想專制”,筆者的內(nèi)涵是“思想專制”,所以,筆者“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的意思是“漢武帝‘搞思想專制’子虛烏有”,他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的意思是“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確有其事”,二者的意思有別嗎?管懷倫先生誤導(dǎo)了很多讀者,其中有許多知名學(xué)者上當,如王志軒博士、陸劍杰和李零教授等,他們都認為管先生的觀點是“漢武帝搞思想專制”,實非。①然而,至少有一個學(xué)者,就是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劉桂生教授真正讀懂了管懷倫,于是在1998年提出了“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
劉桂生教授的“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第一時間遭到了筆者的批評,[12]后此說一度沉寂。
如果說管懷倫先生與筆者的商榷是學(xué)術(shù)批評的滑鐵盧,那么,2005年,《南京日報》記者李冀與南京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秦漢史專家張進(晉文——他的筆名)教授對筆者的批評,才是真正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對“子虛烏有”的批評,因為他們二人與筆者一樣,都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內(nèi)涵解作“思想專制?!盵13]張教授說:“無論秦始皇的‘焚書坑儒’,還是漢武帝的‘獨尊儒術(shù)’,實際都是思想專制,無非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這在學(xué)術(shù)界早已成為定論?!盵14]可是,當筆者要看看他們手中關(guān)于“漢武帝“搞思想專制”的實證時,李冀記者沒有作答,張教授的學(xué)術(shù)卻成了“變色龍”,很快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內(nèi)涵也解成了“非思想專制”,成了管懷倫第二。[15]在學(xué)術(shù)界,張教授比管先生更具有迷惑性,因為他先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思想專制”,后又偷換成“非思想專制”,很多讀者都轉(zhuǎn)不過彎,以為他是真正的“漢武帝搞思想專制”說的代表,然而,亦非!可是,只有劉偉杰博士從中看出了端倪,在2007年,再次提出“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劉博士可能以為,連秦漢史專家張進都向“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說屈服了,也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解成了“非思想專制”,只要此解成立,后來一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也都不是“思想專制”,這在邏輯上顯而易見。
筆者認為,劉桂生教授等的“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根據(jù)并不充分。
第一,不能把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建議說成“非思想專制”。再看董仲舒原話:“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边@里:1.“絕”和“滅”,不用解釋,都是“損毀”的意思,有“搞思想專制”之嫌。2.此建議脫胎于李斯的“焚書議奏”,李斯說:“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16]李斯還允許博士官私藏“《詩》、《書》”,董仲舒要求“絕、滅”六藝之外的所有文獻,比李斯更厲害。為什么李斯的建議是思想專制,董仲舒的建議不是?邏輯上說不通。3.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建議外,董仲舒還是“三綱”學(xué)說的創(chuàng)立者。眾所周知“,三綱”是中國古代“打儒家旗號”的專制理論,也是“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的總根,從“三綱”可以推出“搞思想專制”。
第二,不能用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反推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非思想專制”。劉教授用“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的事實,反推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本來就是“非思想專制”,不合邏輯。這個問題不能反推。要知道,如果反推,必須要證明:漢武帝“尊儒”與董仲舒的建議有因果關(guān)系,即采納的完全是董仲舒的建議,并不折不扣地實施了。如果漢武帝“尊儒”采納的不是董仲舒的建議;或采納的是董仲舒的建議,但沒有不折不扣地實施,都不能反推。劉教授在論證中沒有給出二者有因果關(guān)系的證明,只是含混地說“漢武帝與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而管懷倫、張進教授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說都是從衛(wèi)綰說開去的,[17]所以這一說法不能成立。事實是:漢武帝“尊儒”活動開始于建元元年,建議者是儒家帝師王臧,正式“尊儒”的時間是建元六年,完成者是丞相田,與董仲舒無關(guān)。[18]因此,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思想專制”無疑。
第三,認為“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與文獻不符。應(yīng)當說,劉教授的證明,盡管差不多窮盡了經(jīng)、子、史籍,但卻把于此有關(guān)的文獻和學(xué)者都刻意避開了:如,他在列舉二十六史時,剔除了《漢書》;在列舉二十二學(xué)人時,只列了班固及其《漢書·董仲舒?zhèn)鳌べ潯?。[19]事實上,“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說就出自《漢書》。班固在《漢書·武帝紀》中說:“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薄稘h書·董仲舒?zhèn)鳌氛f:“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另外,劉教授又把重要的史藉,如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排斥在了書目之外?!顿Y治通鑒》是古今史家的必讀書,作為史學(xué)家,劉教授怎么可以抹掉《資治通鑒》呢?在《資治通鑒》里,有完整的“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思想專制)’”說。另,早于司馬光的孫復(fù),在他的《睢陽子集補》里也有此說。[20]傳統(tǒng)至今,學(xué)術(shù)界講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都是以班固的《漢書》、孫復(fù)的《睢陽子集補》和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為依據(jù)的。還是張進教授坦誠,說:“《史記》中通篇沒有董仲舒向漢武帝建議‘獨尊儒術(shù)’的記載。數(shù)百年后(一百年多年后——引者),東漢班固撰寫的《漢書》中方才有此一說。”[21]
第四,認為“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沒有歷史根據(jù)。必須指出,雖然漢武帝的“尊儒”沒搞思想專制,但后世搞“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即“思想專制”的皇帝大有人在。如,明朝的“李贄案”就是一個典型:萬歷三十年,公元1602年,李贄因非議孔子,抬高秦始皇等,被禮部給事中張問達(秉承首輔沈一貫的旨意)所彈劾,說他“惑亂人心”,“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這是非為不足據(jù),狂誕悖戾,未易枚舉?!焙髞?萬歷皇帝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為罪名,將李贄逮捕,并焚毀其著作。李贄最后自殺于獄中。[22]試問:這是不是“搞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
關(guān)于劉偉杰博士的說法,擬另文討論。
筆者認為,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內(nèi)涵是“思想專制”,漢武帝“尊儒”沒搞“思想專制”,因為他采納的不是董仲舒的建議,董仲舒的建議真正被采納是東漢中期的事。漢章帝才是中國歷史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始作俑者,時間是建初四年,公元79年。為什么這么說呢?
第一,先要搞清什么是“思想專制”?應(yīng)當說,傳統(tǒng)至今,學(xué)術(shù)界對此并不真正清楚。如,在研究漢武帝是否“搞思想專制”時,張進教授認為,漢武帝搞的思想專制是“和平的”(后來他悄悄地放棄了這種說法)。[23]又,王葆教授認為“,所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具體說來就是將博士七十余人的建置加以削減,將其中傳習(xí)諸子書的博士罷黜?!盵24]支持王教授說法的劉松來教授則增加了“郊祀制度”等問題。[25]其實不妥。筆者認為“,思想專制”的底線是:必須“有文獻被毀,或有人被整”,沒有“毀書整人”,就說是思想專制,可能會混淆思想專制與非思想專制的質(zhì)的區(qū)別。所以“,搞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的基本要件是:有某一“打儒家旗號”的學(xué)者制造一種專制理論;這種專制理論被統(tǒng)治者采納為政策、法律乃至法典;用這些政策、法律或法典“毀書整人”。三者缺一不可,其中“毀書整人”是最根本要件。
第二“,白虎觀經(jīng)學(xué)討論會”是搞“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的里程碑。《后漢書·章帝紀》記載,建初四年“:十一月壬戌,詔曰‘:蓋三代導(dǎo)人,教學(xué)為本。漢承秦暴,褒顯儒術(shù),建立五經(jīng),為置博士。其后學(xué)者精進,雖曰師承,亦別名家。孝宣皇帝以為去圣久遠,學(xué)不厭博,故遂立大、小夏侯《尚書》,后又立京氏《易》。至建武中,復(fù)置顏氏、嚴氏《春秋》,大、小戴《禮》博士。此皆所以扶進微學(xué),尊廣道藝也。中元元年詔書,五經(jīng)章句煩多,議欲減省。至永平元年,長水校尉倏奏言,先帝大業(yè),當以時施行。欲使諸儒共正經(jīng)義,頗令學(xué)者得以自助。孔子曰“:學(xué)之不講,是吾憂也。”又曰:“博學(xué)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庇趹?其勉之哉?!谑窍绿?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jīng)》同異,使五官中郎將魏應(yīng)承制問,侍中淳于恭奏,帝親稱制臨決,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議奏》?!标P(guān)于白虎觀會議,學(xué)術(shù)界的主流觀點一直認為,只是為了“統(tǒng)一經(jīng)義、統(tǒng)一經(jīng)學(xué)”?,F(xiàn)在有人批評說,漢章帝“并沒有統(tǒng)一經(jīng)義的意愿……只是大規(guī)模的學(xué)術(shù)討論會而已。在會議上,學(xué)者各持己見、互相辯難,即使不敵,其學(xué)說也并不會被罷黜、被取締。”[26]其實都不妥。他們忽視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就是在白虎觀會議上,一種專制學(xué)說被堂而皇之地塞進了法典,正逐漸成為治國的主導(dǎo)思想。這一專制學(xué)說就是《公羊》,《公羊》在會上被定“春秋學(xué)”的博士科,而《公羊》是唯一“打儒家旗號”主張專制的學(xué)派。董仲舒發(fā)揮《公羊》所創(chuàng)立的專制理論“三綱”也被正式寫進法典。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基義》中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道之三綱,可求于天。”《白虎通·三綱六紀》說:“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沃^綱紀?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為綱,小者為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且约o綱為化,若羅網(wǎng)之有紀綱而萬目張也?!薄傲T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與“三綱”相配套了專制理論,既然“三綱”已被寫進法典,搞“搞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也就沒了政治和法制層面上的障礙了。不看到這一點,無疑是沒有把握白虎觀會議的本質(zhì)。
第三,中國古代第一個被“思想專制”的文獻和學(xué)者是《史記》及作者司馬遷。要搞思想專制,歷史就不可能不留痕跡,不會像張進教授說的那樣“和平”;像王葆、劉松來教授說的只是“某些制度建設(shè)”那樣輕松,思想專制從來都有“暴烈事件”發(fā)生,只不過是血腥的程度不同而已。如,秦始皇的“焚書坑儒”,遠不如林彪“、四人幫”在“文革”中搞得慘烈,但應(yīng)都叫“思想專制”。白虎觀會議也是如此。雖然在會上,沒有學(xué)說“被罷黜、被取締”,但據(jù)《后漢書·楊李翟應(yīng)霍爰徐列傳》記載:會后,楊終“后受詔刪《太史公書》為十余萬言。”《太史公書》即司馬遷的《史記》。就是說,漢章帝在會后下令,讓楊終將《史記》大肆刪毀,由原來的五十多萬字,刪剩了十萬字,面目全非?!妒酚洝返拿忠灿稍瓉淼摹短饭珪?貶成了《史記》,這就是今天《史記》名稱的由來。我們今天見到的《史記》,是南北朝時期重新恢復(fù)的。傳統(tǒng)至今,史學(xué)界的話語權(quán)被公羊派所把持,此事一直未被提起。直到現(xiàn)在,還有學(xué)者如張進教授,仍繼續(xù)在堅持司馬遷的史學(xué)罪案。[27]漢章帝打擊《史記》確有其事,這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即“搞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的鐵證。
第四,為什么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不是始于漢明帝?誠然,班固在《典引序》引明帝永平十七年的詔書說:“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司馬相如無節(jié),但有浮華之辭,不周于用。至于疾病而遺忠,主上求取其書,竟得頌述功德,言封禪事,忠臣效也。至是賢遷遠矣。”這里,漢明帝批評《史記》是真,但他沒有把思想專制定為國策,也沒有對《史記》進行損毀,因此,他的批評不管正確與否,都屬“非思想專制”范疇。而漢章帝已突破了“非思想專制”的質(zhì)的界限:不僅召開經(jīng)學(xué)會議,把宣揚思想專制的董仲舒的學(xué)說當作了治國的主要思想,還公然下令損毀《史記》,而損毀《史記》是“搞思想專制”的根本證據(jù)。
正確認識中國古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始作俑者是漢章帝,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第一,能更好地理解“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現(xiàn)在,對筆者的這一觀點,雖多數(shù)學(xué)者都能正確解讀,但也有人說:“孫景壇認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并沒有得到真正實行”,甚至把劉桂生教授的“中國古代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說與筆者相關(guān)聯(lián)。[28]其實,筆者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核心是說“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同時說“中國古代也沒有從漢武帝后一直在搞思想專制。”但筆者沒否定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不是“思想專制”,也沒說“中國古代根本不存在‘搞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所以,筆者把漢武帝“尊儒”概括為“絀抑黃老,崇尚儒學(xué)”,以便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留給“搞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的人。從筆者這里,不能邏輯地推出:“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而且,在筆者讀到劉桂生教授的大作后,已撇清了與他的學(xué)術(shù)關(guān)系。[29]
第二,能更好地理解管懷倫、張進教授等“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說是不妥的。張進教授曾指責筆者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是“拾人牙慧”,然而,筆者的看法是新觀點已被公認,②而他與管教授的“確有其事”說才是真正的“拾人牙慧”:管教授因襲許之衡先生,張教授因襲管教授。而他們倆的因襲,即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解成“非思想專制”,又導(dǎo)致了災(zāi)難性的后果,如:可邏輯地推出,“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誤導(dǎo)讀者,“漢武帝是第一個搞‘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的皇帝;不能正確認識漢章帝的“白虎觀會議”和“刪《史記》”是“思想專制”,以及如何對“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進行科學(xué)地概括,等。
第三,能更好地理解“漢武帝搞思想專制”說和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都是班固作的偽。應(yīng)當說,班固和其父班彪都是《公羊?qū)W》和董仲舒的狂熱擁護者。班固直接參加了“白虎觀”會議,是會議的記錄者和《白虎通德義》的整理者。打倒司馬遷和損毀《史記》,雖有楊終的作用,但班固也難逃干系。如,上引《典引序》,班固自述說“:臣固言:永平十七年,臣與賈逵、傅毅、杜矩、展、郗萌等召詣云龍門,小黃門趙宣持《秦始皇帝本紀》,問臣等曰‘:太史遷下《贊》語中,寧有非邪?’臣對此《贊》賈誼《過秦論》篇云‘向使子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絕’,此言非是。即召臣入,問‘本聞此論非邪?將見問意開寤耶?’臣具對素聞知狀。”于是,漢明帝才下詔批評司馬遷的。此前,班彪還對司馬遷進行過人身攻擊。[30]班固在《漢書·董仲舒?zhèn)鳌分?明確說:“仲舒所著,皆明經(jīng)術(shù)之意……而說《春秋》(公羊)事得失……掇其切當世施朝廷者著于篇?!币馑季褪?《董仲舒?zhèn)鳌凡皇菤v史,而是“古為今用”。由此,他的《董仲舒?zhèn)鳌肥侵袊糯吧涫穼W(xué)的活標本。班固作偽“漢武帝搞思想專制”和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都是為漢章帝“搞思想專制”制造理論和歷史根據(jù)。
第四,能更好地理解“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反思的基點?!痹诠P者提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之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反思幾乎都以“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思想專制)’”為基點。然而:1.不符合史實。漢武帝“尊儒”與董仲舒無關(guān),這么反思,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2.會制造“漢武帝學(xué)術(shù)冤案”。漢武帝沒搞思想專制,卻被扣上了“專制皇帝”的帽子,這是制造冤假錯案。3.學(xué)術(shù)悖論。漢武帝是“雄才大略”的皇帝,如果他“搞思想專制”,怎么能獲得成功?必須指出,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歷史進步的基本規(guī)律都是以自由、民主、開放為前提,差別只在程度大小;專制禍國殃民,害人害己,從來就沒有好結(jié)果。以往的傳統(tǒng)化反思一面宣揚“漢武帝搞思想專制”,一面宣揚“漢武帝雄才大略”,不合邏輯。
第五,能更好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重新反思。1.為“‘五四’反專制”正名。根據(jù)劉桂生教授和劉偉杰博士的“中國古代無‘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說,“‘五四’反專制”是空對空。而“漢章帝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始作俑者”,說明中國古代確實存在“打儒家旗號的思想專制”,“‘五四’反專制”沒錯。2.能找出“‘五四’反專制”的缺陷?!啊逅摹磳V啤?從批“漢武帝‘搞思想專制’”出發(fā),是批錯了對象,應(yīng)批漢章帝;把孔子當作“搞思想專制”的總后臺,也批錯了對象,應(yīng)批《公羊?qū)W》、董仲舒的“三綱”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及“白虎觀”會議和“刪《史記》”,等。3.不要把“集權(quán)”與“專制”混為一談。集權(quán)可能導(dǎo)致專制,但“集權(quán)”不等于專制,集權(quán)有民主成份,合理的“集權(quán)”就像恩格斯的《論權(quán)威》一樣,是理性之光;而專制,則是徹頭徹尾的反動,二者的質(zhì)的差別不能混淆。[31]4.“王臧尊儒”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反思的科學(xué)基點。漢武帝“尊儒”,采納的是自己老師王臧的建議,具體應(yīng)叫“絀抑黃老,崇尚儒學(xué)”,即“以儒為主,悉延百端”,不搞“思想專制”。[32]這是漢武帝能成為“雄才大略”皇帝的思想基礎(chǔ)。5.“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死路。漢章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即“搞思想專制”后,經(jīng)過一代人的奴化教育,漢朝最終走向解體。后來,凡是搞“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即“思想專制”的朝代,如宋、明,都孱弱落后。[33]而唐代的鼎盛,在于他們不尊“公羊”、董仲舒,以及不搞“思想專制”。[34]最后,讓我們高舉“‘五四’反專制”的大旗,理性、科學(xué)、深入地重新反思傳統(tǒng)文化,為加快現(xiàn)代化建設(shè)提供歷史和理論依據(jù)。
注釋:
①管懷倫說:“僅從現(xiàn)在的社會影響來看,不計評論,該文(指《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與孫景壇同志商榷》——引者)的基本觀點至少已經(jīng)被王志軒的《中國知識分子思想被閹割的歷史探索》和莊春波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說考辨》一引再引,北大著名教授李零所著《喪家狗:我讀〈論語〉》一書,更是完整地引入拙文最后整個《結(jié)論》部分?!眳⒁奾ttp://tieku.baiso.org/189295/25. html.
管懷倫.陸劍杰——對我學(xué)術(shù)成長發(fā)揮特殊助力的哲學(xué)家(散文),參見http://tieku.baiso.org/ 189295/23.html.
如,李零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桎梏民族思維,使學(xué)術(shù)自由從此成為后代士子的奢望,中華民族為此付出極其高昂的代價?!軕褌?。”(《喪家狗:我讀〈論語〉》)參見http://www.amazon.cn/static/lb-070617-bk-lunyu.asp?source= ccs616。
②筆者《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的社會影響,當時轉(zhuǎn)摘的報刊有:《新華文摘》1994年第3期,《報刊文摘》1994年1月13日,《求是》之《內(nèi)部文稿》1994年第3期,《紅旗文稿》1994年第2期,《大慶社會科學(xué)》1994年第2期,《服務(wù)導(dǎo)報》1994年9月27日,等。再,張星?!稘h武帝并未罷黜百家,史實記載是班固假造》(采訪孫景壇教授),《北京科技報》2005年3月16日;吉米《漢武帝并為“罷黜百家”》(采訪孫景壇教授),《語文新圃》, 2005年第11期。另,《創(chuàng)建:儒家并非始盛于漢武帝時》,《先鋒國家歷史》2007年第18期。該文介紹說:“西漢初,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從此,儒家成了中國封建社會唯一的統(tǒng)治思想。但對這一歷史事件的真?zhèn)?南京市委黨校哲學(xué)部教授孫景壇提出異議。孫根據(jù)《儒林列傳》認為,武帝時的思想轉(zhuǎn)型是‘絀抑黃老,崇尚儒學(xué)’,不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等等。
[1]孫景壇.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J].南京社會科學(xué),1993,(6).
[2]孫景壇.“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新探——兼答管懷倫和晉文(張進)教授[J]. 2009,(4);“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是班固的偽作”新探——兼答管懷倫和南師大秦漢史專家晉文(張進)教授[J].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學(xué)報,2009,(2).
[3][10]劉桂生.近代學(xué)人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誤解及成因[J].北京大學(xué)百年國學(xué)文粹(史學(xué)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
[4][9]劉偉杰.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問題的研究現(xiàn)狀與反思[J].南京社會科學(xué),2007,(2).
[5][6][7][8][12][19][20][29]孫景壇.如何正確認識“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同劉桂生先生商榷[J/OL].http://www.confucius2000.com/confucian/ rhzqrstlgssq.htm.
[11]管懷倫.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與孫景壇同志商榷[J].南京社會科學(xué), 1994,(6).
[13][21][23]李冀.歷史學(xué)專家張進: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不是謊言[N].南京日報,2005-03-24.
[14]張進.再談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不是謊言——答南京市委黨校孫景壇教授[EB/OL]. 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 1870.
[15]晉文.也談漢武帝“尊儒”問題——與孫景壇教授商榷[J].南京社會科學(xué),2005,(10).
[16]史記.秦始皇本紀[M].長沙:岳麓書社, 1983.
[17]孫景壇.管懷倫、張進的“衛(wèi)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說”之商榷[J/OL].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3046.
[18][32]孫景壇.漢武帝采納王臧的建議“絀抑黃老,尊崇儒學(xué)”[J].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學(xué)報,2007, (1).
[22]李贄生平簡介[EB/OL]http://www.oushe. cn/intro/11168.
[25]劉松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完成于漢成之世考[J].江漢論壇,2007,(11).
[26]劉德州.石渠閣會議與白虎觀會議性質(zhì)新探[J].史學(xué)集刊,2010,(1).
[27][30]胡寶平,孫景壇.《史記》的“成書、學(xué)術(shù)罪案與主要特點”新探——兼同南師大張進(晉文)先生商榷[J].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學(xué)報,2009,(3).
[28]梁濤.《論語》的結(jié)集與早期儒學(xué)的價值觀[EB/OL].http://www.teachercn.com/zxyw/teacher/ gzdyc/132731121328378.Html.
[31]孫景壇.論“五四”時期反專制的局限性[J]南京社聯(lián)學(xué)刊,1989,增刊;“五·四”批孔獻疑[J],南京社會科學(xué),1999,(8);中國古代“術(shù)家”的“反人本主義”思想與行為之批評——對十六屆三中全會以來和十七大“以人為本”的歷史思考[J].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學(xué)報,2008,增刊.
[33]孫景壇.明代歷史定位問題新探[J].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南京市行政學(xué)院學(xué)報,2004,(4);關(guān)于宋代的歷史定位及總體評估新探[J].南京社會科學(xué),2004,(8).
[34]孫景壇.唐代“貞觀之治”的儒治問題新探[J].南京社會科學(xué),2006,(6).
(責任編輯:向 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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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1071(2010)03-0092-06
2010-03-22
孫景壇(1955-),男,吉林農(nóng)安人,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哲學(xué)教研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