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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鳥朝鳳

2009-07-02 08:51肖江虹
當代 2009年2期
關鍵詞:師娘師兄嗩吶

肖江虹

索引

【詞目】 百鳥朝鳳

【發(fā)音】 bǎi niǎo cháo fènɡ

【釋義】 朝:朝見;鳳:鳳凰,古代傳說中的鳥王。舊時喻指君主圣明而天下依附,后也比喻德高望重者眾望所歸。

【出處】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九百一十五卷引《唐書》:“海州言鳳見于城上,群鳥數(shù)百隨之,東北飛向蒼梧山?!?/p>

1

過了河,父親再一次告誡我,說不管師傅問什么,都要順著他,知道嗎?我點點頭。父親蹲下來給我整了整衣衫,我的對襟短衫是母親兩個月前就做好的,為了讓我穿上去看起來老成一些,還特地選了藏青色。直到今天離開家時,母親才把新衣服給我換上。衣服上身后,父親不滿意,蹙著眉說還是沒蓋住那股子嫩臭味兒??雌饋聿厍嗌亩躺啦]有拉長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日子。畢竟我才十一歲,這個年齡不比衣服,過過水就能縮短或抻長的。

一大早被母親從床上掀下來的時候,還看見她一臉的怒氣,她對我睡懶覺的習慣深惡痛絕??膳R了出門,母親的眼神里卻布滿了希冀、不舍,還有無奈。父親則決絕得多,他的理想就是讓我做個嗩吶匠。我們水莊是沒有嗩吶匠的,遇上紅白喜事,都要從外莊請,從外莊請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恰好遇上人家有預約,那水莊的紅白喜事就冷清了。沒有了那股子活泛勁頭,主人面子上過不去,客人也會覺得少了點什么。所以被請來的嗩吶匠在水莊都會得到極好的禮遇,煙酒茶是一刻不能斷的,還得開小灶。離開那天,主人會把請來的嗩吶匠送出二里多地,臨別了還會奉上一點樂師錢,數(shù)量不多,但那是主人的心意。推辭一番是難免的,但最后還是要收下的。大家都明白這是規(guī)矩,給錢是規(guī)矩,收錢是規(guī)矩,連推辭都是規(guī)矩的一部分。

聽母親說,父親想讓我做一名嗩吶匠其實并不完全為了錢。父親年輕時也想做一名嗩吶匠,可拜了好多個師傅,人家就不收,把方圓百里的嗩吶匠師傅都拜遍了,還是沒有吹上一天的嗩吶。人家?guī)煾刚f了,父親這人鬼精鬼精的,不是吹嗩吶的料。許多年過去了,本以為時間已經讓父親的理想早就像深秋的落葉腐化成泥了,可事實并不是這樣。自我懂事起,我就發(fā)現(xiàn)父親看我的眼神變得怪怪的,像蹲在狗肉湯鍋邊的餓癆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有一次,我的老師在水莊的木橋上遇見了父親和我,他情緒激動地給父親反映,說我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數(shù)學考試從來沒有超過三十分。我當時就羞愧地低下了頭,想接下來理所當然地有一場暴風驟雨。老師說完了,父親點點頭,很大度地揮揮手說三十分已經不錯了。然后牽起我走了。走到橋下,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可憐的一頭霧水的教書匠,嘿嘿干笑了兩聲,教書先生哪里知道,水莊的游本盛對他兒子有更高遠的打算。

我確實不喜歡念書,我們水莊大部分娃子和我一樣不喜歡念書,剛開始還行,漸漸地就冷了。主要是聽不懂,比如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自己都沒有一個準,今天給我們一個答案,明天一早站在教室里又小聲地宣布,說同學們昨天我回去在火塘邊想了一宿,覺得昨天那個題目的答案有鬼,不正確,所以嚇得一夜都沒睡安穩(wěn),今天特地給大家糾正。我們就笑一回,后來又聽說數(shù)學老師其實也只是個小學畢業(yè)的,更有甚者說他根本連小學都沒有讀畢業(yè)。我們就無可奈何地生出一些鄙夷來。鄙夷的方式就是不上課,漫山遍野去瘋。

我不喜歡念書,可我也不喜歡做嗩吶匠,我也說不清為什么不喜歡做嗩吶匠,可能是從小到大總聽見父親在耳邊灌輸嗩吶匠的種種好,聽得多了,也膩了,就厭惡了。而且我斷定,我的父親之所以希望我成為一個吹嗩吶的,目的就是圖那幾個樂師錢。

2

翻過大陰山,就能看見土莊了。那就是我未曾謀面的師傅的家。我們這一帶有五個莊子,分別叫金莊、木莊、火莊、土莊,再加上我們水莊,構成了一個大鎮(zhèn)。按理這個鎮(zhèn)子該叫五行鎮(zhèn)才對的,可它卻叫無雙鎮(zhèn)。未來師傅的宅子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翠綠掩映下的一棟土墻房。我曾經從爺爺?shù)呐f箱子里翻出一本繡像《三國演義》,里面有一幅畫,叫三顧茅廬的,眼前的這個場景就和那幅畫差不多。通往土墻房的路一溜的坦途,可父親卻發(fā)出吭哧吭哧的喘氣聲,他額頭上還有針尖大小的汗珠兒,兩個拳頭緊緊地握著。我看了他一眼,父親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想我定是把他的緊張看破了,于是他就露出一個自嘲的訕笑。

面子有些掛不住的父親就轉移話題。福地??!父親說,你看,左青龍,右白虎,后朱雀,前玄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我想笑,可沒敢笑出來。父親是不識風水的,連引述有關風水的俗語都弄錯了。這幾句我也是聽水莊的風水先生說過,不過人家說的是前朱雀,后玄武。我想父親真的是太緊張了,他怕自己小時候的悲劇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我頓時有了一些報復的快感,想師傅要是看不上我就好了,最好是出門了,還是遠門,一年半年的都回不來。

看見我左搖右晃的二流子步伐,父親在身后焦急地吼,天殺的,你有點正形好不好!師傅看見了那還了得。

父親的運氣比想象的要好,土莊名聲最顯赫的嗩吶匠今天正好在家。

我未來師傅的面皮很黑,又穿了一件黑袍子,這樣就成了一截成色上好的木炭。他從屋子里踱出來的時候燃了一袋旱煙,煙火吱吱地亂炸。我很緊張,怕那點星火把他自己給點燃了。他大約是看出了我的焦慮,就抬起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把鞋底對著天空,將那半鍋子剩煙杵滅了。做這樣一個難度很大的動作只是為了杵滅一鍋煙火,看來我未來的師傅真是一個不簡單的人。

焦師傅,我叫游本盛,這是我兒子游天鳴,打鳴的鳴,不是明白的明。父親弓著腰,踩著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臉漢子跑過去,跑的過程中又慌不迭地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煙,眼睛還一直對著一張黑臉行注目禮??蓱z的父親在六七步路的距離里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他又缺乏應有的鎮(zhèn)定,這樣先是左腳和右腳打了架,接著身體就筆直地向前仆倒,跌了一嘴的泥,香煙也脫手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降落在院子邊的一個水坑里。我的心一緊,趕忙過去把父親扶起來,父親甩開我扶他的手,說扶我干什么?快去給師傅磕頭??!我沒有聽父親的,畢竟我認識父親的時間比認識師傅的時間要長,于情于理都該照看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水莊漢子。主意打定,我仍然不屈不撓地挽著父親的手臂,我抬起頭,父親的額頭上有新鮮的創(chuàng)口,殷紅的血珠正爭先恐后地滲出來,我一陣心酸,眼淚就下來了。

師傅擺擺手,說磕頭?磕什么頭?他為什么要給我磕頭?這個頭不是誰都能磕的。

父親啞然,很難堪地從水坑里撿起香煙,抽出一支來,香煙身體暴漲,還濕答答地落著淚。

這?父親伸出捏著香煙的手為難地說。

屋檐下的揚了揚手里的煙鍋子說,我抽這個。

我、父親,還有我未來的黑臉師傅,三個人就僵立著,誰都不說話,主要是不知道說什么。還是屋檐下的木炭坦然,不管怎么說這始終是他的地盤,所以他的面目始終都處于一種松弛的狀態(tài),他看了看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他肯定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我也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太陽像個剛煎好的雞蛋,有些耀眼,我未來的師傅就用手做了一個涼棚,看了一會兒太陽,又緩慢地填了一鍋煙,把煙點燃后,他終于開口了。

哪個莊子的?他問話的時候既不看我,也不看父親,但父親對他的傲慢卻欣喜如狂。父親往前走了兩步,說水莊的,是游叔華介紹過來的。父親把游叔華三個字做了相當夸張的重音處理。游叔華是我的堂伯,同時也是我們水莊的村長。

我聽見嗩吶匠的鼻子里有一聲細微的響動,像鼻腔里爬出來一個毛毛蟲。他繼續(xù)低頭吸煙,仿佛沒有聽見父親的話。看見游村長的名號沒有收到想象中的震撼力,父親就沮喪了。

多大了?嗩吶匠又問。

我的嘴唇動了動,剛想開口,父親的聲音就響箭般地激射過來:十三歲。比我準備說的多出了兩歲。怕嗩吶匠不相信,父親還做了補充:這個月十一就十三歲滿滿的了。

嗩吶匠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十三是個坎。嗩吶匠說。

知道知道。父親答。

這娃看起來不像十三的啊。嗩吶匠的眼睛很厲害。

這狗東西是個娃娃臉,自十歲過來就這樣兒,不見熟。

嗯!嗩吶匠點了點頭??匆妴顓冉潮砹藨B(tài),父親的眉毛驟然上揚,他跑到屋檐下戰(zhàn)戰(zhàn)抖抖地問:您老答應了?

哼!還早著呢!

我原本以為做個嗩吶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拜個師,學兩段調兒,就算成了,可照眼下的情形來看,道道還真不少呢。

院子里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盛滿水的水瓢,水瓢是個一分為二的大號葫蘆。嗩吶匠遞給我一根一尺來長的蘆葦稈,我云里霧里地接過蘆葦稈,不知道嗩吶匠到底什么用意。

用蘆葦稈一口氣把水瓢里的水吸干,不準換氣。我未來的師傅態(tài)度嚴肅地對我說。

我看了看父親,父親對著我一個勁地點頭,牙咬得緊緊的,他的鼓勵顯得格外的艱苦卓絕。

我把蘆葦稈伸進水里,又看了看他們兩個人,嗩吶匠的眼神和父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然而平靜,像我面前的這瓢水。

我提了提氣,低頭把蘆葦稈含住,然后一閉眼,腮幫子一緊,一股清涼頓時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嚨。我睜開眼,看見瓢里的水正急速地消退,開始我還信心滿滿的,等水消退到一半的時候,氣就有些喘不過了,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時候,不光氣上不來,連腦袋也開始發(fā)暈了,胸口也悶得難受,我像就要死了。

快,快,快,不多了。是父親的聲音,像從天外傳來的。

終于,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仰著頭大口地喘氣,我又看見太陽了,是個煎煳的雞蛋。

等太陽重新變成黃色,我聽見父親在央求嗩吶匠。

您老就收下他吧!父親帶著哭腔說。

他氣不足,不是做嗩吶匠的料子。

他氣很足的,真的,平時吼他兩個妹妹的聲音全水莊都能聽見。

嗩吶匠笑笑,不說話了。

這時候我看見父親過來了,他含著眼淚,咬牙切齒地操起桌上的水瓢,劈頭蓋臉地向我猛砸下來。

你個狗日的,連瓢水都吸不干,你還有啥能耐?水瓢正砸在我腦門上,我聽見了骨頭炸裂的聲音。我高喊一聲,仰面倒下,太陽不見了,只有一些紛亂的蛋黃,還打著旋地四處流淌。

怎么樣?他叫的聲音夠大吧?氣足吧?父親的聲音怪怪的,陰森潮濕。

我努力睜開眼,又看見了父親高高揚起的水瓢。

叫??!大聲叫?。「赣H喊。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這樣。我做不成嗩吶匠怎么會令他如此氣急敗壞。

正當我萬分驚懼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只手。

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父親的手腕。

3

好多年后師傅對我說,你知道當初我為什么收你為徒嗎?我說你老人家心善,怕我父親把我給活活打死了。師傅搖頭,說你錯了,我收你為徒是因為你的眼淚。我說什么眼淚?師傅說你父親跌倒后你扶起他后掉的那滴眼淚。

父親走了,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頓時有一種無助的感覺,以往天天看見他,沒覺得他有多重要,被他揍了還會在心里偷偷罵“狗日的游本盛”,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父親原來是極重要的。他就像一棵樹,可以擋風遮雨,等有一天自己離開了這棵大樹,才發(fā)現(xiàn)雨淋在身上是冰濕的,太陽曬在臉上是烤人的。

從此以后,我就是一個人了??粗赣H漸漸變淡變小的背影,我忍不住哭了一場,師傅站在我旁邊,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輕拍了拍,我心里一熱,哭得更厲害了。

晚上吃飯,師傅給我介紹了師娘,師娘很瘦,也黑。走起路來左搖右晃的,像根煮熟的蕎麥面條。師娘話多,飯桌上問了我好多事情,都是關于水莊的,還說她有個親戚就住在我們水莊。和師娘比起來,師傅的話則少了許多,一頓飯時間就說了兩句話,我端碗的時候他說:吃飯。我放碗的時候他又說:吃飽。

吃完飯,我主動把碗刷了。在刷碗的過程中我偷偷探頭看了看坐在堂屋里的師傅和師娘,當時師娘對著我站的位置指指點點,還不住地點頭,臉上也有些不易覺察的笑容。師傅卻不為所動,他只是一個勁地抽煙,噴出來的煙霧也濃,讓我想起在水莊和父親燒山灰的日子。我明白師娘的笑容和我刷碗的行動有關,而我刷碗的行動又和臨出門那晚母親油燈下的嘮叨有關。母親說: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要勤快,眼要尖,要把你那根全是懶肉的尾巴夾好。

刷完碗師娘對我說,她的三個兒子都成家分出去了,家里就他們兩老,所以我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明天就要吹上嗩吶了,有一些興奮,又有一些惶恐,總覺得我的人生不該就這樣拐彎的,我還沒有玩夠,我還是個娃兒,娃兒就該玩的。想起我的伙伴馬兒他們,此刻他們肯定正在水莊的木橋邊抓螢火蟲,把抓來的螢火蟲放進透明的瓶子里,走夜路時可以當馬燈用。

一早,我還在夢里捉螢火蟲,就聽見了兩聲劇烈的咳嗽聲,咳嗽聲是師傅發(fā)出來的,我一驚,知道這是起床的信號。師傅畢竟不是親爹,沒有像父親一樣沖進來掀開被窩照著屁股就一頓猛扇。我想他一定還當我是客人,所以方式也就間接一些。穿上衣服走出門,我先喊了一聲站在屋檐下的師娘,正在淘蠶豆的師娘對我點了點頭。打完一個呵欠我才發(fā)現(xiàn)太陽還在山那頭浴血掙扎,我心里頭就上來了一些怨氣,想這太陽都還沒有出來呢,就得爬起來。在家雖然被父親扇屁股,但那時太陽都老高了啊??匆娢夷樧觳缓每?,師娘說你師傅到河灣去了,你也去吧!

順著師娘指的方向,我看見了土莊的河灣,土莊雖然叫土莊,可河灣卻比水莊的還要大,河岸四周有煙柳,煙柳我們水莊也有,遠遠地看去像團滾圓的煙。煙柳四四方方地抱著一團翠綠的河灣,幾只純白的水鶴在河灣上悠閑地飛來繞去。師傅站在河灘上,靜靜地看著水面,他的身影很孤寂,也渺小。

師傅從河岸邊齊根折來一根蘆葦,去掉頂端的蘆葦須,把足有三尺長的蘆葦稈遞給我,說過去把河里的水吸上來,記住,蘆葦稈只能將將伸到水面。開始我以為這是件極簡單的事情,一吸我才知道沒有那么簡單。我臉也紅了,腿也軟了,小肚子都抽筋了,還是沒能吸上一滴水。我回頭看了看師傅,師傅臉色灰暗,說等你把水吸上來了就可以回家了。

天黑盡了我才回到師傅家,師傅和師娘守著一盞如豆的油燈??次疫M屋來,師娘端給我一碗飯,飯還沒到我手里,師傅說話了。

水吸上來了?

我搖搖頭。

那你回來搓球啊?師傅猛地立起來,把手里的旱煙桿往地上狠狠地一摜。他的臉本來就烏黑,此刻就更黑了。

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個黑臉男人是認真的。

我的晚飯被師傅扒掉了半碗,雖然師娘一直給我說情,說天鳴他爹可是交足了生活費用的,再說娃兒在吃長飯呢!

娃?老子哪個徒弟不是娃過來的?老子當初拜師的時候,三天沒有飯吃呢!

夜晚我躺在床上痛快地哭了一回,哭完了就想父親的絕情,想完父親的絕情又想母親的好。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睡著好像沒多久又聽見了咳嗽聲。我爬起來湊到窗戶邊,發(fā)現(xiàn)山那邊連太陽浴血的跡象都還沒有。

此后十多天,我天天攥著根蘆葦稈在河灘上吸水。有往來的土莊人隔得遠遠地就喊,焦三爺又收新徒弟了。還有的喊,這個娃子能成焦三爺?shù)牡茏?,看來是有些能耐的。我聽見他們的喊聲里有酸溜溜的味道,肯定是自己的娃沒能讓師傅看上。這樣我有了一些信心,就把吸水這個世間最枯燥的活兒有模有樣地干起來。

大約是一個黃昏,我記得那天河灘上的水鶴特別多,沿著水面低低地滑翔,在一片耀眼的綠中拉出一尾又一尾炫目的雪白。我像之前千百次的吸水一樣,一沉腰,一頓足,一提氣,竟然牢牢地咬住了一股冰涼。我把嘴里的水來回渡了渡,又把它輕輕地吐到掌心里,不錯的,我把水吸上來了??粗菩牡囊桓C清澈,我恍若隔世,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心窩子里上下翻滾,喉嚨慢慢就變得硬硬的了。我撒腿瘋了似的向師傅的土墻小屋子跑去,跑到院子里,師傅正坐在屋檐下編葦席。

吸上來了。我一字一頓地說。

本來以為師傅會笑一個,然后點點頭,說這下你可以吹上嗩吶了。但不是這樣的。師傅聽我說完,從腳邊堆積的蘆葦里挑出一根最長的,掐頭去尾遞給我。我把蘆葦稈立起來,比我還要高,我疑惑地看著師傅,師傅依然認真地低頭編著葦席,半晌才抬起頭對我說,去??!繼續(xù)吸。

4

到土莊兩個月零四天,藍玉來了。

藍玉來的頭天晚上,土莊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得床來,看見院子里跪著一個男娃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濕透了,衣褲上沾滿了黃泥。在他的身邊,是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也披著一身的潮濕,他兩只手不停地搓著,眼睛跟著師傅轉。這個時候,我的師傅正在牛圈邊給牛喂草,他大把大把地把青草扔給圈里的牛,還在院子里過來過去的,就是不看院子里的藍玉和他的父親,仿佛院子里的兩個人只是虛幻的存在。我看出了藍玉父子的尷尬,想起自己剛來到這個院子的情景,就有些同情院子里的人。

這個時候,藍玉抬起了頭,向我這邊看了一眼,我給了他一個淺淺的微笑,一臉黃泥的藍玉也笑了,他的笑意很薄很輕,仿佛往湖面上扔了一塊拇指大小的石子起來的一層漣漪。好多年后藍玉還在對我說,他說當時跪在泥水里的他都有了天地崩塌的感覺,他已經打定回家的主意了,不管他的父親同不同意他都準備回家了,就是因為我的那個微笑,他留了下來。

師傅同意收下藍玉是在藍玉的父親兩個膝蓋也重重地跌落在泥地里后。當時師傅正抱著一捆青草往牛圈邊去。那個異樣的聲音至今猶然在耳,我看見藍玉的父親兩腿一屈,接著他面前的泥水被砸得稀爛,咚,一個院子都顫抖起來。師傅回過頭就僵在那里了,然后他說你起來吧,我可以試試他是不是吹嗩吶的料,不行的話,你還得把娃領回去。

和我相比,藍玉的測試多出了好幾項內容。除了吸水,還有吹雞毛,師傅把一片雞毛扔到天上,要藍玉用嘴把雞毛留在空中,一袋煙的工夫不能掉到地面。還有就是打靶,含上一口水,對著桌上的木牌,在四步外的距離用嘴里的水把木牌射倒。我很為藍玉擔心,因為我連一瓢水也是吸不完的。

藍玉輕描淡寫地就完成了測試,不僅我驚訝,連師傅都有些驚訝了。雖然他把這種驚訝包裹得很嚴實,當藍玉把桌上的木牌射倒后,他的兩條眉毛很迅速地彼此湊了湊,眉間也多出來一條窄而深的溝壑。我至今都承認,我的師弟藍玉天分比我要高得多。

藍玉留下來了,和我睡一張床。師傅還鄭重地把我介紹給了藍玉,說這是你師兄,師兄師弟,就要像親兄弟一樣的,懂不懂?藍玉點了點頭,我也點了點頭。

晚上藍玉在床上問我,吹嗩吶好玩嗎?我說不知道,藍玉驚訝地翻起來說你怎么會不知道呢?你不是都來兩個月了嗎?我說我還沒吹上一天的嗩吶呢!那你在干啥?藍玉問。喝水,喝河灣的水。我答。

打藍玉來后,土莊的河灣邊吸水的娃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土莊人從河灣過就大聲說焦三爺又收徒弟了,焦家嗩吶班人強馬壯了。

在我們吸水的這段日子里,師傅和他的嗩吶班共出了十多趟門。整個無雙鎮(zhèn)都跑遍了。我和藍玉還認識了焦家嗩吶班的師兄們。我的大師兄年紀和我父親差不多,師傅讓我和藍玉叫他大師兄,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是個滿臉胡須的大人。我們怯怯地喊罷,大師兄摸摸我們的腦袋,然后看著師傅笑笑。師傅說磨磨都能出來。大師兄又笑一回,他笑的時候嘴咧得很大,胡子滿臉跑,他把嗩吶湊到嘴里,嗩吶的葦哨和銅圍圈就不見了。

接活后出門的前一晚,焦家班照例要吹一場的。院子里擺上一張桌子,桌子上有師娘煮好的苦丁茶和炸好的黃豆。師傅和他的徒弟們散坐在院子里,大家先聊一些家常。聊家常的時候有一個人聲音最大,說話像打雷,他是我的二師兄。據(jù)師娘講,二師兄是師傅最滿意的徒弟,天分好,也刻苦,特別擅長吹喪調,能在靈堂把一屋子人吹得流眼抹淚。聊一陣子天,師傅就咳嗽兩聲,眾人會意,各自從布袋子里抽出嗩吶,第一步是調音,看看嗩吶音調對不對;然后師傅起調,如果接的是紅事,就吹喜調,喜調節(jié)奏快,輕飄飄地在院子里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喪調,喪調慢,仿佛潑灑在地上的黏稠的米湯,等到師傅獨奏的那一段,我和藍玉眼窩子都有了一窩水。

無雙鎮(zhèn)大部分人家接嗩吶都是四臺,所謂四臺,就是只有四個嗩吶手合奏;比四臺講究的是八臺,八臺除了四個嗩吶手,還有一個鼓手、一個缽手、一個鑼手、一個鈔手。八臺不僅場面大,奏起來也氣勢非凡。師娘告訴我,如果練的是八臺,土莊的人都會來,聚在院子里,屏聲靜氣地聽完才散去。畢竟八臺一是難度大,二是價錢高,一般人家是請不起的,土莊人近水樓臺,運氣好的話一年能聽上一兩回。我又問師娘,有比八臺更厲害的嗎?師娘笑笑,說有。我問:是什么?

《百鳥朝鳳》,師娘答。

怎么個吹法?我問。

獨奏!師娘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肅穆。

獨奏?誰獨奏?我和藍玉驚訝地問。

夜風撩著師娘的頭發(fā),她的表情像一本歷史書,好久她才說,當然是你們師傅。

5

三個月了,我用一人多高的蘆葦稈把河灣的水吸了上來??晌疫€是沒有吹上嗩吶。師傅只是讓我和師娘下地給玉米除草。土莊六月的天氣似乎比水莊的要熱得多,我們水莊這個季節(jié)都是濕漉漉的。在玉米地里,我對師娘說土莊不如水莊好,我們水莊沒有這樣熱,師娘就哈哈地笑,笑完了說游家娃是想家了。中午收工回家,經過河灣的時候,我的師弟藍玉扎著馬步在河灣上吸水。藍玉是有天分的,他才來一個月,就接到師傅遞給他的一人多高的蘆葦稈了。我到這一步比藍玉整整多用了一個月時間。

吃完晚飯,藍玉去刷碗,自從他來了以后,刷碗這個活就是他的了。剛開始我還覺得好,想終于可以不用刷碗了??蓻]過兩天師傅對我說,跟你師娘下地吧。才下了半天的地,我又想念刷碗了。藍玉刷碗的聲音特別響,刷碗這活我是知道的,磕磕碰碰發(fā)出些聲響是難免的,但絕沒有這樣大的聲響的。連提個水壺,藍玉都要弄得驚天動地的,一弓腰,就發(fā)出咳的一大聲,仿佛他提起來的不是一個水壺,而是一扇石磨。很快,藍玉就從廚房出來了,他甩了甩兩只濕漉漉的手,眼睛看著師傅和師娘,他的意思是告訴我們,該他的活已經干完了。

藍玉得到了師娘的夸獎,師娘說藍玉刷碗動作比天鳴麻利,頓了頓師娘又說,麻利是麻利,但沒有天鳴刷得干凈。

藍玉不僅話多,也會講。他坐在師傅和師娘的中間給他們講他們木莊的奇怪事,師娘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連師傅一直繃著的臉都會不時舒展開來。我沒有藍玉的嘴皮子,就在旁邊一直悶坐著,師娘好像看出來了,就對我說,天鳴是不是想家了,想家的話就回去看看吧。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師傅,我想是這個事情她做不了主,在征求師傅的意見。一提到回家,我的眼窩就一陣發(fā)熱,我真想家了,想父母,還有兩個妹妹,他們肯定也在想著我的。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師傅,老半天師傅才說,早去早回。

我又回到水莊了。

以前覺得水莊什么都不好,一腳踏進水莊的地界,我發(fā)現(xiàn)水莊什么都好,水莊的山比土莊的高,水比土莊的綠,連人都比土莊的耐看呢。

走進我家院子,母親正蹲在屋檐下剁豬草,父親站在樓梯上給房頂夯草。一看見我,母親就扔掉手里的活跑過來,她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臉,說天鳴回來了,還瘦了。母親的手有一股青草的腥味,但我覺得特別好聞,我好久沒有看見母親的臉了,好像黑了不少,看著母親,我的眼睛就模糊起來。

本盛,天鳴回來了。母親對著父親喊。

父親沒有從樓梯上下來,他彎下腰看看我,又繼續(xù)給屋頂夯草。

好好的,回來做啥?父親的聲音順著樓梯滑下來。

師傅讓我回來的。我直著脖子說。

啥?你個狗日的,爛泥糊不上墻。父親把夯草的木片子高高地摔下來,破成了好幾塊。

娃好好的,你罵他干啥?母親說。

好好的?好好的能讓師傅趕回家?父親從樓梯上下來,還騰出一只手狠狠地對著我戳。你啊,你啊,你——父親發(fā)出的聲音像被他嚼碎了吐出來的。

晚上母親給我做了一頓臘肉,還不讓兩個妹妹多吃,拼命把好吃的往我碗里夾。父親在飯桌上不停地對我翻白眼,像要活吞了我似的。什么時候回去?母親把碗里最后一片臘肉夾給我問。早去早回,師傅說的。我說。真的?父親把頭歪過來問,我點點頭。這時候水莊的游本盛才笑了,還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后腦勺,輕輕的。我發(fā)現(xiàn),這頓飯父親的筷子一直沒有伸到肉碗里,我把母親給我的最后一片臘肉夾起來放進了父親的碗里,父親笑得更歡了,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月亮上來了,兩個妹妹都睡了。我和父親母親坐在院子里,我給他們講土莊的好多事情。

爸,你知道嗩吶除了四臺和八臺,還有什么嗎?我問父親。

父親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母親,母親也笑了笑。

莫非還有十六臺?母親說。

我搖搖頭,說嗩吶吹到頂其實是獨奏呢!你們知道叫什么嗎?

這時候我看見父親的笑容不見了,他的目光跑到月亮上去了,面容也變得復雜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轉向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送你去學吹嗩吶嗎?

我搖頭。

就是要你學會吹《百鳥朝鳳》。

我驚訝了,就興奮地說原來你也知道《百鳥朝鳳》的??!還表態(tài)說你們放心,我學會了回來吹給你們聽。

沒有那樣簡單,你師傅這十多年來收了不下二十個徒弟,可沒有一個學會《百鳥朝鳳》的。父親說。

很難學嗎?我問。

倒不是,這個曲子是嗩吶人的看家本領,一代弟子只傳授一個人,這個人必須是天賦高,德行好的,學會了這個曲子,那是十分榮耀的事情,這個曲子只在白事上用,受用的人也要口碑極好才行,否則是不配享用這個曲子的。

咱家天鳴能學會嗎?母親問。

父親搖搖頭,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母親和我,還有天上的一輪殘月。

6

回到土莊我才知道,藍玉已經把河灣里的水吸上來了。

一回來藍玉就興沖沖地問我用長蘆葦吸上河灣的水用了多久,我掰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說一個半月多一點吧。我用了十天。藍玉驕傲地說。我心里就有些神傷了,說師傅都說了的,你的天分比我好。藍玉就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也很好的。

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不好。

藍玉吸上水后本來也和我下地的,可下地才幾天,事情就發(fā)生了變化。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有好大好大的霧,氣勢洶洶的,整個土莊都不見了。我還沒起床,就聽見藍玉的尖叫聲,我翻了個身,想多睡一陣子。藍玉總是起得比我早,甚至比師傅師娘還早,為此他還得到了師傅的夸獎。說實話,我也想像他那樣起得早的,我也想得到師傅的夸獎的,可我就是起不來,硬著頭皮爬起來也是昏昏沉沉的,好一陣子滿世界都在亂轉。到后來我索性不起來了,夸獎也不想要了,只要讓我多睡一會兒就阿彌陀佛了。

起來,快起來,土莊不見了。藍玉跑進來搖我。

嗯!我咕噥一聲,沒理會他。

天鳴,土莊沒有了。他干脆把我的被窩抱走了。

無奈,我只好起來,走到屋外我才發(fā)現(xiàn)土莊真的不見了。

那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大的霧,天地都給吃掉了,連站在我面前的藍玉也消失了。一眼的白,那白還泛著濕。我沒有見過有這樣氣勢的大霧,呼吸都不順暢了。我湊近藍玉,他正用兩只手拼命地撈懸在空中的白,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被自己拉出來的絲給網(wǎng)住了。

你們兩個進來。師傅在里屋喊。

我和藍玉折進屋,師傅說今天霧大下不了地了,正好我有事情要交代。

師傅從床下拉出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箱子,他打開箱子,我和藍玉都湊過去看,屋子里光線不好,只能看個大概,反正里面都是嗩吶,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嗩吶。師傅彎下腰不停地翻檢著箱子里面的家什,挑啊揀啊,終于,他抽出了一支略短一些的嗩吶,把嗩吶放進嘴里,嗩吶就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嗚。師傅直起腰來,把嗩吶遞給我身邊的藍玉,說從今天開始你就不用下地了,專心吹嗩吶吧,先把它吹響,我就教你基本的調兒。

藍玉當時的樣子我都沒法子形容,接過嗩吶的那一刻,昏暗的屋子里竟然劃過兩道亮光,那是藍玉眼睛里出來的。我看見藍玉握著嗩吶的手在輕輕地抖動,然后他笨拙地把嗩吶塞進嘴里,腮幫子一鼓,嗩吶就放出來一個悶屁,又一鼓,又出來一個悶屁。

我想師傅接下來該給我派發(fā)嗩吶了,說不定是支長的呢,比藍玉的長。我就定定地盯著師傅的手,希望他能抓住一支長的嗩吶不放,再放到嘴里試一試,然后遞給我。但我是不會像藍玉那樣沒有一點定力,當場就放幾個悶屁顯擺,我會找個沒人的地頭悄悄放。

師傅是拿出了嗩吶,拿出來還不止一支,拿一支出來,他先是吹吹,然后卷起袖口拭擦一番,又放回去,又撿起一支吹拭一番,照例又放回去。我眼珠子都瞪直了,總是希望下一支就是我的,開始看見短的還害怕,怕他遞給我,我想要一支比藍玉長的??呻S著箱子里翻剩下的嗩吶越來越少,我的心就開始繃緊了,想短的也成,就是拇指長短的我也收。

“砰”的一聲,師傅合上了他的箱子。

我沒有吹上嗩吶。晚上我對藍玉說我要回家了。藍玉說你不是剛回過家嗎?我說我不想學吹嗩吶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師傅其實是看不上我的。

土莊的夏天是沒有水莊的好看,可土莊的秋天卻老有味兒了。土莊的山小是小了些,可山上都有樹,種類也繁多,常青的松和落葉的楓抱在一起,夏天還是整齊的綠,到秋天楓樹就醉了。就這樣,一個一個紅綠間雜的山丘一排兒地往遠方去了,像一排生動的省略號。我背著行李順著省略號一直走,邊走邊哭,我悲傷極了,來土莊都這樣老長的日子了,我就是吹不上嗩吶,卻成了焦家的長工。又想我連嗩吶都沒有摸過就回到水莊,水莊人肯定要笑我了。還有,我最擔心的還是父親,我這樣回去倒不是怕他揍我,我是怕他會活活氣死。

我是偷偷走的,從土莊不見了的那天起,我就想走了。昨天晚上,我的師弟藍玉又爬到我的床上吹了一回嗩吶,他吹的時候還拿眼睛瞟著我,眼角得意地往上翹。我知道他是在我面前顯擺,可我不恨他,因為要換著我我也是想顯擺的。藍玉的腦袋很大,所以他很聰明,他現(xiàn)在都能把師傅教給他的喪調吹得我眼窩子發(fā)潮了。吹到精彩的地方他還會停下來給我講,這是滑音,這是長調。每天我和師娘下地,他就爬到我干活的地頭,猴樣地躥上草垛子,嗚嗚啦啦地就吹開了?;丶业穆飞?,我一身的疲憊,連走路都搖晃著,藍玉卻活蹦亂跳,像早晨剛剛沾上露水的青草兒樣鮮活。

我走了,誰都不知道我走了。我走的時候藍玉還抱著他的嗩吶在床上說夢話呢。本來我想跟他道個別的,可我又怕他大呼小叫的驚動了師傅師娘。出門我才發(fā)現(xiàn)天還沒亮,四處都是讓人心悸的黑。我摸索著在屋檐下坐下來,坐下來就想在土莊的這些日子,想師傅和師娘。師娘是個好人,像母親,在地里還不讓我多干活,吃飯老往我碗里夾菜。我最不留戀的就是師傅,我還偷偷給他起了外號,叫焦黑炭。焦黑炭沒有一點好,整天繃著臉不說,還不讓我吹嗩吶。想了好多,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喉嚨一硬,就悄悄嗚嗚地哭起來,一直哭到天色微明,回家的路也能見著了,我才站起來離開,走出一段回頭看了看,眼淚又下來了。

終于要離開土莊了,我這輩子怕是當不上嗩吶匠了。想起上次回家時給父親和母親表的態(tài),說一定學會那首《百鳥朝鳳》回家吹給他們聽。但是眼下的情形別說《百鳥朝鳳》了,就是一段稀松的喪調都沒有學會。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水莊的游本盛了,他一心一意地送他的兒子學嗩吶,可他的兒子學了差不多半年,連用嗩吶放兩個悶屁的機會都沒有,這讓水莊人知道了還不笑掉大牙?又傷心了一回,卻沒有讓我放棄回家的念頭,反正遲早都是要一無所成地回家的,晚回不如早回,早回還能給家里幫把手。

又看見了水莊,橫在天地間,安靜得像熟睡的孩子。再拐一個彎,就到我們水莊的地界了。我走的是下坡路,路細而窄,彎彎拐拐,像截扔在山坡上的雞腸子。路兩邊有一溜的火棘樹,那些枝枝蔓蔓都不安分地往路上湊,這樣本就狹窄的小路都快看不見了。

拐過彎,我聽見路坎下有說話的聲音。踮起腳,我看見老莊叔正領著一群人在他的新房上夯草。干活的人里還有我的父親,水莊的游本盛。我悄悄地從火棘樹下鉆過去,把身子隱在草叢里。

天鳴最近沒回家?老莊叔問父親。

吹著呢!好多調調都會了。父親聲音很大。

以前我還沒看出天鳴這娃是吹嗩吶的料呢!老莊叔又說。

天鳴可比我強,我這娃不要平時看他不吭不響的,做起事情來可一點不含糊。父親說,前不久回來還氣粗地給我和他老娘表態(tài),要吹《百鳥朝鳳》呢!

老莊叔就笑一回,他知道父親是吹牛。就說,《百鳥朝鳳》!《百鳥朝鳳》!我都好多年沒聽過了,上一次聽還是十多年前,火莊的肖大老師去世,焦三爺給吹過一次,那場面,至今還記得,大老師的親戚學生在院子里跪了黑壓壓一片,焦三爺坐在棺材前的太師椅上,氣定神閑地吹了一場,那個鳥叫聲喲!活靈活現(xiàn)的。

等天鳴學回來了,我讓他吹給你們聽。父親許愿。

那樣我們水莊就長臉了,本盛也長臉了,我就是擔心,天鳴有沒有那個福氣,這《百鳥朝鳳》一代弟子就傳一個人呢。老莊叔說。

你們可以不相信天鳴,我是相信我的娃的。父親說。

我蛇樣地從草叢里梭出來,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吹嗩吶,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想吹嗩吶。

我順著原路爬到山頂,回頭看了看水莊。遠處近處有裊裊的炊煙,水莊醒過來了。

回到土莊師傅正在院子里磨刀。看見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邊的土墻下,師傅說:你師娘到地里去了,你也去

吧!

7

師傅把嗩吶遞給我。是一支小嗩吶,哨子是用蘆葦制成的,芯子是銅制的,桿子是白木的,銅碗的部分則有些斑駁了。我摩挲著它,這支嗩吶比藍玉的要小,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終于吹上嗩吶了。我使勁揪了一下大腿,生生的疼。

這是當年我?guī)煾到o我的,是我的第一支嗩吶。師傅蹲在大門口吸著旱煙說。

別看它個兒小,但是調兒高,嗩吶就是這樣,調兒越高,個兒就越小。師傅吐出一口煙霧接著說。

我點點頭,門口的師傅漸漸就模糊了。

冬天來了,土莊也熱鬧了。我和我的師弟藍玉把土莊整天攪得嗚嗚啦啦的。河灣邊,草垛上,還有莊子西邊的大青石上,都能聽見破爛的嗩吶聲,破爛的聲音主要是我吹出來的,藍玉吹的嗩吶聲已經很悅耳了。他吹的時候,過往的土莊人會停下來仔細聽一聽,聽完了就遠遠地喊說焦家班后繼有人了。我則沒有這樣的待遇,過往的聽見我的嗩吶聲拔腿就跑了,我就和藍玉哈哈地笑。

師傅很吝嗇,每次教給我的東西都少得可憐,一個調子就要我練習十來天。

焦家班又接活了。出門的前一晚,一班人圍在火塘邊,木桌上還是有苦丁茶和炒黃豆。我和藍玉一人抱著一支嗩吶坐在人群中,血都滾熱了。我們終于成為焦家班的一員了,也許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和師兄們一起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大家演奏完,大師兄就說兩個師弟來的時間也不短了,也該露一手了。我有些怯,因為我吹得實在是不好,就推說讓師弟先來吧。藍玉也不推辭,像模像樣地先抖一抖衣袖,兩手舉著嗩吶,往前一推,再徐徐地把哨子湊進嘴里,像一個老練的嗩吶手。藍玉吹奏得確實好,我覺得和師兄們都差不多了。他演奏的是一段喜調,曲子輕快地在屋子里跳躍,他腦袋和調子一起左搖右晃的,吹得一屋子喜氣洋洋。吹奏完了,大師兄就摸藍玉的大腦袋,說不得了不得了,其他師兄也說好,只有師傅不說話,大口大口地吸煙。

藍玉吹完了,一屋子人都看著我,我的心突突地跳,握著嗩吶的手也浸出好多的汗來。二師兄對著我點點頭,我知道他是鼓勵我。我戰(zhàn)戰(zhàn)抖抖地把嗩吶塞進嘴里,嗚嗚地憋出幾個滑音和顫音,然后我低下頭,說我就會這點了。

一屋子都無話了,只有油燈在輕輕地跳動。師兄們都神情肅穆地看著師傅,師傅還是低著頭吸煙。好半天二師兄才低低地對師傅說,師傅,恭喜您了。師傅把旱煙伸到凳子腿上按熄說好了今天就到這里,散了吧,明天還要趕遠路呢!

我不知道二師兄為什么要恭喜師傅,我吹得那樣爛,這樣久了也只會吹一些基本的音調,師傅還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每天就只要我釘著幾個調兒吹。

就幾個調,我把冬天吹來了。

今年的第一場雪總算來了,都孕育了好幾天了,直到昨夜才落下來。半夜我和藍玉都聽見了雪花滑過窗欞的聲音。我和藍玉都睡不著。我們睡不著倒不是等這場雪。在黑夜里大大地睜著眼睛,是等天亮后激動人心的一刻。昨天晚上,焦家班圍在火塘邊奏完最后一曲調子后,師傅對大家說:明天天鳴和藍玉也和我們一起出門吧!

藍玉推開窗戶對我說,落雪了,不知道我們木莊是不是也落雪了呢?我說我們水莊肯定是落雪了的,每年這個時候,雪落得可大了,漫天遍野地飛,一個莊子都陷下去了。

我起得很早,草草地抹了一把臉,小心翼翼地把嗩吶裝好。我裝嗩吶的布袋子是師娘縫的,碎花青布,嗩吶剛好能放進去,可熨帖了;藍玉的嗩吶也有布袋子,是藏青棉布縫制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裝藍玉嗩吶的布袋子的前身是師傅的內褲。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給藍玉講,再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我的布袋子是師娘貼肉的褲衩改的。

今天要去的人家請的是白事。我剛裝好嗩吶,接客就到了。來接嗩吶的是兩個年輕人,比我和藍玉大不了多少,嘴邊剛剛長出來一些茸毛,他們一人背著一個背篼,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邊。我們無雙鎮(zhèn)就是這樣的,請嗩吶要派接客,接客要負責運送嗩吶匠的工具,等活結束了,還得送回來。

很快我的七個師兄就到了,看來主人請的是八臺,七個師兄加上師傅剛好八個。我和藍玉當然還不能上陣,藍玉其實是夠了的,但師傅說了,先跟一段再說。兩個接客很麻利地把鑼啊鼓啊的全裝進背篼,看我和藍玉懷里還抱著嗩吶,就伸過手來說都裝上吧。我不讓,說自己拿就成了,反正也不重的。接客不讓,說哪有嗩吶匠自己拿東西的道理,我們金莊沒有這規(guī)矩,無雙鎮(zhèn)也沒有這規(guī)矩。我還想推讓,師傅在旁邊說,給他吧,不依規(guī)矩,不成方圓。

主人姓查,金莊漫山遍野散落的人家差不多都姓查。

我們被安排進一個單獨的屋子,屋子很緊湊,還有兩個炭火盆。屁股還沒有坐熱,師傅就對大家說:“撿家伙,開鑼!”說完就往院子里去了。

我終于能親眼目睹嗩吶匠們正兒八經的八臺大戲了。焦家班在院子里呈扇形散坐著,師傅居于正中,他的目光左右掃視了一番,眾人會意,齊齊進入了狀態(tài)。一聲鑼響,焦家班在金莊的嗩吶盛會拉開了序幕。我此時聽到的嗩吶聲和昨天晚上聽見的預演有極大的差別,師傅和他的一班弟子個個全神貫注。嗩吶聲在高曠的天地間奔突。先是一段宏大的齊奏,低沉而哀婉;接著是師傅的獨奏,我第一次聽到師傅的獨奏,那些讓人心碎的音符從師傅嗩吶的銅碗里源源不斷地淌出來,有辭世前的絕望,有逝去后看不清方向的迷惘,還有孤獨的哀嘆和哭泣。尤其是那哭聲,惟妙惟肖。一陣風過來,撩動著懸在院子邊的靈幡,也吹散了師傅吹出來的哀號,天地間陡然變得肅殺了。

一直在院子里勞作的人群過來了,沒有人說話,目光全在師傅的一支嗩吶上。漸漸有了哭聲,哭聲是幾個孝子發(fā)出來的。沒多久,哭聲變得宏大了,悲傷像傳染了似的,在一個院子里彌漫開來,那些和死者有關的、無關的人,都被師傅的一支嗩吶吹得淚流滿面。

一曲終了,有人遞過來一碗燙熱的燒酒,說焦師傅,辛苦了,潤潤嗓子吧。

開過晚飯,主人過來了。先是眼淚汪汪地給師傅磕了一個頭,說這冰天雪地的你們還能趕過來送我老爹一程,我謝謝你們了。

“他生前是我們查家的族長,可德高望重了!”主人爬起來說。

師傅點點頭。

“做了不少好事,我都數(shù)不過來?!敝魅擞终f。

師傅又點點頭。

“焦師傅,你受累,看能不能給吹個《百鳥朝鳳》?”主人把腦袋伸到師傅面前問。

師傅搖搖頭。

“錢不是問題!”

師傅還是搖搖頭。

磨了好一陣子,師傅除了搖頭什么都不說。主人無奈,只好嘆著氣走了,走到門口又心有不甘的回頭問:“我老爹真沒這個福氣?”師傅抬起頭說你去忙吧!

主人走了,二師兄看著師傅說:“師傅,查老爺子德高望重呢!”師傅的鼻腔哼了哼:“知道查姓為什么是金莊第一大姓嗎?以前的金莊可不光是查姓,都走了,散到無雙鎮(zhèn)其他地頭去了,這就是查老爺子的功勞!”

接下來幾天,我和藍玉就進天堂了。頓頓有肉吃,其間我和藍玉還偷喝了燒酒,焦家班坐到院子里吹奏的時候,我還和藍玉躲在屋子里抽煙。煙是主人家偷偷塞給我們的,我和藍玉本來是不收的,可主人家不干,非得塞給我們。

離開那天,死者的幾個兒子把焦家班送出好遠,臨了就把一沓錢塞給師傅,師傅就推辭,結果兩個人在分手的橋上你來我往地斗了好幾個回合,師傅才很勉強地把錢收下來。

幾個師兄則站在一邊木木地看著,眼神倦怠,眼前這個場景他們已經看夠了。

8

春天降臨了。

鄉(xiāng)村的春天總是和儀式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像我們無雙鎮(zhèn),春天一露頭,就有拜谷節(jié)。播撒谷種的前一夜,每個村子的老老少少都要帶上祭品,去本村最大的一塊稻田里供奉谷神;拜谷節(jié)過去沒幾天,就該是迎接灶神爺?shù)娜兆恿?,豬頭是不能少的,還有小米渣,聽老人們說,天上是沒有小米渣的,人間全靠這點東西留住他老人家了。把灶神爺安頓好,就是曬花節(jié)了,太陽公公和花仙一起供奉,因為有兩個神仙,供品自然不能少,蜂蜜、白米、干菊花,還有圓圓的玉米餅。太陽還沒有出來,一莊人早就遙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把供品擺放妥帖了,等那抹血紅一上來,大家就整齊地磕頭作揖,好聽的話也會說不少,莊稼人沒野心,就是祈求有個好年成。

曬花節(jié)剛過,土莊又熱鬧了。人們槐花串似的往焦三爺?shù)脑鹤永锱?,扛凳子搬桌子的。遇上閑逛的路人,就有人招呼:“焦三爺傳聲了!”路上的人一聽,一張臉就怒放了,隨即融入隊伍。往焦三爺?shù)脑鹤渝七姸鴣怼?/p>

土莊人等這個盛況的日子已經很久了。

無雙鎮(zhèn)的嗩吶班每一代都有一個班主,上一代班主把位置騰給下一代是有儀式的,這個儀式叫“傳聲”,不傳別的,就傳那首無雙鎮(zhèn)只有少數(shù)人有耳福聽到過的《百鳥朝鳳》。接受傳聲的弟子從此就可以自立門戶,納徒授藝了,而且從此就可以有自己的名號,比如受傳的弟子姓張,他的嗩吶班子就叫張家班,姓王,則叫王家班??傊?,那不僅僅是一門手藝,更是一種榮耀,它似乎是對一個嗩吶藝人人品和藝品最有力的注腳,無雙鎮(zhèn)的五個莊子都以本莊能出這樣一個人為榮。

這個儀式最吸引人的還不是它的稀有,而是神秘。在儀式開始之前,沒有人知道誰是下一代的嗩吶王。所以,焦家班所有的弟子都是要參加這個儀式的,連他們的親人都會四里八鄉(xiāng)地趕來參加,因為誰都可能成為新一代的嗩吶王。

人實在太多了,師傅的院子都裝不下了,于是屋子周圍的樹上都滿滿當當?shù)貟鞚M了人參果。我和我的一班師兄弟坐在院子正中間,兩邊是我們的親人,我父母還有兩個妹妹都來了;我的師弟藍玉坐在我的旁邊,他的家人也來了,比我的父母還來得早些。他們的臉上都是按捺不住的期待和興奮。

屋檐下有一張八仙桌,八仙桌的下面是一頭剛宰殺完畢的肥豬。此刻,這頭豬是供品,儀式結束后,他將成為全土莊人的一頓牙祭。豬頭的前面有個火盆,火盆里的冥紙還在燃燒。師傅坐在八仙桌后面。他一直在悶著頭抽煙,師傅的煙葉是很考究的,煙葉曬得很干,吸起來煙霧特別大。很快,師傅的一張臉就不見了,他的半截身子都隱在一片霧障中,像一個踏云的神人,我竟然生出一些隱約的幻意。

良久,師傅才站起來,四平八穩(wěn)地杵滅手里的煙袋,對著人群,平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壓。喧鬧的人群瞬間就安靜下來。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師傅發(fā)話了。

“我快要吹不動了,可咱們這山旮旯不能沒有嗩吶,干夠了,干累了,大家伙兒聽一段還能解解乏。所以啊,在咱們這地頭嗩吶不能斷了種!我尋思了好久,該找一個能把嗩吶繼續(xù)吹下去的人了!”師傅咳嗽了兩聲,停了停,下面又開始有響聲了。這個時候我偷偷地側目看了看藍玉,我發(fā)現(xiàn)藍玉也在偷偷地看我,他的嘴角還淌著一些笑。四目相對,我的臉刷就紅了,像是心里某種隱秘的東西被戳穿了似的。藍玉的臉沒有紅,他的腦袋抬得更高了,像一只剛剛得勝的大公雞。我就生起一些不快,想還沒見底呢,咋知道水底是不是石頭?又想想,我的這班師兄弟里,也只有藍玉最適合了,他人精靈,天分高,也勤苦。反正最后是他我也不會驚奇的。最后我覺得我那幾個師兄也可憐,為什么師傅不全給傳了呢?那樣就整齊了,人人有份,個個能吹《百鳥朝鳳》,焦家班、藍家班、游家班,還不響亮死?。?/p>

師傅又開腔了:“我這幾年收了不少徒弟,大大小小的,個個都有些活兒,出活也帶勁,沒給吹嗩吶的丟人。”頓了頓師傅接著說,“我們吹嗩吶的,好算歹算也是一門匠活,既然是匠活,就得有把這個活傳下去的責任,所以,我今天找的這個人,不是看他的嗩吶吹得多好,而是他有沒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里,一個把嗩吶吹進了骨頭縫的人,就是拼了老命都會把這活保住往下傳的?!睅煾涤挚人粤藘陕?,對旁邊的師娘點了點頭,師娘過來遞給師傅一個黑綢布袋子。師傅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抽出來一支嗩吶。遠遠地我就感覺到了這支嗩吶該有些年齡了,銅碗雖然亮得耀眼,卻薄如蟬翼,桿子是老黃木的,嗩吶的桿子一般就是白木,最好的也就是黃木,能用這樣色澤的老黃木制成的嗩吶,足見它的名貴。鄉(xiāng)村人一般是見不到這樣的稀罕貨的。

“這支嗩吶是我的師傅給我的,它已經有五六代人用過了,這支嗩吶只能吹奏一個曲子,這個曲子就是《百鳥朝鳳》。現(xiàn)在我把它傳下去,我也希望我們無雙鎮(zhèn)的嗩吶匠能把它世世代代地傳下去?!睅煾蹬e著嗩吶說。

院子里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只聽見我的師弟藍玉的喘息聲,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師傅手里的那支嗩吶。我相信這一刻的土莊是最肅穆的了,這種肅穆在了無聲息中更顯得黏稠,我最后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了。

我側目看了看我的師弟藍玉,他緊縮著脖子,腦袋花骨朵似的。慢慢地,他的脖子被拉長了,成了一朵盛開的鮮花?;ǘ鋬赫诖曷兜慕蹬R,焦慮、渴望在稚嫩的花瓣間涌動著。驀然,盛開的鮮花枯萎了。幾乎就在一眨眼間,正準備迎風怒放的花兒無聲地凋謝了,花瓣起來了一層死灰,花稈兒也挫短了半截。這朵剛才還生機蓬勃的花兒,轉眼間鋪滿了絕望的顏色。悲傷一下從我的心底涌起來,我的師弟藍玉,迅速地在我眼睛里枯萎,他的目光慢慢地轉向了我,我能看懂他的眼神,有不信、不甘、絕望,當然,還有怨恨,可我看到的怨恨很少,很稀薄,星星點點的。

這時候我的父親,水莊的游本盛在旁邊喊我:“你呆了,師傅叫你呢!”

父親的聲音像耍魔術的使用的道具,充滿了意外和驚喜。

9

藍玉走了,披著一身絢爛的朝霞,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去了。我站在土莊的土堡上,看著他的身影逐漸變小變淡。太陽明天還是要升起的,可我卻見不到我的師弟藍玉了。藍玉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和消逝都突然得緊,仿佛那個落雨的日子,藍玉就該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又仿佛這個炫目的黃昏,他本就一定要離去。

昨晚的晚飯很豐盛,有師娘做得最好的土豆湯。師娘做土豆湯是要放番茄的,番茄在無雙鎮(zhèn)不叫番茄,叫毛辣角。毛辣角又是土莊特有的小個毛辣角,櫻桃樣。師娘把剁碎的毛辣角和土豆攪拌在一起,還放了半勺豬油,顏色血紅,喝起來酸酸的,很開胃;另外,還有藍玉最喜歡的灰灰菜,灰灰菜是涼拌的。我在水莊沒有見到過這種野菜,藍玉說他們木莊也沒有。嫩嫩的灰灰菜在水里飛快地跑過一趟,晾干后涼拌,居然有鮮肉的味道。

飯桌上師娘不停地往藍玉的碗里夾菜,一盤灰灰菜差不多都到藍玉碗里了。藍玉很得意,不停地對我撇嘴,還故意砸吧出嘹亮的聲音。師傅吃飯是沒有響動的,他每一個動作都很小心,在飯桌上你都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直到他把一筷子灰灰菜夾到藍玉的碗里,我才發(fā)現(xiàn)師傅一直都在飯桌上的。師傅的這個動作讓我和藍玉的嘴合不上了。要知道,焦家班的掌門人沒有給人夾菜的習慣。他總是靜悄悄地在飯桌上干他該干的事情,不要說夾菜,就是話也極少說的,有客人他也只是兩句話,開飯時說吃飯,客人放碗時說吃飽。師傅看見了我和藍玉的驚訝,就對藍玉說,多吃點,這種灰灰菜只有土莊才有的。

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在晚飯后終于得到了證實。

師傅照例在油燈下吸煙,藍玉就坐在他的面前。

“睡覺前把東西歸置歸置,明天一早就回去吧!”師傅對藍玉說。

藍玉低著頭摳指甲,不說話。

“差不多了,紅白喜事都能拿下來的。”師傅又說。

“師傅,是我哪里沒有做好嗎?”藍玉問。

“你做得很好了,你是我徒弟中悟性最好的一個?!?/p>

“那你為什么要趕我走?”藍玉終于哭了。

“你我的緣分就只能到這里了!”師傅嘆了口氣說。

“藍玉不要哭,沒事就到土莊來,師娘給你做灰灰菜吃?!睅熌镆灿辛艘桓C子眼淚。

“我吹得比天鳴都好,天鳴能學《百鳥朝鳳》,我為什么不能?”藍玉咬著牙說。他力氣太大了,把左手的中指都摳出血來了。

師傅眼睛一亮,忽然又暗淡下去了。他站起來拍了拍屁股,煙袋懸在嘴上,背著兩只手離開了,走到門邊才把煙袋從嘴里拿出來,回過頭說睡吧,明天還有事情干呢!這話聽上去是對師娘說的,又好像是對屋子里所有的人說的。

睡在床上,我有很多的話想對藍玉說,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一直到天亮,我們誰都沒有說一句話。焦家班的傳聲儀式結束后,藍玉很是難過了一陣子。沒多久他就緩過來了,他對我說,只要還留在師傅身邊,他就一定能吹上《百鳥朝鳳》。我是相信藍玉的,我知道師傅傳我《百鳥朝鳳》是因為我老實,不傳給藍玉是覺得藍玉花花腸子多。其實師傅是不對的,藍玉天分比我好,他確實是比我精靈了一些,可人精靈點有什么不好的呢?我打心眼里希望師傅能把《百鳥朝鳳》傳給藍玉,我也這樣對藍玉說過,可藍玉不領情,還說我擠對他呢!

現(xiàn)在師傅要讓藍玉走了。我的師弟最后的希望也就沒有了。

藍玉走的時候就是尋不見師傅。藍玉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也沒尋著,師娘說定是下地去了。藍玉就在院子里給師娘磕了六個頭,說師娘我給你磕六個吧,你和師傅各自三個,我一并磕了。師娘把藍玉扶起來,眼淚就嘩嘩地下來了。藍玉走了,背著一個包袱,狠狠地轉了一個身,留給我一個瘦削的背影。

藍玉不見了,師傅從屋子后面的草垛子后轉了出來。我回頭看見了他,他對我說,從今天開始,我教你《百鳥朝鳳》吧。

10

游家班到底是哪一年成立的我忘了。那年我好像十九歲,抑或二十歲?我經常在夜晚尋找我的嗩吶班子成立時候的一些蛛絲馬跡。暗夜里抽絲樣出來的那些記憶大抵都和我的嗩吶班子無關,倒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件從記憶的縫隙里頑強地冒出來,堵都堵不住。

最深刻的當數(shù)我的堂妹游秀芝和人私奔。秀芝是我四叔的閨女,一直是個老實的鄉(xiāng)下女娃,臉蛋一年四季都紅撲撲的,見到生人就紅得更厲害了。之前沒有一點跡象表明她要離開生她養(yǎng)她的水莊。那個普通的早晨,我的四叔發(fā)現(xiàn)他的閨女不見了。一家人慌張地找了一天也沒有尋著。后來有人告訴四叔,天麻麻亮時看見秀芝和趙水生一起翻過了水莊后面的那座大山。趙水生是水莊趙老把的兒子,剛脫掉開襠褲就和他老子去了遠方,聽說是個大城市。秀芝讀書的時候和他是同桌,受過他不少欺負,我還替秀芝揍過這龜孫子一頓呢!

毋庸置疑的,趙水生拐走了秀芝。

四嬸哭了好幾場,說姓趙的這幾天跑過來和秀芝兩個躲在屋子里嘀嘀咕咕,感覺就不對頭,然后就罵姓趙的,罵完姓趙的又罵自個兒的閨女;四叔則是每日都殺氣騰騰的樣子,多次表態(tài)要活剮了姓趙的。一年后事情才出現(xiàn)好轉。秀芝寄回來了一封信,信里說她很好,在深圳的一家皮鞋廠上班,一個月能掙半扇肥豬,還照了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個大水塘,比水莊的水塘可大多了。后來才知道,那不是水塘,是大海。

我很奇怪為什么我的記憶里都是和游家班成立無關的事件。為此我陷入了長時間的自責,并試圖用記憶來緩解這種不安??墒窃谑崂韺儆谟渭野嗟慕z絲縷縷時,卻讓我陷入了更大的危機中,因為這些記憶沒有一絲亮色,相反,它像一面轟然坍塌的高墻,把我連同我的夢都埋葬掉了。

不知道出師四年還是五年后,師傅把他的焦家班交給了我。

那天師傅對一屋子的師兄弟們說:從今后,無雙鎮(zhèn)就沒有焦家班了,只有游家班。一屋子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我很茫然,手足無措。他們的眼神都帶著笑,善良而溫暖??晌覅s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我該干什么,能干什么,我只知道今后這一屋子人就要在我稚嫩的翅膀下混生活了。我想起了六七歲放羊的經歷,父親把七八只羊交給我,對我說,給我看好了,丟了一只你就甭想吃飯。我特別害怕山羊漫山遍野散落的情景,總是希望它們緊緊地攏成一團。在路上我就和山羊們商量好了的,可一上了坡它們就沒有規(guī)矩了,眼里只有茂盛的青草,哪兒草好就往哪兒奔,弄得我眼里盡是顆粒狀的白。到回家的時候,這些白就更稀疏了。我那時除了哭真是沒其他的好辦法的。

而此時,那個叫游本盛的男人正挑著一對兒籮筐在水莊的山路上輕快地飛奔。他對遇見的每一個重復著一句話:天鳴接班了,今后無雙鎮(zhèn)的嗩吶就叫游家班了。他說這句話時除了自豪,更有一個偉大的預言家在自己預言降臨時的自負。

猝然而至的交接像一場成人禮,從那天起,我眼里的水莊褪去了一貫的溫潤,一草一木都冰冷了,那些整日滑上滑下的石頭也變得尖銳而鋒利。

11

游家班接的第一單活是水莊的毛長生家。

過來接活的是長生的侄兒。一進院子就給我父親派煙,父親把香煙吸得有滋有味的,一臉的幸福。這是他的嗩吶匠兒子嚴格意義上給他帶來的第一次實惠,滋味自然是與眾不同的。

我剛從屋子里出來,父親就沖著我喊:“八臺喲!”

“我叔是啥人?別說八臺,十六臺也不在話下的?!苯踊畹恼f。

父親白了長生侄兒一眼:“你媽的?,哪有十六臺?”

長生侄兒咧了咧嘴,說現(xiàn)在不是天鳴做主嗎?自個兒造啊!別說十六臺,捋出個九九八十一臺也行啊!

父親這回笑了,快意地猛吸了一大口煙,他從蹲著的長條木凳子上一躍而下,說:“那倒是?!?/p>

我點了師傅和幾個師兄的名字,長生侄兒就蹦跶著去通知了,走的時候又給父親派了一支煙,父親接過香煙說你龜兒子腳程放快些,晚上要吹一道的喲。

其他幾個師兄都來了,師傅和藍玉沒有來,長生侄兒說他好說歹說說到口水都干了,師傅還是不來,只推說身子不太利索。我沒有問他藍玉為什么沒有來。

我家屋子不大,寨鄰來了不少,把一個院子堵得滿滿的,都想看看游家班的第一次出活預演。大莊叔也來了,父親還單獨給了他一條獨凳子和一碗濃茶。大莊叔一臉的笑,說真沒想到這嗩吶班的當家人會是天鳴這崽兒,平時十棍子敲不出一個屁,吹起嗩吶來還叫喳喳的呢!當年你爹說你能吹上《百鳥朝鳳》老子還不相信呢,看來你游家真的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幾個師兄話不多,一直笑,父親給每個人都倒了一碗燒酒,還不停地催促說喝啊喝啊潤潤嗓子??!

水莊的夜晚好多年沒有這樣熱鬧了。四支嗩吶嗚嗚啦啦地吼。奏完一曲喪調,人群里有人喊說天鳴整一曲《百鳥朝鳳》給大家聽聽。我說那不行,師傅交代過的,這曲子是不能亂吹的。人群又起來一陣哄,老莊叔把凳子往我面前挪了挪,說就整一段,給大伙洗洗耳朵,這曲子當年肖大老師走的時候我聽焦三爺整過一回,那陣勢真他奶奶的不得了,能把人的骨頭都給吹酥了。我還是搖頭,父親站在我身后對大家說今天就到這兒吧,以后機會多的是,天鳴保證給大家吹。老莊叔看見父親發(fā)了話,也站起來說對對對,不依規(guī)矩不成,以后聽的時間還多,散了吧都。

人群散了去,我對幾個師兄說,這是游家班第一次接活,不能砸了,再走幾遍吧。

遠遠地就看見了長生,他頭上頂著一塊雪白的孝布站在院子邊等我們??次覀冞^來,長生給每個人派了一支煙。自己也啜上一支。我說老人家什么時候走的?長生噴出一口煙,笑著說這個月都死三四次了,死去沒多久又緩了過來,直到昨天早晨才算是死透。旁邊一個老人干咳了兩聲,說長生,快行接師禮呀!接師禮就是磕頭。長生回頭看了看旁邊的老人,說接什么卵師呀!天鳴和我啥關系?一起比過雞雞的。然后他回頭看著我笑笑,我也笑笑。

我其實倒是很希望長生給我磕個頭。長生比我大五歲,是個精靈貨,個子也比我大,小時候放牛我沒少挨他揍,揍了我還要我喊他爹,喊過他多少回爹我都忘了。我一直想著報仇的,慢慢長大了,懂事了,報仇這個事情也就丟到一邊了。今天本來是個機會,可長生還是顯示著他一貫的與眾不同。算起來,長生算是水莊第一個穿夾克和牛仔褲的人,這幾年水莊人都前赴后繼地把庇護了自己幾千年的土墻房推倒了,于是水莊出現(xiàn)了一排一排的鑲著白晃晃瓷磚的磚墻房。長生看準了這個變化,拉上一群人在水莊的河灘上搞了一個磚廠。現(xiàn)在水莊好多人都不叫他長生了,叫他毛老板。

長生給游家班的待遇充分展示了他毛老板這個稱呼并非浪得虛名。一人一條香煙,比起那些一支一支扔散煙的人家,這種一次性的大額支付確實讓人快意,因為我從幾個師兄接過香煙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們像打了一輩子小魚小蝦的漁民,今天忽然就網(wǎng)起來了一頭海豹。

然后,你就可以看見我的幾個師兄在吹奏的時候是多么的賣力,我真擔心他們用力過猛會震破手里的嗩吶。特別是長生打我們旁邊經過的時候,我大師兄高高墳起的腮幫子像極了他妻子懷胎十月時的大肚皮。

除了香煙,毛老板的慷慨還體現(xiàn)在很多細節(jié)上,比如潤嗓酒,是瓶裝的老窖;再比如樂師飯,居然有蝦。那玩意通體透紅中規(guī)中矩地趴在盤子里,連我都看得傻了,蝦我聽說過的,是水里的東西,我們無雙鎮(zhèn)好多水,可我們無雙鎮(zhèn)的水里沒有蝦,只有一汪一汪淡綠的水草。長生最大的慷慨還不是這些,而是看見我們賣力地吹奏時,他就會過來先給每個人遞上一支煙,說別太當回事了,隨便吹吹就他媽結了。

走的那天長生沒有送我們,而是每人遞給我們一把錢。大師兄說了,這是他吹嗩吶以來領到的最多一回錢,二師兄在一邊也說,錢是最多的一次,可吹得是最輕松的一次。

我捏著一把錢站在水莊的木橋上,木木地看著一莊子正起來的炊煙。

12

稻谷彎腰了,我去看了一回師傅。

又見到土莊的秋天了,一馬平川的黃一直向天邊延伸。

師傅剛下地回來。他好像更黑了,也更瘦了,褲管高高地卷起,赤著腳,腳板有韻律地撲打著地面,地面就起來一汪淺淺的塵霧。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手里的鋤頭往地上一拄,下巴掛在鋤把的頂端,看著我笑笑,就伸出沾滿泥土的手來摸我的腦袋。

“看你那雙爪爪喲!”師娘嗔怪師傅。師娘也赤著腳,褲管也高高地卷起,正從屋子里往外搬凳子。

我把從水莊帶來的東西揀出來放到院子里的木桌上。有師傅喜歡的旱煙葉子,煙葉是我到金莊出活時給買的,師傅說過無雙鎮(zhèn)最好的旱煙葉在金莊;還有臘肉,臘肉是我父親烘的,顏色和肉質都好,帶給師傅的是豬屁股那一段,在鄉(xiāng)村人眼里,豬屁股是豬身上最珍貴的部分;此外還有母親讓我捎給師娘的碎花布,讓師娘做件秋衣。

“來就來,還叮叮當當?shù)膸н@樣一大堆。”師娘總是要客氣一番的。

我和師傅坐在院子里,這時候夕陽上來了,土莊就晃眼得緊。遠處的金黃在晚風中奔騰翻滾,我都看得呆了。師傅指著遠處對我說:“看那片,是我的,那谷子,鼓丁飽綻的?!蔽艺f我知道的,師傅就哈哈地笑說對對,你在的那陣子下過地的嘛。

我給師傅裝了一鍋剛帶來的煙葉,師傅吸了一口,再吸一口,說沒買準,金莊最好的煙葉在高昌山下,那片地種出來的煙葉才是最地道的,這煙葉兒不是高昌山下的。

“要吃人家飯,最后還要拉屎在人家飯盆里。”一旁剝蒜的師娘給我主持公道。

“前幾天你二師兄來過一趟,說你們那邊樂師錢出得很闊呢!”師傅往地上啐了一口煙痰說。

“不多的,就是有錢的那幾家大方些!”

“人心不足蛇吞象??!”

晚飯時辰,師傅搬出來一土壺燒酒。

十年了差不多,師傅一臉興奮地說,火莊陳家酒坊的,那年給陳家老爺出活的時候到他酒房子里接的,沒摻一滴水。

師傅在飯桌上照例沒話,低著頭呼啦啦地吃,間或端著盛酒的碗對我揚揚,這時候我也端起酒碗對著他揚揚,然后就聽見燒酒在牙縫里流淌的聲音。

我在土莊整整呆了三年,沒見師傅喝過一滴酒。其實師傅是有些酒量的,三碗青幽幽的燒酒倒下去,師傅的臉就有了豬肝的顏色。兩個眼睛也格外的亮。

最讓我驚奇的是那天師傅喝完酒后在飯桌上的話,那個多喲!比我在土莊聽他說了三年的話還多。那天師傅說的一些話讓我印象深刻,因為師傅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一只老狼,兩手撐著桌面,臉向我這邊傾斜著,眼睛里則是血紅的光芒。他說嗩吶匠眼睛不要只盯著那幾張白花花的票子,要盯著手里那桿嗩吶;還說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是吹給自己聽的;最后我的師傅焦三爺終于扛不過他珍藏了十年的陳家酒坊的高度燒酒,癱倒在桌子上了,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兩只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說:

“有時間去看看你的師弟藍玉吧!”

第二天起來,師傅師娘都不見了,我知道他們下地了。這就是他們的生活,規(guī)律得和日出日落一樣的。我還是有些暈,走到屋外,院子里木桌上的筲箕里有煮熟的洋芋,這算是給我的早飯了。那些日子就是這樣的,我和藍玉每天早上都要為拿到大個的洋芋爭斗一番的。

站在山梁上,我回頭看了看土莊,它好像老去了不少,那些山,那些水,都似乎泛黃了。

13

馬家大院看上去比五年前闊多了,樓房像個長個子的娃,幾年光景就多出了三層。馬家在木莊都習慣領跑了,還把后面的拉下一大截。老馬家兩層小平房起來了,木莊其他人家還在茅草屋子里忍饑挨餓,好不容易有了兩層小平房,一瞧,老馬家都五層了。木莊人總是在老馬家屁股后面,怎么跑都跑不過。個中緣由除了老馬腦筋好用以外,最主要的是老馬有四個身強力壯的男娃子。幾個娃出門早,據(jù)說中國的大城市都有他們的腳印。

可惜精打細算的老馬還是耗不過病痛,六十不到的人,年前還背著手在木莊的石板路上檢閱風景,年后就蹬腿了。四個兒子回來奔喪,每個人都有一輛小汽車,十六個輪子一碼子停靠在木莊的石板街上,成了木莊人眼里一道稀有而復雜的風景。

游家班在馬家大院里呈扇形散開。八臺,也當然是八臺。煙酒茶照例是不能少的,還有黃澄澄的糕點,放進嘴里又軟又酥,上下顎一合攏,就化掉了。幾個師兄都興奮地交談著,連平時話最少的三師兄都停不下口,他慌亂地說話,慌亂地把好吃的東西往嘴里扔,好幾次該他的鑼聲響起了,他都還在為他那張嘴奮斗。我有些火了,吼了他兩聲,沒多久又聽不見他的鑼聲了。

我忽然好惶恐。從我們進到馬家大院起,好像就沒有人關注過這幾支嗚嗚啦啦的嗩吶,我開始以為是大家不賣力,白了他們幾眼,大家精神就抖擻不少,大師兄兩個眼珠子都要給吹飛出來了,可對我們的處境仍沒多少改善。人們依舊在院子里穿梭,小孩子依舊在院子里打鬧,就是沒人看我們。其間還有人碰倒了二師兄腳邊的酒瓶子,白酒汩汩地往外流,那人像沒看見一樣,徑直就去了。

我正要伸手去扶酒瓶子,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猜猜,我是誰?

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他,我的師弟藍玉。他的手粗壯了不少,聲音也變得厚實了,嗓子也由男孩兒的蛻變成男人的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潮濕了,其實我早看見他了的,混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一件紅色的外套招招搖搖。他的眼睛還不時地往游家班這邊瞟,我沒敢過去和藍玉相認,不知道是沒有相認的勇氣還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我的師弟藍玉早就看見我們了,他一直沒有過來,我想他不會過來了。

但現(xiàn)在他卻蒙住了我的雙眼,讓我猜他是誰。

藍玉驚慌地松開了手,驚訝地看著兩只手掌中的潮濕,又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忽然他的眼淚也下來了。我和藍玉面對面站著,我們差不多一樣高,他嘴角的胡須比我的要茂盛,身子卻比我瘦弱一些。

我忽然有了擁抱藍玉的沖動,那種感覺熱乎乎的。好多年前我們家有一條狗,黃毛,短耳朵,有一天突然不見了,剛不見的那幾天還會想想它,慢慢地就忘掉了。大約過了兩個月,那條狗出現(xiàn)在了我家院子里,一身泥污,一條腿還折了,兩只眼睛彌漫著哀傷和委屈。那時候我也是這種熱乎乎的感覺,跑過去抱著狗流了一回淚。

我看著藍玉,藍玉也看著我,我們誰都沒有動。

師弟!我喊了一聲。

藍玉走過來,捶了我一拳。

“你有丟過狗的經歷嗎?”我問藍玉。

“有,丟了整整十年!”藍玉說。

幾個師兄的嗩吶一下嘹亮起來。

晚上藍玉沒有回家,一直陪著我們。喝酒、吹牛、抽煙。

下半夜,幾個師兄都去睡覺了,人群也大多散去了。我和藍玉坐在院子里,我把嗩吶遞給他,說來一調,藍玉興致勃勃地把嗩吶接過去,葦哨剛送進嘴里又抽出來了。他把嗩吶還給我,為難地笑笑說算了吧!好多年沒吹了,調子都忘記了。我也笑笑說你那腦袋,十分鐘就能把調調找回來。藍玉拿來兩個碗,倒了滿滿兩海碗燒酒,我們就開始喝,一直喝到月亮下去,漫天的紅霞上來,沒有一點睡意。

這么多年來,藍玉那晚說過的話我基本都記得。甚至他說話時的每一個表情、歪腦袋、大幅度地點頭、掏耳朵等等這些細節(jié)都還在我的腦海里。比如他說當年離開土莊的時候,我一個人像條野狗一樣,茫然地在田間小路上走,連死的心都有了。講到這里他就把腦袋夸張地往下縮,等腦袋落到肩上了我才聽見他喉嚨里出來的那聲渾濁的長嘆。還有他說其實我不怪師傅,師傅讓我回家是對的,要換了我,無雙鎮(zhèn)的嗩吶班子早沒了,我性子野,干啥都守不了多久,總會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講到這里藍玉的脖子忽然伸得老長,都快頂著頭上那片紅云了。他還呵呵地笑,笑完就猛灌下去一大口燒酒,臉也成了天邊的顏色。

我的生命里有很多的變化,這些變化就像天氣一樣讓人捉摸不定,但每次變化之前又隱隱約約地看得見一些預兆。下雨之前是一定要烏云密布的,太陽帶暈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干旱,月亮帶暈了,那說明接下來就該是一場連綿不絕的細雨時節(jié)了。那個木莊的夜晚,我和我的師弟藍玉十年后相遇了,我們還有了一次酣暢淋漓的談話,這場談話讓我隱隱地看到,也許,我的命運又到了拐角的地段了。

14

老馬的四個兒子比想象中的要闊得多。

老馬要入土的前一天,一輛卡車開進了木莊。

老馬的四個兒子都到莊頭去列隊迎接。車上下來幾個人,和老馬的大兒子聊了幾句,老馬的大兒子一揮手,莊上一群年輕人就鉆進卡車里卸東西。

一開始那些東西還是零零碎碎的一堆,讓人不知所以,東拼西湊的一倒騰,我身邊的師弟藍玉驚訝地說:

“媽的,這是一支樂隊!”

游家班呈扇形站在馬家大院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師兄們集體陷入了某種迷惘。他們的眼神筆直地指向同一個地方,嘴全都大大地咧著,像咫尺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驚人變化,也像遙遠的天邊出現(xiàn)了神奇的海市蜃樓,他們最后都笨拙地完成了復雜情感下簡單的語言傳遞。

“到底是搞哪樣卵哦!”

“這些狗日的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哎呀!”

“哦喲!”

……

天黑下來,落雨了,一開始那雨細微得讓人都覺察不到,落到手背上、臉上,有些淡淡的涼意,用手一抹,什么都沒有。漸漸地雨就大起來了,雨滴也變大了,砸在裸露的皮膚上還有些疼痛。人群就開始往屋子里、屋檐下和靈堂里拱。

城里來的樂隊還在雨中忙碌著。二師兄看著雨幕中的幾只落湯雞,說為何不下刀呢?我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意識到這個愿望著實歹毒了些,又訕訕地矯正說下石頭也行的。我也贊成下石頭,所以我就沒有說話了。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下石頭恐怕對城里來的樂隊也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傷害。老馬的大兒子很快招呼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個帆布帳篷,還滿臉堆笑給他們派煙,每個人的兩邊耳朵上堆滿了他還在樂此不疲地派。

很快城里來的樂隊就準備就緒了。他們的家伙比起鄉(xiāng)村八臺嗩吶要復雜得多。從我見多識廣的師弟的介紹我知道了左邊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著的那個家伙手里抱著的像機槍一樣的東西叫電吉他,案板樣的是電子琴。最讓我驚奇的是右邊的絡腮胡手里攥著的那支嗩吶,他的嗩吶好像更長更粗,腰身沒有游家班使用的嗩吶腰身好,大大咧咧的一粗到底。我就想這樣粗的嗩吶如何吹呢。

“砰!”彈吉他的用手指撥出了一個清脆的音符。我現(xiàn)在還會在夢里聽見那一聲響,它的出現(xiàn)讓我的夢總是充滿了灰色的格調,每一次醒來,我都會雙手枕著頭想好久,那一聲“砰”為什么在我的夢里不再是樂器的音符,而是極其怪異的幻化成了各式各樣斷裂發(fā)出的聲響。譬如我正在建房,砰,房屋的大梁斷裂了;或者我剛爬上高大的桑葚樹,砰,大樹一折為二;又或者我孤獨地在一方懸崖下爬行,砰,懸崖張牙舞爪地迎面撲來。

……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木莊馬家大院的那個夜晚,仿佛從天而降的一聲炸裂,攪亂了某種既定的秩序。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些莫名的東西在暗暗涌動著,像夜晚廚房木盆里那團攪和完畢的面團,正悄悄地發(fā)生著一些不為人知的變化。

就在那把吉他發(fā)出那聲詭異的“砰”的聲響的瞬間,我驚異地看見,馬家大院所有一切都靜止了。灑落的雨滴停在半空,在燈光下有五彩的顏色;洗菜的婦女扔進大木盆的蘿卜也滯留在空中,在燈光下有耀眼的白;還有靈堂里的燭光,瞬間就收束成了一團實心的灼熱,堅硬如冰;一個正在奔跑的孩子身體前傾,懸停在大門處,手臂一前一后伸展著,像一尊肉鑄的雕塑。我張皇地在靜止中游走,伸手去碰了一下半空里的水滴,它竟然炸裂成了一團水霧;我繃起指頭彈向那團堅實的火焰,嘩啦一聲,散落了一桌的橘紅。

我痛苦地捂著腦袋蹲在院子里。

“咚”,一聲悶響。雜亂的噪音鋪天蓋地地向我襲來,震得我耳朵發(fā)麻。我站起來,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在繼續(xù)。雨一直在下,蘿卜翻滾著跌進木盆,燭火在歡快地燃燒,孩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奔跑。

“你剛才看見什么了嗎?”我問藍玉。

藍玉看著我,說:“你是不是丟東西了?”我搖頭?!澳悄銤M院子找什么呢?”藍玉問。

15

老馬的葬禮新鮮而奇特。

鄉(xiāng)村的葬禮不一定非得沉痛,但起碼是嚴肅的。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去了那頭,這叫喜喪,氣氛是可以鼓噪些的。老馬六十不到,他的葬禮是沒有資格歡欣鼓舞的??删驮谒胪恋念^一個晚上,馬家大院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喜氣洋洋,那些奔喪遲到的人走進馬家大院都一頭霧水,以為走錯了門,這里怎么看都像是老馬家在娶媳婦,說在辦喪事打死人家都不相信。

讓老馬由死而生的,是那支樂隊。

先是幾個人叮叮咚咚地亂敲一通,然后就唱開了。

鼓搗吉他的邊彈邊唱,唱的過程中還搖頭晃腦的。他唱的是什么我聽不懂,我的師弟藍玉在一旁跟著哼哼,我問藍玉他唱的是什么,藍玉說是時下正流行的,只能跟著哼哼幾句,整個兒的記不住,曲子叫什么名字也記不住了。

開始,木莊的鄉(xiāng)親們站在院子里,臉上都有了怒氣。每個人都不很適應,臉上都有矜持的不滿,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婆把手里的一棵白菜狠狠地摔在地上,眼神離奇的憤怒,嘴里還咕咕囔囔,最后很沉痛地看了看靈堂。我知道她是在為死去的老馬打抱不平呢!

漸漸地,大家的神色開始舒展開了,有一些年輕人還饒有興致地圍在樂隊的周圍,環(huán)抱雙手,唱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時還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

游家班站在馬家大院的屋檐下,局促得像一群剛進門的小媳婦。我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嗩吶,才忽然想起來我們也是有活干的。

雨停了,空氣清爽得不行,干干凈凈的。院子里為游家班準備的呈扇形排開的凳子還在。我們過去坐好。我看了看幾個師兄。

“還吹啊?”一個師兄問。

“怎么不吹?又不是來舔死人干雞巴的!”我對他的怯懦出奇的憤怒。

我還拿起腳邊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燒酒,悲壯得像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

嗚嗚啦啦!嗚嗚啦啦!

平日嘹亮的嗩吶聲此刻卻細弱游絲,我使勁瞪了幾個師兄兩大眼,大家會意,腮幫子高鼓,眼睛瞪得斗大。還是脆弱,那邊的聲響驕傲而高亢,這邊的聲音像臨死之人哀婉的殘音。一曲完畢,幾個師兄都一臉的沮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吹,往死里吹,吹死那群狗日的。師弟藍玉在一邊給大家打氣。

我們吹得很賣力,在那邊氣勢較弱的當口,就會有高亢的嗩吶聲從雜亂的聲音縫隙里飆出去,那是被埋在泥土中的生命扒開生命出口時的激動人心,那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里劃燃一根火柴后的欣喜若狂。

我們都很快意,那邊的幾只眼睛不停地往這邊看,看得出,眼神里盡是鄙夷和不屑,甚至還有厭惡。

說實話,我對這群不速之客眼神里的內容是能夠接受的,甚至他們就應該對我手里的這支嗩吶感到厭惡才對。只是我沒有想到,對我手里這支嗩吶感到厭惡的不光是他們。

一個圍在樂隊邊唱得最歡的年輕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的面前。他斜著腦袋看著我,表情怪怪的,像是在瞻仰一具剛出土的千年干尸。我把嗩吶從嘴里拔出來,吞了一口唾沫問:干什么?

你們吹一次能得多少錢?他說。

和你有關系嗎?我答。

我付你雙倍的錢,條件是你們不要再吹了。

我搖頭說那不行。

沒人喜歡聽你們幾根長雞巴吹出來的聲音。

那我也要吹。

這時候我的師弟站出來了,他過來推了年輕人一把。說柳三你干啥?叫柳三的說關你啥事?藍玉說就他媽關我的事,咋了?

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開始推搡。本來已經有人過來勸住了的,柳三這個時候像想起了什么來,然后他說:“哦!我差點忘記了,你原來也是個吹破嗩吶的!”說完還嘿嘿地干笑兩聲。

我看見藍玉的拳頭越過三個人的腦袋,奔著柳三的腦袋呼嘯去了。一聲悶響后,殷紅的鮮血從柳三的鼻孔里奔涌而出。場面一下子就亂了,呼喊聲,叫罵聲,拳頭打中某個部位后的空響,夾雜在癲狂的樂曲聲中,活像一鍋滾熱的辣油。

第二天是藍玉送我們離開的。我的師弟腦袋上纏著一塊紗布,左邊眼圈像塊圓形的曬煤場。在我們身后遠處的山梁上,送葬的隊伍爬行在蜿蜒的山道上,那利箭一樣的樂器聲響充斥著木莊的每一個角落。

16

水莊最近變化很多,有些是那種輪回式的變化,比如蒜薹又到了采摘的時候;有些變化則是新鮮的,讓人鼓舞的,比如水莊通往縣城的水泥路完工了,孩子們在新修完的水泥路上撒歡,大大小小的車輛趕趟兒似的往水莊跑,仿佛一夜之間,水莊就和縣城抱成一團了。要知道,以前水莊人要去趟縣城可不是那樣容易的,不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顛簸五六個小時,你是看不見縣城的?,F(xiàn)在好了,去趟縣城就像到鄰居家串個門兒。

這個時候,我的父親游本盛站在自家大蒜地里,滿臉堆笑。在他眼里,像水莊有了水泥路這些新鮮事兒和他沒有什么關系,他更關心的是他的大蒜地。今年的大蒜地倒是爭氣得緊,從冒芽兒開始就順風順水的,該采摘了,一根根在和風里炫耀著粗壯的身軀。父親每天都要到大蒜地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啜著紙煙蹲在土坎上,沒有比這讓他更滿足的事情了。

父親弓著腰在剝蒜薹,一陣風過去,我看見了他兩扇瘦窄的屁股。我說歇歇吧。他直起腰,回過頭,一臉的怒氣:“歇歇?歇歇都能有飯吃老子早歇了!”我不說話了,還后悔剛才說出來的話。我想我最好是閉嘴,我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我的父親都能找出讓我難堪的理由。

可我發(fā)現(xiàn),我不說話也不行,我不說話父親也會把他的不滿通過諸如眼神和動作傳遞給我。這一年來,父親看我的眼神總是充滿了疑問和警惕,我就像一只潛入他們家偷食的野貓,不幸正好被他發(fā)現(xiàn)了。我這只偷食的野貓只好把尾巴藏著掖著,生怕主人哪天不高興了一腳把你踹出門去。

初夏是水莊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這個時候的水莊可有生機了,天空清澈碧透,水面也清澈碧透,一莊子待收割的蒜薹也清澈碧透。最打動人的是不管你走到哪里,每一個水莊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水莊人真的沒有野心,一次理所當然的豐收就能把一個村莊變得天寬地闊。父親不和我說話,埋下頭繼續(xù)采摘蒜薹。我直起腰,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一望無際的蒜地在陽光下像一幅油畫。遠遠地,族中的三叔對著我遠遠地招手。三叔是我請去通知幾個師兄弟出活的人。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無雙鎮(zhèn)的嗩吶班子省掉了接師禮,連運送出活工具這些規(guī)矩都一并沒了。我三步兩跳地跑過去,先遞給三叔一支煙,他撩起衣角擦了擦滿臉的汗水,把煙點燃后對我說:

“都通知了,只有你大師兄同意來。”

“其他人呢?他們怎么說?”

“還能說啥?不是說忙就是這里那里不利索咯?!?/p>

三叔說完走了,走出老遠了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頭大聲喊:“對了,你二師兄說以后不要去叫他了。”

“為什么?”我問。

“說下個月要出門了?!?/p>

“去哪里?”

“不知道,大城市咯!”

我悻悻地回過頭,就看見了父親那張鐵青的臉,他兩手叉在腰際,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低著頭從他旁邊走過去,他在后面冷冷地笑,笑完了說:“都快孤家寡人了吧?看你以后還怎么吹!吹牛?還差不多?!?/p>

晚上我沒有吃飯,躺在床上,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倒懸著垂下來,一直垂到我的鼻尖處,我伸出手,讓蜘蛛降落在我的手心里,它就順著我的手臂往上爬,時左時右。我不知道哪里是它想去的地方,或者它壓根就沒有目的地,只是這樣一直往前爬,再往前爬,什么時候爬累了,織個網(wǎng),就算安家落戶了;又抑或被天敵給吃掉了,無聲無息的,誰又會去關心一只蜘蛛的未來呢!

仿佛一眨眼時間,我身邊這個世界一下就變得陌生了,眼里的一切都沒變,山還是那座山,河也還是那條河??捎行┛床灰姷臇|西卻不一樣了,像水莊的那條河,看上去風平浪靜的,可事實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下河游泳,一個猛子下去,才發(fā)現(xiàn)河底下暗潮洶涌。

直到父親睡了,我才從屋子里出來。母親重新把菜給我熱了熱。我吃飯時,母親還是像小時候一樣靜靜地坐在我的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眼神里流淌著源源不竭的愛憐。

“后天是不是要出活?”母親問。

我點點頭。

“聽你爹說幾個師兄都不來?”

我又點點頭。

“唉!”母親長嘆一聲,然后她接著說,“天鳴,要不這嗩吶不吹了!咱干點別的,憑咱這雙手干啥不能活命??!”

我放下碗,轉過去對著母親。

“我知道這個理,可當年拜師的時候我給師傅發(fā)過誓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把這嗩吶吹下去。”

“可你看,就你一個人也吹不來??!”

“過兩天我去找?guī)煾?。?/p>

17

我還沒來得及去找?guī)煾?,師傅就先來找我了?/p>

師傅一進院子就罵:“你個小狗日的游天鳴給老子出來?!?/p>

我出來看見師傅站在院子里,他的雙腳沾滿了泥,連衣服的下擺都有星星點點的泥點子,臉和我當初去拜師的時候一樣黑,只是皺紋更多了??匆妿煾道狭艘淮蠼?,我忽然上來了一些傷感。這個無雙鎮(zhèn)當年響當當?shù)慕辜野嗟恼崎T人,像入了冬的一棵老槐樹,盡是令人沮喪的殘敗。最揪心的就是他一身灰布衣服了,還是老式樣,對襟衫,幾個地方都是補丁,要知道,現(xiàn)在無雙鎮(zhèn)像這樣有補丁的衣服是不多見了,偶爾看見,不會有人說你艱苦樸素,下意識還會把你往窮人堆里推。

我喊了一聲師傅。

“不要叫我?guī)煾担覜]有你這樣的徒弟?!睅煾低厣虾莺莸剡艘豢谔担爱敵跄闶窃鯓诱f的,有口氣就要把這活往下傳,可這才過去多久?昨天就有人給我遞話了,說無雙鎮(zhèn)的游家班散伙了,垮臺了,有活也不接了,無雙鎮(zhèn)從今以后就沒有嗩吶匠了。”

我說師傅你先進屋,我們到屋里說。師傅一揮手:“進不起你的寶殿門,你現(xiàn)在哪里還瞧得上吹嗩吶的?”還是母親出來,說焦師傅你先不要著急,進來說,天鳴正托人到處通知他的師兄弟們呢,這幾天就要出活。母親說話時不斷對著我眨眼,我慌忙應和說對對對。師傅火氣這才消了些。背著手走進屋,也不看我,只說,不給老子說個一二三,看老子不撕破你那張?嘴。

師傅坐下來,接過母親倒來的茶,怒氣沖沖地等我的解釋。聽完我的解釋,師傅把茶碗往桌上狠狠一摜。

“我去找他們,幾個狗日的還翻天了?!?/p>

師傅出了院門,看我還站在屋檐下,就吼:“傻了?游家班班主是我還是你?”我哦了一聲,才快步跟上去。

我跟在師傅身后,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有,但我能清晰地聽見他大口大口喘氣的聲音。

二師兄對我和師傅的到來有些意外。當時二師兄正在打點行裝,屋檐下,他正把一捆衣物狠命地往一個陳舊的蛇皮口袋里塞,口袋太小,裝不下二師兄遠涉的必需品,就委屈地從口沿處往下撕裂,還發(fā)出吱吱的怪叫。二師兄罵了一句,抬起頭就看見了師傅和我,他的嘴上下翕動著,是想說些什么,但從師傅的臉色他似乎已經明白了我們的來意,于是就什么也沒有說。他放下手里的袋子,直起身子,從屋檐下的檐坎上下來,站在師傅面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

師傅沒有理二師兄,鼻子有了一聲悶哼后,徑直走到屋檐下,把口袋拎到院子里,把口袋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掏出來往院子里拋撒。師傅的這個動作持續(xù)了好長時間,我驚訝于這個看上去個兒不大的口袋居然有如此壯觀的吞吐量,等師傅捋直了身子,院子里早成了花花綠綠的晾曬場。

師傅把干癟的口袋踩在腳下,目光盯著二師兄,那眼神像水莊六月的日頭,能把人烤暈過去的。

二師兄低著頭,他一句話沒有說,兩個手交互搓揉著,這時候有幾只麻雀從天而降,歡快地在院子里那些各式各樣的衣物上跳躍。二師兄忽然松開了兩只互握著的手,低頭從師傅旁邊走過去,蹲下身子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拾起來搭在臂彎處,其間還拍拍打打地扇掉衣物上的灰塵。等他臂彎放不下后,他就慢慢蹲著移到師傅的腳邊,伸出一只手扯師傅腳下的蛇皮口袋,師傅一動不動,師兄卻執(zhí)著地扯,力量也越來越大,最后我看見師傅的身體都開始搖晃起來。我站在一邊看著這對奇特的師徒,他們就像在出演一出啞劇,每一個動作和眼神都極具深意,所有的表達都在你來我往的無聲的動作中了。這時我的師傅伸出一只腳,狠狠地踹向了他二徒弟的面部,我看見二師兄猝然地往后倒了下去,像剛被掏空的蛇皮口袋。好半天,師兄才復蘇的蛇一樣從地上蜷曲著爬起來,兩道殷紅從他的鼻孔蜿蜒而下,幾乎穿越了整個面部。他沒有完全站起來,依舊半蹲著,一步步挪到師傅的腳邊,伸出一只手,固執(zhí)地去扯師傅腳下的口袋。

這時候,我看見我的師傅面部完全變成了死灰色,五官也劇烈地痙攣著,像一鍋煮爛的餃子。良久,他終于仰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嘆氣的感覺和水莊冬天的寒風一般,經過皮膚,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顆心都凍僵了。他終于移開了緊緊踩踏著口袋的腳,轉身走了,走得很快,留給我一個顫抖不止的背影。

18

道路彎彎拐拐,曲折迂回。鄉(xiāng)間小路就是這樣,站定一個點,極目遠眺,道路伸出去沒多遠就倏然不見了。趕上去,才發(fā)現(xiàn)它又折向了某一個去處,再遠眺,還是只能看到一根斷面條。我們就在這樣一條捉摸不定的道路上走著。最前面是我的師傅,中間兩個,一個大師兄,一個藍玉,我跟在最后頭。

藍玉自從離開土莊后,沒有出過一次活。今天他能站在游家班的隊伍里,我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我也不知道師傅是怎樣說服藍玉跟我們出這次活的。那天師傅離開二師兄家后,就直奔木莊去了。昨天晚上,藍玉推開了我家的門。

師傅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衣服上的折痕都還清晰可見。他走得很快,像一只老當益壯的野兔。藍玉有意把步子放慢,很快我們的隊伍就斷裂成了兩個塊,前面是師傅和我的大師兄,后面是我和我的師弟藍玉。

和我并排著的藍玉忽然說:“師傅老了!”我點點頭,藍玉又說:“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活,也是最后一次。”我轉過頭看著藍玉,不知道他想表達什么。過了半晌,藍玉自言自語:“我答應師傅的,師傅也答應我的。”

我的師弟藍玉就是這樣,總讓我琢磨不透,說話也玄機重重。我說這話什么意思?藍玉笑笑,沒說話。我就低頭自己想,等我抬起頭的時候,幽靜的山路上就看不見人影了。

在無雙鎮(zhèn),和其他幾個莊子比,火莊一直落在后面,房屋還多是拉拉雜雜的茅草屋,道路也沒有其他幾個莊子來得寬敞。但火莊人老實。無雙鎮(zhèn)人到集市上買雞蛋,特別是買土雞蛋,都要先問問是哪個莊子的。說是其他莊子的,人家不敢買。那是因為吃過虧的,問的時候一個勁給你打包票說真是土雞蛋,買回去打開,一眼的翻白。只有火莊的土雞蛋貨真價實,黃澄澄的不說,價格也合理。今天出活的人家在火莊的西頭,看上去家境一般,房屋翻了新,但屋子里卻空落落的,只有些日常生活必需的物事,看來是屋子翻新耗光了家資。

家境雖是一般,可仍舊熱鬧。這和死去的人有莫大的關系,死者是火莊的老支書。德高望重的老支書躺在堂屋里,安靜得像一只睡去的貓。師傅過去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晚飯畢,我們一班人聚在堂屋里,我百無聊賴,把玩著手里的嗩吶。師傅則拿出他那支老黃木桿的嗩吶不停地擦拭。

大師兄把嗩吶放進嘴里調音,咕咕唧唧的。師傅說你們都收起來,今天天鳴一個人吹。說完把擦拭好的嗩吶遞給我。

我出奇的驚訝,大師兄更驚訝,連嘴里的嗩吶都忘記拿下來了。

“為什么?”我問。

“他去過朝鮮,剿過匪,帶領火莊人修路被石頭壓斷過四根肋骨?!睅煾得鏌o表情地說。

“《百鳥朝鳳》!”藍玉一掃慵懶的模樣,繃直了問。

架勢是擺出來了。靈堂前一張寬大的木靠椅,一群孝子俯首跪倒在我面前。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仰直了脖子往靈堂里看,連一直撒歡的那條老黃狗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端坐在院子里。

我忽然有了一種神圣感,像一個身負特殊使命的斗士。那些眼光讓人著迷,在每天來來往往,平淡無奇的生活中,你是看不到這種眼神的。它是那樣的干凈無邪,仿佛春雨過后山野里散發(fā)著的清新氣息,又像是冬雪里縈繞在山巔的蒸騰霧靄。

師傅站了出來,對著靈堂鞠了三個躬,然后轉過身對眾人說:

“《百鳥朝鳳》,上祖諸般授技之最,只傳次代掌事,乃大哀之樂,非德高者弗能受也。”我知道這幾句是《百鳥朝鳳》曲譜扉頁上的幾句話,下面的人是聽不懂這幾句話的,所以還是一貫的沉默。師傅接著說:“竇老支書我不多說了,他的所作所為火莊人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如果無雙鎮(zhèn)還有人能受得起《百鳥朝鳳》這個曲子的,竇老支書算一個,今天,給竇老支書吹奏送行的,是游家班的班主游天鳴?!睅煾档恼\懇讓跪倒在我面前的一干人開始發(fā)出嗚嗚的低鳴聲。

“大哀至圣,敬送亡人,起奏!”師傅高喊。

我把嗩吶送到嘴里,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直到今天我都活在那段悔恨中,我本可以從容地完成一個鄉(xiāng)村樂師所能完成的最高使命,可以讓后人提起這段近乎傳奇的事件時還能提起我的名字,本可以讓樂師這個職業(yè)在鄉(xiāng)村實現(xiàn)最動人的謝幕演出,甚至可以用一種近于神圣的方式結束我的樂師生涯??删驮谀且凰查g,這些可能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我的行為讓無雙鎮(zhèn)這個古老的職業(yè)用一種異常丑陋的形式完結掉了,連在湮沒于時代變化中的最后一刻也未能保持它曾經擁有的尊嚴。所以,在記錄下這段經歷的時候,我面臨著可怕的記憶煎熬,我感覺我心靈深處的一塊被時間慢慢治愈的傷疤又被重新揭開,我清楚地看見它鮮血淋漓,繼而是透骨的疼痛。

重新睜開眼,一雙雙焦渴的眼睛全都在看著我。我把嗩吶從嘴里慢慢抽出來,站起來對我的師傅說:

“對不起大家,這個曲子我忘了!”

出人意料,師傅笑了,下面的人也笑了。下面的人還在笑,師傅卻哭了,他蹲在地上放聲痛哭,我、我的大師兄,還有我的師弟藍玉,我們站在師傅的身邊,誰都不說話。師傅哭了一陣,站起來對還跪在地上的孝子鞠了三個躬,說我們對不起竇老支書,也對不起各位孝子。

焦三爺吹一個不就行了!人群中有人建議。

師傅擺擺手,說我早就沒有這個資格了,這個班子不是焦家班,只有游家班的班主才有這個資格。師傅說完轉過身從我手里搶過那支嗩吶,抬起膝蓋,兩手握著嗩吶猛力一沉。

咔嚓!

師傅走了,他迅速消失在了火莊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

藍玉從地上把斷成兩截的嗩吶拾起來,又看看我,說:“看來我這輩子是聽不了《百鳥朝鳳》了!”

19

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是越來越壞了,他看我什么都不順眼,水缸空了,他罵我眼瞎了,連水缸沒水了也看不見;我把水缸挑滿了,他還罵我,說我除了挑水還能干啥?

父親罵得對,我都二十六七歲的人了,還窩在家里。你看水莊和我一般年紀的人,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還有大部分早就打點好行裝,爬上開往縣城、省城的客車走了,除了過年過節(jié)能看到他們一兩眼,平時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村里幾乎就看不到了。

自從游家班解散后,我再沒吹過一天嗩吶。

游家班的解散沒有什么儀式,自自然然的,仿佛空氣蒸發(fā)了一樣,請也沒人請了,吹就更沒有人吹了。我和大師兄在無雙鎮(zhèn)的集市上遇到過一次,我們互相問候,還談了今年莊稼的長勢,最后還到無雙鎮(zhèn)的館子里喝了一頓燒酒,可誰都沒有說關于游家班的事情,哪怕一丁點也沒有,像這個班子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我二十八歲了,水莊的冬天又來了,水莊的冬天如今是越來越隨便了,連場像模像樣的雪都沒有,最近兩年更是蹬鼻子上臉,連點綴性的霧凇也看不見了,整個冬天都邋里邋遢,只知道一個勁地落冰雨,釘?shù)萌四樖稚鄄徽f,還把一個水莊攪得稀泥遍地。

我現(xiàn)在最怕和父親照面,不光是怕他罵我,是看著他一天天老去的模樣我就會內疚。別人的兒子每年都能給家里寄回來數(shù)目不等的錢,我卻只能坐在家里吃吃喝喝。母親不像父親那樣責罵我,但她總是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氣,嘆氣的聲息像一塊永遠擠不干水的海綿,這比父親的責罵讓我更難受。就這樣,我不得不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逃避。父親每天吃完飯就去莊上看人打牌去了,他不參與,只是看,其實父親很想坐上去摸一摸的,可他的口袋不允許。母親則是每天都在燈下一直坐著忙,忙到實在疲乏得不行了才去睡覺。

我每個夜晚都早早爬到床上,卻往往到了天亮還沒有睡著。

今年從稻谷返青開始就沒有落過一潑雨。本來都烏云密布了的,天地也陡然黑暗了,眼看一切前奏都擺足了,一莊子人都站在天地間等著瓢潑的雨水了。結果呢,稀稀拉拉地下來幾滴,在地上留下幾個濡濕的坑點,立馬就云開霧散了。反復幾次,水莊人的希望和耐心像田里的稻谷一樣,都干枯癟殼了。

父親的背越來越佝僂,像一張松垮垮的泥弓。父親每天都守在他的稻田邊,臉色和稻子一樣枯黃。他的眼神散漫無力地在一壩子干癟的稻浪上翻滾,跟著風的擺動,晃來蕩去,軟弱無力。就這樣一直到黃昏,他才直起腰來,在一陣吱吱嘎嘎的骨頭摩擦聲中,開始把枯朽的身軀往自家屋子里搬運。

偶爾我會在院子里遇見他,他總是呆呆地看著我,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譏諷,目光蛛絲一般的柔軟,纏得我有些透不過氣來。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季的稻谷最后全枯死在了田里。我站在水莊后面的山頭,視野里是一片灼人的枯黃,那黃一直向天邊延伸,這樣的顏色真讓我絕望。但水莊的游本盛更讓我絕望。一張臉黃得肆無忌憚。肝癌晚期,我和母親竭力要求把圈里的老牛賣掉給他治病,可游本盛說:算了,我就是田里的稻子了,再大的雨水也緩不過來了。

一個月來,父親的身體在木床上越來越小。從醫(yī)院回來,父親就再沒有離開過家里那張寬大的木床。木床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當年就在這張大床上降生,如今,他又即將在這張大床上死去,像完成了一個可笑的輪回。

早晨我把家里的老牛牽到水莊的河灘邊吃了一些草。中午回家的時候,我居然看見父親站在莊頭,陽光把他捏成一小團,他把身體靠在土坎上,土坎上有茂密的青色,這樣他就像一朵從草叢里長出來的黃色蘑菇。我遠遠就看見了他,驚訝過后眼淚就下來了。

我怕他看見我的眼淚,拭干了才走近他。他顫顫巍巍地過來,像剛學走路的小孩兒。拍了拍老牛的脖子,父親說:“把它賣了吧!”說完居然下來了兩滴眼淚。我明白了,父親還不想死,他畢竟才五十出頭,這樣年紀的水莊人,都身強體健地穿梭于田間地頭,還有使不完的勁,眼前的路還遠得看不到頭呢!“早該賣了,早賣早治的話,也不至于這樣了?!蔽艺f。

牛賣掉那天,我在無雙鎮(zhèn)給父親買了一雙軟底布鞋,我想過了,進城治病難免要走來走去的,軟底布鞋穿上不硌腳,父親全身只剩下骨頭了,什么都該是軟的才對。

晚上回來把鞋子遞到父親手里,他竟然從床上翹起來給了我一耳光。

“誰叫你費這錢?狗日的就是手散!”

耳光一點不響亮,聽見的反而是骨頭炸裂的聲音。

我沒有說話,把父親扶下躺好,他兩個鼻孔和嘴都大口大口地呼著濁氣。喘了好一陣子,父親終于平靜了下來,他先是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艱難地把身體側過來對著我說:“天鳴,我聽說金莊的嗩吶也吹起來了。”我點點頭。

其實不光金莊,無雙鎮(zhèn)除了水莊其他幾個莊子都有嗩吶了。也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城里下來的樂隊就從無雙鎮(zhèn)消失了,就像停留在河灘上的一團霧,一陣風過,就無影無蹤了。樂隊一消失,嗩吶聲就嘹亮起來了。

“把游家班捏攏來?!备赣H說,“無雙鎮(zhèn)不能沒有嗩吶?!?/p>

“有哩!除了水莊其他莊子都有了。”我說。

“日娘,那叫啥子嗩吶喲!”父親面色灰土,喘氣聲也大了許多,額頭上還有汗出來。

我呆坐在床邊,不說話。父親的喉嚨里有咕咕的聲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動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良久,我聽見父親發(fā)出嗚嗚的哭聲,哭聲尖而細,如同一柄鋒利的尖刀,劃過屋子里凝滯的氣息,繼而如撕裂的布匹,陡然凄厲得緊。

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父親,水莊的游本盛心里一直都希望他的兒子吹嗩吶的。在游家班解散后,父親那種看似寡毒的蔑視、打擊、嘲諷,其實是傷心欲絕,是理想被終結后的破罐子破摔。我又想起了父親帶著我拜師的那個濕漉漉的日子,還有他跌倒后爬起來臉上那道殷紅的血痕。

我伸出手,摸到了父親夸張的鎖骨,它堅硬地硌著我的手,更硌著我的心。

我試試吧。我說,聲音很小,但父親還是聽見了。

盡管屋子里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見了父親眼里的亮光,我的話像一根劃燃的火柴,騰地點亮了父親這盞即將油盡的枯燈。

“我就知道,你狗日的還想著嗩吶?!毙θ菰诟赣H枯瘦狹窄的面容上鋪開,氳成一團凄苦和蒼涼?!爸牢覟槭裁促u牛嗎?”父親純真得像一個孩子,“我那是給游家班買家什用的,我想過了,啥子鼓啊鑼啊,都老舊了,該換新的了?!苯酉聛砭褪且魂嚳人?,父親太興奮了,又呼嘯了一陣才平靜了下來,父親又說:“我死了,給我吹個四臺就行了?!?/p>

“我給你吹《百鳥朝鳳》?!蔽艺f。

父親擺了擺枯瘦的手,半天才說:“使不得,我不配!”

20

父親病得越來越重了,話也越來越少了,開始是整夜整夜睡不著,后來是睡過去就醒不來。母親總是守在父親旁邊,隔一陣子就看一回,探探他的鼻孔,摸摸他的額頭,怕他睡過去就永遠醒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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