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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生意火得不行,要租的,要買的,每天幾十號人打電話來找房子。唐妥跟老郭和支曉虹忙得團團轉,吃盒飯和上廁所都得速戰(zhàn)速決??偹阌龅絺€下雨天,辦公室里一下子安穩(wěn)了。北京一年難得下幾回雨,稍微下了點像樣的雨,所有人都跟到了世界末日似的,發(fā)了瘋地要從大街上逃掉,往單位跑,往家里跑,能不干的事盡量不干。老郭突然閑下來有點不適應,一圈圈轉著圓珠筆,沒事就往電話上瞅。支曉虹在涂指甲油,一邊涂一邊嘀咕,都瘋了。不知道說的是誰。唐妥在QQ聊天,順手就給朋友敲過去這幾個字。朋友問:啥意思?唐妥敲:房價唄。敲完了又補上一句:買房的人。北京的房價這一兩年的確是高得離譜,吃了偉哥一樣,詭異的是,越貴大家越上趕著買,唐妥所在的這個分店一天最多成交七套二手房。只能說是瘋了。都瘋了。
朋友說:你這鳥人,得了便宜還賣乖。都不買房子你吃個屁。跟著是一個鄙視的表情,大拇指向下。
唐妥說:我他媽累得連夢都做不動了。
朋友說:正經(jīng)的,哥們兒,你海陵人吧?
唐妥說:不是,就在那兒念過大學。
朋友說:一樣。啪地傳過來一個“尋人啟事”,大意是,找一個叫胡方域的男人,說一口海陵味的普通話,四十六歲,一米七,戴黑框眼鏡。尋人者居延。啟事里居延還說,已尋多日,京城米貴,危難在即,希望老鄉(xiāng)和朋友們搭把手。然后是聯(lián)系方式。
唐妥說:靠,盡給我找事,想我英年早逝啊。哪來的?
朋友說:網(wǎng)上瞎轉悠看到的,你們海陵人死光了?沒一個站出來跟帖的。
唐妥說:北京又不是海陵的首都,哪那么多海陵人。
還想接著聊,天晴了,都下午四點多了太陽還是出來了。陽光一照世界又亂了,大街上平空長出來一茬茬的人。電話響了,跟著有人推門進來。唐妥趕緊關了QQ,上班時間聊天原則上要扣半個月獎金。等一攤事忙完,唐妥早把尋人的事忘了。
兩天后,晚上睡覺前唐妥隨手翻當天的報紙,副刊上有人寫了篇關于《桃花扇》的文章??匆姾罘接虻拿炙X得腦子冒出來一個似曾相識的東西,很抽象,說不出來是什么,就歪著頭想,想起了胡方域。第二天上班,唐妥忙里偷閑從QQ上找出聊天記錄,記下居延的手機號碼。據(jù)唐妥所知,海陵人在北京還真不是很多。半個老鄉(xiāng),能幫一點是一點。中午吃完飯他給居延打電話,竟是個女的。怯生生的聲音,背景嘈雜,應該正走在大街上,風把她的呼吸聲都吹得飄了起來。
唐妥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能幫你什么?!?/p>
“你已經(jīng)幫了,”居延很感動,鼻音都出來了,“在北京我誰也不認識,有個人說句話也是安慰?!?/p>
這么一說,唐妥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一股豪情擋不住地從嘴里往外冒,“見面再聊,沒準我真能幫上點忙?!?/p>
下午唐妥在店里正接待一個咨詢二手房的客戶,推門進來一個姑娘,這是十一月份,姑娘圍了條小白碎花絲巾。她說:“唐妥先生在嗎?”
唐妥抬起頭,一下子沒回過神。從來沒有陌生的姑娘找過他。支曉虹咳嗽一聲說:“妥啊,耳朵不好使?”老郭在一邊就擠眉弄眼地嘎嘎笑。唐妥想起來了,站到半截的時候說:“你是,居延?”
居延下意識地退一步,說:“要不你忙,我過會兒再來?!?/p>
支曉虹說:“沒事,他不忙?!庇謱μ仆渍f,“你去復印那兩份合同,這位客戶交給我了。”
這是他們常用的暗號,誰有事要先走,另外兩個就說那個去復印材料了,以防總店的領導突擊來查崗。唐妥會意,但畢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來找自己,提前溜掉有點難為情。他就給他們相互介紹,這是支姐,這是老郭,這是我老鄉(xiāng)居延。老郭說,啰嗦,還不帶老鄉(xiāng)去復印。唐妥就笑笑,隨便抓了張紙在手里,示意居延跟著他走。
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們去了海淀劇院斜對面的麥當勞。居延拿出一張照片,四十六歲戴黑框眼鏡的男人胡方域。唐妥搖搖頭,沒見過。北京接近兩千萬人,一個人走丟了就是一根針掉進大海里。居延說,我找了一個月零三天,嗓子都啞了。他是我愛人。
唐妥看看照片又看看她,說:“你多大?”
“二十六,”居延說,臉突然就紅了,“我們還沒結婚?!?/p>
唐妥想,靠,跟我一樣實在。很多朋友告誡過他,別問女人年齡,他就是記不住,一好奇舌頭就自作主張。唐妥說:“我二十八。其實我在海陵就待過四年,大學畢業(yè)就再沒回去過。六年了?!?/p>
“哦,”居延有點失望,開始把照片往包里裝,“這幾年海陵變化很大?!?/p>
“我記得城南有個體育場,破破爛爛的?!?/p>
“嗯,我家就在那附近。”居延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們經(jīng)常去散步,那天他說去買包煙,就再沒回來。你有煙嗎?”
唐妥掏出煙,麥當勞不準抽,居延捏著那根煙在鼻子前轉來轉去。因為那個體育場居延相信了對面的這半個老鄉(xiāng)。那天晚上他們倆一起散步,胡方域摸了半天摸出個空煙盒,他說去體育場門口的小店里買包煙就回來,居延就倚在跑道的欄桿上等。長跑的一老一少從她面前經(jīng)過三圈、五圈、十圈,胡方域還沒回來,打他手機,一直響沒人接,居延想起來他手機扔在家里書桌上了。她回到家等,一夜,一天,兩天,一周,她給她知道的與胡方域有關系的所有人都打過電話,也報了案,在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一個月過去,杳無音訊。她想,真的去北京了。胡方域說過很多次,早晚去北京。她就來了。他丟的時候天還熱,現(xiàn)在北京的早晚開始冷了,路兩邊的樹葉子一片片往下掉。
“你想怎么找?”唐妥問。他請居延在麥當勞吃晚飯。
“我也不知道。”居延說,茫然地看著窗外馬路上堵得結結實實的一長串汽車,每個車主都在焦躁地摁喇叭,“北京太大,有點不知所措?!?/p>
他們一共聊了三個小時,沒聊出多少有價值的東西。唐妥看得出來,那姑娘除了尋人的堅定決心之外,剩下的主要是茫然和恐懼。她說她來的時候什么都不怕,一肚子孟姜女式的悲壯,她沒來過北京,不知道北京到底什么樣,她知道電視上看見的北京算不了數(shù)。但她還是沒料到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如同陷進了無邊無際的沼澤地里。唐妥太理解了,他來北京四年,現(xiàn)在想到二環(huán)三環(huán)四環(huán)五環(huán)依然犯暈。
臨分手,居延問唐妥能不能幫她在附近租到房子,旅館久了實在住不起。最好離北大清華近點,胡方域說到北京時,提到最多的就是北大和清華,他是大學里的副教授。這也是居延下了火車就住在海淀的原因,她覺得胡方域可能會在附近出沒。唐妥說,沒問題,他就是干這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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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子的事唐妥很上心,第二天上了班就看店里的房源記錄。當然有,但要挑價廉物美的。有很多房主多年就靠房租吃飯,養(yǎng)刁了胃口,委托給房產(chǎn)中介公司時拚命地把價往上抬,他們清楚中關村這一帶地皮金貴,隨便在路邊搭個棚子都能賣個好價錢。盡量是一居,單住。唐妥找了幾家合適的打去電話,三兩句話就被回了,都不愿意短租。要短租價錢也貴得要死,還不如住旅館劃算。居延是沒法常住的,沒準明天找到了胡方域,那明天就可能退房走人;下個月找到下個月就走;也可能找了十天半個月沒找到,一灰心中途放棄了。他給居延打了個電話,她猶猶豫豫也不敢確定。能知道啥時候找到那還用找嗎。
忙活了一上午也沒見眉目,午休時唐妥想起北大三角地,著名的三角地現(xiàn)在其實就是幾塊破宣傳欄,上面的租房信息比較多,尤其是活租,只要錢跟得上,愛租多久租多久。因為來北大進修、旁聽的人太多,一茬茬跟吃流水席似的,手里攥著空房子不愁找不到房客。唐妥就騎了自行車跑過去。運氣很不好,正趕上管理人員在那里鏟除小廣告,地上一攤碎紙片,啥信息都沒了。要走的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的一個大媽問他,是不是找房子。唐妥點頭,說了大概要求,大媽手一揮,沒問題,跟我走。唐妥跟她穿過北大西門進了蔚秀園,看見房子時都快哭了。那也叫一居。就在院子里單磚跑了四面墻,用樓板和石棉瓦苫了一個傾斜的頂;旁邊貼著墻又搭了一間更小的屋子,有個蹲坑和一個電熱水器。
“沒廚房?”唐妥問。
“廚什么房,”大媽說,“北大里面七八個食堂都是廚房?!?/p>
口氣相當豪邁,好像北大是她家后院似的。有點不靠譜。唐妥借口考慮考慮,騎上車就跑,上班還是遲到了五分鐘。公司副總順路過來檢查,正蹺著腿坐在店里訓話。支曉虹見唐妥進門,搶先說:“復印好了?”
“機子壞了,”唐妥立馬會意,“等會兒再去拿。張總,早該給我們配臺復印機了?!?/p>
“配個老婆你要不要?”張總說,“現(xiàn)在公司手頭緊,錢都投到開分店上了。奧運會之前房地產(chǎn)走勢越來越好,得好好抓一把?!彼盐逯笍堥_,然后迅速合攏,跟攥住了一個大麻袋一樣。
正好有個咨詢電話打進來,唐妥接完了張總也走了。老郭說:“唐妥,忙忙叨叨干啥呢?”
“幫朋友找房子?!?/p>
“什么朋友這么賣命?一上午就沒看你消停?!?/p>
“我知道了,”支曉虹說,蹺著她的綠指甲,“那叫什么?居延!沒錯,居延。你還挺上心呢,沒啥瞞著我和老郭吧?”
“支解,別拿老實人開涮了。人家可是來找男朋友的。”唐妥和支曉虹同歲,還大她一個月份,但支曉虹天生有當大姐的癖好,逼著唐妥叫姐。唐妥就從了,本來打算叫肢解,不太好聽,就叫支解了,反正音一樣。唐妥把在蔚秀園的遭遇說了一通,老郭和支曉虹很生氣,明擺著搶他們飯碗。老郭說,那也叫房子?咱們就是失了業(yè)也不能叫賣那種東西。
支曉虹在屋子里轉了兩圈,突然對唐妥說:“能不能等兩天?沒準我可以讓一間給她?!?/p>
“你?”唐妥和老郭都沒明白,“那姐夫呢?”
“以后別姐夫姐夫的,八字還沒一撇呢?!?/p>
老郭一臉壞笑,“都在一張床上過日子了,那一撇還是有的?!?/p>
“老郭你閉嘴!”支曉虹說,“你就別問了唐妥,姐的事用不著你操心?!?/p>
接下來兩天唐妥繼續(xù)找,還是沒有合適的。晚上十點半支曉虹給他打電話,如果還沒找到,明天就可以讓居延搬到她那里住。唐妥問,姐夫呢?支曉虹說,沒有什么姐夫,散伙了,那狗日的滾蛋了,兩居室都是她一個人的,閑著也浪費,租一間出去多少補貼點生活。
這是唐妥沒料到的,他知道支曉虹這人干什么都講速度和效益,但是這回分手還是快得過了頭,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前幾天剛聽她在店里咕噥,罵那個四眼狗,看上去戴小眼鏡穿西裝打領帶人模狗樣的,一肚子彎彎繞的腸子?,F(xiàn)在就散伙了,而且家產(chǎn)都分完了。那房子兩居,就在他們分店的樓上,支曉虹等于在家辦公。當時小眼鏡剛從上海過來做IT,火燒火燎地要找房,做了支曉虹的客戶。支曉虹就給他找了這套,跟房東談價時幫他說了幾句好話,因為房東打算把它租給做生意的一對夫妻,他們的孩子要來人大附中念書,也火燒眉毛地找房子。最終小眼鏡租下了。他很感謝支曉虹,上下班沒事就會到店里轉一圈,三轉兩轉就把支曉虹轉到他床上去了。也可能是支曉虹主動轉到人家的床上去的。反正現(xiàn)在他們是散伙了。小眼鏡散伙的代價是,卷了鋪蓋走人,又替支曉虹續(xù)交了一年房租。支曉虹覺得白住一年還不足以解恨,應該租出去一間再賺點,就算是撈回點青春和精神損失費了。
“租幾天算幾天,”支曉虹跟唐妥說,“租金嘛,意思那么一下就行。就當姐跟你一起干好人好事了?!?/p>
就這么定了。第二天中午,唐妥幫居延搬進了支曉虹的另一間屋里。為了表示對支曉虹的謝意,他又請支曉虹在附近的“大瓦罐”吃了一頓飯,居延和老郭作陪。
鑒于唐妥的熱心,老郭表示了深刻的懷疑。才半個老鄉(xiāng),至于嗎;最關鍵的是,居延年輕漂亮,哪個男人見了不想動歪心思,除非他有毛病。背后老郭問:動了沒?
“看你想哪兒去了,”唐妥說,“老郭你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操心這個?!?/p>
“那當然得操心。一、這是兄弟你的事;二、現(xiàn)在不操這心,過兩年一把年紀了,見了漂亮姑娘連點想法都沒了,那多悲慘。”
“說實話,年輕漂亮啥的我還真沒怎么上心。我?guī)退?主要是因為她那老男朋友出走的地方,就是那破體育場,當年我一到晚上就在那里出沒。談戀愛?!?/p>
“那一定是初戀。而且被人踹了?!?/p>
“老郭,你在房產(chǎn)公司真是屈才了,應該去大學帶心理學博士?!?/p>
老郭謙虛地說,哪里哪里,我也就多離了幾次婚。老郭是個神人,整天樂呵呵的,哪天不高興了那一定是離婚了,十年來他馬不停蹄地離了五次婚。問題在于,他是跟同一個女人。兩人一不高興就離,一高興又結,不高興再離。結了離,離了結,再離再結,把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人都弄煩了,這一次次反復,忙來忙去等于無效勞動。登記處的人跟老郭兩口子都熟了,跟他開玩笑,哪怕你換個人離也好啊。老郭就罵他,不厚道啊,我們復婚了我可要說給老婆聽的。登記處的人說,你可別,就當我什么都沒說,歡迎再次光臨。
的確讓老郭說對了,老郭是久病成醫(yī)。唐妥大四那年喜歡同屆政治系的一個女生,女生走讀,家在市區(qū),離體育場不遠,他每天晚上騎自行車跑到體育場和她約會。兩人好得每天晚上都想穿一條褲子,但是兩人膽子都小,都在雷池這邊磨嘰,搞得既癡迷又痛苦,每天晚上都在體育場耗到半夜。唐妥先把女孩送回家,再騎車拚命往學校趕。那時候他們師范大學管得嚴,熄燈后宿舍區(qū)的大門就鎖上,幸好靠近操場一邊的鐵柵欄圍墻上有根一頭脫焊的鐵條,一掰就閃出個空當,側側身也能擠進去,唐妥每次從體育場回來都得鉆這個空當。有一回正鉆著,被打著手電的六號樓的門衛(wèi)老頭抓到了。老頭用燈光直直地照著唐妥,說,那是一個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句話不知怎么就變成了段子在學校里流傳開來,很多同學一見到唐妥就說,那是一個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只是唐妥初戀史中一個悲壯的小細節(jié),還有很多細節(jié)可以說明他為什么對體育場如此心領神會。比如,為了談戀愛,他的畢業(yè)論文因為寫得倉促潦草差點被導師斃掉,不是寫得不好,而是沒達到導師的預期。在他導師看來,唐妥完全可以寫出更好的論文。這還不算。因為女孩父母反對,他們約會的時間越來越少,女孩晚上出不了門,唐妥一個人在體育場孤零零地坐到半夜,然后凄涼地回到學校。更可氣的是,女孩父母最后找到學校領導,說了一通他的壞話,甚至要求學校將唐妥開除。當然不可能開除,但導致的直接后果是,唐妥畢業(yè)后沒能留在海陵,市環(huán)保局已經(jīng)決定錄用他,到了政審提檔案的時候突然決定不要了,系領導跟他說,這里有文章,認了吧。不認也得認,搞得唐妥匆忙回老家的小城當了名中學教師。然后他才知道,女孩她老爹在海陵是個相當?shù)娜宋?老人家對女兒的一生自有其更好的規(guī)劃。他的愛情最后是不了了之,不見面不通音訊,他聽說女孩最后進了市委宣傳部。
唐妥也覺得自己的初戀實在是很落俗套,但有什么辦法呢。世間的失敗愛情無非那幾種模式,哪一種最終都免不了似曾相識。可是腸子都跟著打結的難過是唐妥自己的,畢業(yè)離校的那幾天,和同學們喝完酒他就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體育場,坐到空蕩蕩的后半夜才回來,覺得自己也空空蕩蕩,然后一路空空蕩蕩地淌眼淚。他覺得應該把體育場給記住了,就各個角落走,看。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將來的生活會是什么樣,以為體育場就是他的一個終點了。所以他要痛徹骨髓地記住。當然,后來的生活一直在變,神仙都預料不到,誰會想到他能從那個小城的中學里辭職,去南京,又來北京,在一家房產(chǎn)中介公司的一個分店里幫別人買房子、賣房子,租進和租出房子。
他決定認真幫助居延,主要是因為那個破體育場。那是他們的接頭暗號。兩個淪落人相遇他鄉(xiāng),相互跟對方說:我來這里是因為那個體育場。夠了,別的什么理由都不需要了。
3
安置好居延,唐妥去了趟青島,參加表弟的婚禮?;貋砗笾院缇蛿?shù)叨他,“妥啊,你那老鄉(xiāng)頭腦有問題。”唐妥一愣,以為居延影響了她的生活,且聽支曉虹繼續(xù),“找什么找?明擺著那丫胡什么不想跟她過了才把自己弄丟的,找到了有屁用?還丟!”
這幾天,支曉虹迅速把自己弄成居延的閨中密友。居延的確也單純,三兩句體己話就愿意輕信別人。憑支曉虹的外交能力,用睡前醒后的那點時間足夠將她們的聊天深入下去,基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支曉虹的結論是:如果胡方域不是死掉了,那一定是自己主動人間蒸發(fā)的。都蒸發(fā)了,還不明白嗎?她認為胡方域跟小眼鏡一樣,男人都是他媽的一路貨。她就是站在居延跟前的一面活生生的鏡子,可居延就是不明白。要命,女人都傻,沒見傻成這樣的。
支曉虹顯然沒能從自己失戀的不幸中脫出身來。但你得承認,她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太平盛世,一個人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警察都沒招,還能說明什么問題。
“就算那丫胡什么不是跟哪個小妖精私奔,”支曉虹又說,“也沒這么找人的。指望馬路上兩人迎面碰上,玩?zhèn)髌婺?”
“那支解的高見是?”唐妥問。
“扔掉那男的別管了,”老郭插一嘴,“跟咱唐妥過拉倒。”
支曉虹拍一下老郭肩膀說:“我看可以。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嘢!”然后曖昧地跟唐妥說,“妥啊,那娘們兒皮膚可是一等一啊,我都想上去摸一把?!?/p>
他們經(jīng)常這樣開他玩笑,只要有年輕漂亮的女孩來店里,等人家一走,他們倆就在口頭上為唐妥亂點鴛鴦譜,好像唐妥害了多大的饑荒。唐妥也習慣了,笑笑就過去了,反正都不當真。但這次唐妥臉有點紅,畢竟居延從海陵來,做支曉虹的鄰居也跟他有關系,不是過去玩笑中的那種冰涼的顧客,紅一下也就過去了。唐妥解嘲說,同志們,我唐妥也是有過女朋友的。
支曉虹說:“對,把這事都忘了,咱們妥兒有過三個女朋友呢?!?/p>
老郭說:“這不是為他操心第四個嘛?!?/p>
正開玩笑,居延在玻璃門外敲了兩下,可以進來嗎?支曉虹一個勁兒地招手,進進進。居延進來對大家點頭笑,然后問唐妥:“中午能請你幫個忙嗎?”
老郭替他回答了,沒問題。唐妥只好點頭。本來他想趁機瞇一會兒,坐了一夜的車,現(xiàn)在直犯迷糊。
午飯后唐妥硬撐著在電腦上玩“連連看”,等居延來找。十二點一刻,居延急匆匆地來了,叫上唐妥就往人民大學走。問她也不說,直接進了人大的照相館。居延跟攝影師說,可以照了。攝影師讓他們倆并排坐在一條長凳上,在鏡頭后指揮,靠緊點,再緊點,對,笑一下,親熱一點,像平常一樣。唐妥的脖子還是硬的,發(fā)現(xiàn)居延已經(jīng)把腦袋側到他肩膀上頭了。閃光燈亮了一下,攝影師說,搞定。唐妥心里毛茸茸的感覺還沒消退,已經(jīng)有人幫著把照片打印出來了。居延在照片上輕輕地笑,唐妥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笑,一臉僵硬的幸福。即便如此,唐妥還是覺得自己照得不行,對不起攝影師和八百萬像素的機器??墒?這是為什么?
居延已經(jīng)出了門。唐妥跟上,在人大的校園里迅速地走。很難相信居延能把路走得這么快。他們來到一間復印室,居延掏出一張紙,把照片粘在那頁紙下方的空白處,跟復印的女孩說:“五百份。”唐妥看清楚那是張“尋人啟事”,尋胡方域,紙頁的右上方有他的二寸免冠照。五百張尋人啟事正嘩啦嘩啦從一體復印機里吐出來,兩男一女的臉復印得都很清晰。唐妥終于忍不住,這成了什么事。
“曉虹姐說,他可能不想要我了,”居延盯著尋人啟事說,“我不信。如果他還想著我,見到這照片一定會找我的。”
唐妥明白了,他不尷不尬地把臉放在她旁邊就是幫忙裝成一瓶醋,讓胡方域嘗到點滋味。她以為男人扛不住二兩酸?太荒誕了。簡直可笑。越發(fā)覺得支曉虹說得對,都能棄你而去了還在乎這點酸?
“你生氣了?”居延無辜地撲閃著兩只大眼睛,“我知道他是不會不要我的,他一定是遇到事想不通才走丟的??吹秸掌蜁貋碚椅?他一直都不喜歡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彼匆娞仆资植蹇诖恢卑舌?開始看自己的腳尖,半天才說,“如果你實在不愿意,我再找別人?!?/p>
唐妥心一橫,就當陪她過家家了。這個忙他若不幫,怕是沒有誰會頭腦發(fā)熱借張臉給她用。幸虧女朋友跟他散伙了,要不看見這“啟事”也得跟他散。在他的經(jīng)驗里,這種匪夷所思的女孩還是頭一回碰到。想想又覺得正常,那個姓胡的男人也夠莫名其妙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黑碗打醬油,對色了。
第二天唐妥的手機響個不停,不是電話就是短信,爭相說他們看見他的結婚照了:老婆挺漂亮嘛;啥時候辦喜事啊;都登記了也不吭一聲,太不哥們兒了;什么時候可以瞻仰一下嫂子或者弟妹啊;那戴眼鏡的男的是你大舅子嗎;好日子總算開始了。等等。幾十號人前來慰問,唐妥都不知道自己在北京竟然還認識了這么多人。他一遍遍地向朋友們解釋,他不過是幫朋友個忙,就是個劣質花瓶,可沒人相信。幫忙幫到電線桿子上、天橋上、樓道口、公交車站、大學里的海報欄,這個人情不是一般的大啊。就連前女朋友也發(fā)了條意味深長的短信,說:挺快的嘛!!!!!!標點符號比漢字還多兩個。唐妥都蒙了,這家家過大了,前女朋友住回龍觀,是在家辦公的時髦SOHO,她都知道了,可見已經(jīng)大白于天下了。他咬牙切齒地給居延打電話,她正在朝陽區(qū)張貼尋人啟事,聽說那么多人看到了啟事,開心地說:
“太好了,方域一定也會看到的,謝謝你啊唐妥,我還得繼續(xù)貼。”
然后就掛了,一點都沒聽出唐妥的聲音都變成鐵青色了。氣得唐妥直跺腳。老郭和支曉虹在旁邊忙活,一臉壞笑。唐妥逮了個空上網(wǎng),想把那個罪魁禍首的朋友罵一頓,剛登錄QQ,朋友發(fā)過來一張圖片,還是那個啟事。胡方域板著臉,他和居延笑瞇瞇地把腦袋扎一塊兒。朋友接著發(fā)過來一句話:兄弟,夠快的,過去咋沒看出來呢。附一個兩只眼都變成紅心、嘴角口水直流的色迷迷的表情符號。也就是說,居延帶著他已經(jīng)進軍網(wǎng)絡了。一場浩大的海陸空立體戰(zhàn)。唐妥絕望地關了QQ,世道亂了。
老郭幸災樂禍地說:“兄弟,往好里想,你倆要真成了,結婚照都省了。”
“都跟你似的,臉老皮厚。”支曉虹說,“結多少次婚用的還是同一張結婚照。妥啊,那啟事我也看了,起碼沒打上你名字吧?!?/p>
唐妥一想,沒錯,的確沒自己的名字??偹惚H艘稽c貞操,不幸中的萬幸了。跟著出了口長氣。
4
等居延向他道歉時,唐妥火氣早消了。一是唐妥性格如此,過了就忘了。二是他前兩天接了個打錯的電話,他說他不是武冰,對方不信,那你是誰?唐妥。唐妥是誰?沒聽說過。這也是常有的事,但唐妥就想進去了,媽的,沒人知道你是唐妥,還理直氣壯地報出家門,你以為你是誰啊。然后想到居延的尋人啟事,實在沒必要驚慌失措。不就借張臉嗎,多大的事,就算名字打上去也沒什么,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居延也不容易,一張張貼出來,一次次往網(wǎng)上發(fā),換了自己女朋友丟了,他未必能千里迢迢地來忙活。
居延說:“我請你們吃飯?!?/p>
距照相那天已經(jīng)一周,很多人見到了那張尋人啟事,這兩天已經(jīng)沒人再向唐妥通報他曾被瞻仰過。這說明認識唐妥的人也就那么幾個。但是胡方域杳無音訊。居延依然說,她謝謝大家,在支曉虹的房子里親自下廚,請?zhí)仆住⒅院绾屠瞎燥垺?/p>
手藝不錯。他們都吃出來了,尤其紅燒和清炒兩種,該濃釅的麻辣香醇,該清淡的松脆清明。唐妥他們三人在北京待久了,都染上了一口麻辣,吃得丟了半條舌頭,就好奇居延生活在海陵,居然也麻辣得如此地道。居延靦腆地笑笑說:
“他喜歡麻辣?!?/p>
為了胡方域對辣椒和花椒的嗜好,她花了整整一年時間學習川菜,廚房的墻上貼滿了從網(wǎng)上下載的菜譜,辦公桌抽屜里也放著兩本書,沒事了就翻出來溜一眼。她是南方人,過去沾了麻辣就跳腳,現(xiàn)在若去重慶和成都,吃遍一條街都不會有問題。熱熱鬧鬧的飯桌上慢慢就靜下來,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胡方域走丟對居延來說是件多痛苦的事了。兩分鐘之前還覺得居延千里尋準夫挺好玩,甚至荒謬和滑稽??磥矸彩轮灰愀傻谜J真,都能夠生出足夠的悲劇感來。
支曉虹咬著筷子問:“你要找到什么時候?”
“找到他走到我跟前,說,我們回家?!?/p>
她在一所中學教書,碰上了他也去上班,下了課她就在辦公室里等他,等他站在門口敲敲門,說我們回家。她習慣了。她的中學跟他的大學相距不遠,都上班的那一天,他們只騎一輛電動車。當然這是在居延離開工作單位之前。從去年開始,胡方域覺得兩個人都忙,家里就荒了,也不缺那幾個錢,就讓居延辦了停薪留職。居延有點舍不得,但也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就回家做了全職準太太。胡方域課不多,但學問做得辛苦,的確也需要一個人專門伺候。
“有希望嗎?”老郭說完了才覺得自己不厚道。
“只要我在找,就有希望?!?/p>
唐妥沒說話,只在心里搖搖頭。雖然居延的回答堅決得如同格言,但如果胡方域根本就不在北京,或者打死也不愿意露頭,前提都沒了,哪來的希望?這相當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唐妥覺得他這輩子最大的美德之一就是,不相信奇跡。但是居延的信心像只防風的打火機,慢慢地又把飯桌上烤熱了。大家換了個方向繼續(xù)聊。
就說到了拉郎配借唐妥做花瓶。居延再次道歉,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她進蘇州橋北邊的大洋百貨里買手機充值卡,旁邊是拍大頭貼的攤位。一個女孩挑了幾個大頭貼相框,拍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個相框太大,一個人根本填不滿,問了老板才知道那是兩個人合影的相框,當然大。女孩就拉了一個正挑旅行包的陌生男孩來填空。男孩說,你朋友吃醋咋辦?女孩氣呼呼地說,酸死他,讓他不陪我!居延覺得倒可以借鑒一下,胡方域能吃麻辣也能吃醋。誰知道還是沒效果。居延說,一定是他沒看到。
“要是他還念著你,不用找也會回頭。”支曉虹還守著她的老邏輯。
“我一定得找到他,”居延把茶杯轉來轉去,“沒有他,我都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p>
“沒他怎么就不行?一個人有這么重要嗎?”唐妥說。
“人家感情深唄。太感動了,”老郭吃了辣椒似的嘶嘶啦啦直吸氣,“以后不能再離了?!?/p>
唐妥的疑問得到支曉虹的附和。支曉虹沒離過婚,但她前后談過不下八個男朋友,不知怎么就好上了,一不留神又分了,馬不停蹄地花前月下,因此十八歲以后的生活格外充實。分多了就沒感覺了,所以也不覺得哪個人有多重要。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死了一半地球照樣轉。
居延小聲說:“我都明白。”就不往下說了。倒是老郭有了某種優(yōu)越感,喝著居延的啤酒數(shù)落唐妥和支曉虹,“你們哪,一個字,俗!”
支曉虹趕緊摸胳膊,這是他們倆習慣性的斗嘴,呀呀,老郭你看,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都是你給瘆的。
一通大笑。接著說正經(jīng)事,怎么找更有效率。說來說去無非那老三篇,不過就是再來一遍,往細節(jié)上落實:人工找,在街頭和網(wǎng)絡上發(fā)尋人啟事;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比如《北京晚報》和《新京報》等;報警,讓警察幫忙。后來唐妥又想出一個,發(fā)動連鎖的兄弟店面一起幫忙,在每家房產(chǎn)中介的房源信息張貼欄里貼上一份尋人啟事,多一個人看見就多一分希望。這事有點難度,得支曉虹和老郭一起上。支曉虹拿下公司最高領導,讓他同意加一份尋人啟事;老郭是本店店長,負責把兄弟店長搞定,務必認真幫這個忙。至于唐妥自己,他住在北大西門外,每天上班前堅持到北大和清華貼一圈啟事。
就這么定了。第二天也就辦成了。
難度最大的是支曉虹,她親自跑到公司總部,先是磨了半天副總,副總不敢點頭,因為這事說小是小,說大也大,一堆房源信息里猛不丁蹦出個尋人啟事,實在有點怪異,影響公司形象。支曉虹只好又去磨正總,把居延都上升到了現(xiàn)代孟姜女的高度。孟姜女起碼還明確知道老公在長城工地上,居延根本不能確信她男朋友是否在北京,幫一個弱女子勝造七級浮屠啊。而且,換個思路想,一張扎眼的尋人啟事恰恰說明我們公司仁愛義氣,這是免費的廣告呢。支曉虹沒想到自己的口才這么好,把自己都感動得鼻涕眼淚一大把。老總扛不住支曉虹不停地抽他辦公桌上的抽取式紙巾,就答應了。
回到店里,支曉虹趾高氣揚地一揮手:統(tǒng)統(tǒng)拿下。晚上到了住處,她沉痛地對居延說,不容易啊,為了你我差點跟我們老總上床了。居延心眼實,看不出來她在開玩笑,答應一定好好再燒一桌川菜請他們吃。
唐妥的工作最簡單,也最煩瑣,每天都要往北大清華跑。啟事上依然有他貌似幸福的臉,張貼進海報欄時常有學生驚異地發(fā)現(xiàn),照片上那個面帶微笑的男人好像跟貼啟事的人很像啊,就勾過頭來看他。唐妥笑笑說,是我。習慣就好了,就像每天他得早起四十分鐘,開始困得眼睛睜不開,幾天也就習慣了。
《北京晚報》和《新京報》分別刊登了尋人啟事,間隔三天。啟事見報的那兩天,唐妥都有點神經(jīng)質了,一看見別人在看報紙,就下意識地去瞅他們看的是否是刊有啟事的那版,若是,就繼續(xù)看人家眼光落在哪里;如果不是,他就會失望得干著急,恨不得直接上去指明方向。就那么小豆腐塊大的方框,淹沒在眾多廣告和別的信息里,唐妥心底里對它幾乎不抱任何希望,作為一個資深的報紙讀者,很多年來他都沒想過要把眼光偶爾放到那個嘈雜擁擠的地方。
二十二天過去,北京如常。居延早出晚歸,回來時依然是孤身一人,當她站在房產(chǎn)中介的店門口時,唐妥、支曉虹和老郭一起對她無奈地搖搖頭。所有的信息出去后再沒有回聲。那天傍晚,天挺冷,居延站在店門口,隔著玻璃門對唐妥說: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p>
5
這是北京的十二月底,風把居延的呢子長裙吹斜了。衣服是她到北京現(xiàn)買的,短皮靴上的兩個小絨球搖搖晃晃,腳很小。她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唐妥拉開門問:“沒希望?”
“積蓄不多了。”
冬天黑得早,五點剛過北京就影影綽綽。支曉虹帶客戶去看房子了,老郭在電話里通知客戶房源情況。唐妥小聲跟老郭說,他去復印,就跟了居延去了她的住處。暖和的地方好說話。
居延的房間收拾得清爽溫馨,床頭柜上擺著她和胡方域的合影。胡方域臉瘦長,下巴尖得好比左右兩刀利索地砍出來的,這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個搞哲學的。在唐妥的想象里,哲學副教授也應該是這副尊容。居延就圓潤多了,這樣的前中學語文老師一定招學生喜歡,長得就有親和力。唐妥把合影的相夾拿起來,他記得上次沒有這張照片。
“看什么呢?”居延給他端了一杯茶。
唐妥放下相夾,說得跟內心的感覺完全相反:“挺有夫妻相的?!?/p>
“我怕挺不住了,”居延說,“卡里的錢越來越少?!?/p>
正說,手機響了,是居延的父親。唐妥在旁邊聽得很清楚,老爺子態(tài)度堅硬,一分錢沒有,趕快回來!掛了電話居延坐在床上一聲不吭,在她預料之中。唐妥早就知道她父母一直不支持她來北京。唐妥說,要不給你媽再好好說說?當媽的心都軟。居延搖搖頭,她爸總算對搞哲學的還存著兩分敬畏,她媽更難纏,她才不管什么哲學理學,對準女婿就沒有過好臉。她媽從開始就極力反對她和胡方域在一起。她停薪留職她媽更反對,沒了經(jīng)濟來源,等于自己主動把腦袋系到別人的褲腰帶上,隨別人擺布。男人沒一個靠得住,胡方域這樣的,尤其靠不住。居延說:在家我理財。她媽說:屁,你以為你都抓到手了?胡方域失蹤之后,她媽說,看看,沒說錯吧,他要沒有小金庫,出門喝風啊。
“我媽信不過他。他是我老師,比我大那么多。還沒離婚就跟我在一起??墒撬墓べY卡的確在我這里。不過現(xiàn)在也要空了。我知道爸媽錯怪他了?!?/p>
哦。唐妥又去看胡方域,他的眼光從黑框眼鏡后面冰涼地直著出來。唐妥和居延念的不是一所大學,沒領略過胡方域老師優(yōu)美雄辯的口才,連胡老師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但是居延說,胡方域在他們學校盡人皆知,張嘴就是一篇美文,所以中文系的很多學生都跑哲學系去聽他的課。居延是眾多旁聽者中的一個,她會早早地去階梯教室占第一排的座位,在最近的位置上感受胡老師讓人絕望的才華。她喜歡胡方域講課時五指張開不停翻轉的手勢,他引經(jīng)據(jù)典無視講稿,從黑格爾說到莎士比亞,從王陽明說到帕斯捷爾納克到北島到《春江花月夜》,既是思想的盛宴也是修辭的雜技,聽得大二女生居延常常忘了記筆記。
剛進大三,她繼續(xù)旁聽胡方域的課。有一天下課,她和女同學一起去校門口買零食,聊起找男朋友的標準,她語出驚人,要找就找胡方域那樣的。正好胡方域騎著輛破自行車從旁邊經(jīng)過,聽見了,跳下車,當著眾同學的面熱烈地表揚了居延。他說好,有追求。搞得居延一個大花臉。當時他還不知道居延的名字,不過很快就知道了。下一次課,居延不好意思坐第一排,換到了中間位置的靠近過道的一個位子。課間休息胡方域走到她旁邊,拿起她的筆記本看了看,指著她名字問,復姓嗎?居延說不是。胡方域說,想起了“呼延”。那是個復姓。
事情好像就此拐了個彎,朝著兩人都從來沒想過的方向加速度發(fā)展。居延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有意無意地看著胡方域就走神,她也經(jīng)??匆姾接蛏险n時抽空就往她這里瞟,兩個人目光交交錯錯又躲躲閃閃。大三上學期最后一節(jié)課,胡方域下了課走到她面前,說,你要的書。她從來沒向他要過書,也沒借過,甚至課間對話都沒有超過三個回合。但她心領神會地接過書,慌忙地裝進包里。出了教室她跟同學說要去廁所,她把自己關在擋板后頭拿出書。胡方域剛出的一本學術隨筆,印數(shù)三千冊,里面夾一張紙條,寫著:如果你覺得課上得不好,請跟我講。然后是一串電話號碼。她從廁所出來,和同學一路聊回宿舍去,同學說,居延你今天話有點多啊。她悚然一驚,說,這不快放假了嘛,高興。
猶豫了好幾天,離校的前一天晚上她還是給胡方域打了電話,她顫顫巍巍地說,胡老師。胡方域十分家常地說,有空喝個茶吧,之乎者也,七點。“之乎者也”是個茶館名。像個建議,又由不得你推辭。居延去了。那天晚上過了十點,她就被一個已婚男人抱在了懷里。那男人對她說,像做夢一樣。她聽了也像做夢一樣,覺得相當幸福。
開了頭就剎不住車,一個假期雖然除了電話沒什么大動作,但開了學全補回來了。一而再,再而三,三至不竭。所有的師生戀大概都一個套路。開學的第一周里,她就是他的人了。她什么都不敢說,不敢要,一切行動聽指揮。但還是被他老婆知道了,要到學校來鬧,被他壓下去了。胡方域總是有辦法。他做什么事都有計劃有步驟,睡覺的時候頭腦都清醒。他跟居延說,這事你別管了,念你的書,畢業(yè)了再說。居延也就心安理得地等待畢業(yè),課外時間去胡方域指定的地點幽會。幽會地點像胡方域的邏輯一樣穩(wěn)妥安全。父母知道這件事后,要死要活不答應,胡方域說,這事你也別管了,我來。她都不知道胡方域究竟是如何擺平這些事的,盡管到她畢業(yè)時他依然沒離成婚,父母依然嚴重反對,但生活基本上風平浪靜,沒人給她找麻煩,甚至到畢業(yè)為止,同學們也不知道她正和一個已婚的老師談戀愛。
當然,后來他離了,他們住在一起。胡方域說,等他評上教授就結婚。居延說好,她聽他的,一直聽他的。就像胡方域說的:聽我的沒錯。居延慢慢習慣了,她喜歡聽自己男人胸有成竹地說:這事你別管了。他能把所有事情都搞定,生活規(guī)劃、人情來往、工作方向,統(tǒng)統(tǒng)搞定。她沒什么需要自主和反對的,因為他總是很有道理,那些道理強大得讓她覺得自己的任何反對都不可能是正確的。這些年都是這樣,她在他預設好的生活軌道上過日子,她只負責最小意義上的那個“生活”。很好。她過得很好。有如此精確的指南針,她慢慢地就把自己的那點對生活的方向感給忘了。沒必要。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丟了。如果不是“出了事”,居延猜測是和沒評上教授有關。系里遠比他水平次的人評上了,他沒有。更要命的是,他覺得那些人根本就不配和他一起坐而論道。以他的水平,理當出入北大清華。
“真不會有,別的女人?”唐妥又問出他們店里一直不放心的俗問題。
“不會?!本友酉喈斢邪盐?。
唐妥想想也是,憑胡方域對居延生活的掌控能力,有了第三者也不至于私奔。然后就想到武俠小說上常有的走火入魔。高級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唐妥沒經(jīng)驗,搞不清深淺,沒準是胡方域想事想得偏執(zhí),沒頭沒腦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那丟起來就容易了。但這話不能說。
“還找嗎?”見居延半天沒說話,唐妥就說,“先用我的?!?/p>
居延還想再挺挺,半途而廢她說不定會后悔一輩子。她也不愿意用唐妥的錢,大家都不容易,也不是長久之計。最好的辦法是找份臨時工,可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除了教書和過日子,這些年她沒有學習任何別的技能的機會。在胡方域的規(guī)劃里,等他評上教授,有了孩子,她這輩子好好相夫教子就可以了。
只能找找看,北京這么大,一個臨時工應該不成問題。說干就干,唐妥拿出手機給朋友們群發(fā)短信,讓哥們兒都幫著想想辦法。
6
兩天后就有朋友招呼,朋友的朋友搞了個文化公司,缺個機動秘書。唐妥沒弄懂何為“機動”秘書,懷疑是“機要”被沒學問的朋友說岔了,帶著居延去那公司。按地址走,總覺得走錯了,他們進了西苑附近一棟破舊的居民樓,大白天的樓道里黑燈瞎火,照明燈也壞了。敲完門,伸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上半身。唐妥說:“吳總嗎?應聘機要秘書的?!?/p>
吳總把下半身也移過來,糾正說:“是機動秘書。請進?!?/p>
居室潦草改造成的辦公室,客廳的墻上掛著公司牌子。業(yè)務范圍包括:國內外動漫發(fā)行,代理與制作,電視臺、報紙、雜志、網(wǎng)絡等多媒體發(fā)行;卡通、商標業(yè)務開發(fā)與授權,授權產(chǎn)品包括包裝紙和硬紙盒、塑料制品以及各種服裝、服飾材料、球類、學生用品、粘貼畫、廚具、書刊、玩具、食品等。唐妥把這段文字反復看了三遍,還是沒能理清個中關系。如果不是表達上出了問題,那一定是該公司業(yè)務高端他不明白,他對動漫啥的確實也一頭霧水。吳總解釋,所謂機動秘書,就是不需要每天都上班,有活就干,沒活就在家歇著。工資嘛,干活時才有錢。
“相當于小時工?”唐妥說。
“不能這么說,”吳總說,“主要是這會兒是業(yè)務淡季,熬過去了,好日子就來了。十個八個人都得忙得跌跌爬爬?!?/p>
“那現(xiàn)在幾個人?”居延謹慎地問。
吳總用下巴指指自己,又指指居延。唐妥以為他還會再指一個地方,他卻把手塞口袋里了,半天摸出一根皺巴巴的中南海香煙來。很可能是最后一根,唐妥只好說自己從來不抽煙?!拔覀円啙嵏咝?”吳總說,“建設節(jié)約型社會嘛。”
“那面試需要什么程序?”
“已經(jīng)面試過了。明天就有單業(yè)務,上午八點上班。簡潔高效嘛?!?/p>
唐妥和居延面面相覷出了該公司。兩人都犯嘀咕,像個騙局啊。唐妥給他朋友打電話,朋友說,放心,那哥們兒人品還是說得過去的。他過去給央視倒騰過動畫片,賠了,只好掙點雞零狗碎的小錢了。唐妥還是不放心,居延說先干著吧,閑著也是閑著。
連著幾天居延被使喚得團團轉。先是跟著吳總去河北一家小印刷廠談一本書,有人花錢委托他們公司出書,吳總賺其中的差價;接著是接了一單印名片的活兒,居延負責在一家打印店里監(jiān)督;再有就是跟著吳總去給別人拍結婚錄像,從大清早忙到鬧洞房結束,那洞房鬧的,每個節(jié)目都圍著下半身轉,居延都不好意思看;還跟吳總去競過一次標,打算承辦一臺大型社區(qū)演出,吳總跟人家談得嘴角冒泡還是沒競下來,氣得吳總大罵,這幫混蛋當官的,口袋都脹破了還要那么高的回扣。接下來幾天啥活兒都沒有,吳總說,先回家歇幾天吧。
居延消停下來才覺得累,一覺睡到吃午飯。她算了算,除去吃喝,平均下來一天賺五十。這個數(shù)有點寒磣。支曉虹把唐妥罵了一頓,忙得跟陀螺似的才這點,你怎么給找的工作。唐妥很冤枉,北京這破地方,滿地都是錢,但不是什么人彎腰都能撿到的。
“我覺得她在這兒干耗著不是個事?!崩瞎鶓n心忡忡地說,“苦海無邊,回頭才是岸哪。”
支曉虹說:“我一直都勸她回去。一個臭男人,他媽的也配!”
他們正忙里偷閑熱烈地討論,居延來了。她說:“我想回去一趟?!边@很正常,但是大家還是吃了一驚。居延說:“趁著手頭的錢還夠路費?!碧仆姿麄儾恢浪迅F到了這個地步。
夜里北京下了雪,飄飄揚揚到第二天晚上才停,唐妥送居延去火車站坐晚上十點零二分的火車??諝馇謇?公交車開得慢,馬路兩邊萬家燈火。唐妥問她還回來嗎?居延答非所問,說那幾天她也沒閑著,一有空就找地方貼尋人啟事。她說,我把啟事都貼到河北了,為什么還不讓我找到?唐妥一歪頭看見她滿臉都是眼淚。居延像自言自語接著說,找了一天回來,我心里就空蕩蕩地害怕,那感覺就像過橋的時候,怕前面的橋忽然斷了。唐妥遞給她紙巾,說:
“回去待幾天再回來?!?/p>
八天后的上午九點,唐妥看見門口站著居延,長過膝蓋的白羽絨服,圍巾金黃。從她走的第二天他就習慣性地往門口看,終于看見了。唐妥去開門的時候,撞到了辦公桌的桌角上。
中午在“大瓦罐”聚餐,唐妥主動要求請客。他們都想知道這幾天居延干了些什么。胡方域依然沒有音訊。錢,居延回了一趟父母家。為了讓女兒斷了念想,老兩口咬牙切齒地不給一分錢,但臨走的時候母親還是偷偷地塞了兩千塊錢在她包里。這兩千塊錢讓居延回海陵的車上掉了一路的眼淚。她去了停薪留職的學校,想從那里借些錢,領導一口回了,別說借錢,就是現(xiàn)在她要回來教書都有麻煩,她留下的坑由新調來的老師填上了,沒位置了。也就是說,她基本上不算那學校的人了。
“眾叛親離了?!本友诱f,“眾叛親離好?!?/p>
“有我們?!碧仆渍f,“喝酒。”
7
找到新工作之前,居延決定還去做那個機動秘書??蓞强偰沁厔屿o越來越少,一月中旬了,離春節(jié)越來越近,他那一個人的小公司能干的活兒實在不多。居延掙到的那點錢僅夠印制尋人啟事的單子。唐妥和支曉虹他們也在幫著找,沒有合適的,或者說沒有他們認為合適的。電梯工他們瞧不上;鐘點工也不合適;倒是一個兄弟店面需要人,公司又要求簽長期合同。居延不想麻煩他們,可又不得不麻煩,她的情緒低落以至痛恨自己的沒用。正值嚴冬,出了屋冷風就扇人耳光,樹干光禿,高樓和馬路形容枯槁,居延走在路上像無家可歸。來北京很多天了,尋找胡方域的堅定古怪的信心和激情一直充滿全身,陡然就癟下去。她在傍晚感到前所未有的虛弱,只好在天橋的臺階上坐下。一個乞丐經(jīng)過,向她伸出手,她給了三塊錢。一會兒又來一個,她又掏出五塊錢。第三個乞丐經(jīng)過時,她翻遍了口袋也沒找到一分錢。早上帶出來的錢都用光了。她對乞丐擺擺手,天黑了。
最后還是居延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老本行,教書。
起因是她收到一條廣告短信。某假期學校寒假招收課外補習班,歡迎報名云云。既然招學生,一定需要老師,居延就硬著頭皮去報名地點打聽。之所以蓄了半天的勇氣,是因為這么多年如此大事都是胡方域的范圍,她獨立面對的已經(jīng)是事情的結果了。她膽怯地問是否需要老師,工作人員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哪個學校的?她說外地的。那人說,那就算了。居延說,我可以和北京的老師一樣完成教學任務。那人轉了一下眼珠子,說,這課可是要上到年根的。沒問題。那人就去打電話,回來時說,先試講。居延就在那間狹窄的報名房間里對著兩個工作人員講起了《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十五分鐘后,像頭頭的那人一揮手,定了。一個小時兩百塊錢,稅另算。居延趕緊點頭。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
獨立找到如此好的工作居延十分開心,向唐妥他們匯報的時候興奮得都有點難為情了。“終于做成了一件事?!彼f。堅持讓大家再品嘗一次她的川菜。
第一堂課備得很認真,課上得比她預想的也要好??靸赡隂]上講臺了,剛開始講課還有點緊張,尤其是看見教室后面坐了一堆陪讀的家長,腦門子上直冒汗。十分鐘之后漸入佳境,聲音高亢圓潤,思路清明。家長們在點頭。工作人員跟她說過,課上得如何,家長的臉色就是指標。這幫家長大多是高級知識分子,一肚子墨水,中學教育不擅長,但好賴是能聽出來的。果然,下了課好幾個家長夸她的課好。她沒想到在陌生的城市里能夠得到別人的肯定和夸贊,兩年前她的課不也是這么講的嗎,為什么絲毫記不起有如此巨大的成就感?回住處的路上她轉著腦袋想,總算想起胡方域當年說,中學教育就是個基礎教育,跟思想搭不上邊。她當時也這么認為,的確,和胡方域的煌煌理論相比,她的工作只是小兒科。但現(xiàn)在不同,居延覺得自已孤身一人站在了風口上,大風從四面八方來,她挺住了。挺住的感覺很好。
她給唐妥打電話,只說了一句話就哭了。她說:“我還有點用。”
唐妥說:“好,咱們慶祝一下!”
有天上課,剛開講居延看見唐妥像個神仙似的坐在后面,她想起唐妥今天休息。有這個特殊的聽眾,那節(jié)課講得稍微有點亂,不過別人看不出來。唐妥說,他從北大過來,順便長長知識。他夸居延的聲音很好聽,轉身板書時姿勢也漂亮。還有啊,你寫字的時候小拇指是蹺起來的,家長們在私下里說,居老師是個好老師。居延就紅了臉,瞎說,他們才不會呢。會的,他們就這么說的,你的課程啥時候講完?該提前訂回家的車票了。一過年,北京去全世界的火車票都難買。
“臘月二十六?!?/p>
“沒問題,我從公司幫你訂?!?/p>
臘月二十六課程結束。一天上四小時,所有時間算下來,稅后還掙了七千多。這個數(shù)讓居延直愣。她當然見過更多的錢,但獨自一個人在北京能掙下這么多,她還是一下子回不過神來。那感覺就像六歲那年,一個人走夜路去迎從外婆家回來的母親,竟一口氣走了五公里,路兩邊風聲起伏,雜草叢生。事后想著都怕,何等驚險。
結賬前一天,工作人員問她,是否愿意接著上,家長的反應很好。課時費有所提高,一小時三百。居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拿到課程表才意識到,春節(jié)回去的日程要改了。新課上到臘月二十九,休息三天,大年初三接著上。這么一來,唐妥幫忙訂的臘月二十七的票得退。她找到唐妥。退票沒問題,唐妥來辦,只是臘月二十九的火車票可能有點麻煩,公司集體訂票已經(jīng)結束,他這兩天去售票點排隊試試吧。讓居延安心上課。
當天晚上唐妥就去人大的售票網(wǎng)點排隊,第二天抽空就溜出去再排隊,直到臘月二十七的下午依然沒放棄,漫長的隊伍一次次排到頭,售票員告訴他的都是同一句話:沒票。唐妥只好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居延,他晚上的火車回家,沒法再去排隊了。
“見了鬼了,”唐妥說,“都說每天晚上七點會放一批票,可我每次在七點問他們,總說賣完了。這他媽的整整一火車的票都賣給誰了!”
老郭說:“沒聽人家說,在北京,過年買張火車票,比他娘的現(xiàn)找個老婆還困難。”
居延安慰起唐妥,沒事,這兩天她再試試。實在買不到票也無所謂,反正初三還得上課,咱把年過到首都來,也挺好。
唐妥回家了。支曉虹和老郭都回家了。他們放年假。居延上完課就去售票網(wǎng)點排隊,永遠都是讓人絕望的漫長隊伍。她聽見前頭有人嘀咕,現(xiàn)在你到北京大街上轉一圈,只要哪個地方有隊人像尾巴一樣彎彎曲曲地甩出來的,一定是售票點。居延排了六次隊,一直到臘月二十九號下午,還是沒買到票。一生氣,回到住處把整理好的行李打開,我他媽還就不走了!哪兒黃土不埋人。就在北京過了,就不信過的不是年。年前所有課都上完了,她拿到一萬塊錢。鼓鼓囊囊的一堆現(xiàn)金讓她信心倍增,錢難掙都掙下了,還過不了一個年。她給父母打電話,今年不回去了。母親在電話里難過得哭了,三百六十五天就過這么一個年,你還不回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這年怎么過啊。
“別人怎么過我就怎么過,”居延豪情萬丈,“不就個年嗎!”
8
年三十上午她依然保持了旺盛的斗志,去超市買了一堆年貨,魚、肉、餃子、湯圓,還買了五副對聯(lián)和一個巨大的中國結。馬路上到處是慌慌張張的車輛和行人,都趕著往家跑。居延心想,過個年犯得著如此迫不及待嗎。她拎著年貨慢悠悠回到住處,開始打掃房間。支曉虹的鑰匙留給了她,因為電視在她的屋里,居延順便把支曉虹的房間也打掃了。擦洗收拾完畢,開始貼對聯(lián),她把每扇門都打扮得喜氣洋洋,客廳的墻上掛著中國結。忙忙操操一個白天就過去了。
剛開始做晚飯,唐妥來短信:餃子買了沒?
居延回:正煮呢。
唐妥又說:沒啥事吧?有就給我信。先拜年了。
居延回:能有啥事?翻過年我就二十七啦。給你和你家人拜年。
回短信時她還想,哼,小看我。餃子煮好,剛送進嘴,遙遠處傳來隆隆的悶雷聲。大冬天不該啊。冷不丁窗外炸響一個東西,五彩的火花照亮了一小截天空。是焰火。跟著就明白遠處響的其實是炮仗。窗外的焰火源源不斷,像一棵絢麗生長的樹。又一聲巨響,地板哆嗦一下,玻璃嘩嘩地響,居延驚得咬到了舌頭,鉆心地疼,眼眶里刷的就滿了。她嘗到了血腥味,趕緊回自己房間拿紙巾,一眼瞥見了床頭柜上反扣著的合影。擦完床頭柜沒有及時地擺放好。胡方域還戴著黑框眼鏡,目光隱晦平直,下巴如刀削,她向他歪過頭去,沒心沒肺地開著心。她的微笑看起來毫無來由。居延覺得眼睛里滿滿的東西掉下來,舌頭在張開的嘴里感到越來越?jīng)?。她趕緊扯了一張紙巾貼到舌頭上,心情一下子壞掉了。
世界上鞭炮聲四起,仿佛各個角落里都埋伏著一堆炸藥。焰火一遍遍照亮窗玻璃,房間里花花綠綠。有小孩在外面歡叫。不是說北京禁放煙花爆竹么?,F(xiàn)在到處都在心事重重地響。天黑了,支曉虹房間里的電視正在說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節(jié)目主持人說,演員們已經(jīng)吃過盒飯,就等著八點的鐘聲敲響。居延看著胡方域,這個一聲不吭的男人,讓她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經(jīng)歷除夕。胡方域也盯著她看,眼光涼颼颼的,她突然意識到,自從上了課,就沒再貼過尋人啟事,也沒再去網(wǎng)上的各個論壇發(fā)送過。她忙著講課,精心準備,認真批改學生的練習,忙得一天里難得有幾分鐘想起他。她用紙巾遮住胡方域,發(fā)現(xiàn)自己在照片上整個人都歪了,笑得無依無靠。
整個北京在喧鬧,剩下她一個人。居延突然覺得腰軟了一下,承受不了體重似的,彎腰駝背地坐到床沿上。難過得肚子里空空蕩蕩,身上直冒虛汗。唐妥的擔心有道理,年就是年,年不是一年中隨便的某一天。其他時間她都扛得過去,年不行,她終于有事了。即使能在短短的幾天里一個人掙出來一萬塊錢,她還是有事。她高估了自己。她拿起手機開始撥父母的電話,嘟了一聲又掛了,她不想驚動他們。然后她開始寫短信,只有三個字:過年好。接著輸入號碼,剛發(fā)送完屏幕就顯示發(fā)送失敗。她輸入的竟是胡方域的號。這個號已經(jīng)過期作廢了。但居延連著又往這號里發(fā)了三條:你在哪?我是居延。我在北京。
三個“發(fā)送失敗”。她哭出聲來。給唐妥發(fā)了一條:我是居延。
唐妥憑直覺看出了四個字里的傷心絕望,立馬回信:怎么了?
這時居延已經(jīng)重新開始吃餃子,把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大,門窗關緊,窗簾拉上。她回:沒事。你過年吧。
十秒鐘后,唐妥打來電話,他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沒事,”居延說,“我在看電視?!?/p>
唐妥說:“聽見了,聲音很大。你感冒了?”他還聽見了居延濃重的鼻音。
“沒有。我好好的,在看電視?!?/p>
“真沒有?”
“你煩不煩?沒有就是沒有!”就掐了電話。
電話接著又響,還是唐妥。居延覺得對他發(fā)脾氣有點過分,卻也懶得解釋,索性將手機關了。
除夕這一夜,居延吃了十個餃子、兩個湯圓,兩眼盯著電視屏幕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直看到結束,然后倒頭就睡。一夜亂夢如荒草,等于什么夢也沒做。第二天上午醒來,晚會里的節(jié)目一個都記不起來,包括趙本山的小品,這個豬腰子臉男人上臺時戴了那頂卷檐的帽子沒有?下床的時候她想,大年初一,哦,今年已經(jīng)是明年了。
外面的鞭炮聲還在響。居延吃過餃子決定出去走走,今年已經(jīng)是明年。馬路上因為冷清顯得比平常寬敞很多,那感覺像走在俄羅斯的大街上,路冷著,兩邊的樓房也冷著,行人很少,車也少,公交車里沒幾個人。居延從來沒見過如此寬敞清靜的北京,讓她想起在電視上看過的“非典”時期的北京。居延信步亂走,看見一群人從中關村廣場出來,手里攥著氣球、糖葫蘆、羊肉串和糖人,就進了廣場。步行街上人都扎堆,逛科技廟會來了。居延沿街走,看見賣吃的、賣玩的、賣手工藝品和科技小玩具,小孩牽著大人的手在人群里鉆。居延重點看了剪紙、十字繡和吹糖人。吹糖人的攤子擺在溜風口,手凍得青紫,吹出的豬挺著大肚子,吹出的老鼠尾巴又細又長。居延一直看完他吹遍十二生肖。
逛完廟會接著逛商場,晚上去海淀劇院看了兩場電影,居延要把今天徹底地打發(fā)掉?;氐綐窍乱呀?jīng)午夜,刷門卡時黑暗處突然站起來一個人,把居延嚇一跳。那人說:“居延。”
是唐妥。他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兩個多小時。天沒亮他就起床去趕車,早上七點到車站,先坐汽車,再坐火車,又坐汽車,十多個小時的車程把他累壞了。本來站在這里等的,站著站著人就貼著墻往下滑,依墻睡著了。“你怎么不開手機?”他說話直哆嗦。
“忘了?!本友訌目诖锩鍪謾C,還關著,“我想沒人找我。你怎么來了?”
“怕你出事?!?/p>
進了房間,居延發(fā)現(xiàn)唐妥的手凍得跟吹糖人師傅一樣青紫?!澳愕氖?”居延說,伸手握住了,“手套呢?”
追火車時丟了。買到火車票時檢票已經(jīng)結束,等他跑到站臺,火車已經(jīng)啟動,幸好最后一個車門還沒關,乘務員對他喊,快點跑。他就拚命跑,大行李包在身體右側甩來甩去,他跑得像擰麻花,總算在火車加速之前跳上了車。乘務員說,你東西丟了。唐妥把頭伸出車門往后看,兩只手套從口袋里掉出來,落在遠處干白的站臺上。
“我能出什么事?!本友诱f。她既感動又委屈,把唐妥的手拉到自己的熱乎乎的脖子里焐著,腦袋就靠到了唐妥的下巴上。“你說,我能有什么事?”
唐妥抽出手一把抱住她,“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就是擔心。我媽都說,你不容易?!?/p>
我不容易。我有什么不容易。居延還要再說,嘴被唐妥堵上了。
那天晚上唐妥沒回自己住處。第二天早上他在居延的床上睜開眼,居延已經(jīng)起來了,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抽著煙發(fā)呆。唐妥看見自己的衣服按順序搭在床邊的椅背上,最上面是貼身的保暖內衣,他在保暖內衣下面找到了內褲。床頭柜上除了一盞藍色臺燈,什么都沒有。唐妥一聲不吭穿衣服,生怕弄出點動靜把大年初二的早上給驚動了。遠近都有鞭炮聲。他穿好衣服走到居延跟前,說:“起了?”
居延沒看他,掐滅煙,竭力用開心的聲音說:“我們煮餃子吃!”
唐妥刷牙洗臉,直到坐在飯桌前兩人都沒說話。只是低頭吃。悶聲大發(fā)財。吃到一半,唐妥終于忍不住說:“那天,我看到一個人,有點像他。”
“誰?”
“在北大。人很多,我騎得快,一閃就過去了?!?/p>
“什么時候?”居延一下子站起來。
“就是,聽你課那天?!碧仆卓此酒饋?結巴了,“可能不是?!?/p>
“你為什么不早說!”居延的聲音高了八度。
“我想可能看錯了。我是回頭找了,沒找到。我就想,看花眼了?!?/p>
“看花眼了你為什么還跟我說?”居延突然像炸了毛的母獸,筷子摔到飯桌上。她在飯桌前足足站了兩分鐘,然后去開門,開完門又去拎唐妥的包,一把扔到了門外。唐妥站起來,本能地朝支曉虹的房間里躲,居延抓住他胳膊往外拽,“你走!”她喊,眼淚嘩嘩地往下掉,“你走!”硬生生把唐妥推出了門外,砰地關上了門。
“對不起,居延,”唐妥又結巴了,“我真的回去找了。真的沒找到。”
“你走!”
唐妥呆呆地站在門口,旁邊的人家開門露出個腦袋,看一眼又把門關上了。居延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閃著星星點點的金光。上聯(lián)是:吉者福善之事;下聯(lián)是:祥者嘉慶之征;橫批:吉祥如意。唐妥想,這對聯(lián)很不工整?,F(xiàn)在的對聯(lián)越來越?jīng)]學問了。他拎起包,隔著門又對居延說了聲對不起,接下來順勢應該說“我不是故意的”,他沒說,生生咽了回去。他又開始問自己,真看見了嗎?他不敢確定。這么多天他已經(jīng)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了。
9
一直到大年初五居延都不回短信。唐妥發(fā)了不下一百條,除了道歉對不起就是解釋。他不敢去居延的住處找她。初五下午他決定見她,因為晚上支曉虹就該回來了,明天初六,他們要上班。居延進了課堂,看見唐妥坐在后面,嗓子一陣發(fā)干,一口氣喝下了半杯水才開始講課。
下了課居延轉身就走。唐妥追上去,想說對不起,居延已經(jīng)進了教員休息室。他不好再追進去了,就拐進了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冒充某個學生的叔叔,有一搭沒一搭和人聊起天來。唐妥了解到,他們這種學校屬于社會辦學,面向整個北京市,有同步班、提高班和沖刺班,還有單科班、特色班和競賽班。反正品種繁多。也就是說,這學校可以一年四季地辦下去。聊完了,唐妥最后說,這樣好。他從辦公室出來,居延的課散了,人已經(jīng)走了。
因為年還沒徹底過完,第二天他們上班也找不到事干,三個人敞開了吹牛。老郭說他跟老婆回江西老家過年,七大姑八大姨輪番喝酒,差點喝成植物人;支曉虹說她在火車上遇到貴人,主動跟她調換臥鋪,她受不了上鋪的空調,一帥哥見義勇為,把下鋪換給了她。唐妥心事重重地說,一個哥們兒來討對策,他得罪了女朋友,說了一周的對不起也無濟于事,咋辦?
老郭說:“跟他說,霸王硬上弓,下了床啥病都治好了?!?/p>
“俗!”支曉虹很不屑,“老郭你白離了多少次婚,對女人還是一竅不通。難怪沒事就離。還有你,妥兒,也白談三次戀愛,是三次?老說對不起有屁用!就不會說點別的?你別老把她往對不起的事上引呀。你讓你那哥們兒說,哎呀,我剛看中一雙‘接吻貓的靴子,最新款的,你穿一定巨合適?;蛘哒f,哎呀,我朋友在大街上看見你了,說你身材跟朱莉婭?羅伯茨絕對有一比?;蛘摺?/p>
“別或者了,”老郭說,“惡心死了。還不如直接說‘沒你我活不下去呢。”
支曉虹大喊:“老郭,你俗不可耐!”
唐妥感嘆,果然是門大學問。中午下了班他就去了教室門口。居延剛下課,正被幾個家長圍在講臺上解答問題。他等到她出來,說:“我就想跟你說,這課可以一直教下去?!?/p>
“沒別的了?”
唐妥本想詳細地把他從工作人員那里得到的信息都告訴她,被她一問,反而不知道說什么了,因為說得再多其實就為了剛才那一句話。但他得再憋出一句給自己解圍,就說:“工作人員說,居老師教得好?!?/p>
居延撲哧笑了?!八麄兏艺f過了,”居延說,“想讓我同時帶同步班和特色班。還有,我還知道他們給我的課時費比別的老師少?!?/p>
“他們搞歧視,我去找他們算賬?!?/p>
“別。因為我是外地的,又是主動上門找工作的。以后就不會出這種事了。我找過他們了。你不信?小看人!那些家長跟我說的。他們想私下里拼一個小班,讓我給他們孩子上課,課時費每小時五百。真的,如果學生多,價錢還要高。他們說,這里聘的老師也就四百。我才知道他們克扣我了。我去找他們理論,他們說,如果我繼續(xù)教下去,課時費就和其他老師一樣。為什么?因為他們找不到足夠多的像我這樣的好老師呀。那些老師平常都得工作,我是閑人,哪個時段的課都沒問題。以后就不用為錢發(fā)愁啦。我想吃必勝客?!?/p>
唐妥沒想到居延一開口說了這么多,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他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給自己的生活找到了著落。她其實很需要別人跟她說說話,唐妥罵自己笨蛋,對不起來對不起去,煩死人了。坐在必勝客里,唐妥說:“祝賀你。”
“什么意思?”
“獨立生活啊?!碧仆渍f,“你已經(jīng)在把握自己的生活了。不需要別人。”
居延聽了眼睛慢慢開始發(fā)直,眼看著是要走神。唐妥擔心點了導火索,趕緊往回拉,“我的意思是,你適應得很快。我剛來北京那會兒,半年多了還不知道能干嗎。還是居老師牛?!?/p>
居延的眉眼又生動起來,“就牛!”她說,“上小學時我是班長,老師都夸我能干?!?/p>
唐妥不知道她是在掩蓋自己的傷感,還是本性使然。不管前者后者,居延能恢復小兒女情態(tài),唐妥都挺高興。若不是一直生活在胡方域的陰影底下,真正的居延大約就該是這樣子吧。
此后兩人都不提那晚的事,在支曉虹和老郭面前還是過去一樣的朋友。但言語之外,那轉瞬即逝的一兩個眼風里,要說什么都沒有那絕對是瞎話。至于那一閃而過的東西是什么,兩個人都說不清楚。也不去說。他們像越發(fā)相熟的朋友,相互能漸漸開起點玩笑?;蛘婊蚣?就看各自的思悟了。唐妥覺得,他正跑回到原來的地方,也好,總比跑了半截子路斷了要好。他不愿再去想,順其自然,隨它去吧。他繼續(xù)每天早上往北大清華跑,從不怠工,但他也從不主動跟居延說,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他對這種原始的尋人方式不再抱一丁點兒幻想,他一次次貼,只為了減輕一點居延的負擔。
同步班和特色班一周加起來三次課,兩個晚上加一個周六上午;家長們幫她攢的幾個孩子的家教班一周一次課,在周日上午;單純上課占用的時間不多,但三門課要備三種教案,還要批改學生的課后練習,一周下來居延和北京的在編中學老師一樣忙,甚至更忙,她不像其他老師那樣隨便到網(wǎng)上下載點資料敷衍了事,而是堅持用自己的方式把所有問題理順,力求把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落實到位。
支曉虹在店里說:“可憐的居延,來北京干苦力了,晚上十一點還在備課?!?/p>
這話引起老郭的高度警覺?!八@是掙錢尋夫呢,還是打算在北京定居?”老郭抓著腦袋說,“玩長線哪?!?/p>
大家開始說居延。之前忙著說房價了。過了元宵節(jié)生意就好起來。房價也跟著過年過上去了,漲得已經(jīng)沒了章法,大伙也跟著沒頭沒腦往上沖,你敢賣我就敢買,生怕今夜里就得睡馬路上。支曉虹說,據(jù)她的觀察,居延已經(jīng)和剛來的時候大不一樣了,早晚的生活細節(jié)已經(jīng)充分說明問題。比如保養(yǎng)和化妝。剛和支曉虹住一塊兒,睡前也就簡單地洗漱,現(xiàn)在忙到深更半夜還想著用一下爽膚水、眼霜、潤唇膏、護手霜。早上也是,那一套家伙,比我的都全乎。老郭你說得沒錯,她是有點長變樣了,變在哪里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好像長開了,”老郭說,“對,就是長開了。你看她眉眼、表情,都長開了?!?/p>
唐妥啥話不說。老郭兩只老眼看來有時候還能閃兩下光。居延變化是挺大,唐妥好像看過一篇文章,說一個人的生活是可以反映到長相上的。剛見到居延時,她就是個典型的小家碧玉相,溫順,文靜,有種靜淑樸素的美,看人的時候眼神里總有一絲擔驚受怕樣,現(xiàn)在穩(wěn)重多了,五官漸漸舒朗,眼神里多了凜厲和力量,學會果斷地拿主張了。
“這叫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老郭,”支曉虹說,“我昨晚躺床上睡不著,給她算了一本賬,上課賺的錢比咱們可多多了。我算明白了,咱長不過安吉麗娜?茱莉,歸根結底還是口袋里沒貨?!?/p>
“就你?”老郭用鼻子笑了兩聲,“我就不信,給你守著幾座銀行,你還能長出國母相?那個朱什么?誰?”
“土!大明星,全世界女人的情敵。”
“我覺得,”唐妥慢悠悠地說,“那是因為她找到自身的價值了。這充分說明,沒有那個胡方域,她可以活得更好?!?/p>
老郭說:“有道理。咦,我怎么聞著咱妥兒的話里有股子山西老醋味兒啊。”
“對頭!不過我說老郭,我還真覺得咱妥兒跟居延合適。她那臭男人,有什么好找的,留下來跟妥兒過得了?!?/p>
唐妥覺得自己屁股都紅了?!澳銈兛蓜e瞎說,”他窘迫得都站起來了,“人家可是良家婦女。”
“不是良家婦女姐還不給你牽這個線呢。說真的,我看可以?!?/p>
“我看也可以,”老郭說,“那胡什么別找了,你看這多久了,就是根針,它要是想讓你找到,也早露面了。以郭某人高見,去他奶奶的,咱開天辟地,迎接社會主義新生活!”
“要不,”支曉虹支吾半天,“妥兒,我把房子讓給你住?”
“支解,你能不能高抬貴手,放我們貧下中農一條生路?”
“妥兒,你沒聽明白,你支姐姐有情況了。”老郭的表情突然曖昧起來。
唐妥一拍腦瓜,“還是郭老高,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那見義勇為的帥哥!支解,你可得從實招來?!?/p>
支曉虹就罵老郭,把唐妥一個純潔的好孩子給帶壞了。沒影的事。就吃過幾次飯,看過幾次電影,聽過兩場音樂會。老郭就叫起來,乖乖,到底是文化人,還聽音樂會呢。我都入土半截的人了,還不知道音樂是怎么會上的。唐妥心說,這支曉虹真不得了,火車上換個臥鋪就換到一塊兒去了,不服不行。那男的在中科院什么所工作,來找過支曉虹幾次。才幾次啊。搞科學技術的就是講效率。
10
說過的話天一黑就忘了。工作照常,生活照常。周末支曉虹忽然提出要請大家吃飯,四個人聚到“大瓦罐”。支曉虹請客一定有事。老郭和唐妥端著酒杯等她發(fā)話。支曉虹謙虛一下,也沒什么大事,就是聚一塊兒說說話,順便托個孤,把房子問題解決了。
老郭說:“‘神六的速度啊?!?/p>
“老郭你閉嘴,”支曉虹說,“喝你的貓尿?!?/p>
老郭說:“妥兒,我先喝了。該你了?!?/p>
支曉虹直來直去地說,希望她搬走后唐妥住進去,這樣她放心。她問唐妥是否愿意,唐妥無所謂,一個光棍,在哪兒住都行,當然靠單位近一點更好,正好現(xiàn)在的租房也到期了。說話時只盯著酒杯。居延的臉紅得要滲出血,一男一女,有點不合適。支曉虹說,外行,現(xiàn)在流行的就是男女合租,心理學家分析,男女搭配,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和生活質量。支曉虹開導居延,萬一來個不三不四的新房客,誰也說不好會出什么事。你一個人愿意全租下來?居延搖搖頭,沒那個能力。所以說,還是咱們唐妥老實可靠,有人欺負你他可以替你出氣,還能幫你扛個米袋子啥的。
老郭說:“沒錯。你看唐妥那身肌肉,不扛幾袋米真是浪費了?!?/p>
居延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支曉虹敲一下筷子,“好,成交!”
第二天見義勇為先生請來搬家公司,一趟車把支曉虹的家當全裝走了。唐妥跟搬家公司說,明天接著幫我搬。他的房子租期其實還有四個月,因為提前搬走,算違約,唐妥多付了一個月租金。搬家那天居延沒課,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批改學生練習,外面說話聲磕磕碰碰,唐妥在指揮搬家公司的人擺放行李,居延內心紛亂,一個上午只批了六份練習。到了中午,屋子里安靜下來,居延反而更不好出房間了。門被敲響。居延拿著一沓練習去開門。
唐妥站在門外。“吃飯去?慶祝我的喬遷之喜。”
居延沒吭聲。
“要不先參觀一下?”唐妥說完就轉身往自己房間走。居延只好跟過去。床鋪和寫字臺,兩架子書,一臺電腦,保溫杯是“博士”牌,兩個大拉桿皮箱,拉力器和啞鈴,窗臺上一盆仙人掌一盆仙人球。男人的房間?!斑€像個家吧?”
“就是個宿舍,”居延說。她穿一雙毛茸茸的棉拖鞋,鞋頭上繡著小兔子,兩只大耳朵垂在鞋兩邊。
因為共用洗手間,頭一個晚上,唐妥怕沖撞,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九點剛過,居延敲了一下門,說:“我用完了?!碧仆撞砰_始洗漱。此后成了習慣,居延先用,結束了敲他一下門。
唐妥洗完了,想找個話題和居延聊幾句,盡快消除住到一塊兒的尷尬。奈何居延的門關上了不打開,唐妥又不好意思觍著臉去敲,一夜無話。起床后,唐妥開了門看見居延剛從洗手間出來,她已經(jīng)洗漱完畢。唐妥問:“打呼嚕沒影響你吧?”
“還好,”居延說,“我還以為你跟阿拉伯人聊了一夜?!?/p>
唐妥就把玩笑繼續(xù)往下開,“我說夢話都用西班牙語?!?/p>
“我煮了早飯,一塊兒吃吧?!本友诱f話時背對他,正往自己房間走。
“不了,謝謝,”唐妥說,“我早飯都在北大吃?!睅讉€月來他都是貼完尋人啟事,順便在北大食堂吃早飯。
居延停住,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別去了,今天風大,”她拐進廚房,“牛奶熱好了?!?/p>
吃完飯離上班還有一段時間,唐妥還是去了北大和清華。他堅持去做這件事,開始為了朋友,現(xiàn)在為什么他也說不清了。居延都在懷疑它的意義,毫無疑問。早飯時她幽幽地說,謝謝你唐妥。有時候我自己也恍惚,我怎么就到了北京。早上睜開眼我經(jīng)常想,我可是在海陵待了整整九年啊,一覺醒來卻是在另外的地方,一個人。好多天了,忙起來我都想不起來去找他,可我來這里是為了找他的呀。不找他,我在北京干什么呢?
“生活,”唐妥說,“像我一樣,像所有人一樣。把自己全部釋放出來。”
居延笑笑,“怎么釋放?”
“你已經(jīng)找對了路?!碧仆渍f,遲疑了一下,“我覺得他,對你,是場災難。別盯著我看。我說的是真心話。沒別的意思。他的陰影有點大。還好,你在往外走?!?/p>
居延不吭聲。唐妥一碗稀飯喝完了,她才嗯一下,說:“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消失呢?”
“想不明白就別想??赡苁菬┝?想換種活法;也可能是不平衡;什么都不為也沒準。這世上,有幾件事能條分縷析細細明明?!?/p>
居延嘆口氣,看一只麻雀落到窗臺上。
“夜里我又夢見了體育場,越來越不像了?!碧仆壮鲩T的時候說,“一個跟一個不一樣。我都不知道哪一個是真的了,甚至懷疑我去過那地方?jīng)]有?!?/p>
11
這次聊天效果很好,雖然短,但聊進去了,那些幽暗含混的角落被打開,于是兩人逐漸自然坦蕩,心無掛礙,算是開了合租的好頭。一天天過,一樣也不一樣,比如,只要不是打算休息或者有私密的活動,兩個人的房間通常都敞開,有事可以坐在自己屋里相互對話。居老師,今天又有家長夸你課上得好了吧。唐妥,今天出門你忘了關窗戶了。有煙嗎,來一根。你看報紙了沒,那貪官被雙規(guī)了。累死了,我先刷牙洗臉了。你在聽什么歌?不錯。比如,他們經(jīng)常一起做飯,誰有空誰就去買菜。通常都是居延買居延做,她空閑的時間更多。比如,居延晚上出去上課,唐妥都會去接她。因為中間要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那地方經(jīng)常有單身的行人被搶,居延有天晚上就遭遇到,幸好有輛出租車及時過來。那次之后,居延都是打車回,盡管離住處很近。唐妥說,以后我去接你吧,反正我也沒事,就當散步消食了。他一般在下課前三分鐘等在教室門口,然后兩個人一起走回來。他們住的那棟樓臨街,樓下有小飯館、煙酒雜貨店、花店、茶館、服裝店、美容美發(fā)店,美容美發(fā)店五十米之內就有三家。他們就把這些店鋪順次看上一遍。
尤其那家叫“如雅”的美容美發(fā)店,居延走過去后都要回頭朝里再看看,數(shù)一下透明的玻璃門后,曖昧的粉紅色燈光底下有幾條光腿。這過去是支曉虹的習慣,她經(jīng)過時都要數(shù)一下,她跟居延說,她從“如雅”門口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從來沒見過一個理發(fā)的客人,每次看到的都是穿著超短裙的女孩,大冬天也露著兩條光腿。還用問?當然是小姐。支曉虹通過數(shù)光腿來推斷出她們生意好壞,光腿多就說明生意一般,光腿少就意味還行,越少生意越好,因為都到后臺忙活去了。唐妥也要看,居延說不行,大男人盯著人家女孩的光腿看像什么樣子。唐妥就笑,去接你的時候已經(jīng)數(shù)過了,咱倆對對數(shù)?居延就罵他,支姐說得對,男人都不學好。上樓的時候,居延說,過年那兩天,這一溜店都關了,就她們的門還開著。她忽地就難過起來,說:“她們都不回家過年?!边@一個年關,只有她和她們無家可歸。
如果說生活中還能有讓人聯(lián)想至曖昧的,就只有在洗澡的時候。房東留下的燃氣熱水器已經(jīng)老邁,水溫調節(jié)常出問題,正洗著可能水突然就熱了或涼了,他們就得在洗手間里喊對方,唐妥,居延,幫個忙調冷點,幫著調熱點。偶爾也會順便開句玩笑,唐妥,把你當豬燙了吧。居延,凍成臘肉別找我。
也就口頭說說,面對面還是正大莊嚴。唐妥喜歡看電影,偶爾他們也會一起去海淀劇院看場最新的大片。視聽效果當然是好,價錢也頗為可觀,所以唐妥更多的還是買碟片在電腦上看。他把聲音調小,居延的課備完了就會過來一起看,聲音再扭大。一有好片子,唐妥就會提前跟居延講,啥時候有空,提高點品位?
唐妥的房間居延進得多,因為陽臺在這邊,女孩子洗洗澇澇,又要晾衣服又要曬被子,所以唐妥上班的時候房間是不關的,居延隨意進出。隔三岔五她也會把唐妥的被褥抱出去曬曬,開始不好意思幫他收,就給他短信,讓他抽空回來自己收。后來干脆順手收了,疊好放到唐妥床上,順便把唐妥的床也收拾了。唐妥就說,這一歸置,真有點家的樣子。居延說,什么家,就是間宿舍。
她不接受“家”,堅持稱“宿舍”。像中學、大學和剛工作時學校分的一個寄身之所。唐妥卻有意無意地強調“家”。他給居延短信或電話,問:啥時候回家?居延回:幾幾點回宿舍。唐妥問支曉虹,居延和她一起住時是不是也叫宿舍?支曉虹想了想,好像叫“住處”。老郭給他打氣,小伙子,堅持住,路還很長哪。
唐妥經(jīng)常會看著居延的背影出神,莫名其妙地想,如果這兩居的房子他買下了,兩個人生活在一起,會是哪一種樣子?居延在廚房炒菜,戴著圍裙,穿不帶后跟的棉拖鞋,肉色絲襪里的圓潤小巧的腳踵露在外面,腰微弓,頭發(fā)用一塊手絹隨意扎著,蓬松,不那么整齊。唐妥靠著廚房門,不吭聲地看,覺得有種溫暖的東西強大得足以傷人,身體里劇烈地疼了一下,像腸扭轉也像心絞痛,眼淚慢慢就出來了。居延被煙火氣嗆得咳嗽一聲,轉過臉看見唐妥站著,嚇一跳,唐妥你嚇死我了,扮鬼啊你?
“居延,考你個問題,”唐妥趕緊裝灑脫,點上根煙,“女人在什么時候最漂亮?”
“我打110抓流氓啦?!?/p>
“想哪兒去了你。正確答案,在廚房里?!?/p>
“蒙鬼去吧。我算看出來了,人越懶嘴越甜?!?/p>
“這人哪,怎么就聽不得兩句真話呢?!?/p>
居延不說話了。翻菜的時候她聽著身后的動靜,她覺得能聽見香煙纏繞升騰時的清冷之聲,然后,唐妥的拖鞋摩擦著地板回了房間。居延想,如果胡方域從來就沒丟過,如果更早之前就意識到自己沒必要像個影子一樣生活,如果她沒來北京,永遠遇不到唐妥,那路該怎么走呢。實在回不了頭去如果。
第二天下午,居延正打算瞇一會兒,唐妥抱著一堆雜物進了門。紙筆、書和杯子等。居延問他興師動眾的干嗎,唐妥說沒事,收拾收拾辦公桌。居延也沒當回事,午睡起來看見唐妥的房門關著,以為他也睡了,就輕手輕腳帶上門,去圖書大廈買資料。經(jīng)過房產(chǎn)中介店門口,店里人影亂晃,湊過去看見老郭和支曉虹也在大張旗鼓地收拾。居延就好奇了,今天什么日子啊,約好了舊貌換新顏。一問,才知道他們的店要搬家。
“往哪搬?”
“四通橋南邊。被兼并了?!?/p>
居延沒明白。支曉虹說:“就是被取消了?!?/p>
“那唐妥?”居延打個激靈,覺得有問題。
支曉虹和老郭都低下頭忙活不答茬。居延又問,那唐妥呢?他們倆還是不吭聲。居延轉身就往回跑。電梯正往上走,她等不及它下來,直接從樓梯往上跑。開了門,唐妥房間門還關著。居延站在門前猶豫是不是現(xiàn)在就敲,聽見屋里響著微小的音樂聲,不仔細在客廳里都很難聽見。居延把耳朵盡量貼近門,那音樂清澈閃亮,讓她覺得只能從溫暖干凈的地方傳來。她開始敲門。
房間里烏煙瘴氣,唐妥躺在床上抽煙,煙灰缸里堆滿煙頭。午睡前看見的那堆雜物放在地上。電腦在播放溫暖干凈的音樂,播放器變換著魔幻波紋。居延一邊咳嗽一邊去開通往陽臺的門。
“到底怎么回事?”居延在旁邊坐下來,“給我支煙。”
“沒什么事,”唐妥幫她點上煙,“我光榮失業(yè)了?!?/p>
昨天公司打了兩次電話通知店長老郭今天去開會。大家都覺得有情況,前幾天副總和老總就先后來過店里,問他們的業(yè)務和業(yè)績,也問各人的生活。怎么看都不像是無心的閑聊。果然,老郭在公司開了整整一上午的會,回來后無比沉重地告訴兩個下屬,公司整頓,合并機構,裁汰冗員。他們的店面馬上取消,并入四通橋南的那家店里。老總說,這是為了整合資源,搞規(guī)模經(jīng)營。現(xiàn)在市場上房產(chǎn)中介公司很多,我愛我家,鏈家地產(chǎn),千萬家房產(chǎn),恒基房產(chǎn),等等,競爭殘酷,而且現(xiàn)在北京房地產(chǎn)一直走高,正是公司開拓發(fā)展的良機,必須改變創(chuàng)業(yè)之初的那種游擊戰(zhàn)經(jīng)營模式,變粗放為集約,要效益不要數(shù)量。一句話,三人以下的店面撤掉,撤掉一個店面裁掉一名員工,公司不養(yǎng)活閑人。
“公司的意思是,”老郭把目光從支曉虹和唐妥的臉上收回來,盯著女兒假期里給他做的十字繡杯套,“我們店里必須犧牲掉一個。具體操作內部解決?!?/p>
狹小的店里一片死寂。然后老郭說:“都說說。支曉虹。唐妥?!边€是沒聲音。老郭說:“那我先來。我嘛,年齡最大,理應自覺投降。我也打算換個像樣的工作,老婆啥活兒不干,孩子正念書,沒錢一天都過不下去?,F(xiàn)在這工作他媽的怎么就這么難找呢。支曉虹,唐妥,隨便聊聊。”
支曉虹開始咬指甲。一緊張就這樣。“說什么呢,”支曉虹說,“沒啥好說的。還是我繳槍吧。反正男朋友談了沒幾天,散伙也不難過。”
輪唐妥了。唐妥笑笑,說:“都別跟我爭。郭哥,你得為咱嫂子和閨女負責;支解,見義勇為人挺好的,你得珍惜,咱們不能讓人家小看了。這是一輩子的事。啥也別說了,我來,我一個光棍,這身板,奧運會冠軍都能拿,算命先生都說了,我會越走越好。就這么定了?!?/p>
就這么定了。
居延的煙只抽了開始兩口,現(xiàn)在剩了個煙屁股?!澳阋y過,就對我說?!本友悠魺?“我給你做麻辣雞胗吃,好不好?”
“沒事。”唐妥也掐滅煙,站起來做兩個擴胸運動,“我這人還行吧。”
“嗯,還不錯。像個男人?!?/p>
“好,這想法保持住。不是要去書店嗎?走,我陪你?!?/p>
12
四月里天暖和起來。唐妥還在到處找工作。像樣的工作的確他媽的不好找。每天晚上回來,他都覺得凄惶。越是看見居延越覺得凄惶,讓他生出自己正被這個世界拋棄的念頭。居延不斷地安慰和鼓勵他,她說她都明白,當初她找不到工作時甚至覺得自己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這個比喻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已經(jīng)相當嚴重了。居延說出來了。所以一切都會好起來。居延還說,唐妥你記不記得,我找不到工作時最害怕晚上,怕晚上回來時兩手空空。我跟你說,要是沒有晚上該多好啊,你回答說,那要怪下午,沒有下午就沒有晚上了。你還說,別苦著臉,都像個陶俑了。我那么難過都被你逗笑了。你不記得了?
唐妥真不記得了。居延的善解人意簡直讓他心碎,他感覺她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但他還是用渾厚的男中音跟她說:“沒問題,不就個工作嘛。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地都會有的。來,今天我下廚,給你露一手。”
那天早飯過后,唐妥揣著幾張尋人啟事出門,打眼工夫又回來了。下雨了,回來拿雨傘。居延看看窗外,天灰著,雨點疏疏落落地掉。
“別去了吧,”居延說,“貼了也沒用?!?/p>
她已經(jīng)好多天不再貼了。城管也不讓貼,見著了就說破壞首都形象,要罰款。就算城管沒逮著,環(huán)衛(wèi)工人一會兒也給扯了,等于沒貼。最主要的,她已經(jīng)沒有那心勁兒去貼了。那個男人對她有那么重要嗎?春節(jié)之后這個問題像蟲子一樣鉆進她頭腦里,進去了就不出來,沒事她就會問自己。沒有他她居延不是活得好好的?而且每天做每一件事,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做,如同手指經(jīng)過沙灘,她和她的生活切膚可感,一目了然;而過去,手指經(jīng)過的是玻璃,什么都沒留下,仿佛居延這個人不曾存在過一樣。
“多貼一份總還是多一點希望的?!?/p>
“也就‘希望而已,”居延說,“我都快把這‘希望給忘了?!?/p>
唐妥還是去了,打傘騎自行車。剛走不久雨就變大,風也跟著起,雨線斜著掃到玻璃上。居延打電話讓唐妥趕緊回來,他說沒事,已經(jīng)進了北大,貼完就回去。居延就在陽臺上看著雨落,水在地上四散漫流,她又給唐妥打電話,先躲躲,停了再說。
雨一直沒有停。一個半小時后唐妥濕漉漉地回來了,腳底下呱唧呱唧響,運動鞋里進了水。他沒覺得雨有多大,從北大出來又去了清華,沒想到衣服竟?jié)竦貌畈欢嗔?。到海淀劇院那兒的十字路?為躲一個闖紅燈的小孩,一個急剎車,兩腳撐地剛好踩水洼里了。真是倒霉都帶個樣子。居延讓他趕緊換上干衣服,拖鞋拎到他跟前。唐妥的腳從鞋子里退出一半,停下了。居延蹲在一邊說,脫呀,冷水里泡著好受啊?
唐妥吞吞吐吐地脫,只好自嘲說:“不好意思,開始賣生姜啦?!?/p>
居延沒聽懂,看見唐妥的大腳趾從破了洞的襪子里鉆出來才明白,是有點像塊生姜。居延紅著臉說:“這有什么,誰沒有生姜?!?/p>
“老是忘了買新的。早上那洞還只有米粒大。真的?!?/p>
“好啦,管你什么時候壞的。趕快沖個熱水澡,小心著涼?!?/p>
唐妥洗了澡鉆進被窩,四月里的冷雨立竿見影,鼻子已經(jīng)堵上了。剛躺下就聽見衛(wèi)生間里嘩嘩的放水聲,他問居延在干嗎,居延說,反正閑著,順手把濕衣服給洗了。唐妥趕緊叫喚,你可別隨便學雷鋒啊,我那衣兜里全是錢。臭美吧你,居延說,要不是那什么,給一麻袋金條我也不稀罕碰你那臟衣服。
那雨淋過唐妥就停了,第二天是個大太陽。唐妥睡一覺,捂出一身汗,跟好人一樣。早上他去過北大和清華,騎自行車去找老郭和支曉虹介紹的朋友。有病亂求醫(yī),沒準就撞對了人。上午和一個營銷業(yè)老總談過,下午接著和另一個做書的老總談。唐妥來之前在網(wǎng)上搜集了一堆關于他的資料。該老板在北京的私營書商里排得上號,尤其這兩年,從臺灣和國外引進的幾本精神雞湯式的普及讀物很替他長了臉。他的朋友在文章里寫,此公頭腦相當好使,早年在朋友圈中就以善于創(chuàng)造和引導潮流聞名。前幾年他剛涉足出版業(yè)就斷言,現(xiàn)在大家忙著賺錢都把自己賺空了,集體找不著北,信仰缺失,心靈枯竭,怎么辦?補。他就四處物色可靠的補品,發(fā)現(xiàn)宗教信仰類的心得體悟挺合適,既有點品位又不過于高深,上及高級知識分子和金領、白領,下到家庭主婦、學生和社會閑雜人等,雅俗共賞。就集中精力做這一塊,果然就找準了地方。
唐妥到那公司,正趕上該老總臨時去出席個會,秘書讓他在會客廳里等。唐妥就端著茶杯在會客廳的書架前轉悠,老板回到辦公室時唐妥已經(jīng)喝了一肚子精神雞湯。應該說相談甚歡,唐妥好歹是個文化人。老總對唐妥的評價是:一個相當有想法的文化人。這就好,我會認真考慮唐先生的,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提前和你握個手,合作愉快。
唐妥報以熱烈的握手。出了公司看一下時間,居延這會兒應該上完課回到“宿舍”了。他給居延打電話,想跟她說,今晚咱們別做飯了,到“沸騰魚鄉(xiāng)”吃水煮魚去。成不成都值得祝賀。
當時居延剛從超市出來,準備去附近一家音像店。下了課她直接去了家樂福,一口氣給唐妥買了十雙襪子,冬天穿的,夏天穿的,還有春秋穿的。買完了想起唐妥說過一部叫《西夏》的電影不錯,寫生活在北京的年輕人。唐妥也只是聽說,去了幾次音像店沒買到,她打算順路去看看。手機響了,她邊走邊接電話。迎面走來一個人,擦著她肩膀過去,居延本能地扭過頭去看對方,那人正好也轉過身來看她。黑框眼鏡。尖銳的冰涼的眼光。刀削斧劈過的尖下巴。他對居延說:
“是你。”
唐妥在電話那頭開心地說:“居老師,你在聽我說話嗎?今晚咱們去‘沸騰魚鄉(xiāng)!”
“聽著哪,”居延說,一瞬間心靜如水,轉過臉專心說話,“不準去!我要做一桌好菜,都是你愛吃的。咱們就在家里慶祝?!?/p>
【作者簡介】徐則臣,男,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yè)。在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多部(篇),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曾獲第四屆春天文學獎。中篇小說《跑步穿過中關村》獲本刊第十三屆百花獎。現(xiàn)為《人民文學》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