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川
哈爾濱這座歷史并非久遠的文化名城,由于在上世紀初接納了大量的俄、歐移民,飽受異域文化的影響,中西合璧,洋氣十足。在世界人民的心目中,贏得了“東方莫斯科”和“東方小巴黎”的美譽。這其中,文化是這座城市發(fā)展的動力,在城市化更具現(xiàn)代意義的今天,如何借助城市文學對城市文化形象和個性化的塑造,使哈爾濱這顆“天鵝項下的明珠”熠熠生輝,更加煥發(fā)蓬勃的活力。
城市文學的歷程與創(chuàng)作模式
哈爾濱的城市文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三郎(蕭軍)、悄吟(蕭紅)出版兩人合集《跋涉》的1932年。哈爾濱城市文學的發(fā)韌期,當首推在淪陷區(qū)的東北作家群。滿洲建國,東北淪陷,哈爾濱作家最先接受俄蘇文學的影響,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批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地下文學出現(xiàn)在哈爾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等救亡歌曲,唱響全中國,喚起成千上萬的熱血青年,紛紛投奔、向往哈爾濱。塞克、陳凝秋的話劇《流民三千萬》感動神州嗚咽。“遺民淚盡胡塵里”。這些是否算城市文學?如果是,那是哈爾濱城市文學的魅力與輝煌。
真正把哈爾濱城市文學推向全國的是劇作家叢深,他是土生土長的哈爾濱作家。1956年處女作獨幕話劇《百年大計》,獲全國話劇匯演二等獎。1964年轟動全國的多幕話劇《千萬不要忘記》(以下簡稱《千》劇),一夜之間使他成為全國最著名的作家。可是叢深說:名出大了,就提心吊膽了。怕什么呢?從他的經歷和遭遇,可以清楚地看到,政治是如何干預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說:他第一怕的是稿費。1964年新華社“內參”說他得了演出費20萬元,鬧到中宣部下來調查,結果證明“內參”消息不確切。該劇的稿費和上演費總共是1.6萬元,他自己留下6000元,其余全部上交組織。第二怕的是作品被挑出“犯禁問題挨批”。他說:“《千》劇原名是《還要住在一起》。1963《劇本》月刊要發(fā)表時,急電召我進京,原來是叫我換個劇名,說是怕有‘和平共處之嫌,我申辯說;我寫的是警惕共處嘛!但還是要我更名為《祝你健康》才能發(fā)表?!薄肚А穭≡诠枮I話劇院彩排時,正值黨的八屆十中全會召開,這次會議的主題是階級斗爭。市委領導看了彩排后,指示劇名還要改為《千萬不要忘記》,劇名提到階級斗爭的高度了,又要求人物對話做出修改。劇中老工人丁海寬最后那一段大講階級斗爭的臺詞,就是參照八屆十中全會文件的精神刻意寫出追加上去的。叢深后來回憶說:“我內心實在不愿再改?!钡安桓也环念I導指示”。于是出版劇本就印上了兩個劇名:《千萬不要忘記》(又名《祝你健康》)①。
《千》劇的題材和內容,使哈爾濱揚了名,但對提升哈爾濱的城市文化形象有什么意義呢?它讓外地觀眾和讀者知道了東北有個哈爾濱,那里可以造大電機,廠里有個青年工人丁少純,干活吊兒郎當,追求生活享受,抽煙喝酒,打野鴨子,還照歪脖子像,與做小買賣(賣衛(wèi)生球)的丈母娘劃不清階級界限等。劇本雖然寫的是城市題材,城市生活,也確實讓哈爾濱在全國人民心目中“火”了一把,但與今天提倡“城市文學”寫作的內涵還有相當?shù)牟罹?。等而下?是文革期間,作家程樹榛以第一機床廠為基地,創(chuàng)作的一本名為《鋼鐵巨人》的長篇小說,還被“長影”拍成電影,上演后觀眾譏笑說:“只有‘鋼鐵,沒有‘巨人”。這一時期的城市文學,是以政治工具為目的的創(chuàng)作模式。
貼近生活,貼近時代的“三貼近”模式
文革后,迎來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時期,出現(xiàn)了一批寫哈爾濱知青,哈爾濱的改革,哈爾濱的文人下海,即所謂新人物,新氣象“三新”、“三貼近”的作品。如《雪城》(梁曉聲)寫知青返城后,生活、就業(yè)困難和居住條件的尷尬。還有大量的是寫城市工業(yè)題材和日常的市民生活。如程樹榛《春天的呼喚》、《生活變奏曲》,方藝程的《情動百年》,蔣巍的《海妖醒了》。描寫的內容不外乎“力主改革”與“阻撓和破壞改革”,新與舊、先進與落后的矛盾等一般傳統(tǒng)文學套子。出現(xiàn)這種“穿新鞋、走老路”的現(xiàn)象,與城市文學的理論建構不足關系極大。
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北戴河會議上,雖然提出了城市文學命題,但什么是城市文學,如何去定義它?理論的規(guī)范概念模糊,各說各理,莫衷一是。連中國著名評論家雷達也承認:“城市文學是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概念,經不起窮根究底的推敲和質詢②”,作家汪曾祺說:“提城市文學是理論先行,為時過早”,王安憶干脆認為:“對城市文學作一個界定是痛苦的”。這是他作為實踐者的經驗之談。但恰恰就是王安憶她自己創(chuàng)作了公認為標準的城市文學《長恨歌》,還得了茅盾文學獎。豈不是實踐與理性的矛盾?這又說明,城市文學不是耳提面命,而是隨著城市現(xiàn)代化升級的水到渠成,不經意而為之。我認為,城市文學的驟然興起,是它在掙脫了政治和“戀鄉(xiāng)守根”的觀念之后,從現(xiàn)代城市和市民文化中發(fā)現(xiàn)了靈感的不竭之源,也是為保存城市歷史的記憶,來回應西方物化新潮的沖擊,是又一次懷舊的文化尋根。
哈爾濱阿成、黃建華兩位年青作家,最初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的城市文學作品,可以證明這一點。比如阿成的《年關六賦》、《忸怩》是當時最唱響的兩篇。前者寫王氏家族大家庭,在年關前回家團聚引發(fā)的一場家庭內部矛盾,從表面上看孝悌和合,其樂融融。但透過祖孫三代用儒家學說鋪墊的家教和倫理道德,轉眼間貌合神離,為維護這家族短暫的門面,大家都在演戲??筛矣谥v真話的二嫂向二哥說的那句話:“行,聽你的。就算上廟了。一天怎么也忍了?!北┞冻鋈寮业膫鹘y(tǒng)文化,在城市現(xiàn)代化的沖擊下產生了禮崩樂壞的危機。阿成希望保留與宏揚中華民族這種維系了千年的傳統(tǒng)美德,他在《忸怩》中描寫了老葉和小老爺子這兩位正直、善良的城市貧民。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窘迫而尷尬,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仍保持著做人的良知和助人為樂的本性。城市把他們拋出生活之外,成為街溜子,連一個睡覺的立腳之地都沒有,但他們仍能守住自我,去幫助別人。當朋友為生活所迫曾做過一些不干凈的事,被投進監(jiān)牢時,他們仍可以成為朋友,甚至為其探監(jiān)、收尸,幫助完成未竟的宿愿。小說既深刻地表現(xiàn)了商業(yè)化社會對城市人人性的扭曲,又濃重地表彰了即使是身份低賤的流民,他們對北大荒、對哈爾濱城市的依戀和友情為重的真誠,都表現(xiàn)哈爾濱人夠朋友、講義氣和地域文化的特色。
阿成還寫了許多涉外題材,如《馬尸的冬雨》,《俄羅斯女人》等,他筆下的哈爾濱給讀者一種真實、人性、道德美的印象。老作家汪曾祺給予的評論說:“看了阿成的小說——我才知道哈爾濱是怎么回事——這才是真實的哈爾濱??梢赃@樣說,自有阿成,而世人始識哈爾濱?!雹酃枮I的城市文學能得到這樣高的、中肯的評價誠可謂神品了。
黃建華在哈爾濱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上與阿成一樣,堪稱另類一絕?!肚夙嵢隆穼懮鲜兰o30年代從山東流浪到哈爾濱一位老琴師荀九爺,他曾傾其川資在途中買了一把京胡,拿回家一拉,琴是啞的,賣琴人從此消失無蹤。由一把神秘的胡琴引出它的主人身世遭遇:原來主人是一位教俄語的右派教師,死后,他的學生樊家倫為其收尸,發(fā)現(xiàn)“死者手里緊緊攥著這把琴,下死力將手指掰開了,他留下了這把琴”。后來樊也流落到哈爾濱,在劇團當了一名操琴手。以后幾十年琴成為他唯一的伴侶。改革開放以后,一位瑪莎?喬的波蘭裔美國人,在加里福尼亞專攻音樂史,對神秘的東方文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依戀”。因為她外祖父是哈爾濱人,曾在臺上票過花旦,她為了完成一篇《京劇音樂與東方美學》的論文,特來哈爾濱考察,一是因為她身上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二是因為哈爾濱是她外祖母和外祖父相戀的城市,來找一找自己身上四分之一的血緣。由此瑪沙認識了樊家倫并拜樊為師,學習京劇音樂,兩人結為忘年交的師徒。樊珍藏的那把名叫紫云的名琴,竟然是瑪沙中國外祖父的遺物,她外祖母的中國名叫紫云,這琴象征了兩位老人愛情見證和紀念。真是無巧不成書。一把名琴,串連起哈爾濱中西文化的血脈。黃建華編故事的才華可謂高手了。他還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哈爾濱市容市貌和小市民心態(tài)的小說,如《街坊》、《票友》、《北市場》等。
阿成、黃建華共同生活在創(chuàng)作講求模式化的時代,可任何模式都沒有限制了他們。阿成說:“在藝術上我自然有自己的追求,在追求的過程中最忌的就是去寫‘大氣磅礴的文章——因為這種文章,它實際上,并不存在”。
黃建華一生窮困潦倒,除了創(chuàng)作別無旁騖,可他英年早逝。他留給妻子的遺言說:“張喜歧別看我沒錢,可我死后二百年,還會有人看我的書。”作家的話應驗了,他留下的小說集《今夜你無家可歸》作為哈爾濱城市文學佳作的確可以傳世。
再現(xiàn)城市生活和貼近歷史的模式
在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中,遇到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如何描寫這座城市的歷史。有兩部由哈爾濱年青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長篇城市小說,一是遲子建的《偽滿洲國》,二是姝娟的《搖曳的教堂》。這兩部作品雖然在全國擁有眾多的讀者,也受到學界好評,但在哈爾濱似乎還有爭議,贊好和不贊好者存在對立雙方,其中不贊好的原因,是說作家沒有滿洲國的生活經驗,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哈爾濱是什么樣子,知道嗎?其言外之意就不好深說了。但哈爾濱又是一個出人才出作品的文風寶地,有一個實力雄厚的作家群。上世紀90年代初,曾操作“火狐貍”和“雪狼”兩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工程”,一舉推出了兩個系列長篇小說計9部,這在全國可謂創(chuàng)舉了。這座文化名城,又蘊藏了豐厚的文化藝術資源,吸引許多外地作家也為之引吭高歌,比如李國文長篇小說《花園街五號》,陳嶼的長篇小說《夜幕下的哈爾濱》,就是挖掘哈爾濱題材創(chuàng)作的。21世紀初由哈爾濱出版社和省作協(xié)老干部創(chuàng)作委員會創(chuàng)作的哈爾濱城市長篇小說系列叢書一共8部。而且都已經出版。他們是《日出日落》(李夫晨著)、《圣?索菲亞教堂》(雪墨著)、《混血菊花心》(尚一著)、《滿洲人家》(巴瑛著)、《萬劫余生》(唐飚著)、《天凈塵荒》(商承霖、靳夫著)。編者說“八部作品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再現(xiàn)了哈爾濱昔日社會生活……組成了哈爾濱風土人情畫卷”。面對這八部長篇巨著,我不禁砰然心動,產生了一種敬畏之情。作家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到城市歷史,體現(xiàn)了熱愛鄉(xiāng)土的某種冥冥中的歷史意識,想到了以文學的方式保存關于城市的歷史記憶。這種貼近歷史以再現(xiàn)城市歷史真實為主題的長篇書寫,也應該是城市文學中的一種。本系列叢書“序言”自我介紹說:
歷史小說是小說,不是歷史。但是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的作家必須認真,深入地研究歷史,把握其規(guī)律和本質,感受其姿韻和律動,領略其特征和風采。對于有責任感的作家來說,歷史不是可以隨意打扮的天真女孩。因此,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的作家,不能憑主觀的好惡去戲說、胡說、瞎說。盡管作為文學的小說,可以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細節(jié)的需要虛構或渲染,但總體上必須做到藝術上的真實,忠于歷史并再現(xiàn)歷史的本來面貌。
在文學的園子里,鳥兒甚多,寫真實的歷史小說,也是可以虛構人物和故事的。不能認為虛構歷史中沒有人物和故事就是“戲說、胡說、瞎說”。在文學中歷史只是一個背景和平臺,只要不是寫歷史上的真人真事,作者就有權利去想象去編。
一生中致力于歷史劇創(chuàng)作的郭沫若他對此有自己的見解。他說“歷史研究是實事求是”,“史劇創(chuàng)作是‘失事求似”。“史學家是發(fā)掘歷史的精神,史劇家是發(fā)展歷史的精神”④。這兩句精粹的名言尤其“實”“是”“失”“似”四字,將文學與歷史的關系分別得再清楚不過了。郭沫若談他自己的經驗說,比如屈原,他的生活中本沒有嬋娟這一人物,他在創(chuàng)作史劇《屈原》時,給加上了,結果大獲成功。后來有人說他“創(chuàng)造歷史”,“隨自己意欲去支使古人”。郭老回應說:這樣根本的外行話,最好是少施教訓為妙⑤。
城市文學為什么難于定義,是因為作家都是自由歌唱的精靈,他不需要別人去告訴他寫什么和怎么寫,遲子建在回答記者的采訪時說:“我只想寫自己的東西?!庇浾呦蛩憜?“近作《偽滿洲國》極有典型性,你能就此談談對歷史小說的理解嗎?”下面引述遲子建的一些談話,可能對我們討論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些啟發(fā)。作家說,“《偽滿洲國》的資料準備,陸續(xù)用了近十年,我一直在圖書館資料室留意這方面的資料,我感覺到一頭霧水,我發(fā)現(xiàn)所有資料都是比較相似,都是結論性的東西。例如,寫抗聯(lián)戰(zhàn)士如何艱苦卓絕,老百姓如何痛苦不堪等等。我認為把滿洲國還原到歷史狀態(tài),其實就是柴米油鹽,婚喪嫁娶,當然,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也有民族仇恨,而它是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是漫不經心的”?!耙粋€小說家不可能對一段歷史作價值判斷”⑥。
關于如何書寫一個城市的歷史?遲子建也談了她自己的經驗。她說:我覺得歷史是日常的,以前我們所了解的歷史,往往都是來源于教科書,——它的一個個事件是結論性的東西,而缺少一種具體過程?!暗惺軞v史的還是老百姓。她說:“我不想寫大家津津樂道的,為人熟知的歷史,其實,支撐《偽滿洲國》的還是虛構的力量”⑦。
引文到此,我敬佩遲子建的真誠坦白,她的小說題材,常以想象虛構取勝。為了塑造典型需要,想象、虛構是作家的權利和本領。因為,文學是想象的創(chuàng)造,不是貼在生活、貼在歷史的平面“復制”。遲子建創(chuàng)作《偽滿洲國》的實踐經驗,給從事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提出了一些理論依據(jù)和實踐的參考。
是城市文學,還是文學中的城市
現(xiàn)在回到本文開始所提出的城市文學的主題上來。我所理解的城市文學,不只是寫城市題材的文學,也不是城市中的文學,而是文學中的城市。我的這種觀念,是在讀了姝娟女士《搖曳的教堂》這部描寫哈爾濱的小說之后才產生的。真正的城市文學主要是在文學中塑造出典型的城市形象,表現(xiàn)出城市文化的品位和風格。成功的例子很多,如王安憶筆下的上海,陸文夫、范小青筆下的蘇州,老舍筆下的北京等等。
2002年作為家鄉(xiāng)人現(xiàn)居北京的女作家姝娟,獻出了她的第一部長篇處女作,立刻名動京都,國內二十余位一流作家、評論家集體評讀,文壇一片贊歌。我也認為這確實是一部優(yōu)秀作品,可以與時下的寫城市文學的佳作比肩。但也許是媒體操作過急,大喜過望,這部作品在制造了轟動效應之后,便無聲地冷卻了下來。作為哈爾濱的讀者,我感到遺憾和不公。姝娟女士在小說中塑造的哈爾濱城市形象是真實的,也是成功的。
哈爾濱在世人的眼目中名氣太大了,她的文化太豐富,歷史太傳奇,有許多人想寫它都苦于“老虎吃天無從下口”。我認為姝娟小說成功之奧妙,在于作家找到了一個便于發(fā)揮她藝術才華的突破口:教堂。而且是“搖曳的”。哈爾濱全城有五十多座教堂,當年移居哈爾濱的歐洲人,幾乎人人都信教,每座教堂都是一座神秘的迷宮。小時,我們幾個小孩曾溜進教堂偷看,黑咕隆咚地讓人驚悚,恐懼。但每逢禮拜圣事,里面七彩陽光,燈火輝煌,令人想到天堂的美妙,但在信徒眼里,教堂又是陰陽兩界的中轉站,人的靈魂都要來這里聚首,可以想象在這座神秘的迷宮里,可以演繹出多少天使與魔鬼的悲喜劇。長期被教堂文化浸染的哈爾濱人,產生像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怪異、死亡,人生無常的感覺,恐不是作家的杜撰或故弄玄虛。正如評論家雷達所言:“整個小說似真似幻,如夢如煙,從字面上看人物故事是確鑿無疑的寫實,但合起來想,卻有種非人間似的幻境之感,處處閃現(xiàn)內心幻覺的蹤影,透出神秘不詳?shù)囊馕?。⑧”比?小說的開篇寫數(shù)九隆冬在松花江上破冰洗禮,一場盛大宗教儀式,歡樂祥和,突然一聲“山匪來了”的大叫,恍如從冰底下冒出了一股雪煙,一架狗拉爬犁停下來,領頭的竟然是一只狐貍。這一幕驚險奇異,每個人都驚呆了。以下的許多故事,都在教堂和“秘密花園”展開。如教堂那把神秘的鑰匙,那個私藏軍火的倉庫;瓦夏在教堂中的神秘死亡;秘密花園的老管家,在一個風雪之夜自縊于教堂頂峰的十字架上都會讓人十分驚怪,穿越作者所設置的迷宮,在迷宮中那種惶惑迷失的心理狀態(tài),這正是小說的美妙誘惑和期待視野的最大樂趣。
如果《搖曳的教堂》成功的第一妙訣是“謎”,我認為,還有第二個奧妙是“美”。
這部小說描寫的是上個世紀初冰城的歷史文化和外國僑民,在那個特殊年代的生活。小說寫得十分洋氣和鬼氣。作家筆下的冰城,不僅是北國風光四季優(yōu)雅的環(huán)境美,還有那些寧靜尖頂?shù)臍W式小樓,悠遠空闊的教堂鐘聲,那石頭被馬車輪磨得光滑的小街道,都被作家以細膩手法,歷歷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令人心馳神往。作家莫言為小說作序題名《類妖精書》,那是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陳蘇兒。作家描寫的這母女倆的形象之美艷,可說是絕色天香,傾國傾城??上?女美形象之極至近于妖,書中描寫陳蘇兒母親蘇懿旦,在秘密花園首次出場,就把酒鬼秀才嚇個半死。他被人救活過來,說的第一句話:“那個女人的美,不是凡人所能凝視的?!边@種觀察細致,夸張渲染的神來之筆,可謂入木三分。
其實《搖曳的教堂》故事情節(jié)十分簡單,一個有錢的絕色美人——陳蘇兒,和一個同樣有錢的白俄軍官安德列,兩人在本書開篇松花江冰上洗禮時不期而遇,一見鐘情。此后小說的故事展開,兩人總是陰差陽錯,無緣再遇,一段長久的尋覓和破碎的愛,撲朔迷離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將冰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開放、引進、發(fā)展的歷史,貫注其中。哈爾濱的城市形象自然也被凸現(xiàn)了出來。還有,姝娟女士為什么在小說中要如此用盡心機去描寫只是哈爾濱才有的冰雪美人混血兒?這也是抓住了哈爾濱城市歷史的特點,通過陳蘇兒母女倆身世遭遇的展開,串聯(lián)起冰城接納歐洲文化的發(fā)展歷程,一座與眾不同、有自己風格和特色的哈爾濱城市形象呼之欲出。
可見,文學中的城市,是對城市文學的一個高標準,高要求。這一觀念由北大陳平原教授,2005年在北京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聯(lián)合召開的一次“北京: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首次提出,引起學界重視。還有張英進先生談到對中國城市文學研究的方法時也說:“我將不拘泥于某一作品所表現(xiàn)的城市如何寫實傳真,而只探討在這種文本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城市是如何通過想象性的描寫和敘述而被制作成一個可讀的作品”⑨。
《搖曳的教堂》初版于2002年,作家不可能接觸到“文學中的城市”這樣的新觀念。作家憑自己的直感:“寫自己的東西”。我驚異于教授與作家,理論與實踐竟然都想到一塊兒了。而且,在如何創(chuàng)造文學中的城市的方法上“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的提出,也都是不謀而合。
《搖曳的教堂》完全是一部想象性的城市文學的創(chuàng)作。寫作之前作家找來了許多哈爾濱的舊報紙、舊期刊,還有《畫說哈爾濱》舊畫冊。同時多次采訪了至今還健在的哈爾濱俄僑老人。尤其是青年時代在哈爾濱居住和工作的美術家老編輯高莽先生。多次聆聽老人們講述哈爾濱當年的故事。她是在聽著俄羅斯著名歌唱家夏里亞賓的唱片進入小說現(xiàn)場的。這部想象性的創(chuàng)作與非典型形態(tài)的城市文學不同,它的真實感源于藝術想象的再創(chuàng)造,她比現(xiàn)實中的哈爾濱更生動、更形象、更美。我曾聽到有作家說:“我不喜歡現(xiàn)在的哈爾濱”,言外之意,他喜歡哈爾濱的過去,其實過去的哈爾濱啥樣他也沒見過,這就是藝術審美想象的心理和魅力,也正如評論家李炳銀說:“《搖曳的教堂》是背對著城市歷史的文學書寫,它包容了中國其它城市歷史所沒有的信息和內容。”冰城的歷史因為這樣而傳奇,冰城也因為有這樣的歷史歲月而特別。實際上小說就是一部體現(xiàn)在文學家認識和感覺下的冰城(哈爾濱)?!斑@是一種在真實的城市歷史基礎上虛幻的歷史,也是在文學的虛幻基礎上還原了部分城市歷史的真實”⑩。
參考文獻
①參見叢深《我的幸與不幸》載《小說林》1992年4期。
②雷達《關于城市與文學的獨白》,載《天津文學》1986年10期。
③汪曾祺《年關六賦》序言,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第1頁。
④⑤郭沫若《歷史?史劇?現(xiàn)實》,載《沫若文集》十三卷,第1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北京版。
⑥⑦遲子建、閆秋紅《我只想寫自己的東西》,載《小說評論》,(西安)2002年2期28-31頁。
⑧參見《對一部小說的爭議》——評論家讀姝娟長篇小說《搖曳的教堂》,載《文藝報》2002年6月29日第3版。
⑨參見張鴻聲《“文學中的城市”與“城市想象”研究》,載《文學評論》(京)2007年1期116-122頁。
⑩張英進《都市的線條:三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派筆下的上?!?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