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鳴
古人選美比腳丫
選美,不管招牌怎樣打,有多少華麗甚至道德化的由頭。歸根結(jié)底,是要秀出女人的容貌和身體,越是男人感興趣的部分,越是講究。其實中國的古人也是如此。只是,在纏足的時代,對于中國男人,尤其是那些有頭有臉的男人來說,女人最有吸引力、最性感的部分,既不是臉蛋,也不是今天所謂的三圍。而是一雙蓮足,即小腳。
用晚明風(fēng)流才子李漁的話來說,撫摩一雙可意的小腳,“覺倚翠偎紅之樂,未有過于此者?!睙o論翠還是紅。都抵不上一雙小腳。在民國間,小腳文化和逸事集大成的《采菲錄》上,有人將男人把玩小腳,分成用耳、用眼、用鼻、用口、用手、用足、用肩、用身體。那時節(jié),男人逛窯子,首先奔的就是妓女的小腳,清代所謂出名妓的地方,一個大同,一個陜州,名頭之所以響,關(guān)鍵在于這兩個地方妓女腳小,而且“柔若無骨”。稍微像點樣的人家娶媳婦,遣媒問親,首先看女方的一雙腳,腳大了。任臉蛋再好,三圍再合比例,也嫁不到個好人家。
因此,古人的選美,是比腳,所謂賽足會,又叫曬足會、晾足會、蓮足會等等,不一而足。這種比賽,據(jù)說在明代正德年間——就是那個游龍戲風(fēng)的明武宗在位的年代——就有了,以山西和直隸兩地最盛?;蛄铝蛟?jié),廟會、集市之上,士女云集,或圍坐于空場,頭上蒙著蓋頭,或坐于車中,或在家里坐在門首,總之,眾美女的臉可以不給人看。但都要把自己的尊足亮出來(當(dāng)然穿著鞋襪)。供游人點品、評題。最后,由看夠了小腳的眾男人民主商議,定出狀元、榜眼、探花,優(yōu)勝者,從此名傳遐邇,如果未嫁,那么肯定身價百倍,媒婆盈門。不過。據(jù)李漁講。經(jīng)過他朋友的親自體驗,還是山西的美女,確切說是山西的小腳,要勝于直隸,“晉優(yōu)于燕趙”,多少有點令我們的河北人感到氣悶。
過去的賽腳會,每每使得當(dāng)?shù)氐睦p足之風(fēng)愈演愈烈,越來越畸形。在街談巷議的嘁嘁喳喳中,即便是鄉(xiāng)下農(nóng)民,也越來越在乎女人的腳,寧可娶來媳婦干不動活,也非小腳不可。天下父母,即使心痛女兒。也得逼女兒纏足,所謂痛女不痛腳。痛腳,意味著害了女兒一輩子。南方的婦女,不纏足者還有生存余地,而在這些地方,只要是女孩。就都難以幸免。賽腳會的背景音。是千百萬女童纏足時的慘叫聲。
西方的選美。是“二戰(zhàn)”以后的事情,而中國這種事,歷史可以追溯到在明朝中葉。到了清朝,不僅有面向良家婦女的賽腳會,而且還有了針對妓女的“花國選舉”,不唯品足,而且評參賽者的才藝。當(dāng)年看賽和參賽的。都一樣踴躍,一點也不讓今日之靚男俊女、看客閑人。因此,追根溯源,選美本是“國粹”,咱自家的東西。別的不管,就這點事。本是洋人學(xué)咱們,不是咱學(xué)他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能給今日民族主義的斗士添點民族自豪感。
誠然,以今天的立場來看,我們過去的選美,一大群男人圍著被裹在長長的裹腳布里、腳趾折斷、畸形了的小腳,蜂簇蝶繞,如癡若狂,入神之處,還搖頭晃腦,文思泉涌,未免有點變態(tài)。但是。我們要清楚,今日這種感覺,其實是洋人多年灌輸?shù)慕Y(jié)果。多年的歐風(fēng)東漸,也伴隨著西俗東來,人家是勝利者。咱不得不服。結(jié)果一來二去。我們就從欣賞小腳,變成了喜歡豐乳肥臀,乃至女人的大嘴。其實,在本質(zhì)上,低頭流著口水看小腳,跟仰頭流著口水看T臺上穿著比基尼的女郎,沒什么不同。
選美無論古今,說到底。都是男權(quán)話語下的一種特殊的商業(yè)運作、市場消費,女性作為被消費的對象。在這個熱鬧中,固然樂在其中者大有人在,但只要進入這個消費過程,女性作為人的屬性,就已經(jīng)淡漠了,成為一種可以給操辦者帶來好處的“物”。官家大戲場
中國人喜歡戲,不唯看,而且喜歡自己演。太平天國興起。天下大亂,“不知有幾人稱王幾人稱帝”。稱王稱帝的人,經(jīng)常搶戲班子的戲衣,袍笏登場,就在戲臺上“登基”,除了沒有唱,跟唱戲沒有多少分別。義和團的好漢。喜歡上法。上了法之后,就宣稱自己是什么什么神仙附體。一附體。人的戲腔就出來了,說起話來,宛如京戲的道白。
不過,真愛演戲的。還要數(shù)官家的人。中共早期黨員宣俠父,到了西北之后,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些縣官,不戴禮帽,也不穿袍褂,更不著中山裝,偏偏喜歡穿戲裝,文靜的扮戲里的大官,頭戴烏紗,豪氣的則頭戴英雄結(jié),足蹬厚底皂靴,每天上堂審案,說話拿腔作調(diào),感到很好奇。其實,官員們這樣的做派已經(jīng)很有傳統(tǒng)了,只是在皇帝還在的時候,礙于體制,不敢把戲裝穿上,但行事,舉手投足,一不留神,就成了京劇對白了:一個道大人容稟,一個說有話請當(dāng)面講,讓人分不清是在戲臺還是衙門。
官場的戲,不僅演給官場人看,習(xí)慣了。連外國人來了也要演。清朝大部分時候?qū)嵭墟i國政策。真正的洋人來的不多,多數(shù)時候只開放廣州一口,而且設(shè)立十三行,不僅包辦交易,而且把前來交易的洋人圈起來。不許他們跟當(dāng)?shù)匕傩沼兴佑|。當(dāng)然,跟所有官府禁令一樣,圈禁洋人的禁令,是沒有人執(zhí)行的。認真執(zhí)行的時候也有,那就是朝廷的欽差來的時候。一般來說,不僅理論上百姓不能見洋人(當(dāng)時叫番鬼)。連官員也不能見,洋人有事跟官府交涉。則通過十三行轉(zhuǎn)達。
但是,有什么能擋得住官員們的好奇心呢?于是,只要洋人來,官員都會馬上接見,不僅見。而且還會笑納洋人遞上的雪茄、煙鼻煙什么的,然后便假作嚴厲地呵斥衛(wèi)兵。為什么要把洋人放進來?拉下去打二十!于是很痛快地把洋人放進來的衛(wèi)兵,被拉了下去,二十板子都打在了地上,響是很響。但衛(wèi)兵的屁股一點事沒有。洋人看完了戲,大模大樣地告辭。
那個時候,同樣在廣州,最熱鬧的戲,是官府和洋人一起演的。這已經(jīng)到了19世紀,洋人為了彌補貿(mào)易入超。開始把鴉片一船船地運來,走私賣給禁不起誘惑的中國人。中國的官員很聰明,很快就知道鴉片這東西到底是什么貨色。于是。來自官府的禁煙禁令雖然不夠及時,還是一次次地發(fā)布了。同樣,禁令在附帶巨大賄賂的走私面前,變成了廢紙。不。是戲單——官府的巡查船跟走私的飛剪船之間,一出出地演戲。飛剪船在前面從從容容地走,巡查船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追,還不時地放幾聲空炮助助興。追到伶仃洋之外。觀眾看不到了。兩邊湊在一起談?wù)劊俅詈竽昧撕锰幾呷恕?/p>
演戲之所以稱之為演戲,是因為要演、要做。言外之意,跟人們?nèi)粘_^日子不一樣。專業(yè)的唱念做打需要訓(xùn)練,非專業(yè)的,也要模仿,裝模作樣。平常官家人做戲,是因為必須以假面示人,不裝著點不行。關(guān)鍵時刻,玩起政務(wù)來,宛如演戲。那是為了給人看的。杖責(zé)放洋人進來的衛(wèi)兵。意思是告訴人們??矗皇俏疫`反禁令見洋人,是衛(wèi)兵放進來的。而且我也為此責(zé)罰了他。而在水上上演捉放曹。無非是告訴人們,瞧,我在執(zhí)行禁煙命令,多賣力,追了這么遠。
演戲和看戲的,除了極個別特別投入者外。一般都不會把這事太當(dāng)真,因為都知道這是娛樂。即便上級來檢查。大家都是中國人。自然知道
戲是怎么回事,看穿了,一般也不會那么不識趣。非得刻意說破。
戲的妙處就在這里。你說它是假吧。人家畢竟做了;你說它是真吧,又全是裝出來的。戲雖然不是真的,但畢竟有人在演。即使是模仿,也有幾分影子在,只要上面不較真,離遠點看,大概也就算是有那么個樣子了。大家都可以交差。官家的事,真做,累,而且未必討好;一點不做,又對不起上面。因此。做戲就成了最佳選擇。就這樣,一百年一百年地過去,官家的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一茬一茬地演下去、做下去,到今天好像也沒有盡期。
明君的昏事
如果某個皇帝被視為明君,那可了不得,千秋萬代大家都說好。明君之中,唐太宗李世民要算是頂尖中的頂尖。屬于人見人夸的主兒。當(dāng)然,人們都知道這個主兒曾經(jīng)發(fā)動玄武門之變,殺了法定的太子和另一個兄弟。逼得老爹提前交權(quán)。這點不光彩的事,無論后世史家怎么遮掩涂抹,都無法弄干凈。但是不要緊,中國人對于明君的要求,主要不是道德怎樣,關(guān)鍵是要有本事,有文治武功。從自家兄弟手里奪權(quán),固然心狠手辣。但抹去道德色彩,也算是有本事的一種表現(xiàn)。某些“超級粉絲”級史學(xué)家和作家。還會把屎盆子倒扣在建成和元吉這兩個李世民的倒霉兄弟頭上。
不過,李世民這個明君,也辦過無論從道德上還是從權(quán)謀上都不怎么樣的事,差點犯了低級錯誤。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回,李世民出外游幸,一個官人還京。途中歇息于川縣的官舍,大概就是所謂的驛站這種地方。雖然我要講的這件事,李世民辦得很糗,但你不能不佩服初唐時候的開放,皇帝官里的宮人,居然可以自己在外面走動,而且很可能是夜不歸宿。而李世民的子孫們,遠沒有這樣大度,宮女們被緊鎖深宮,只好在紅葉上題詩。發(fā)泄情感,流出御溝,被才子發(fā)現(xiàn),成就一段哀怨的佳話。話說這宮人歇息在縣里,主事的地方官(史書里沒說到底是縣令還是驛丞),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上房給她居住,然而,右仆射李靖和侍中王趕巧隨后也到了。這兩位,一個是門下省的首長(侍中),一個是尚書省的首長(尚書令是正的,右仆射為副,但唐代尚書省長官常缺)。唐制中三王省長官并為宰相,屬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加上李靖又是跟著李世民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功臣,地方官自然恭敬有加。馬上把宮人的房間倒出來,讓這兩位宰相住。
宮人回去之后,估計在李世民耳邊吹了枕邊風(fēng),此事,《舊唐書》說是宮人,但《新唐書》稱宮人為官御,看起來不是一般伺候人的宮女,屬于皇帝最低一層次的嬪妃,八十一御妻中的一個,有機會跟皇帝有肌膚之親的。自古英雄都難過美人關(guān),唐太宗李世民屬于特別愛好美人的那種英雄,好色的事跡其實不讓隋煬帝,只是他的好色,一般不會妨礙國事??墒牵@回有點不同。不知是這位宮御特別受寵,還是那幾天李世民有點不順氣,反正聽了他的官御給李靖他們騰地方的事,他生氣了,說:天下威福的權(quán)柄,豈能由李靖他們說了算。怎么敢輕視我的宮人?要問川縣的官員和李靖等人的罪。
幸好,當(dāng)時魏征知道了這個消息,馬上提醒李世民說,李靖等人是你的心腹大患,而宮人不過是在宮里灑掃庭除的(故意貶低宮御,給皇帝一個臺階下),而且按制度,李靖他們走到哪里,地方官理應(yīng)招待,而對宮人則供給食宿即可。如果你因此而問這些人的罪,恐怕天下人都會被嚇倒了(駭人聽聞)。
為了一個宮人騰房間的小事,治宰相之罪,而且其中還有出名的大功臣,于道德上講是重色輕臣,于情勢上則是不知利害,一點謀略也無,屬于歷史上標準的昏君做派。要是沒有魏征,我們的一代明君,糗大了。
幸好,一向從諫如流的店太宗李世民,聽了魏征的話,沒有收拾李靖。而這個故事留在魏征的傳記里,成為這個諫臣的光輝事跡,流傳下來。只是,凡是臣子,尤其是愛提批評意見的臣子的事跡,于皇帝臉上往往不那么光彩。無怪乎魏征死后,李世民聽說魏征曾經(jīng)把他自己的凈諫語錄抄給了史官。很是不高興,下令把親筆為魏征題寫的碑下令推倒,魏征的后代從此式微??上?,那時的皇帝,心思還不夠致密,也不大會摘文字獄,屁股上的屎最終還是沒有擦干凈。
歷史上,凡是碰到這樣的事,而樂于攔能攔得住。而且不會因此掉腦袋的,又非常稀少,世上畢竟只有一個魏征。
(選自《姑妄集》/張鳴著/陵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