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靜
摘要:《史學遺產(chǎn)六講》一書是白壽彝先生關于史學遺產(chǎn)的系列文章結集,主要論述了歷史觀點、歷史文獻學、歷史編纂學、歷史文學等幾個方面的優(yōu)秀遺產(chǎn),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同時,此書也反映了白先生在文風上的顯著特點,即作者在闡述相關問題時語言表述的深入淺出、平實易懂,顯示出其會通的學識、近乎于出自天然的問題意識以及深刻的歷史見解。
關鍵詞:白壽彝;史學遺產(chǎn);平實;深刻
中圖分類號,K092=71文獻標志碼:E文章編號:1002-0586(2009)02-0047-04
《史學遺產(chǎn)六講》,原為白壽彝先生發(fā)表的六篇系列論文,因其圍繞著同一撰述對象和撰述旨趣,即全面而深入地闡明了史學遺產(chǎn)這一史學史上的重大問題及其所包含的具體內容,因此瞿林東先生把它們匯集成《史學遺產(chǎn)六講》一書,收入北京出版社的“大家小書”系列?!傲v”的內容依次是《談史學遺產(chǎn)》、《談史學遺產(chǎn)答客問》、《談歷史文獻學:談史學遺產(chǎn)答客問之二》、《談史書的編撰:談史學遺產(chǎn)答客問之三》、《談歷史文學:談史學遺產(chǎn)答客問之四》和《再談歷史文獻學》。書后還附有白壽彝先生研究《史記》的專論《史記新論》,從某種意義上說,此可視為對“六講”的詮釋。瞿林東先生在此書的前言中這樣寫道:“把史學遺產(chǎn)從歷史遺產(chǎn)中‘分離出來,并把它作為一個專門的學術問題和理論問題提出來進行研究,白壽彝先生的這幾篇文章不僅開其先河,而且從理論上和研究對象上奠定了探討這一領域的學術基礎,因而產(chǎn)生了較大的學術影響。”這一段話,不僅反映了白壽彝先生對中國史學史研究的貢獻,也是瞿林東先生將之匯集成書的緣由所在,同時也驗證了這本論史學遺產(chǎn)的“小書”,為什么會受到史學界的關注。
首先本書在體例上的一個鮮明特點,是采用了問答體的表述形式。對于史學遺產(chǎn)這一專門的學術問題和理論問題,以通俗的對話形式深入淺出地進行闡述,使之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問答體的形式在中國學術史上有著久遠的歷史,如《論語》、《孟子》、《朱子語類》等都是眾人發(fā)問,一人作答,間或有簡要記事?;蛴械乃枷爰以陉U明其撰述宗旨時,往往自己設問,自己作答,如東漢王充的《論衡·自記篇》,性質即與答客問頗為接近。最為鮮明的例子是章學誠《文史通義》中的幾篇答客問。問答體的優(yōu)點在于能夠有針對性地回答讀者有疑惑或有興趣的問題,一問一答,明確了然,且形式靈活,語言通俗易懂。在《史學遺產(chǎn)六講》中,作者無論是闡述重大問題甚或理論問題,都以問答體的形式書寫,顯得生動活潑,使人讀來興致盎然。
如果說《史學遺產(chǎn)六講》這種問答體形式從總體上顯示出白先生在文風上的獨特之處的話,那么仔細品讀其關于具體問題的闡述,則可在字里行間感觸到他淵博的學識以及出白天然的問題意識。突出表現(xiàn)在,白先生提出某一問題或某一觀點時,往往信手拈來,舉例加以說明,反映他在中國史學史領域的淵博學識以及在運用上的自如。比如《談史學遺產(chǎn)》一文,白先生從三個方面論證了研究史學遺產(chǎn)的重要性,其中之一是闡明研究史學遺產(chǎn)可以逐步摸索出中國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為便于讀者理解,白先生舉了兩個具體的例子,一是“從中國史學的發(fā)展上看,不同時期的歷史著作總有它的不同特點”,一是“在中國歷史遇到一定顯著變化以后,總有帶總結性的歷史名著出現(xiàn)”。在第一個例子中,白先生以粗線條形式勾勒了歷史著作從先秦至清代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特點,他這樣寫道:
先秦的歷史著錄,如甲骨卜辭、鐘鼎文字、《尚書》、《春秋》、《竹書紀年》、《世本》等,表達的形式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只記王公的活動,不是孤立的單篇,就是連續(xù)的片段。魏晉南北朝時期。紀傳體的撰述較多,后漢史有十一家,晉史有十二家。而名人傳記可考者近二百家,姓氏書有七八十種。唐中葉以后,大部頭的通史相繼出現(xiàn)。清代是考據(jù)多,地理書多,注釋輯補改作舊史的書多。
第二個例子中,白先生則突出了每個時代所發(fā)生的顯著變化以及在史學上的具體表現(xiàn)。白先生指出:“研究史學遺產(chǎn),摸索出中國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這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有很大的理論意義?!憋@然,這項工作本身必須建立在通史的基礎上,如果沒有通史的能力,就無從揭示規(guī)律。
此外,白先生在梳理某一問題的發(fā)展歷史,或某一專題的研究歷史時,同樣顯示出廣博的學識。在《談史學遺產(chǎn)答客問》中講到歷史進程中“勢”與“理”的觀點時,白先生從先秦慎到、韓非的看法說起,依次談到了《史記》、《后漢書》、柳宗元《封建論》、顧炎武《郡縣論》以及王夫之《讀通鑒論》等撰述中的觀點,縱向上把握了歷代有關“勢”與“理”觀點的發(fā)展過程;在《談歷史文獻學》中講到歷史文獻歷史時,白先生重點闡述了孔子、司馬遷、劉向、劉歆、劉知畿、司馬光、歐陽修、朱熹、鄭樵等在歷史文獻學方面的成就,突出每一時代代表性人物或代表性著作,從歷史發(fā)展角度闡明歷史文獻的歷史;在《談史學遺產(chǎn)》中講到“要百家爭鳴”時,提出關于鄭樵的觀點,白先生梳理了自元代以來直至近人魏應麒、顧頡剛等人的幾種觀點,重點分析了清人章學誠的觀點,這實際上是關于鄭樵評價的學術史論綱。
類似的例子在《史學遺產(chǎn)六講》中還有很多,而有的問題甚至貫通了古今中外的認識。比如《談史學遺產(chǎn)答客問》中講到地理環(huán)境與歷史進程之關系時,白先生分析了斯大林對地理環(huán)境作用的認識,黑格爾“歷史的地理基礎”的概念,馬克思、恩格斯以及普列漢諾夫的有關論述等,并簡要地綜述了中國古代史學家、思想家關于地理環(huán)境認識的發(fā)展。
值得注意的是,白先生在闡述某一問題時,并不僅僅局限于某一問題本身,往往還著眼于問題進而談到其發(fā)展,提出一些新的問題給人們以啟發(fā)、思考與探討。這些問題,或是方法上的啟示,或具有理論意義,或關注于現(xiàn)實,或有待于進一步發(fā)掘和研究,大都具有前瞻性或前沿性。凡此種種表明白先生的深思與卓識,及他所具有的自覺的和創(chuàng)新意識。例如,第一,關于方法上的啟示。白先生認為:“研究史學遺產(chǎn),可以把歷史上提出來的一些史學問題作為當前歷史研究的資料,豐富我們研究的內容。”為說明這一問題,先生提出關于史學家或史學著作的研究,指出:“如果在比較廣泛的范圍內,把已經(jīng)提出的問題和有關的不同論點集中起來,排排隊,可能對于我們有不少的啟發(fā)”,提出了一種綜合比較的研究方法。又如,在《談史書的編撰》一文中,白先生提出了撰寫學術史、文化史以及新型史書的方法,他說:
如果就學案的體裁加以發(fā)展,寫出有關專家的傳記,精選他們原來的代表作,加上我們的理論分析和事實考辨,另外還要論述各個時期文化之總的趨勢及其歷史地位,這可能寫出來一些別具風格的學術史、文化史。
我們是否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用大量的圖來表述歷史的進程?這不是文物圖片的排列,而須有藝術上的創(chuàng)造。我很希望歷史家和藝術家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這種新型的史書。
這些見解,無疑是賦予歷史編撰方面的遺產(chǎn)以
新的生命力。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們已經(jīng)見到有關“新型的史書”面世,當然,這僅僅是這種“共同創(chuàng)造”的開始。
第二,關于理論上的思考。在《談史學遺產(chǎn)》一文中,白先生提出“馬克思主義出現(xiàn)以前有沒有歷史唯物主義”這一長期以來人們感到困惑的基本理論問題。之后,在《談史學遺產(chǎn)答客問》一文中白先生再次提出這一問題,認為中國古代歷史學家“對于社會現(xiàn)象、歷史現(xiàn)象的觀察,都是從客觀的現(xiàn)實出發(fā),是有唯物主義因素的。我想,這可以說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萌芽。”而“研究這種萌芽的思想,對于史學遺產(chǎn)的理解,有重大的意義。這種萌芽的思想有這樣悠久的歷史,為什么不能發(fā)展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體系,這是一個很有理論意義的問題。”這就是說,既有“歷史唯物主義的萌芽”,但又不曾“發(fā)展成為歷史唯物主義”,這種辯證的認識對于研究中國古代歷史思想、歷史唯物主義具有很大啟發(fā)意義。
第三,關于對現(xiàn)實的關注。白先生在談史學遺產(chǎn)相關問題時,往往都會聯(lián)系現(xiàn)實。比如在講到我國史學優(yōu)良傳統(tǒng)時,指出“我國有一個要求博學的史學傳統(tǒng)”,“一個歷史家要具備淵博的知識,并且在這些知識領域里有相當深度的理解”,而現(xiàn)在的情形則是“一個教師只能教一段歷史,有的還只能教一章一節(jié)”。對此,白先生強調說:“我們過去的這樣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我看今天還是要宣傳,要繼承,要發(fā)揚。”又如,《談歷史文學》一文涉及史文煩簡的問題,白先生認為:“史文煩簡,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文字問題,而且是關系到對歷史的見解問題,對材料的取舍問題。僅就文字方面來說,今天我們也有一個煩簡問題?!彼M而指出當今歷史書及史學論文中失之于煩或失之于簡的傾向。值得注意的是,白先生把文字煩簡同歷史見解、材料取舍聯(lián)系起來作綜合考察,在此基礎上看待文字煩簡問題,這一見解似比前人又更進一步,讀來啟發(fā)尤多。
第四,關于有待于進一步研究的問題。讀白先生的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白先生經(jīng)常會講到“應該下點功夫去研究”、“有待于研究和整理”一類的話,而在這些話中包含著一些重要問題。比如,在講到關于地理環(huán)境看法時,白先生這樣說道:“中國歷史家對于地理環(huán)境雖缺乏系統(tǒng)的論述,但在思想上,是注意到了地理環(huán)境對社會發(fā)展是有影響的。這也是我們史學的寶貴遺產(chǎn),還有待于我們好好地挖掘?!庇秩纾谡劦剿未鷼v史文獻學的成就時,白先生指出:
宋代在歷史文獻學方面的成就,是應該下點功夫去研究的。向來有一種說法,認為學問有漢學和宋學之分,認為宋學是講義理的,不講究史料的考訂、文獻的研究,而認為清人的考據(jù)是漢學。這種看法不一定對。清人所謂漢學,實際上是從宋人的歷史文獻學發(fā)展而來的。宋人固然是以義理出名,但是他們在歷史學上是有成就的,在歷史文獻學上也是有成就的。清人的漢學,在一些領域里都是宋人所創(chuàng)始的。
這段話包含三點認識:一是糾正以往人們對宋學片面性的誤解,應全面地理解宋學;二是提出下點功夫去研究宋代歷史文獻學的必要性;三是揭示宋人與清人在歷史文獻學方面的關系。是否可以認為,這幾點認識,只有具備歷史的和辯證的方法才能提出來;同時,也只有敢于突破前人的陳見才能提出來。當然,這無疑也提出了人們進一步研究的問題和空間。
除具有啟發(fā)性的論斷之外,細讀白先生的闡述,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值得關注的重要問題。如在《談史學遺產(chǎn)》一文中,白先生講到歷史文學的相關問題時指出:
從大史學家的作品中直接研究這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是研究歷史文學遺產(chǎn)的一個方面。我們還可以從史學評論著作,如《史通》、《文史通義》等書中研究關于歷史文學的理論和經(jīng)驗,也可以從史學家對文學家和文學作品的評述,如各史文學家傳所表達的,研究史學家對文學的觀點。還可以從文學評論家,如劉勰《文心雕龍》等書,研究他們對寫歷史的看法。這是關于研究歷史文學遺產(chǎn)的另外的三個方面。
這里提出了研究歷史文學的四個方面,也是目前從史學著眼關于歷史文學研究對象的最全面的思考,有的方面?zhèn)涫軐W者的關注,而有的方面則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以上所舉白先生的會通的學識和洞察種種史學現(xiàn)象的本質聯(lián)系的深刻見解,都是在平實無華的闡述中反映出來的,這是白先生文風的一個極顯著的特點。當然,此書所反映的白先生的文風還表現(xiàn)在其他一些方面,如在思想上的辯證性、立論的明確性、評論的中肯和寬容,也都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文風會集中反映一個學者的學術修養(yǎng)。白先生非常重視文風,關于文風問題他有很多論述,而且自身在文風上也有嚴格的要求,有的學者將之概括為“尚平實”、“有重點”、“戒浮詞”和“講文采”四個方面”。在《談歷史文學》一文中,白先生盛贊《左傳》、《史記》、《資治通鑒》等古代史書在語言表述方面的成就,強調“重視語言有一個古老的傳統(tǒng)”。他進而指出,“文風問題還是當前很重要的問題”,改變我們的文風,“盡管做起來很困難,但這是我們應該努力的”。這些話,都是作者在許多年前講的,現(xiàn)在看來,仍然具有突出的針對性:故作深奧、艱澀的文風固不足取,華麗、浮淺的文風亦不足取;而平實、易懂、蘊含著深刻思想的文風,當是我們努力追求的目標。
今年是白壽彝先生百年誕辰,作為一個后學,我再一次閱讀了《史學遺產(chǎn)六講》這本可以稱之為“史學遺產(chǎn)論”的“大家小書”,并寫出了自己的一點膚淺認識,用以緬懷這位在中國史學史研究上作出重要貢獻的史學前輩。
責任編輯馬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