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孔稚珪
諷刺,是一種高級藝術(shù)。真正的諷刺,決不是要把人、物批駁得體無完膚,而是含淚的批評,微笑的懲戒,溫柔的責(zé)備;是玫瑰花開的夜晚綴了殘?jiān)?,是空谷幽蘭進(jìn)了深宅大院;是你的心在微微顫抖,然后帶著深情的救贖;是鎖住雕欄風(fēng),恨鐵不成鋼的渴望。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之類大劍拔弩張了,已經(jīng)超出了諷刺的范圍而變身為譴責(zé),而《西游記》《儒林外史》之類溫柔的調(diào)侃、含淚的微笑,才是真正的諷刺。諷刺,畢竟不是叫囂,只是暗暗地傳達(dá)著希冀。從古今中外的三篇文章中或許你能品味到這一點(diǎn)。
北山移文
鐘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標(biāo),蕭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潔,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眄,屣萬乘其如脫,聞鳳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瀨,固亦有焉。豈期終始參差,蒼黃翻覆,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乍回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后黷,何其謬哉!嗚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載誰賞?
世有周子,雋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學(xué)遁東魯,習(xí)隱南郭,偶吹草堂,濫巾北岳,誘我松桂,欺我云壑,雖假容于江皋,乃纓情于好爵。
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傲百氏,蔑王侯。風(fēng)情張日,霜?dú)鈾M秋?;驀@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談空空于釋部,核玄玄于道流。務(wù)光伺足比,涓子不能儔!
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形馳魄散,志變神動(dòng)。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風(fēng)云凄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
至其紐金章,綰墨綬,跨屬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張英風(fēng)于海甸,馳妙譽(yù)于浙右。道帙長殯,法筵久埋。敲撲喧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琴歌既斷,酒賦無續(xù)。常綢繆于結(jié)課,每紛綸于折獄?;\張趙于往圖,架卓魯于前篆。希蹤三輔豪,馳聲九州牧。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獨(dú)舉,青松落陰,白云誰侶?澗戶摧絕無與歸,石徑荒涼徒延佇。至于還飆入幕,瀉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鵠怨,山人去兮曉猿驚。昔聞投簪逸海岸,今見解蘭縛塵纓。于是南岳獻(xiàn)嘲,北壟騰笑,列壑爭譏,攢峰聳誚??巫又移?,悲無人以赴吊。故其林慚無盡,澗愧不歇,秋桂遣風(fēng),春蘿罷月,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
今又促裝下邑,浪拽上京,雖情投于魏闕,或假步于山扃。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無恥,碧嶺再辱,丹崖重滓,塵游躅于蕙路,汗淥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云關(guān),斂輕霧,藏鳴湍,截來轅于谷口,杜妄轡于郊端。于是叢條嗔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
導(dǎo)讀
孔稚珪(447—501),會(huì)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喜文詠,愛山水,不樂世務(wù)。在當(dāng)時(shí)重名的環(huán)境中,為了得到官府重用,不少人在重金買購之外,便混跡到原本高潔的隱士中,希望以此提高聲譽(yù),從而平步青云。本文便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創(chuàng)作的,其主旨是諷刺假隱士貪圖官祿的虛偽情態(tài),希望能還隱士以本來的面目。全篇假托山靈的口吻,揭示出了周顒隱居時(shí)道貌岸然,得到征召時(shí)則志變神動(dòng)、得意非凡的假隱士的虛偽面目。全篇用擬人手法寫山中景物蒙受恥辱及其后的憤怒心情,描寫生動(dòng),語言華美精煉,富有抒情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