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經(jīng)別年
母親患重感冒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冰涼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注進(jìn)她瘦弱的身體。我守在床邊,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母親蒼白的臉。24年了,這張臉上每一條新生的紋路我都認(rèn)識,那些記錄歲月的紋路張開,像一棵年邁的樹,枝枝椏椏,每一根枝椏都能在靜夜里刺痛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角落。
母親醒來的時候正有兩粒淚從我臉上流過,我努力地擦干眼淚,將眼眶中剩余的部分全部都咽了回去。她望著我,強打精神說:“想好了嗎?”我說:“媽,讓我再想想?!蹦赣H說:“沒事,你放心去吧,我只是重感冒,過幾天就好了?!蔽也蝗炭茨赣H的臉,將頭扭向窗外。
父親走后我和母親相依為命,這個城市里我們沒有親戚,我無法知道,我離開后母親的日子將用什么來填充呢?我來到醫(yī)院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天很遠(yuǎn),藍(lán)藍(lán)的,有三五朵云牽牽絆絆,也有鳥兒經(jīng)過,像冰涼的音符在空氣中跳躍。近處有推著病人的陪護(hù),也有攙了男人的女人,我無從得知他們是夫妻,還是兄弟姐妹。在我眼中別人的生活總是那樣波瀾不驚,而自己身上卻總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在發(fā)生。
在我6歲那年,父親出了車禍去世了。從那時起,我就孤單單地跟著母親艱難地生活。24年來,我們一直很貧苦,我陪她賣過菜,也和她一起搬過煤球。我以為我會讓我的媽媽過上好日子,可如今,我們又得面臨別離。
我坐在草坪上把玩著手機,翻來覆去,覆去翻來,有個重要的電話要我在今天做出回復(fù),然而夜幕將近了,我卻依然拿不定主意。
我在一家合資企業(yè)供職,因為想給母親過好日子,一直拼命地掙錢,“惡俗”的欲望牽扯著我的業(yè)績一路狂升。一日經(jīng)理找到了我,說總公司鑒于我業(yè)績突出決定調(diào)我去北京的分公司出任經(jīng)理,實習(xí)半年后,如果我愿意可以去美國的總公司任職。我不知道這樣的消息對我來說是喜是憂,總之我沒有像總經(jīng)理想象的那樣高興。我不知道遙遠(yuǎn)的美國是否有更美麗的夢,我只知道在生我養(yǎng)我的小城,有一個讓我欲走還留的牽掛。一周內(nèi)給回復(f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七天了,我依然拿不定主意。
母親送我上學(xué),隔了校門的鐵柵欄朝我笑,朝我揮手……母親夜里守著發(fā)燒的我,一口一口地給我喂橘子罐頭……母親為了讓我能在春游的時候多帶些零花錢,就著巷口的路燈熬夜糊火柴盒……那些過去的片段,在我腦海里一幕一幕地上演,我怎么能離開她呢?可是,美國,我向往的美國,我向往的事業(yè),我一心渴望的更大的發(fā)展空間,這一切就像是一個迷人的誘惑,我怎么可能在垂手可及的時候棄之而去呢?
我寧愿母親從熟悉的巷口經(jīng)過時,有人指著母親說,是她是她,那個賣菜的女人,她的女兒聰明能干,去了美國工作。我要給母親這一切,哪怕僅僅是虛榮也罷,我要讓那些曾經(jīng)貌似同情我們的人心里嫉妒,嫉妒得心痛。24個年月,我和母親在那些假善人的眼中是灰色的,是底層的,是不能站齊了肩同他們講話的。如今我就要做出個樣子讓他們看看。
我給經(jīng)理打電話,我說我決定了。經(jīng)理說早該決定了,這么好的機會,有人想遇還遇不到呢!再說了,總公司也已經(jīng)催了好幾次了,你想好,我明天就讓人給你辦手續(xù)。母親蒼白的面孔卻又在我的面前忽遠(yuǎn)忽近,一個人的日子她怎么過?會不會在黃昏時朝著我去的方向張望?會不會在夜里夢到我的模樣?會不會在病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旁?我突然猶豫了,我說經(jīng)理,讓我再想想。經(jīng)理顯然有些不悅,是恨鐵不成剛的不悅,我能理解。我說:“經(jīng)理,你再給我一晚上的時間讓我好好想想?!苯?jīng)理說:“我眼中的你從來就不是這樣拖泥帶水的,好吧,我就再給你一晚上的時間,好好想想吧?!?/p>
整整一夜我沒有合眼,陪在母親的床邊。母親和事業(yè)孰輕孰重,我無從抉擇。夜里,母親醒來好幾次,見我執(zhí)意不睡便也披了衣服靠在床頭陪我聊天。母親說那么多苦日子過夠了,指望著我讓她揚眉吐氣呢,說我如果去了美國的話她還可以去看我,也順帶看看美國的天是什么顏色的。我望著母親深陷的雙眸,用商量的語氣說:“媽,我不想去了?!蔽艺f話的時候就哭了,母親板起臉,有些氣憤,說隨便你。氣氛有些尷尬,我拿起床頭上的藥片說:“媽,天亮了,您該吃藥了?!蹦赣H將頭扭向一邊,說:“俺娃都不聽我的話了,我還吃藥干啥?”我趴在床上嗚嗚地哭,母親撫著我的頭,聲調(diào)軟了下來:“媽沒事,你去吧,你去了讓媽也清閑清閑,這些年媽知道你放棄了好多機會,都是因為媽不好,媽窮,媽給不了你什么,有好機會你就牢牢抓著。”我知道母親是口是心非,抬頭的那一刻我看到母親也哭了,兩行渾濁的老淚滲進(jìn)她臉上的紋路里,像極了一朵倔強的菊花。
我當(dāng)著母親的面給經(jīng)理打電話,我說我決定了,我要去北京,然后去美國,再然后把我媽媽也接過去。經(jīng)理說好樣的,現(xiàn)在就給你辦手續(xù),祝你好運。我看著母親,我們相視而笑,空氣里卻有濃得化不開的苦澀。
手續(xù)辦得異???只一周我就拿到了去北京的機票。母親的狀況也明顯好轉(zhuǎn),在我臨走的前一天辦了出院手續(xù)。
離開的早上母親起得特別地早,給我熱了牛奶還煮了兩個荷包蛋,我卻哽咽得一口都吃不下去,不想讓母親看到我難過,我還是掙扎著吃完了早餐。
公司的車送我去機場,母親說她剛出院就不去了,我知道母親是不忍心眼看著我走。到門口,我轉(zhuǎn)過身子擁抱了母親,瘦小的母親在我懷里就像一株單薄的草。母親說天涼了要記得多穿衣服,母親說下雨天要記得帶上傘,母親還說用電燒水要記得關(guān)電源……
汽車從我家小小的巷口馳離,母親站在院門口朝我揮手,擠著笑卻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我扒在汽車的后玻璃上,我不停地在心底嘶喊:媽媽,媽媽……
飛機穿行在萬里云空,我的心里眸底卻全是母親的模樣,呆呆地坐著,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在我的鄰座坐著一對母子,孩子嬌滴滴地和母親說:“媽媽,人死了會變成什么了?”媽媽說:“人死了就變成云?!焙⒆诱f:“那媽媽死了就會變成一朵云?”媽媽說:“是的,媽媽就變成離你最近的那朵云?!焙⒆诱f:“那我死了也變成云?!?媽媽說:“不許胡說!”孩子說:“媽媽呀,等我死了我就到天上找你?!眿寢屨f:“那么多的云,你怎么知道哪一朵云是我呢?”孩子說:“你不是說你就是離我最近的那一朵嗎?如果媽媽不聽話飛遠(yuǎn)了,我就一朵一朵云敲開問:喂,你是我媽媽嗎?”
淚水終于決堤,媽媽呀,你就是百年后我還要一朵云一朵云敲開去找的那個人,那么今生你怎么認(rèn)為我還能離得開你呢?
飛機落地,公司迎接的隊伍異常隆重,我匆忙往外走,撥開迎接我的人群直奔機場的售票大廳。去TMD美國,去TMD事業(yè),我統(tǒng)統(tǒng)不要了,我要回家的機票,我要當(dāng)天的?;氐郊业臅r候已是深夜,當(dāng)我用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刻,母親正呆滯地坐在沙發(fā)上。母親怔了一下,容不得她向我發(fā)問或是責(zé)怪,我撲到母親懷里號啕大哭。我說媽,這輩子我哪兒都不去了,誰讓我是你的呢。
九霄摘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