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皖
King of Pop,“流行樂之王”,這是邁克爾·杰克遜自封的頭銜。但自從他使用后,再沒有人敢僭用這個稱號,并且,全世界的藝人,也基本上都承認它,好像“流行樂之王”的桂冠,是由這個時代的人共同授予他一般。
邁克爾·杰克遜的音樂到底是什么樣?為什么是這樣?他的地位和價值在什么地方?二○○九年六月二十六日凌晨,“流行樂之王”在洛杉磯辭世,終年五十歲。他的去世引起了全球爆炸般的紀念狂潮。但許多人仍很困惑,比如,我的編輯蔡卿說:“但是,至今我還沒見到一篇正經地評論他的音樂的文章?!?/p>
是啊,邁克爾·杰克遜的音樂是種什么音樂?他憑什么稱王?這可真是個問題。
邁克爾·杰克遜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九日出生于美國印第安納州,父親約瑟夫·杰克遜是當?shù)匾患忆撹F廠的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兩人生了九個孩子,邁克爾·杰克遜排行第七。
一家人經濟拮據,父親指望著奇跡,以改變家庭生活的窘境。當他發(fā)現(xiàn)孩子們在音樂上有天分時,立即產生了讓他們組團、演出以改善生活的想法?!敖芸诉d五兄弟”名聲越來越大,父親的期望值越來越高,到最后,這不再僅僅是出人頭地、脫貧致富的夢,而是名揚天下、成就“杰克遜五兄弟”在黑人音樂史上傳奇?zhèn)I(yè)的夢。
邁克爾·杰克遜六歲時就加入了哥哥們的演唱小組,三年后成為這個演唱組的主唱。他的表現(xiàn)越來越突出,在“杰克遜五兄弟”中越來越成為焦點,也越來越成為父親實現(xiàn)其美夢的關鍵。為了讓這個小不點兒達到他那個年齡無法達到的音樂境界,父親差不多急紅了眼。哥哥回憶說,有一次父親用一只手拎著邁克爾的一條腿把他倒提在空中,另一只手對著邁克爾的后背和屁股一陣猛揍,打得他連聲哀求。一九九三年,邁克爾“成王”差不多十年后,第一次公開談論童年時父親的虐待。他回憶說,每天只有兩三個小時的學習時間,其余時間都是排練,一直練到睡覺前。父親常常端坐在一把椅子上,面色陰沉,手里拿著皮帶。“如果你不用心排練,他會把你撕了。”童年的陰影,伴隨了杰克遜一生。
一九六八年,“杰克遜五兄弟”被摩城(Motown)唱片公司簽下,正式進軍歌壇。一九六九年,“五兄弟”推出首支單曲《我要你回來》(I Want You Back),成為邁克爾有生以來第一首排行榜冠軍單曲,那年他只有十一歲,是美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冠軍單曲主唱。此后,“杰克遜五兄弟”推出的前五首單曲,均成為美國排行榜冠軍。邁克爾無疑是五兄弟中最明亮的,他形象乖巧,十足一個小可愛,而這個小可愛亮起嗓子來,足以讓所有的成年人刮目相看:他音色嘹亮,音量充沛,雖然聲音稚嫩,但那稚嗓卻極富穿透力。邁克爾·杰克遜的“神童”之譽,一時間傳遍了整個美國。
要說“杰克遜五兄弟”的風格,并無什么稀罕之處。從組織上看,家庭演唱組是音樂史上屢見不鮮的形式,“杰克遜五兄弟”雖然出名,但同一個時期,有另一個家庭演唱組與之分庭抗禮。這支叫“戴爾蒙德一家”(the Diamond Family)的著名白人家庭演唱組,當年與“杰克遜五兄弟”齊名,都是一幫童星,雙方你方唱罷我登場,互相搶對方的風頭,在歌壇上爭得不亦樂乎。但今天,“戴爾蒙德一家”差不多已經完全失去了名聲。
從音樂風格上看,“杰克遜五兄弟”是慣稱為“摩城風格”的一支代表樂隊。當時摩城唱片公司旗下的藝人,都可以說是“摩城風格”,這是一種將靈魂樂(Soul)和節(jié)奏藍調(R & B)包裝成城市流行曲的曲風,也可以稱之為城市化、大眾化、工業(yè)化、流行化的黑人歌曲。黑人慣有喊叫般的高腔,獨唱與合唱彼此響應、應答輪唱的傳統(tǒng),這本存在于宗教圣詠中,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由雷·查爾斯(Ray Charles)率先垂范之后,類似的風格開始向世俗演變。原先向天堂祈求的靈魂的吁請,演變?yōu)閻矍楦枨姓婕俾暬Q、雌雄莫辨的極致高音;這種高音是黑人音樂特別的性感所在,有一種兩性互感的奇妙氣氛。從鄉(xiāng)村誕生并流入城市的布魯斯音樂,通上了電,聲音變大,節(jié)奏變兇狠,轉變?yōu)楣?jié)奏藍調。等到了“摩城”手上,這節(jié)奏藍調磨去了棱角,去掉了土腥味兒,被精致的錄音室技術打磨成時尚化的靈動舞曲。打磨后的靈魂樂和打磨后的節(jié)奏藍調兩者相互結合與演變,就成了世人口里的風格標牌——所謂“摩城風格”,就是這么來的。
在“摩城風格”里,“杰克遜五兄弟”也不能說是什么特別了不起的貨色,雖然他們創(chuàng)造了從第一首到第五首、連續(xù)五支單曲都奪得排行榜冠軍的佳績,刷新了商業(yè)紀錄。但在藝術的突破上、在作品的力量上,這支樂隊建樹不多,頂多算一個跟風者。七十年代以來,以各種版本形式出版了各種“杰克遜五兄弟”的《歌曲精選》(Greatest Hits),這么說吧,它們是我很少有興趣去聽的,面對“摩城”眾星,我寧愿去聽馬文·蓋伊(Marvin Gaye)、史蒂夫·旺德(Stevie Wonder)、斯莫基·魯賓遜(Smokey Robinson),我覺得是他們而非“杰克遜五兄弟”,才是六七十年代城市黑人音樂最大的創(chuàng)造者。作為一個童星,邁克爾只是有趣而已,人們不知道,在一般本應屬于成人的音樂中,一個稚嫩少年的童聲,唱起這些歌曲來產生了何種別開生面的效果。黑人音樂有一部分是相當性感的,甚至,有時候是很挑逗、很情色的,但用著與大人們完全相同的形式,邁克爾·杰克遜用一個少年干凈清亮的嗓音,唱得與大人一樣深情而不失浪漫,甚至也還稱之為“情歌”(Love Songs,二○○二年,邁克爾的相關曲目曾以此名目輯成一張精選集),比如其中一首最著名的,《本》(Ben, 一九七二),十四歲的男孩怎么唱情歌?所以,《本》是一首宣稱為“唱給小老鼠”的情歌。
充其量,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舞臺上,“杰克遜五兄弟”只獲得了它在美國的名聲,它是一支本土流行樂隊,出了美國則籍籍無名。甚至在同操一種語言的英語國家如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杰克遜五兄弟”都不會比同一時期的美國搖滾樂隊和民謠藝人更為出名。它是美國本土生活中的一個鮮亮名詞,飛揚生動如“超級女聲”和李宇春,但它明顯欠缺藝術內涵和文化含義,一脫離了此時此地此國的都市消費場景,“杰克遜五兄弟”的魅力頓時喑啞。
一九七五年,“杰克遜五兄弟”告別黑人音樂之都“摩城”,轉而投奔更大的舞臺——哥倫比亞(Columbia),當時的世界五大唱片公司之一。但這沒能挽救“杰克遜五兄弟”的頹勢,他們的形象過于單純,歌曲過于缺乏內涵,讓聽眾逐漸覺得膩歪無趣。邁克爾·杰克遜似是個例外,他的才華明顯高出哥哥們一籌,哥倫比亞順應聽眾要求,鼓勵邁克爾脫離“杰克遜兄弟們”(the Jacksons)單飛。
一九七八年,邁克爾·杰克遜邀請著名爵士音樂家、電影配樂大師、音樂制作人昆西·瓊斯充當制作人,于一九七九年出版第一張個人專輯《墻外》(Off the Wall)。這張唱片在黑人瘋克(Funk)和靈魂樂的基礎上融合白人搖滾、迪斯科和爵士樂,開創(chuàng)了一種高度混合的流行音樂形式。專輯一共十首歌,其中四首作為單曲唱片發(fā)行,結果全都打入了排行榜前十名。借此專輯,杰克遜初步擺脫了“摩城風格”。
但杰克遜并不滿足?!盀槭裁床荒艹霭嬉粡埫渴赘瓒际橇餍薪鹎某?”于是,以每首歌都是主打歌,每首歌都可能競爭排行榜第一的動機,杰克遜和昆西·瓊斯從三百首候選歌曲中精挑細選了九首,于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底出版了《恐怖之夜》(Thriller)。
為了宣傳《恐怖之夜》,唱片公司投入巨資拍攝了三部音樂錄像,標題歌曲《恐怖之夜》的導演是著名白人導演約翰·蘭蒂斯。片中,杰克遜身穿紅皮夾克,在一場與美女的幽會中突然變身為青面獠牙的吸血鬼,然后在一群僵尸的伴舞下載歌載舞,一展其炫目的舞蹈才華。在MV(音樂錄像帶)的助陣下,杰克遜名動全球。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摩城”紀念晚會。一陣強勁的節(jié)奏響起,杰克遜摘下禮帽,往后臺一扔,然后開始一連串匪夷所思的舞蹈動作。臺下立刻沸騰了,觀眾們紛紛起立鼓掌,少女們發(fā)出陣陣尖叫??斓浇Y尾時,杰克遜突然挺直身體,像一個幽靈向后滑去,但腳步看起來卻像是在往前走,仿佛舞臺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傳送帶。臺下立刻爆發(fā)出尖叫,不少人張大了嘴巴忘了閉上。
“那是一個霹靂舞動作,叫做Popping,是洛杉磯的幾個街舞小子教給我的。”事后,杰克遜對記者說,“它看上去既向前走又向后走,仿佛走在月球上。”
事實證明,那場演出,以及那段“太空步”,最終把杰克遜送上了神壇。
第二天,美國民眾紛紛涌進唱片店購買那張《恐怖之夜》,不到一年該專輯的銷量突破了一千萬張,專輯中的九首歌有七首被做成單曲,全部登上了單曲榜前十名。
《恐怖之夜》是目前全球銷量最高的唱片,銷量達一億零四百萬張。杰克遜通過音樂錄像帶帶動唱片銷量的做法啟發(fā)了不少同行。之后“王子”(Prince)、麥當娜(Madonna)等都開始投入巨資,以不亞于拍電影的精力拍攝音樂錄像帶,結果,他們都成了世界流行樂壇殿堂級的人物。
這是一場娛樂產業(yè)的“造神運動”,而杰克遜,正處于由電腦科技、視頻處理技術、流行文化、全球化時尚、娛樂新聞話題等合力促成的視覺突進時代的轉折點上;整個地球正處在意識形態(tài)壁壘崩潰,資本主義擴張、合成為全球資本主義的轉折點上。與他一樣,幾位修得正果的世界級超級明星,全都誕生在與杰克遜同一個時代。當此時代來臨之際,所有的創(chuàng)造、所有的話題、所有的禁忌破除,所有的視覺效果是那么新鮮、新銳和不可思議,令人驟遇全新奇景,如癡如醉;而當這個最早的初戀期過去后,聽眾則變得見多識廣、見怪不怪,終至麻木而百毒不侵。
“流行樂之王”,其實是這樣成就的,在一個大時代的開端,天時地利人和,歷史的因緣際會,都讓杰克遜占全了,“流行樂之王”捷足先登,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其時傳媒中的杰克遜,身上覆蓋著層層傳奇與傳說。他有時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有時像一個不近女色的非人類。他的舞姿越來越狂放,化妝越來越女性化,性別界限越來越模糊,年齡也很模糊。他的聲帶也很奇怪,多年來一直沒有明顯改變,好像未經過變聲期,依然保持著鮮明的童聲,只是變得更尖銳了,擺脫了男童的特征,變得更成人、更女人、更溫柔、更暴戾、更脫離人世的想象。聽著他(她)的歌,人們實在難以把這種聲音,與塵世間一個具體的什么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此時媒體爆料說,杰克遜堅信自己是“象人”(維多利亞時代因遺傳病而相貌奇特的英國人)。為了獲得“象人”的神秘力量,他買來“象人”的遺骨,每天枕著它睡覺。而為了長壽,他每天晚上都在氧氣罩里安寢。
人們后來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更奇怪的是,這些小道消息都是杰克遜本人透露給媒體的。
不管小道消息是真是假,有一點是無法隱藏的。杰克遜的外貌發(fā)生了驚人變化,他的容顏一改再改,鼻子精巧得像大理石雕,嘴唇薄得不像是娘養(yǎng)的,甚至,連皮膚也變得越來越白。他的形象脫離了黑人,隨即脫離了人類,變得像另一個物種,變得無論何時何地出場,都像是外星人降臨,彼時彼地會立馬從人世間抽象而去,變成了一個異度舞臺空間。
他為自己的莊園起名“夢幻莊園”(Neverland),這個名字來自著名的童話人物彼得·潘,那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潘的家就叫Neverland。杰克遜的許多行為,很像十幾歲的男孩所為,但這個男孩早已是三十歲、四十歲。他搞惡作劇,養(yǎng)怪異寵物,大變活人,隨意改變模樣,甚至聚集一幫孩子瀏覽色情網頁,端的是匪夷所思。
一盤八十年代的錄像帶記錄了如下場景:杰克遜站在舞臺上一動不動,任憑臺下成千上萬名觀眾歇斯底里地狂叫。突然他用手指向觀眾席,一名自認為被他點到的觀眾立刻暈了過去。
而音樂,對的,音樂,在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恐怖之夜》(一九八二)才是“流行樂之王”真正的出生證。當然這張出生證的影像版本,更真實于其純粹音樂版本。但這個音樂版本,顯然也有其關鍵作用。
用這張專輯里的聲音,杰克遜坐實了他在電腦科技、視頻處理技術、流行文化、全球化時尚、娛樂新聞話題中所制造的那個虛擬形象。首先是他的嗓音,不男不女,不黑不白,不兒童不成人;在同名歌曲中,這種聲音更有一種半人半鬼的效果。這種嗓音著實駭人,輕易就能達到近似女人的音域。而當這個二十四歲的男人說起話來,活脫脫就是一個軟語溫香的溫柔女人。而最為離奇的是,你絲毫不覺得這種聲音怪異、肉麻、渾身起雞皮疙瘩,而視之為非常自然的結果。杰克遜的聲音,輕易就跨越和模糊了性別、膚色、角色和年齡;它得天獨厚的天賦,使之擁有一種超自然的、超現(xiàn)實的力量。凌駕于眾生之上的發(fā)聲技藝,令人仰之彌高,早讓人擺脫了人的想象,這是杰克遜得以模糊性別的關鍵所在。而他幾乎從來跟一個成年男人形象無關的種種花邊新聞,更在現(xiàn)實層面為這種聲音的美學傾向做出了暗示。
而杰克遜的音樂類型,讓人始終難以歸類。他本來是城市黑人歌曲,甚至,他的奇詭的女高音唱腔,毫無疑問緣于黑人靈魂樂真假聲互換、雌雄莫辨的極致高音,但他高度混合的樂風,終使他從城市黑人音樂中一騎絕塵而去。此后,杰克遜的歌曲再不是典型靈魂樂,而更接近于大融匯風格的搖滾樂。他給人異常柔美印象的溫柔女聲,在慢板歌曲中如同仙女,有一種撫平人心的安魂力量;而在激烈的搖滾風格中,溫柔女聲突然暴烈無比,如同痙攣的玻璃音制造出氣體沸騰一般的效果。
更為突出的是,杰克遜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所投入在唱片制作上的資金,令人咋舌。在錄音室里,他與昆西·瓊斯精雕細琢,為音樂的細節(jié)殫精竭慮,使《恐怖之夜》之后的每一張專輯:一九八七年的《真棒》(Bad),一九九一年的《危險》(Dangerous),一九九五年的《歷史》(HIStory: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Book I),二○○一年的《無敵》(Invincible),都成為當時錄音室技術的世界峰頂。當然,伴隨著唱片發(fā)行,杰克遜會同時發(fā)表一輯影像作品,這輯影像作品,也會是當時影像技術的世界峰頂。
完美主義往前多跨一步,很容易踏上潔癖和變態(tài)的彼岸。總之,斯人一旦超凡脫俗,成了異人、超人,從塵世的角度看無論如何更像是非人。像追求著一個比一個更高的奇跡,杰克遜瘋狂地追求著完美的音樂、完美的容貌、完美的影像、完美的一切。他樹立了不可思議的目標,制作經費一張比一張更天文數(shù)字,而他企求的銷量更是天文數(shù)字。別的藝人發(fā)一張唱片,發(fā)到一百萬張或可舉國歡慶,而杰克遜即使發(fā)到了一千萬張,也算是失敗。發(fā)新唱片時,他一直期望著能一舉打破《恐怖之夜》創(chuàng)造的驚人紀錄,編曲、制作細節(jié)細得令人發(fā)指,確乎遠超《恐怖之夜》,但其銷量卻一張比一張低:《真棒》三千萬張,《危險》三千兩百萬張,《歷史》兩千萬張,《無敵》一千萬張。完美的制作并非神藥,不是作品產生力量的根本,杰克遜深知這一點,可是,他停不下來了。自《恐怖之夜》后,他的音樂不再有大的突破,幾乎是在一次次重復《恐怖之夜》的制作模式。唯一的變化,是產生了更多以古典曲風、以大調模式創(chuàng)作的祈求眾生平等、人性善良、世界和平的大歌;唯一的變化,是他將輝煌華麗之能事推進到無法超越的水準,比如一九九五的《地球之歌》(Earth Song),與前作們比起來,在柔美的仙女音、痙攣的玻璃音、氣體沸騰般的效果、天下一家式的激動人心的合唱——各個層面上都達到了堪稱壯麗的程度。
完美主義的制作在音樂上的最大收獲是,杰克遜和他的團隊在鮮美的節(jié)奏音色上,不斷翻新,花樣無窮,它們與杰克遜如雜技般的聲音表演編織在一起,顯得異常繁復精致。而在歌詞方面,杰克遜拒絕談論現(xiàn)實世界,他的文字或者超級浪漫主義,或者超級靈異如同童話或神話,或者超級大、超級美好如同烏托邦;如同他一直保持的純潔得離奇的古怪嗓音,他的歌詞也是純潔得離奇的高調,有著奇人異士無法與普通人解釋的神秘。他是一個真正的做夢者,有著將夢境貫徹到公眾領域之一切方面的酷勁兒。從各方面的表現(xiàn)看,我有理由相信,杰克遜并非是一個幼稚到不通人情世故的癡人,而是有著正常智力,甚至不乏精明頭腦和健康理智的人,但他在公眾面前的表現(xiàn),卻十足像一個造夢者,像一場造神運動的主角。面對媒體鏡頭的時候,他意會到的可能都不是現(xiàn)實世界,而是夢境和舞臺,因為自視為“流行樂之王”的邁克爾·杰克遜自身,很可能視他本人為終極的藝術品,為Neverland的王,而將他所置身的公眾世界視為媒體世界,所以他會始終警覺地像一個藝術品那樣現(xiàn)身于眾目睽睽之下,將生活也變成宏大的表演。很可能,這是一個將藝術始終置于塵世之上的浪漫主義者,情況一如歷史上的詩壇神人威廉·布萊克,有時,這迷醉于藝術之境的神人,好像會分不清幻境與現(xiàn)實的邊界。但如果我們據此以為杰克遜就是個始終活在童年幻境,從來都不曾了解成人世界的傻子——很可能,其實我們才是傻子。
它依然跟變態(tài)的完美主義有關,甚至,我們可以用它解釋杰克遜在生活中的怪癖,那是一種堪稱神話語義學的意境,情形之復雜一如穿越了鏡面,實相虛相彼此幻化、相互纏繞的黑蛇。
在音樂上,杰克遜還有一項創(chuàng)造。一九八五年,他和萊昂納爾·里奇合寫,倡議和組織了美國四十五位歌星,為救援非洲饑民聯(lián)合演唱了《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這種由風格各異的群星分句獨唱,最終合為一體,藝人間相互鼓蕩、相互配合又相互競爭的所謂“聯(lián)唱”,是音樂史上一個奇異品種,最終影響了全球許多國家。那個時代之后十年,甚至直到二○○七年 的中國汶川地震中,依然有藝人采用這種形式,為公益事業(yè)創(chuàng)作大歌。這種通常象征和代表人類的大歌,難得的是它同時包含了個人音樂的奇特個性魅力和群體合唱藝術的頌歌與圣詠性質,因而有著宏大敘事的史詩風格和傾動社會的巨大道德力量。
以上就是“流行樂之王”的大致來歷。關于他的音樂到底是怎樣的,為什么是這樣的;關于他的地位和價值到底在什么地方,他憑什么就成了“流行樂之王”?!傲餍袠分酢钡拿雷u,往往會讓人往“流行樂領域的第一”這上面去聯(lián)想。其實,除了唱片銷量堪稱第一外,邁克爾·杰克遜沒什么是第一的。藝術世界里從來不存在王者,沒有第一,只有一個個彼此無法取代的個性雕像。杰克遜的王者霸業(yè),完全得益于一個突飛猛進的新媒體時代,一個“冷戰(zhàn)”終告結束的全球化景觀。很幸運的是,他獲得了先機,成為這個時代在時間序列上的第一人,因此而有著后繼者無法與其爭鋒的顯赫地位。比較獨特的是,流行音樂領域的巨星,全都有著在風格上與之極為相似的群體,而杰克遜的音樂完全是圍繞著他極為特異的天賦嗓音而成,不是類型音樂,沒有固定風格,他是沒有相似群體的。但如果就此說杰克遜是“流行樂領域的第一”,那可真是犯渾。說實在話,杰克遜雖有他的過人之處,但在思想內涵上卻較為蒼白,說到這一點,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開始,倒是有數(shù)十逾百的其他歌手,來自民謠、搖滾、電子、先鋒音樂領域,在思想上、創(chuàng)新上可能會更讓我滿足。他們與杰克遜,除了在受眾數(shù)量上有明顯差異,在藝術的價值和感染力上,差不多有著同樣的意義。
二○○九年七月二十七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