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欣
摘 要:《金鎖記》是張愛玲的一篇極有影響的中篇小說。在《金鎖記》中我們看到了張愛玲創(chuàng)作所獨有的悲劇意識。無論從她自身的原因還是從作品的取材及寫作特征來看,張愛玲式的“蒼涼感”始終籠罩著她的作品。張愛玲將一種從亂世中悟出的人生體驗變成了一種女性敏銳的藝術(shù)直覺,敘寫了一個個悲哀的啟示。
關(guān)鍵詞:《金鎖記》 張愛玲 悲劇意識 女性 心理 意象
張愛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極富個性,被視為天才、奇才的女作家。無論是成名的喧鬧,還是隱名的沉寂,張愛玲總是不動聲色地蒙著一層面紗。人們試圖一次次去撩開她的神秘,于是看到一個個“奇跡”、一個個“傳奇”。她身處亂世,在一個特殊的時代,如同一朵奇葩,在一片滿斷墻碎瓦的“廢都”中綻放開來,令人眩目。她敏銳地把握到了亂世的文化心理特征——蒼涼。并將這種從亂世中悟出的人生體驗變成一種女性敏銳的藝術(shù)直覺,遠遠地站在別處,敘述了一個又一個亂世中普通人的傳奇,冷眼審視著亂世的喧嚷與煩擾之下的荒蕪的人生。她發(fā)現(xiàn)人類面臨的生存處境是以蒼涼為底子的,一切歡愉的主題最終都指向悲哀。她把這種幾乎是宿命般的蒼涼感定格在短暫的歡悅與永恒的虛無之間,從而給人一種深刻而悲哀的啟示。她告訴我們,人性并非絕對的善,或絕對的惡,人生也并非全是斗爭和英雄式的飛揚,現(xiàn)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樸素。人們更多的時候是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人生中,凡俗瑣碎卻不安穩(wěn),也正是這樣的生活才更顯出悲哀又歡樂,既美麗又無奈的蒼涼。代表作《金鎖記》是她受到最高評價的作品。傅雷在用筆名迅雨發(fā)表的《論張愛玲小說》中贊揚它為“我們文壇的最美的收獲之一”[1]。夏志清也曾贊賞它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2],連張愛玲本人也認為女主角“曹七巧”是《傳奇》中唯一“徹底的”人物,可以說《金鎖記》是張愛玲創(chuàng)作個性的華彩體現(xiàn),因此我們挖掘出她性格中的悲劇意識,對于研究《金鎖記》就顯得十分重要了。
一
為什么張愛玲的藝術(shù)世界里充滿了濃重的悲劇意味,結(jié)局總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的無奈與蒼涼?緣由可能是:一方面來自于她本身的個性特征,另一方面來自于當時她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和時代影響。
首先,張愛玲的身世和傳奇般的家庭變故,造成了她獨特的創(chuàng)作心理。她親身經(jīng)歷、親眼目睹了一個階級的衰落與飄零。作為其中的一員,她既是知情者,旁觀者,也是受害者。她過早地、過深地體驗到了世事的無常與歷史的殘酷。在時代隆隆向前的大潮流面前,個人的力量顯得微不足道。對于她所屬的階級,她除了“衰其不幸,怒其不爭”外,并不能改變其行將衰亡的歷史命運。她對自己的貴族身份并不得意。她的弟弟張子靜曾這樣說“我們從小就生活在遺老遺少的家庭陰影中,見到聽到的,都是那些病態(tài)的人和病態(tài)的事”[3],因此張愛玲的作品中對人生總沒有光明的正面的肯定,“我姐姐的小說是她宣泄這種苦悶的一種方式”,“《金鎖記》的故事、人物,脫胎于李鴻章次子李經(jīng)述的家中”[4]。也就是說,她筆下的小說人物,可謂“俯拾即來,和現(xiàn)實人物的距離只有半步之遙”。她的傳奇身世是一般人所沒有的,因此她對那個時代的人和事的心理體會,比一切局外人都來得深,來得切。
長期貴族生活的耳濡目染使她對聚居上海的沒落貴族更加熟悉?!督疰i記》中的姜公館:雕花紅磚大柱支著拱門,室內(nèi)木板鋪地,墻上掛著字畫和對聯(lián),堆著許多書籍和紫檀匣子。“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里去,昏昏的”,暗示著貴族家庭里的頹廢的氣氛。因此,這種寫作取材和藝術(shù)風(fēng)格的確“別無選擇”,她追求悲劇意味以至于她的小說始終彌漫著濃厚的悲劇色彩,這與她的生活背景分不開,所以,她的作品往往給人一種苦中作樂的酸辛之感。
其次,張愛玲的貴族身世也為她提供了良好的早期教育和家庭環(huán)境,同時也為她的悲劇意識創(chuàng)作奠定了深厚的生活基礎(chǔ)。她的父親張廷眾是滿清遺少,雖有一般遺老遺少驕奢淫逸的一切惡習(xí),抽大煙、賭博、納妾、嫖妓、捧戲子等等,想著法子敗家;卻也有著一般遺老遺少們所沒有的深厚的國學(xué)功底。他熟讀中外的各種小說,張愛玲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泡在父親的書房里看書并與父親交流閱讀心得。她的母親黃逸梵則是這個時代難得一見的新派女性,觀念超前,作風(fēng)大膽,她兩度出國,熟悉英文、繪畫、音樂和雕塑,她非常偏愛張愛玲,立志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自立自強的人。這是一個交匯著新與舊、保守與大膽、古典與現(xiàn)代、腐敗與新生的復(fù)雜多端的家庭。新舊思想的碰撞形成了張愛玲獨特的精神個性。張愛玲對新舊小說,尤其是對《紅樓夢》、《金瓶梅》、《海上花》、《歇浦潮》等著作的熟讀,對音樂、繪畫、英文的精通,為她日后的文藝創(chuàng)作打下了豐厚的底子。她的代表作《金鎖記》無論是題材的選擇、故事的傳奇性、情節(jié)發(fā)展的細節(jié)化,還是文字的細膩、意境的典雅以及敘述的視角等,都讓人感覺到《金瓶梅》、《紅樓夢》等傳統(tǒng)小說的影響。細看之,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古典的東西之中,又有現(xiàn)代的成分:鮮活的意象、蘊意豐富的比喻、象征、暗示、心理描寫、離奇的情欲和人性異化的展示等,又頗富現(xiàn)代感。張愛玲的確是在發(fā)揚《金瓶梅》、《紅樓夢》、《海上花》等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的基礎(chǔ)上,融會了西方現(xiàn)代意識與現(xiàn)代手法,成就了一種“現(xiàn)代”與“古典”相交融的亦俗亦雅、亦淺亦深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她把握亂世悲涼的脈搏,使她的作品充滿厚重的“遲暮感”,這也是形成其“蒼涼”悲觀意識的客觀原因。
“正如不幸的家庭總是不一樣的,幸福的家庭也不總是相似的,每個家庭都是其過去的標志和戒律的一個獨特的混合物。每個家庭都將其祖輩的傳聞輸給后代。我們每個人,我們的性格特征,都在這種特征的熏陶中,在感情的暗流傷害、喜悅、房屋、街道、食物、聲音和不可避免的地方——家庭中,受到觸動,而成長和塑造?!盵5]張愛玲的性格特征,正是在她的家庭歷史和現(xiàn)實中成長和塑造的,家庭的影響,培養(yǎng)了她看待社會人生的獨特方式。
張愛玲小說中的悲劇意識,也是由她自己的個性特征及其生活的獨特感悟決定的。張愛玲體驗著人生的孤獨,但并不是與時代隔絕,她憑直覺感到了時代的急速變化,領(lǐng)悟到了人生的短暫,進而加重了她的孤獨感,從她出生的1920年到她初登文壇的1933年,再到她在《紫羅蘭》上刊載第一篇小說的1943年,中國社會的每一次變化,幾乎都是對張愛玲家族的致命沖擊。對時代的敏感使她意識到了家族無可挽回的頹敗命運。她偏于自己的階層,她又是在體驗自己階層的滅亡。她意識到自己藝術(shù)生命的短促,她要抓住機遇,盡快將它表現(xiàn)出來,她說:“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苦?!盵6] 對時代倉促的感悟,決定了她對人性的悲觀,對歷史文明發(fā)展的悲觀,形成了她精神上的悲觀氣質(zhì)和創(chuàng)作心理上蒼涼的悲觀意識。她的悲涼不是淡淡的哀愁,更不是美麗的憂傷,而是令人徹骨冰寒的傷感。她極易發(fā)現(xiàn)人性中的丑惡、人與人之間的冷酷無情,然而人又同在不可避免的時代沉落中掙扎?!坝幸惶煳覀兊奈拿鞑徽撌巧A還是浮沉,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盵7]這種對人性的悲觀,對歷史文明發(fā)展的悲觀,究其根源正是由于童年經(jīng)驗和對整個家族的悲觀,這一切使她自身經(jīng)歷了太多否定性的感情。從《金鎖記》中所描寫的家庭以及親子關(guān)系,便很容易看出來。通過長白之妻芝壽的眼睛看到“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
二
張愛玲的作品大都帶有深刻的悲劇性,表現(xiàn)的大多是非主流的生活。她不擅長寫時代紀念碑式的反映喧囂生活、飛揚人生的作品。她取材的對象一般是女性且是一些普通人,多是身處卑微、身處尷尬難堪境地的人物,對時代沒有什么熱切的激情和遠大的憧憬,她們生活在習(xí)慣了的心靈枷鎖——女性是男性附屬的“生命桎梏”中。雖然,女性的卑弱狀態(tài),歷代已有不少作品描寫和反映過,但多是從男性眼光去看待,最多是一種同情而已,并無深入體會。但張愛玲的作品里,不但將女性的卑弱性置于種種凡俗、蒼涼及恐怖的人生境遇中做較為集中的刻畫,而且能站在人性的高度,淋漓盡致地展示出卑弱女性的奴性心理,讀之讓人深省,獲得許多關(guān)于女性、關(guān)于人性的深刻啟示。她筆下的女性形象,無論外表上是多么富有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新奇和差異,但骨子里均擁有一個“女奴”的靈魂,她們的心態(tài)普遍顯得陰暗、曖昧、畸形,她們的一生都在為男性世界所苦惱、哭泣,“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8]?!督疰i記》中曹七巧千方百計想保住生命中的兩個男人,從季澤到長白。張愛玲似乎在暗示,女人的生命中只有男人,而女人的悲劇也在于她們太關(guān)注男人,一旦失去男人,便如像失去了依傍與生活的目標?!斑@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xiàn)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如果說,《狂人日記》是通過一個狂人的“瘋話”控訴了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質(zhì),張愛玲的《金鎖記》則是通過曹七巧人性的扭曲,揭露了幾千年歷史積壓在女性身上的桎梏的沉重。
張愛玲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不能不受其自身帶有的缺憾人生的影響。固然,張愛玲早年缺少母愛的孤獨人生對她專注于描寫病態(tài)女性有直接影響,但正是她自己的女性體驗,契合了整個女性辛酸的不平人生。作為作家,張愛玲的個人不幸遭遇是或然的,但作為女性,她所面對的人生壓力卻是必然的。因此,張愛玲的女性視點寫的不是“壯烈”不是“憂愁”,也不是“感傷”,而是“悲涼”,而是“冷酷”。《金鎖記》中刻畫的是個陰鷙毒辣的“母親”形象——曹七巧。具有強烈的占有欲、瘋狂的報復(fù)欲,對金錢要占有,對子女要占有;自己的情欲未能滿足,便要吞食子女的幸福,將親生子女當作自己的殉葬品,“一級一級走入了沒有光的所在……”
張愛玲描寫的悲劇,不是簡單的悲劇,而是滲入肌膚、令人顫栗的悲劇。她不是一個頭腦幼稚的人,她看到了生命中最為真實卻又最為殘酷的一面?!啊松戮褪沁@樣的黑,生命既是麻煩,怕麻煩,不如死好,麻煩則完,人也完了”。[9]“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愿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10]因此,在她的文章中我們常常為她深深的悲劇意味所打動,感受那份惆悵、怔忡、蒼涼的嘆息。
“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盵11]張愛玲冷靜卻又冷酷地描寫了一個黑色的世界,將文學(xué)的視角引入女性本身,其女性取向的小說既忠實于她生存的時代,也不僅限于那個時代,整部作品彌漫的都是被“很久很久以前”曲調(diào)宣泄出的蒼涼。張愛玲將女性悲劇意識的探索深入歷史,深入于民族文化,深層地透視女性自身的心理屏障。她的展露和審視,比其他女作家更為徹底。有人說:魯迅之后有她,她是一個偉大尋求者。[12]固然,這里的評價有其評論者情感上的溢美之詞,但無論如何,張愛玲對女性悲劇心理的展露確有其不可低估的意義。她那中國式的“古道西風(fēng)瘦馬,斷腸人在天涯”的蒼涼,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一朵奇葩。
注釋:
[1]傅雷:筆名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金宏達主編,《回望張愛玲——華麗影沉》,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9頁。
[2]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臺北:傳記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397頁。
[3][4]張子靜:《<金鎖記>與<花凋>的真實人物》,金宏達主編,《回望張愛玲——昨夜月色》,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第6頁。
[5][美]謝比爾·希朗:《你筆下的先輩》,第32頁。
[6]張愛玲:《天才夢》,金宏達、于青主編,《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頁。
[7]張愛玲:《私語》,金宏達、于青主編,《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99頁。
[8]張愛玲:《有女同車》,金宏達、于青主編,《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76頁。
[9]張愛玲:《論寫作》,金宏達、于青主編,《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頁。
[10]張愛玲:《我看蘇青》,金宏達、于青主編,《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25頁。
[11]張愛玲:《自己的文章》,金宏達、于青主編,《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2頁。
[12]胡蘭成:《評張愛玲》,金宏達主編,《回望張愛玲——華麗影沉》,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3年1月版,第18頁。
參考文獻:
[1]子通,亦清主編.張愛玲評說六十年[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
[2]邵建迎著.傳奇文學(xué)與流言人生[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
[3]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J].上海:作家出版社,1986.
[4]周芬伶著.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xué)[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
(馬欣 江蘇省徐州市運河高等師范學(xué)校語文組 2213000)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 200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