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用
《電通》畫報一案
“文革”期間,一九六八年上海發(fā)生一件轟動全市的所謂攻擊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反革命事件”——“七一五反革命事件”。這一事件的起因是一份三十年代的電影畫報《電通》半月刊。
《電通》出版于一九三五年五月至十一月。共出版了十三期,出版者電通公司,生活書店總經(jīng)售,常務(wù)主編四人:孫師毅(施誼)、袁牧之、許幸之、司徒慧敏。電通公司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左翼電影制片廠,影片《風云兒女》、《自由神》、《都市風光》、《壓歲錢》即電通出品,是當時公認的進步電影。
那時,我還在上小學。沙名鹿老師帶著我看這些電影,他認識鄭君里,正在籌拍《迷途的羔羊》,需要小演員演流浪人,打算讓我去上海試鏡頭。我因為父親剛?cè)ナ溃瑳]有錢買火車票,去不了。
沙老師訂有一份《電通》,借給我看,這是一份八開的雜志,有文有圖,圖片是影寫版,刊物的格調(diào)高雅而嚴肅,毫無媚俗氣息。它刊登電影故事,介紹電影演員,發(fā)表電影理論,有的譯自蘇聯(lián)。幾首風行一時的電影歌曲《義勇軍進行曲》、《鐵蹄下的歌女》、《西洋鏡歌》就是在《電通》發(fā)表的。它用大幅照片介紹王人美、陳波兒、袁牧之、趙丹、金山、王瑩這些最受觀眾歡迎的演員。聶耳在日本遇難,《電通》出了一期專號,發(fā)表聶耳遺作,《打長江》一歌就刊登于《電通》。這一期《電通》刊登施誼、呂驥所作的《聶耳挽歌》,我和沙老師唱這首歌,唱到“風在呼,海在嘯,浪在相招。當夜在深宵,月在長空照,少年的朋友,投入了海洋的懷抱”,我們流下了熱淚。
一九七○年在湖北成寧文化部“五七干?!保液退就交勖粼?jīng)在一起回憶《電通》雜志。他是當年電通公司主要負責人。我們認為《電通》壽命雖然不長,卻是研究中國左翼電影的重要參考資料,頗有文獻價值。
一九七二年我從“牛棚”解放出來,去到上??赐吓笥?。在福州路上海書店見到在那里擔任經(jīng)理的畢青和丁之翔,我請他們帶我到書庫看看,在一堆舊期刊下面,看到露出畫報的一角。我說是《電通》,畢青一口咬牢說“不是”,因為公安部門有規(guī)定《電通》一律上繳,早已絕跡。我要他抽出來看,果然是《電通》,畢青十分意外。我請他將《電通》連同其他一些舊期刊賣給我,他猶豫了一下,賣給了我,十三本《電通》,只賣十塊錢。
“七一五反革命事件”就發(fā)生在上海書店?!拔母铩鼻吧虾3霭婢钟行┴撠熑顺T谏虾陝趧?,有一次辦公室主任游云也去勞動,見到《電通》雜志上登有江青照片,想借用一下。丁之翔寫了一張借條,請庫房將全套《電通》借給他。為慎重起見,打了一個電話請示出版局負責人。這位負責人講不可借出,就說庫房有規(guī)定。此事就這樣完結(jié)了。不料“文革”中管庫房的人說這套雜志未歸還,就在“七一五”這天。進駐上海書店的解放軍工宣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開大會,要丁之翔下跪向毛主席請罪交代罪行。會后。聽說在書店里找到了這份雜志,可是偏偏又說不是這一份,要丁之翔繼續(xù)交代。丁之翔夫婦被送進“抗大學習班”,留下三個孩子在家里。游云為此也被關(guān)了二年半,放出來不久即逝世了。
為什么《電通》雜志會讓人吃足苦頭?難道江青做過演員見不得人?聽說有人平日閑談?wù)f江青就是在上海演過戲的藍蘋就遭了殃。最近我又翻看《電通》,見其中有一張劇照,藍蘋身穿軍服。頭戴青天白日黨徽的帽子。試想“文革”期間若在誰家抄出一張你身穿國民黨軍服頭戴黨徽的照片,其后果如何?無怪乎這張劇照連同《電通》雜志務(wù)必徹底消滅。
以上即為“《電通》畫報一案”。一本電影雜志,竟然扯上反革命,真是匪夷所思,貽笑后世。《水》之歌
七十年前,蘇州城內(nèi)九如巷張家十姐弟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寧和辦了個叫《水》的家庭小刊物。前面四個是女兒,名字都帶“兩條腿”,會嫁人走掉;后面六個是男兒,名字有“寶蓋頭”,都留在家里。
刊物名叫《水》,因為他們喜歡水的德性,正如張家三女婿沈從文說的:
水的德性兼容并包,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侵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jīng)事物,卻也不受它的影響。水的性格似乎特別脆弱,極容易就范。其實,柔弱中有強韌,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無堅不摧。
《水》每月一期,出了二十五期。七十年后,張允和建議繼續(xù)辦下去。今年二月十七日,復(fù)刊號問世。
機不可失。我立即打電話給沈從文夫人張兆和,求她賜贈一份,或者借給我看一看也行。張先生欣然慨允。
復(fù)刊號《水》,約兩萬字,共二十面,全部由原件復(fù)印??坝兄骶幖姘l(fā)行人張允和的一封信——第一號信,建議復(fù)刊的征稿信。信里說:
多少年來我有一個心愿,想寫我們的爸爸張吉友。葉圣陶先生幾次催我寫,寰和五弟也要我寫。我想,不但要寫爸爸的事,還要寫我們一家人的真人真事。這是一個宏大的工程。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我要發(fā)動張吉友一家人。就是我們爸爸的十位子女和他們的配偶來完成,也要他們的子女共同努力來完成。
首先,大家都來寫我爸爸的回憶錄。其次,寫自己,寫配偶,寫子女,甚而至于孫子、重孫子都可以。最后,寫在我們家的外人。如教書先生、保姆、門房、廚子等。
我自幼在家塾念古書,最佩服古人司馬遷。我想用司馬遷的體裁,寫一篇叫《保姆列傳》。
信的后面,附印了她寫的三篇樣品:寫自己的《本來沒有我》,寫爸爸的《看不見的背影》,寫四妹充和的《王覺悟鬧學》。
復(fù)刊號的目錄如下:
復(fù)刊詞從文、允和
啟蒙教育家張冀牖余心政
一封電報和最后的眼淚張允和
《從文家書》后記張兆和
張宗和日記摘錄
附錄
張?zhí)@青手書
張冀牖詩詞、壽周企言手書
張冀牖詞送周有光遠行
韋均一山水畫送有光、允和赴美
張充和詞《望江南》
集詩書畫,琳瑯滿目,讀手書,如聞墨香,如見其人。
收到《水》,我給允和先生寫了封信,說《水》的復(fù)刊,乃“本世紀一大奇跡,可喜可賀”!附去十五元作為一二兩期的定費(其實只是復(fù)印費),請接受我做它的“長期訂戶”。
隔了兩天,允和先生來信,搬出家規(guī):
我們的《水》只接受十家姐弟的捐款;我們的《水》學我們爸爸張冀牖辦樂益女中不收捐款的作風;我們的《水》只能是贈送知己朋友的小小刊物。因此,您寄來十五元,原璧歸還。否則,我將受姐弟們的譴責!
“本世紀一大奇跡”,您太夸獎了,我們受之有愧。
十姐弟至今健在的還有八位,年齡七十到九十,八位老人尚有豪興繼續(xù)辦家庭刊物,豈非奇跡!不為名,不為利,起碼得給個“老有所為”獎。
小時候,我同五位堂兄弟也辦過一份手抄的家庭刊物。至今還記得是用一種銀墨印的原稿紙抄寫的。六個人還各自取一筆名,想當作家過把癮。一晃也快六十年了,幾位堂兄,或亡故。或離散,不能像張家,還能圓復(fù)刊夢。
我不知道現(xiàn)有多少家庭刊物?家庭刊物,這
里大概不會有壯青宏論,不過是談家常,敘家史,甚至油鹽柴米,雞毛蒜皮。然而,感情卻是真摯的,涓涓細流,點點清水,不是假大空。從一篇《保姆列傳》,或許可以見到人性之善,人情之美。退休養(yǎng)老,打麻將打保齡球,養(yǎng)花養(yǎng)鳥,愛好不同,悉聽尊便??捎袕埣夷菢愚k家庭刊物,既自娛延年益壽,又教育子孫陶冶情操,詩書傳家久的?
在石頭城里宣傳馬克思
——《中央日報》《資本論》廣告事件
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資本論》中譯本的出版、發(fā)行,經(jīng)歷過種種波折。這里講的是一九四七年在南京中央日報刊登《資本論》廣告的事件。
抗戰(zhàn)期間,讀書出版社由上海遷往武漢,又撤退到重慶。沙坪壩有家書店,老板陳汝言常來進貨,成為讀書出版社的好朋友。他不同于一般書商,思想比較進步,政治傾向明顯,是生活書店、讀書出版社、新知書店出版的書刊的熱心推銷者。這在當時,是要承擔一點風險的。他的人緣好,善于應(yīng)付,書店也就沒有什么問題。
抗戰(zhàn)勝利后,陳汝言回到南京開辦正風圖書公司,并在上海設(shè)立辦事處;除了賣書,還兼營出版。一次他到上海讀書出版社進貨,正好《資本論》重印出版,向讀者發(fā)售預(yù)訂,就和陳汝言商量,請正風圖書公司擔任南京特約預(yù)訂處。陳汝言同意。讀書出版社又和他商量,在南京報紙上刊登廣告,而且是在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刊登廣告。這對于陳汝言,是一個難題?!吨醒肴請蟆肥鞘車顸h中央宣傳部控制的,談何容易。
讀書出版社經(jīng)理黃洛峰告訴陳汝言,廣告屬于商業(yè)性質(zhì),國民黨檢查官一般不會注意廣告。陳汝盲和讀書出版社一向相處甚好,彼此信任,他毅然接受這一托付。黃洛峰同他研究如何減少環(huán)節(jié),拿廣告稿去刊登,勢必要通過劃樣、排版、校對等一系列工序,這樣環(huán)節(jié)一多,容易引起國民黨的注意??梢韵劝褟V告排好,打一張紙型。到報館訂好廣告位置。凌晨三時左右臨開印前把紙型送去,趕上澆版開印。
當時,即由范用設(shè)計廣告稿,交陳汝言帶回南京找一家印刷廠排版,打紙型。
黃洛峰一再叮囑陳汝言,千萬要小心,見機行事,切不可冒失。當時,交給陳汝言六十萬元法幣付廣告費。
陳汝言回到南京后,反復(fù)思考了幾天,最后決定打電話給過去認識的《中央日報》廣告部的一位職員,約他到家里來商量,試探一下他能否幫助。那位廣告部的人員說,《中央日報》從來不登這類書籍廣告。陳汝言說,這是學術(shù)著作,歐美一些國家都是出版的。這樣。終于談定了。陳汝盲把廣告紙交給了他。并要求他盡可能刊登在第一版報頭旁邊。
事情似乎辦得很順利。但陳汝言心里還是忐忑不安?!吨醒肴請蟆肥菄顸h的櫥窗,果真登出了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廣告,其后果會怎樣呢?
陳汝言回到家中,告訴了妻子,讓她思想上有所準備,并且把書信等等做了一番清理,然后離開家,到一位親戚那里借宿,但徹夜未曾合眼。
第二天清早,陳汝言到《中央日報》社,遠遠地看到報販蹲在人行道上數(shù)報紙,他過去溜了一眼,看見《資本論》廣告十分醒目,非常興奮。隨即買了兩份,去車站購票去上海。讀書出版社黃洛峰見到他,緊緊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你!這件事干得很漂亮?!比缓箨P(guān)照他暫時不要回南京。
就這樣,這一2寸×7寸的大幅廣告。“卡爾·馬克斯(思)”、“資本論”、“世界偉大名著”、“人類思想的光輝的結(jié)晶”、“政治經(jīng)濟學”這些用大號字排印的詞語出現(xiàn)在國民黨中央機關(guān)報上,立即在國民黨內(nèi)部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蔣介石看到這天的報紙,勃然大怒,下令追回全部報紙,可是為時已晚,報紙已發(fā)到讀者手里。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奉命打電話給中央日報社長馬星野查究此事。“反共大炮”龔德柏,在《救國日報》發(fā)表題為《中央日報竟為共黨張目》的社論,氣急敗壞地叫囂“這在國民黨的聲譽方面和心理方面招致了不可補償?shù)膿p失”。要國民黨中宣部長彭學彭引咎辭職,“以謝蔣總裁”。
其時,國民黨胡宗南部隊正瘋狂向陜甘寧邊區(qū)進攻。五路大軍逼向延安。反對內(nèi)戰(zhàn)的人民看到這幅廣告,無不感到新奇而歡欣。有人戲擬了如下一副對聯(lián):
黃洛峰絕妙設(shè)計石頭城一彈中的
胡宗南大軍壓境陜甘寧四面撲空
(選自《泥土腳印》/范用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