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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靈病史

2009-05-30 22:51:32
小說月報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楊樹理想

喬 葉

1

楊樹市有四條主大街,東西向三條,南北向一條,三橫一豎,組成了一個大大的“王”字。橫街的名字是解放路、民主路和自由路。豎街的名字是幸福路。

我們楊莊村也有四條主大街——不,談不上什么主不主,大不大,其實(shí)也就這么四條街。也是三橫一豎,組成了一個小小的“王”字。橫街的名字是:一道街、二道街和三道街。豎街的名字也很直觀,叫中街。

格局大致是一樣的。楊樹市和楊莊村的名字,聽起來也有些像兄弟。況且距離真不是很遠(yuǎn),不過十里路。據(jù)說幸福路要是朝南一直戳下去,就能和我們村的中街連到一根線上。

但是,一個是村,一個是市,終究還是不一樣,很不一樣。

葉小靈的肉攤,就開在二道街和中街交會的十字路口。位置很焦點(diǎn)。然而,更焦點(diǎn)的,是葉小靈和葉小靈的肉攤。

一般的鄉(xiāng)村肉攤,肉上面罩的,都是或藍(lán)或綠的窗紗。這兩樣顏色的窗紗罩在窗戶上,自然是清涼宜人??烧衷谪i肉上,卻會襯出一層淡淡的紫,有些像淤血的顏色,看著就有些瘆人。而葉小靈的肉攤上罩著的呢,卻是粉紅的窗紗。粉紅不耐臟,一定是要經(jīng)常清洗的。這個對葉小靈來說不是問題: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那紗洗得,一格兒是一格兒,哪一格兒都利利亮亮,清清透透。人勤手不懶,效果就在肉上顯擺出來了:那粉色的肉襯著粉色的紗,便是一種更深更濃的粉,又嬌嫩,又深潤,明知肉是生的,卻讓人由不得就發(fā)了津液。

肉攤打眼,比肉攤更打眼的是攤主葉小靈。無論冬夏,她都穿著熨熨帖帖的衣服,梳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腰上束著雪白的荷葉邊兒圍裙,胳膊上戴著雪白的棉布套袖,眉清目秀地站在那里。沒人的時候,她安靜地看著一份《楊樹日報》或者一份《讀者》;有人的時候,她就戴上一雙雪白的手套,從案板上的紗蓋子底下取出雪亮亮的刀,笑吟吟地問來客:“你要點(diǎn)兒什么?”

她用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等切好了肉,她就用白色的塑料袋替人裝好,再摘下手套,然后才從隨身的小包里去取放得層次分明的零錢,一五一十地數(shù)給來客。整個動作連下來,又從容,又緊湊,又干練,又性感。因此,自從有了她的肉攤之后,我們村的人再也不去鎮(zhèn)上和楊樹市買肉了。大家都清楚,她往那里一站,代表的就是楊樹市賣肉者的最高水平。

葉小靈居然會擺肉攤。當(dāng)初,我們村的人想破了腦殼,也不會想到這個。不過,葉小靈總是能讓人吃驚,大家都有些習(xí)慣了。就像肉攤后的葉小靈,看起來這么漂亮,這么精神,這么能干,可是,我們村的人都知道:她有病。

她才小四十的年紀(jì),可她的這種病,少說也得了十來年——不,不止十來年,少說也得二十來年?;蛘?更久。我記得有本書上說:夢做得好,就是理想。“夢想”這個詞就是如此得來的。那夢要是做得不好呢?書上沒說,我們村里人卻說了。他們說:夢做得不好,就是心病。

葉小靈的病,就是心病。在我們楊莊村,她已經(jīng)是個老病號了。

2

一般的莊戶人家,總是有些重男輕女。這是沒辦法的事。誰讓男孩子頂門立戶來著?半夜里趕水澆地,長輩入土?xí)r抬棺領(lǐng)孝,家人被欺負(fù)時出氣撐腰,都是男孩子扛大旗。一家子里若是男孩子多了,哪怕再為他們將來娶媳婦蓋房子發(fā)愁,心里總是歡喜的。就是窮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也是鋼鋼硬硬地窮,像守著一片正長著的林子,只要看著林子一年一年噌噌地往上躥,就覺得這日子是有想頭的,心里就會滋生出一團(tuán)團(tuán)種出大樹好乘涼的暢快。而女孩子呢?就是花朵,哪怕開得再俊俏,也是為別人釀的蜜,也是為別人打的籽兒。再說是什么貼心的小棉襖,將來隨了外姓滴滴答答地去了,也免不了暖他家的多,暖自家的少。因此,往女孩子身上舍情費(fèi)力,總覺得有些冤枉似的,不由得心思就淡了許多。

但我家對門的葉小靈,卻硬是和別的女孩子的命大不一樣。她一生下來就被格外看重。當(dāng)然生是生得巧了些,是得寵的由頭,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物以稀為貴。葉家就葉小靈這么一個獨(dú)女,還是長女,下頭三個弟弟。當(dāng)下三個男孩一個女,將來三門侄親一個姑,再往遠(yuǎn)處一推算,兒子們?nèi)羰嵌汲闪思?葉叔葉嬸要是在兒媳們那里受了氣,想找個安穩(wěn)地方散散心住幾天,能投奔著去的,也只有這一個女兒。這么一來,葉小靈再不嬌也嬌,再不貴也貴了。

按理說,在鄉(xiāng)下,再嬌貴的孩子也嬌貴不到哪里去。不過,葉小靈還是有些不同。首先是葉家的掌柜葉叔。在我們楊莊,葉叔可是個會砌墻壘屋的能人,到了農(nóng)閑時候,他就會帶一班子泥瓦匠,組成一個工程隊(duì),去做八鄉(xiāng)十莊的工程。那時節(jié),建一座三開間的瓦房,工價是一千,建一座五開間的瓦房,工價是一千五。一個工程下來,包工頭落下二三百、三四百塊錢,那是松松的事。一年做下幾個工程,頂?shù)蒙掀渌思仪f稼一年的收成。因此家里的余錢就滿些,葉叔的手頭就松些。每到黃昏時分,葉叔快回來的時候,葉小靈就在家門口候著他,葉叔遠(yuǎn)遠(yuǎn)地在自行車上看見葉小靈,就會露出笑紋來,他軟軟地叫道:“靈,快看,爸爸給你買什么啦!”葉小靈就甩開小腿,飛快地跑上前,一把揪下他車把上的黑包包,打開來看。里面不是瓜子就是水果糖,要么就是花花綠綠的點(diǎn)心,最不濟(jì)也是兩個蘋果三個橘子之類的時令水果。總之東西雖小,卻不帶重樣。

其次讓葉小靈與眾不同的是葉小靈的二姨媽。二姨媽在市里上班。注意,是市,不是城。城有可能是說城市,也有可能是說縣城。市可就是只指市了。市比城大。不然,你看現(xiàn)在稍微大些的賣場都叫城的,服裝城,電腦城,家私城,玩具城……誰敢叫服裝市電腦市家私市玩具市?

市就是楊樹市,二姨媽上班的單位是楊樹市群英機(jī)械廠。二姨媽原來也在農(nóng)村,許的親事是個解放軍,也就是葉小靈的姨父。解放軍復(fù)員之后被分到了楊樹市軋鋼廠,成了市民,身為軍屬的二姨媽也就成了市民。后來軋鋼廠擴(kuò)大了規(guī)模,又招新職工的時候先照顧職工家屬,葉小靈的二姨媽被招上了,成了正兒八經(jīng)的工人。她跟前兩個小子,沒有女孩,就把葉小靈當(dāng)女兒看了。市里的女孩興穿什么裙子,她就給葉小靈買什么裙子。市里女孩頭發(fā)上興戴什么綢子,她就給葉小靈買什么綢子。市里女孩興剪齊劉海,她就給葉小靈剪齊劉海,市里女孩興把齊劉海燙了,她就把葉小靈的齊劉海給燙了。每到寒暑假,她就把葉小靈接到市里住幾天。二姨媽說,她帶著葉小靈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誰都看不出葉小靈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孩。

“生就一個城市坯子!”二姨媽得意洋洋。

回來后的葉小靈就更了不得了:更洋氣了,更水靈了,更好看了。左手抱個布娃娃,右手抱個大氣球,簡直把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丫頭都要饞死啦。不過,對葉小靈饞是饞,我們卻都沒人跟她玩。玩不起啊。她那么嬌弱,那么水靈,那么干凈,像一根細(xì)生生的嫩芹菜,似乎碰一碰就碎了,我們在泥巴里混大的,跟人家玩什么?怎么敢和人家玩?當(dāng)然,估計(jì)葉小靈也不屑于跟我們玩。于是我們就自己玩自己的。一幫瘋孩子男女不分,大小不論,清水逮蟹,渾水摸魚,上樹找鳥蛋,搬梯子捅蜂窩,玩得個天昏地暗,不亦樂乎。而葉小靈呢,就守在她的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讀她的小人書,玩她的花手帕,像公主一樣待在她的宮殿和城堡里。

葉小靈小學(xué)畢業(yè)之后,考上了鎮(zhèn)中學(xué)。那一茬我們村子考上的還有四五個人,其中還有兩個女孩。按說都是一個村里出來的,村里村親的,女孩子們又最喜歡黏黏糊糊嘻嘻哈哈,總該呼朋引伴一起上學(xué)去才是。可葉小靈不。她和誰都不一起走。她從不等人,也從不叫人等她。就是那么各走各的。

和她一樣不合群的,還有一個男孩子,叫丁九順,來自我們村弟兄最多的一戶人家,都說他娘老子命中無女,只能生兒子。果然,大順是逗號,九順是句號,清一色九個小子。他的父母先是忙著一個一個地生孩子,生過之后又忙著一個一個地養(yǎng),一個一個地養(yǎng)大了,又忙著一個一個地替他們造房子娶媳婦,因此也是最窮的一戶人家。家里窮得簡直是除了人就什么都沒有了??忌湘?zhèn)中的丁九順就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于是只有走路上學(xué),也就孤僻了。于是,每到上學(xué)時分,在我們村道通往鎮(zhèn)里去的路上,就出現(xiàn)這么一個稀稀拉拉的隊(duì)伍:幾輛破舊的二八式大自行車飛馳而過,然后是一輛嶄新的二六式小自行車緩緩跟來,那是葉小靈的。她的車是天藍(lán)色的,飛鴿牌。兩端車把上都扎著靚麗的紅紗綢,迎風(fēng)飄起來的時候,如兩朵小小的彩霞。最后是丁九順,他甩開兩條長腿,寂寞而矯健地走著,在樹蔭下,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出息。這話果然不假。初中畢業(yè)之后,那一茬孩子里,只有丁九順考上了縣一中,葉小靈沒有考上。她在家里哭了半個月,她二姨媽也在市里跑了半個月,費(fèi)了八布袋子力氣,讓她寄讀到了楊樹市二十二中。二十二中離她二姨媽家很近,她就住在了二姨媽家,讀起了高中。

村里人都嘖嘖稱嘆。這個葉小靈,就該是個城市人的命。按說是農(nóng)村戶口,能考縣里的中學(xué)就算燒高香了,誰承想人家沒考上縣中反而上了市中!這是什么福分?這是什么機(jī)緣?這是什么陣勢?都說葉小靈這一次可是鳳凰棲到了梧桐樹,算是臥上了正地方,一準(zhǔn)兒不會回來了:就她那做派,那心勁兒,上完高中,考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自然就成了城市人,到時只怕還嫌楊樹市小呢,還回楊莊?

但是,讓村里人沒想到的是,三年后,葉小靈沒有考上大學(xué),又復(fù)讀了三年,還是沒有考上。她就回到了楊莊。丁九順呢,沒有考上,也沒有復(fù)讀。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他回到家,扔下書包就拿起了鋤頭開始下田干活,成了個壯勞力。過了不久,他有了一輛自行車,是綠色的郵遞車。他在鄉(xiāng)郵政所干上了郵遞員,是臨時工。

3

鳳凰在梧桐樹上打了個轉(zhuǎn)轉(zhuǎn),又降到了土草坡。葉小靈落榜了,從楊樹市回來了。而且,是說著普通話回來的。那天,我媽去她家借簸箕,葉小靈正從堂屋出來,和她打了個照面,葉小靈問候道:“你好。”

“啥?”我媽愣了。

“你好?!?/p>

“哦。”我媽這才聽懂了,忍著笑回到家,對我說,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媽說,從葉小靈說普通話那時候開始,她就已經(jīng)露病了。

葉小靈回來的這一年,我正在楊樹市中等師范學(xué)校讀二年級。話到這兒,順便說幾句我自個兒。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們楊莊村女孩子們的性情和我都差不多。怎么講呢?就是都有點(diǎn)兒直愣。比如,到誰家去從不敲門,無論是大門還是堂屋門,推門就進(jìn)。進(jìn)了門,找了座就坐下。有事說事,沒事就瞎聊。看見桌上有什么東西可口,伸手就去抓吃。主家若是忘了讓,我一定會主動去要,邊要邊數(shù)落他們小氣,不怕他們心煩心疼——不想讓客人吃的東西,自然是悄悄藏起來的。不用替他們操心這個。還有地里的莊稼菜蔬,誰摘誰幾個玉米,誰薅誰幾把小蔥,都不用提。總之,就是不會客氣。彼此之間需要客氣的人家,幾乎就是從不來往。

因此,我呢,簡單地說,就是有點(diǎn)兒二百五。我上師范后和同寢室的人第一次吵架就是因?yàn)槲业囊痪湓挕KM(jìn)屋時忘了關(guān)門,我就說她:“你是不是怕門把你的尾巴夾斷了?”

回來就回來了,街坊鄰居見了葉叔葉嬸總要問一聲:“你家小靈回來了?”

“噢?!比~叔葉嬸就都有些訕訕的,“當(dāng)學(xué)生,太苦焦?!?/p>

“是苦焦哩?!?/p>

“饒是這般苦焦,再熬一兩年也不一定能考上。干脆就叫她回來了。”

“就是,早回來早安心。”

可是,回來干什么呢?一般的莊戶人家女兒,成了年,都是有大用處的,該下地下地,該做飯做飯,該裁剪裁剪。出過幾年力,家里家外的本領(lǐng)都練得差不多了,媒人一上門,就該嫁人了??扇~小靈不是一般的莊戶女兒,怎么能按一般莊戶人家的女兒來看待?葉嬸說了,讓她收玉米怕劃傷了她的胳膊,讓她去摘棉花怕累酸了她的小腰。就是葉嬸做飯,她也怕油煙味兒,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葉嬸如果干了挑糞的活兒,葉小靈就得戴三天口罩。

什么也受不住,葉小靈就整天待在家里。街坊鄰居去她家借東西,她也從不出頭接待。誰要是見了葉小靈一面,就像見了仙女,能說嘴兩三天。但凡有人問葉叔葉嬸,你家小靈在家忙什么呢?葉叔葉嬸就一個答案:洗。洗什么呢?三樣:她自己,她自己的衣服,再就是他們家。他們家怎么個洗法?就是整天拿著一塊抹布,東擦擦,西擦擦,擦完了一遍擦二遍,擦完了二遍擦三遍,看到的都擦,能擦的都擦,小壓泵里的清水流個不停,就是為了對付我們鄉(xiāng)下最盛產(chǎn)的灰塵。

但是,有一天,很稀罕的,葉小靈來找我了。

那是一個周末,我在家。睡了一個大懶覺,正準(zhǔn)備去水池邊洗臉,一抬頭,看見葉小靈站在我家大門口。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襯衣,外面罩著件白色毛坎,淺灰色直筒褲,黑色帶襻布鞋,又清爽,又雅麗。

“二妞,你好。”她笑吟吟地說,“我可以進(jìn)來嗎?”

“噢?!币粫r間,我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答,“當(dāng)然,隨便?!?/p>

她就款款地走了進(jìn)來。

“你忙嗎?”

“不忙。”

旁邊放著一張小板凳,我想讓她坐,可很快就意識到讓她坐這沒擦過的凳子似乎是不合適的,于是也就不虛讓了。兩個人就那么直直地站著。我問:“有事?”

“你,能去我家坐會兒嗎?”她猶豫著,臉紅了,“我想和你聊會兒?!?/p>

憑什么呀?我可不想去。不過,既住個對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葉小靈比我又大幾歲,好歹也得叫聲姐姐,巴巴地這么求上門來,真說不去,還真不好意思。硬著頭皮也得上葉家走一遭。

進(jìn)了葉家,我就處處覺出了異樣。轉(zhuǎn)過葉家的影壁墻,種著一棵冬青樹。這冬青樹猛一看也是平常,再一看就出奇了:它格外晶亮,格外青翠,格外精神,如同掛著一樹目光灼灼的眼睛,而且這些眼睛眨都不會眨,閉都不會閉,只是睜著。進(jìn)了院子,水泥地面上也是一絲土都沒有。再看窗欞,紅得舊是舊,卻沒有蜘蛛網(wǎng)。窗邊立的鋤頭,也不沾泥巴星兒。進(jìn)了堂屋,迎面的八仙桌上放著暖壺和托盤。暖壺的壺蓋上沒有一丁點(diǎn)兒黑膩,托盤上蒙著一張鉤花的白線罩,罩下的白茶杯一律蓋著蓋子,雪白如玉。只有一只不戴蓋子的,倒扣在茶盤里。塑料花的花瓣花葉褶皺里都沒有灰塵,就連太師椅的橫底木上面也游走著一道道爽潔的光亮。

總而言之,就是兩個字:干凈。

“都說,你整天在家打掃衛(wèi)生。”我說,“都這么干凈了,你還整天打掃衛(wèi)生?”

“我要不整天打掃衛(wèi)生,怎么可能這么干凈?”葉小靈輕聲道。

她把我讓進(jìn)了西廂房??隙ㄊ撬拈|房了,當(dāng)然更是干凈中的干凈:小鏡子擦得亮晶晶的,小被子疊得方正正的,臉盆架上的盆里盛的水清凌凌的,香皂盒里的香皂香噴噴的。還有當(dāng)時最流行的蜂花洗發(fā)水、蝴蝶洗發(fā)素、宮燈奶液、友誼面霜等女孩子用的洗化用品擺在桌子上,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一張大方凳子上放著一臺黑色的錄音機(jī),上面也蒙著一條鉤花白線罩。床腳還放著一個樹枝形的衣帽鉤,葉小靈的衣服都被衣架撐著,姹紫嫣紅地掛在上面。她的床單是粉紅地兒小白花,枕巾是月白地兒起著同色暗花。枕頭邊放著一摞高高的雜志和報紙,我定睛一看,雜志是《讀者文摘》,報紙是《楊樹日報》。

我坐到了她的床上,拿起一本《讀者文摘》。葉小靈也坐了下來,拿的卻是一份《楊樹日報》。

“你在學(xué)校里看《楊樹日報》嗎?”

“誰看這個呀。”我樂。

“這怎么行呢?楊樹市作為我們這個地方的政治經(jīng)濟(jì)和文化中心,你怎么能不關(guān)心和了解它的現(xiàn)狀和未來呢?”通過細(xì)致入微的打探和詢問,她確定我對楊樹市的認(rèn)識少得可憐之后,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她所知道的一切:民主路的服裝店,解放路的小吃店,自由路的新華書店……我這才明白,她之所以主動找我聊天,只是因?yàn)槲椰F(xiàn)在在楊樹市上學(xué)。她希望能從我這里得到關(guān)于楊樹市的最新信息。最后,她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語調(diào)嚴(yán)厲地批評我:“作為一個楊樹人,你有那么多的時間在那里生活學(xué)習(xí),卻對它一無所知,真是極大的資源浪費(fèi)。”

“我不是楊樹人,我是楊莊人?!蔽乙矅?yán)厲地說,“我知道楊樹的一切有什么用?”

“難道你將來不想留在楊樹?”

“不想?!?/p>

“怎么這么沒有理想?”

“我就是這么沒有理想。就是有理想,也不會和楊樹有關(guān)?!蔽艺f,“我比不上你,你應(yīng)該去楊樹?!?/p>

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出我話音里的諷意,反正她很受用地笑了。其實(shí)我對她留了一點(diǎn)兒小心思,沒說實(shí)話。記得是誰說過:世上總有人拋棄理想,理想?yún)s從來不拋棄任何人。又是誰說過:沒有理想的人就是一頭豬。既然理想他老人家是這么博愛無邊,我又不想當(dāng)豬,自然也就有理想。女孩子的理想都和愛情有關(guān),我也不例外。不過我的愛情確實(shí)和楊樹市沒什么關(guān)系:車那么多,汽油味兒總讓我想惡心,到處都是灰撲撲的樓,上個廁所都得掏錢……那天我去市里一個同學(xué)家玩,一進(jìn)她家的門我就退了出來:他們一家七口人,就一間半的舊平房,地上挨墻的都是床,墻上一道道的圖畫都是雨水的痕跡,她的洗臉毛巾比我的還要破,她的牙刷用得都齜毛了……我真不覺得楊樹市有什么好。對楊樹人的生活,我一點(diǎn)點(diǎn)兒都不羨慕。我的愛情嗎?就是希望未來的他人品相貌不要太差,最好在鎮(zhèn)上有個工作,這樣將來我們的生活不會太狼狽,也會有一些存款,我想吃什么就買什么……我忽然明白我為什么沒有對葉小靈講述我這個理想。什么是理想?理想應(yīng)當(dāng)高于生活很多。理想的個子不應(yīng)該這么矮。個子這么矮的理想是沒出息的。因此,確切地說,我這些想法都配不上說是什么理想。最多只能說是念頭。這些卑微的念頭,我沒有勇氣把它們供出來污染葉小靈的耳朵。

我問她今后怎么打算的,她收起了笑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不知道。不過無論怎么樣,我都不會待在這里的。我的青春不該在這里虛度?!?/p>

這話的意思是她的青春該在楊樹市才不虛度吧?不免讓我又有些反感。我想問她:在這里的青春就一定虛度了?在楊樹市的青春就一定不虛度?看了她一眼,我把這些話咽了回去,問她怎么不去找二姨媽,讓她給她找個臨時工,她說市里的待業(yè)青年還沒處塞沒處放呢,哪兒輪到她這農(nóng)村戶口。我又建議她,悶的話去二姨媽家住幾天,她說她大表哥結(jié)婚了,去那兒住已經(jīng)很不方便。

“這么說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二姨媽在市里給你介紹個對象了?!?/p>

她羞澀地笑了,默認(rèn)了我的推測:“我姨媽說,等她忙完這一段就開始張羅我的事?!?/p>

“你會炒菜嗎?”

“不會?!?/p>

“你會做飯嗎?”

“不會?!?/p>

“你除了打掃衛(wèi)生之外什么都不會?”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我認(rèn)為,無論你的青春在哪里度,都需要培養(yǎng)你獨(dú)立生活的能力?!蔽艺f,“所以我建議你,除了打掃衛(wèi)生,也學(xué)著干點(diǎn)兒別的?!?/p>

后來葉嬸由衷地夸我是未來的人民教師,素質(zhì)高,會做思想工作。說那次聊天之后,葉小靈不再執(zhí)著于打掃衛(wèi)生,也開始參與一些細(xì)巧輕松的家務(wù):熬個粥,炒個菜,蒸個饅頭,搟個面條什么的。我和葉小靈的交往也就此多了起來。只要是星期天我回來,她就過來找我,偶爾會在我家坐一會兒,一般都是叫我去她家,我們坐在她的閨房里,聽著錄音機(jī)里鄧麗君的綿軟之音,嗑著瓜子,喝著茶水,為一些既深奧卻又不著邊際的話較較真兒,其中有很多和理想有關(guān)的名人名言,她倒背如流我也反駁如流。比如她說誰誰誰說理想是世界的主宰,我說世界是理想的主宰。她說誰誰誰說生活的理想是為了理想的生活,我說只要有了自我感覺不錯的生活,就等于有了理想的生活。她說誰誰誰說暫時的是現(xiàn)實(shí),永生的是理想。我說暫時的是理想,永生的是現(xiàn)實(shí)。她說誰誰誰說理想使現(xiàn)實(shí)透明,我說現(xiàn)實(shí)使理想透明。她說誰誰誰說沒有理想的人就像暈頭雞,我說有了理想的人更像暈頭雞……簡直就是在玩一種語言游戲,說著說著我們就都樂不可支。

每次我都戀著她的小屋不肯起身,直到我媽媽在院門口大喊我的名字:“二妞——屁股咋那么沉呢——趕快回家燉盆豬食兒——”

4

很快到了第二年夏天,五黃六月,焦麥炸豆。我們豫北平原,這時候可是一年里最關(guān)鍵的時候,是田野里的高潮。那是什么意義?烏云噙著大雨壓著麥子頭,麥子在地里金燦燦地長著,但老人家說那不是糧食:“在地里的,就還是老天爺?shù)?。到了咱家的缸?才是咱的?!?/p>

于是,為了糧食進(jìn)倉,成為真正的糧食,家家都如打仗一樣,忙里忙外,早早搜羅好了大大小小的麻袋,準(zhǔn)備裝麥子。一開了鐮,就老老少少都上陣。連學(xué)校都給我們農(nóng)村學(xué)生放了麥假,趕著讓我們回家出把子力氣。收麥子中間,要歇息一陣,這時候主婦們要做些好吃的:烙油饃,煮雞蛋,炒豆芽,燒開水,拎到田里,這叫做“貼晌”。麥子收下,進(jìn)了場地,開始碾場的時候,也還要“貼晌”。貼晌貼得厚,干活的人才能更有勁頭,才能更勤謹(jǐn)。

葉小靈第一次去地里,不,確切地說,她第一次勉強(qiáng)去地里走的那一遭,就是為了送“貼晌”。那一天,我——不,不僅是我,我相信和葉家同一塊麥田的所有人都會清楚地記得。那時節(jié),男人們打著赤膊,女人們汗流浹背,原本都正低腰下氣地忙活著呢,忽然聽見有人喊:“快看快看,快看哪——”

聲音順著麥浪,一壟一壟傳過去,于是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整塊田里的人都停了下來,抬頭去看。葉小靈就在這注目禮里姍姍而來。她穿著一身白:白色繡花長袖襯衣,白色長褲,白色涼鞋,白色襪子,悠悠地騎著她天藍(lán)色的自行車,行進(jìn)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飯籃子卡在她自行車的后座夾里,她左手握著車把,右手打著一把綠地兒白花的小花傘。金黃色的麥田襯著她的一身飄飄衣袂,使得她像一捧游泳的雪,又像一朵旅行的云。

大家都怔怔地看著葉小靈來,又看著葉小靈走。像傻子一樣看,又像看一個傻子。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才開始集中討論一個問題:這么一個大晴天,她打著把雨傘干什么?——是,到今天我們都知道夏天打傘是為了防曬,可那是一九八五年的豫北平原啊。請?jiān)徫覀兇緲銦o知的鄉(xiāng)下人民,當(dāng)時她這把小花傘確實(shí)撐大了所有人的嘴巴。

“小靈,又不下雨,你為什么打著傘?”后來,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問她。

“擋太陽啊?!彼牬筇煺娴难劬?“其實(shí)戴個帽子也可以。不過傘還是擋的范圍最大?!?/p>

麥子收過,種進(jìn)了玉米。臉上泛著紅暈,葉小靈告訴我:“我二姨媽開始托人給我介紹對象了?!?/p>

我把這個消息轉(zhuǎn)述給媽媽,媽媽笑了:“那是,葉小靈不嫁楊樹市,誰還嫁楊樹市?楊莊這小廟,哪個佛龕盛得下這座觀音?再說,就是把她這座觀音盛下了,誰供得起?”

不知道是誰說過:現(xiàn)實(shí)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間隔著湍急的河流,行動是架在河上的橋梁。葉小靈的橋開始架了。二姨媽就是喜鵲,要把葉小靈引渡過楊樹市和楊莊村之間這條煙波浩渺的銀河。葉小靈開始頻頻往市里跑動。相親的日子總是選在星期天,那時我一般都恰好在家。于是每次去市里之前,葉小靈就要把我叫到她的小屋里,試衣服給我看。上衣配什么馬甲,馬甲配什么裙子,裙子配什么鞋子,鞋子配什么發(fā)卡,頭發(fā)縫劈在中間好,還是劈個偏的好?中間的端莊,偏分的洋氣??诩t重不重,粉是不是顯得皮膚干?……瑣瑣碎碎一大堆。我哪兒懂這個?只是當(dāng)個觀眾兼聽眾,最后看她自言自語地拾掇妥當(dāng),出門去了,我才能長松一口氣。

自然,相親回來的時候,她也免不了向我回顧一番相親的情形,再總結(jié)一番經(jīng)驗(yàn)教訓(xùn):哪句話似乎說得好,哪句話似乎說得不合適。她做了什么動作,那個男孩子什么反應(yīng),等等等等。有時候,相親回來的葉小靈是高興的。有時候,她是沮喪的。按說高興應(yīng)該是很有希望,而沮喪就是沒什么希望,其實(shí)不然。最終結(jié)果往往表明,葉小靈高興的時候,是她比較滿意對方的時候,這種情況下,對方卻常常不滿意她。她沮喪的時候,是她不滿意對方的時候,對方卻有可能滿意她??傊?無論是高興還是沮喪,都是單方面的意思。一個巴掌拍不響,兩耳朵就聽不見喜炮聲。

不過,短暫的沮喪過后,葉小靈很快就會振作起來,她說:“是寶石總會發(fā)光?!?/p>

沒錯,是寶石總會發(fā)光,可那也得不被泥巴裹著。在楊樹市面前,葉小靈被我們鄉(xiāng)村這塊大泥巴裹著,就是發(fā)不了她想要的那個光。但是她的光在鄉(xiāng)村可是有目共睹,像月亮一樣把有些人照得暈暈的。常常的,我會聽到郵遞員丁九順響亮的叫喊聲:“葉小靈,拿章!雜志!報紙!還有信!”

這些信,多半都是情書。葉小靈說,有本村的,有外村的,還有的是鎮(zhèn)上的。她把信尾的名字蓋住,給我看過那些信,信寫得都很抒情。

“小靈,你是我的天使,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今生不渝的至愛。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dá)對你的愛。我想說,如果你屬于我,我會永遠(yuǎn)珍惜。如果你不屬于我,我會永遠(yuǎn)祝福……”

“小靈,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你的美如陽光,照亮了我的生活??床灰娔愕娜兆?都是黑暗的??匆娔愕臅r候,即使是黑夜,也是白天……”

“小靈,如果是戰(zhàn)爭年代,我可以為你無怨無悔地流血,可是現(xiàn)在,我能為你做什么呢?請你給我一個機(jī)會,驗(yàn)證一下我對你的愛。讓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

信紙疊的折痕很深,都快破了。葉小靈肯定看了無數(shù)遍??煽戳藷o數(shù)遍她也不能回復(fù)。她不能回復(fù)這鄉(xiāng)村的聲音。決不。她享受著鄉(xiāng)村對她的單相思,也熬煎著自己對楊樹市的單相思。這是她從小就浸入心魂的愛情,這愛情,如此深刻,又如此膚淺;如此龐大,又如此渺小;如此豐盛,又如此荒涼;如此不屈不撓,又如此沒著沒落。

事情到了這里,葉小靈的病根兒已經(jīng)有些清楚了,她就是想當(dāng)個城市人。更具體地說,就是想成為楊樹市的人。作為那個年代的鄉(xiāng)下妙齡少女,她既沒有門路去當(dāng)臨時工,也沒有晚生幾年趕上最初的打工潮,她想要長久享受城市生活的渠道,除了嫁人,沒有別的路好走。當(dāng)然,鄉(xiāng)村女孩子做這種夢的不少,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眼明心亮的主兒,晚上做夢白天醒,用自己的手指頭把自己的肥皂泡戳破了,就該干什么干什么。等到閑了,就騎上車,去到楊樹市逛一遭,既飽了眼福,又解了心癢,既不落把柄,又不成笑話,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做夢做事兩不誤。

可從沒有見過像葉小靈這么傻到家的傻孩子。她一心一意地要當(dāng)一個真正的楊樹人,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貢獻(xiàn)給楊樹市。那時候,每當(dāng)盯著葉小靈裊裊娜娜遠(yuǎn)去的背影,我就覺得,楊樹市是個巨大的宮殿,那個和葉小靈相親的男人就是個皇上。葉小靈呢,只是個候選秀女,準(zhǔn)備進(jìn)殿讓人挑選。在我們楊莊,她該是最出色的苗子了吧?還不知道能不能被挑上,當(dāng)個皇后——不,也許她只是想在這個宮殿里,當(dāng)個最一般的宮女。更確切地說,到底嫁個什么人,對她來說似乎是不重要的,只要那個人不是太差,只要那個人要她。她不是要一個具體的男人來娶她,她是要楊樹市來娶她,要楊樹市的公園來娶她,要楊樹市的大馬路來娶她,要楊樹市的路燈來娶她,要楊樹市的高樓大廈來娶她,要楊樹市所有響動著的普通話的聲音來娶她——要楊樹市所有城市文明的表征來娶她。

葉小靈的夢做得太深了,一頭栽進(jìn)去,看不出要醒的意思。說句不好聽的話,年紀(jì)輕輕的葉小靈,在楊樹市面前,就是一個小花癡。

5

一年后,我?guī)煼懂厴I(yè)回到鎮(zhèn)上教書,葉小靈的親事終于訂了下來。

這次親事的功勞還是她二姨媽的。那個男孩子是她同事的小姑的表叔家的孩子,在國棉三廠當(dāng)維修工,一只腿有點(diǎn)兒跛。據(jù)說是得過小兒麻痹癥落下的,算是半個殘疾。眼下的工作也還是因?yàn)闅埣膊诺玫降?現(xiàn)在,他因?yàn)闅埣灿忠玫饺~小靈這個農(nóng)村媳婦。一般來說,城市第一等的自然要找城市第一等的,城市第二等的自然要找城市第二等的。不過若是第一等的誤了時辰或是有了什么差錯,那就要找第二等女孩里挑尖兒的。依此類推,第二等一般的可以找第三等挑尖兒的,第三等里最差的,就可以找葉小靈這種鄉(xiāng)村挑尖兒的。這種潛規(guī)則,沒人說,卻都懂,也都執(zhí)行得非常森嚴(yán)。

“什么跛,”媽媽說,“肯定就是個瘸子?!?/p>

“多難聽!”

“難聽還是便宜的,”媽媽說,“只怕難看加難過才是要了命的?!?/p>

我們村里的人也都沒什么說的,只是嘆氣。

“唉!”

“唉!”

是啊,說什么好呢?似乎只有嘆氣。僅就人才來說,葉小靈顯然是可惜了。這樁婚事是跛的,是男方楊樹市市民的身份墊平了他的跛腳??勺屛覀冞@些鄉(xiāng)下人想不通的是,嫁到了楊樹市又能怎么樣?不還得吃喝拉撒?不一樣上床睡覺?不過,在這嘆氣里,惋惜中又有些贊賞的意思。那男孩子腳再跛,也是楊樹市市民的腳啊。別看楊樹市離我們楊莊才十里路,來去一趟容容易易的,可要真在那兒扎個窩長久住,夜里出門就是水泥柱上掛太陽的路燈,回到家就用那種不冒煙兒的什么煤氣灶做飯,沒事兒出去看場電影,幾步路就是花紅草綠的公園,清晨起個早,隨便哪里都能看到老頭打拳老太太扭秧歌兒,這樣的日子哪是能想過就過上的呢。因此,跛就跛了,只要不耽誤做男人,也就罷了。再說了,人家要是不跛,怎么會屈尊娶咱們鄉(xiāng)下姑娘呢?

說起來,我們村的人對葉小靈的態(tài)度,是很有意思的。要說葉小靈這么一心向著楊樹市,對我們村的人的自尊心,自然有一種隱隱的傷害。這不是嫌棄咱們楊莊嗎?這不是嫌棄咱們楊莊人嗎?大家心里都這么想。可當(dāng)她受了楊樹市的委屈,比如要嫁一個跛子的時候,大家就又站到葉小靈這一邊,替她委屈了。正如平日里,僅就村人自己背地里閑論起來,大家都是嘲笑她的。誰家的孩子行動舉止略微有些離譜,讓人覺得矯情了,大家就會說她:“你以為你是葉小靈啊?”可若是碰見外村的人在我們村人面前夸口說他們村的姑娘如何俊俏如何洋氣,我們村的人就絕不服氣:“能好過我們村的葉小靈?”

“葉——小——靈?”對方往往拖長聲音,然后恍然大悟,“就是那個撇普通話的吧?”

——似乎叫人說嘴,似乎又叫人打嘴。似乎讓人怨憤,似乎又讓人心疼。似乎讓人喜歡,似乎又讓人難過。似乎是一個亮點(diǎn),又似乎是一個污點(diǎn)。似乎是一個驕傲,又似乎是一個羞辱。唉,這個葉小靈啊。

“你,真的想好了?”我問葉小靈。

“想好了。先結(jié)婚再說?!比~小靈大義凜然,“哪怕到時候離婚呢?!?/p>

她居然有這樣大的謀算,我吃了一驚,突然覺得理想真是一種邪行的東西,會讓人變得自己不像自己。我明白,葉小靈已經(jīng)孤注一擲了。此刻,對她來說,成為楊樹市市民就是她的頭等大事。那個男孩子再跛,只要楊樹市不跛,這樁婚姻就值得。

下定了心意,跟著就是訂婚了。男方先買過了訂婚禮,葉小靈帶了回來。果然排場。兩身時令衣裳,一身是白色的蝙蝠衫配紅色的喇叭褲,一身是掐腰的麻紗燈籠袖上衣配碎花百褶裙,再配一黑一紅兩雙高跟皮鞋。另外還有兩床緞子被面,兩條特號太平洋床單,一塊最新款的梅花手表,此外還另有五百塊錢禮金。說是還有食禮,改天由男孩子親自送上門。完了就去楊樹市的飯店里辦酒席,訂婚。

兩天之后,那男孩子上門了。他來時已經(jīng)到了中午飯晌,街坊鄰居都端著飯碗在我家門口吃飯。平時也都喜歡在外面吃,今天他們格外集中地聚到了我家門口,那意思很明顯,就是要看看葉小靈的嬌客。飯吃到一半,只聽一陣鈴響,一個男孩子騎著一輛嶄新的二八永久自行車就過來了,在車上坐著,看不出個子。穿著件白襯衫,有些胖。棕黑的面皮,腫眼泡。這人才,說是中等都勉強(qiáng)了。

到了我家門口,他沒下車,只是一腳支地,問:“請問,葉小靈家在哪兒?”

“那兒!”十幾雙筷子齊齊地指著葉小靈家的門。

男孩子下車了。其實(shí)是不想下車的樣子,一直把車點(diǎn)到了葉家大門里,才從車上下來。他一下車,自行車就有些不穩(wěn)了,使勁兒趔趄了一下。男孩子連忙踮著右腳走了兩步,才把車支住。然后他就消失在葉家的影壁墻后面。

“唉!”人們交換了一個眼色,又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像個壞腿的圓規(guī)?!币粋€小孩子說。

沒上過學(xué)的老人們一臉茫然,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吃完了飯,人們?nèi)砸贿吘墼谖壹议T口聊天,一邊虎視眈眈地盯著葉家的大門,意思還是想再看看嬌客。我回屋去了。和葉小靈交情深了之后,我不好意思老是站在那里看,覺得不厚道。后來我聽媽媽講,那男孩子出門后,看了我家門口這撥人一眼,有點(diǎn)兒靦腆。葉叔葉嬸跟著送客,看見這一撥人,也都有些難為情。

葉小靈沒有出來。人們都有點(diǎn)兒失望。誰不想看看此時此刻葉小靈的臉是紅是黑是白是綠。這個站在鄉(xiāng)村樹上最高枝兒的女孩,因?yàn)橄氘?dāng)一個市民就被楊樹市的這個跛子踩在了腳下,這是得了面子還是失了面子?葉小靈如果在場,一定在神情上亮出讓人興奮的答案。

好在葉小靈沒讓大家失望太久,就在那男孩子跨上車要走的一剎那,她跟了出來,手里拎著一個大包袱。人們都吃驚地看著她。之前大家都上葉家看過,那里面裝的是訂婚禮啊。這個葉小靈,她想干什么?楊樹市不是她的理想嗎?難道她要破滅這個理想?

葉小靈臉色蒼白。白得像在一張紙上畫著五官。

她說:“站住?!?/p>

然后,她把東西往前一送,說:“拿走?!?/p>

所有的人都看著葉小靈。

葉小靈一步步上前,把大包袱卡在了那個男孩子的車后座上,然后她飛一般地跑回了自己家。

后來葉小靈對我說,自從開始提這門親事,她就一直在猶豫,每去一次楊樹市,她的猶豫就偏向了那個男孩子,而每看到一個走路正常的男孩子,她的猶豫就偏向了自己。

“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走路,”葉小靈說,“我從沒有想到過,他走路是那樣的。”

“你們以前不是見過幾面嗎?”

“我去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到了。我們坐著說會兒話,然后我先走。我一直都不敢看他?!比~小靈慘然一笑,“我一直都是自己在哄自己?!?/p>

“那你以后……”

“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比~小靈說。我點(diǎn)點(diǎn)頭,對她的選擇表示贊同,心里想,葉小靈這樣干凈的人,本來就不該去做尾巴。尾巴那一塊嘛,總是帶著臭氣的。哪怕是鳳凰的尾巴。

說實(shí)話,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葉小靈是個盲目的理想主義者,像我們斗過嘴的那個比喻一樣:是只暈頭雞。這件事情讓我明白:她不是。在某種意義上,葉小靈在這件事上的表現(xiàn)傳達(dá)出了“理想”這個詞的基本含義:理性地想,想得理性。當(dāng)理想以低劣的現(xiàn)實(shí)面貌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居然還有拒絕和修改的勇氣,這證明她心里既有理想,也有現(xiàn)實(shí)。她的理想雖然在指導(dǎo)著她的現(xiàn)實(shí),但她的現(xiàn)實(shí)也在更正著她的理想。也就是說,我和她曾經(jīng)把玩過的那兩句話其實(shí)都是對的:理想使現(xiàn)實(shí)透明,現(xiàn)實(shí)也使理想透明。

這件事讓我對理想這個東西還有幾個小小的認(rèn)識:一、如果不虛榮的話,一個人還是不要有理想的好。二、如果實(shí)在怕被人罵成豬,那就有個理想吧。不過最好和我一樣,選個個頭兒小點(diǎn)兒的。三、選過了就把它掛在墻上當(dāng)畫兒看,不要碰它。讓理想永遠(yuǎn)成為理想吧。四、如果你一旦手癢碰了它,它不疼,你疼?!⒁庾⒁?這話可不是哪個名人說過的,而是我李二妞自己個兒的心得哦。

6

葉小靈顯然認(rèn)命了,開始做鄉(xiāng)村姑娘常做的事:打毛衣,學(xué)裁剪,喂豬,養(yǎng)雞,曬麥子,磨面。也肯下地去做些簡單的活計(jì)了:去菜園子里鋤草,給黃瓜和豆角搭架,種玉米的時候去幫著撒種,玉米出苗的時候去間苗。當(dāng)然,她還是那么愛漂亮,愛干凈,每次去地里,最基本的武裝是頂著太陽帽,穿著長袖襯衣,束著圍裙,還戴著袖套。在她對自己的精心護(hù)理下,她一點(diǎn)兒都沒有變得粗糙黑丑,反而因?yàn)檫m度的鍛煉而愈加白里透紅起來,像一棵盛開的指甲花。

葉小靈對楊樹市死了心,我們鄉(xiāng)村的許多男孩子的心就都活泛了起來。這個被城市歧視的鄉(xiāng)下女孩成了我們鄉(xiāng)村無與倫比的頂級明星。一到晚上,她家門口的口哨聲就不斷?!覀冟l(xiāng)間的規(guī)矩,喜歡哪個女孩子的時候,男孩子們路過她家門前都要愛慕地吹一下口哨。有時候,和葉小靈在房間里聊天,聽著外面流水般的口哨聲,我就問她有沒有相中的人,葉小靈就抿著嘴一笑,不做聲,只是翻著《楊樹日報》。沒有,我知道她肯定還沒有。是啊,在這個地方,有誰能那么容易就走進(jìn)葉小靈的心呢?

不過,一家女,百家求。姑娘大了,就是一面旗。葉小靈早就長成了一面芬芳的旗,她的香氣早就醉透了十里八莊。上門說親的人源源不斷,葉小靈見了這個,又見那個,不知相了多少次。條件好的還真不少,人才好,家世好,房子好,這都是最基本的??扇~小靈卻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沒人知道。葉小靈也不和人說。她只是一次次地相著親,一次次地拒絕著,要是換了別的姑娘,這么挑來挑去,大家早就把她的脊梁骨給戳斷了,罵她眼皮淺尖,心思飄浮,沒有什么正主意,難有什么好果子吃。但對葉小靈,大家就出奇地寬容和擔(dān)待,凡說到她,就說:“讓她挑吧,可勁兒挑。她不挑人,難道叫人挑她?只要有她相中的,就好?!?/p>

果然,葉小靈挑了一茬又一茬,挑了一撥又一撥,只有她相不中的,沒有相不中她的。連我們鎮(zhèn)上最大的村的村長托人給他的兒子提親,也被葉小靈一口回絕,一次面兒都沒有見上。葉小靈說她在集上瞧見過那個男孩子,隨口吐痰,胡子拉碴,拖沓得厲害。那個村長老婆下不來臺面,見了我們村的人,就撒氣說:“哼,我們還相不中她呢。屁股胯那么小,生不出兒子?!?/p>

這不是典型的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嗎?對這個,我們村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回她:“哪怕人家是個石女呢,反正又不進(jìn)你們家的門,你也用不著咸吃蘿卜淡操心?!?/p>

然而,等葉小靈的親事終于定下來的時候,大家又都吃了一驚。她相中的,居然是丁九順。

還真是奇怪。有些人,越是輕易見不著,見了一面,大家還都心心念念地記著。像葉小靈。而有些人呢,整天在人跟前晃著,大家卻都熟視無睹。丁九順就是這樣。作為一個鄉(xiāng)村郵遞員,整天見他在鄉(xiāng)間穿梭,卻誰看他都像個透明人兒。若不是葉小靈的光照著了他,大家根本不會多看他兩眼——不過,多看了兩眼就發(fā)現(xiàn),這個丁九順,論起人才來,其實(shí)還是挺耐看的。細(xì)長的個子,細(xì)長的眉眼兒,淺黑均勻的皮膚,穿著郵遞員的淺綠制服,見人就笑,不稱呼個什么就不開言,既和善又周全,既忠厚又機(jī)靈,是個好孩子。當(dāng)然了,在郵政所當(dāng)個臨時投遞員,也還算體面。可是,一,二,三,四……高中畢業(yè)的葉小靈到底會不會數(shù)數(shù)兒啊?他家可弟兄九個呢,為了給他前八個哥哥成家立業(yè),他二老都把倉底兒的糧食挖賣幾遍了,家里窮得真是透透亮啊。這個鄉(xiāng)間,哪方面比他強(qiáng)的都大有人在,葉小靈怎么就相中了他呢?

“以前給你看過的那些信里頭,有很多是他寫給我的?!比~小靈向我坦白,“他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yàn),是真的喜歡我。”

“這些年,他都一直在堅(jiān)持讀書和看報。還經(jīng)常練毛筆字呢?!比~小靈又說,“我的《楊樹日報》和《讀者文摘》也都是他給訂的。”

我啞然。這個傻丫頭。他給她訂了《楊樹日報》和《讀者文摘》,就等于把楊樹市的城市生活和時尚文明給她了嗎?

“他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理解我。”葉小靈接著說,“理解就是最大的喜歡,最深的愛。”

這話是放屁。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我還理解人們煮草根刮樹皮呢,可沒法子說是什么喜歡和愛。

但我沉默。對沉浸在愛情里的人,沒什么話好說。愛情是另一種病,葉小靈從那個病里,直接掉進(jìn)了這個病里:一份報紙和一份雜志代表了一份虛擬的城市生活,幾封情書許諾出似乎可以依靠的愛情未來。對于葉小靈這種愛做夢正做夢幾經(jīng)挫折夢也還沒死的女孩子來說,丁九順使的這些招數(shù)都是撒手锏?!堑?葉小靈的城市之夢還沒死,她只是把它幽閉了起來,并且因?yàn)橛拈]而格外敏感地珍視相關(guān)的渠道和氣息。丁九順早就送了最合她心意的彩禮,沒有比《楊樹日報》更廉價也更適合葉小靈的彩禮了,那些被打敗的鄉(xiāng)村少年想破腦殼也想不出這樣的彩禮來。

以毒攻毒。用最低的成本就獲得了愛情的最高效益。這個丁九順可真夠絕的。不愧上過縣一中。

葉小靈要嫁給丁九順了。丁家人樂得合不攏嘴,村里人吃驚得合不攏嘴,只有葉叔葉嬸悄悄地撅著嘴,又不敢違拗葉小靈的意思。為了怕葉小靈受委屈,他們準(zhǔn)備了豐厚的嫁妝:楊樹市最流行的組合柜,裝著萬向輪的可以推著到處跑的組合沙發(fā),彩電,冰箱……應(yīng)有盡有,全套置齊。自行車又買了一輛新的,永久牌。另添了一個莊戶女兒們嫁妝里很少見的書柜。就連男家該備的席夢思床,也是葉家這邊出的錢。——姑娘要躺幾十年呢,若是因?yàn)闆]錢就給姑娘湊合一張床,那怎么使得?

“往后在一個村里,她過好過歹我們都能知道。也好。”那天,葉嬸坐在我家門口吃飯時,忽然說。

“是啊,也好?!眿寢屢策B忙跟著說。我們都看出了葉嬸眼里的落寞。

背地里,村子里的人們也都悄悄嘆氣。這嘆氣里有許多味道,多半是為了葉小靈。有些欣慰的意思:葉小靈終于名花有主了。又有些笑話的意思:滿以為是個飛鴿牌的,沒想到成了永久,挑來揀去連自己村都沒走出去,有點(diǎn)兒太窩囊。有些可惜的意思:這般人才怎么就嫁不到楊樹市呢?另有一些意思則是為了丁九順,有些羨慕的意思:這傻小子,怎么就這么有福?不用下地去種麥,來年地里撿饅頭?!?簡直就是白撿了個糧倉。有這花花朵朵的女兒替他生兒育女,還有她殷實(shí)的娘家給他墊家底兒,這小子的好日子怎么說來就來了呢?還有一些意思自然是嫉妒:怎么就便宜了他?怎么就輪不到自家?

7

不用說,在我們楊莊村,葉小靈的婚禮是空前的體面。因?yàn)橛X得姑娘受了委屈,娘家就格外地想要排場。而丁九順這邊呢,也覺得有些對不住葉家,沾了葉家莫大的光,自然也是竭盡全力地想要華麗起來,彌補(bǔ)這個虧欠。前八個哥哥給幺弟湊了一份大大的禮錢,用到了新房布置和新婚酒席上,兩力合一力,婚事辦得就十分風(fēng)光。

先說新房。毋庸置疑,新房是按葉小靈的意思布置的。打布置開始,村里那些沒事人就一天一趟一天一趟往丁家跑。也難怪大伙兒稀罕,丁家新房的布置從頭到腳都和別人不一樣。因?yàn)槭峭叻?講究些的人家最多打個頂棚,也就是用細(xì)竹竿兒打成小小的田字格兒,再鋪上一層報紙,就完了??啥〖业男路宽斉锞团c眾不同,全是用巴掌寬的木條兒,密密地釘成了一個嚴(yán)絲合縫的天花板,然后呢,在天花板上糊上了素雅的花紙。這樣又平整,又好看,又不怕老鼠。地板呢,一般人家也就是抹個水泥地面??啥〖业牡匕逵盟噤佭^了面,還要再在這上面用木條打出了荷花形的模子,在這荷花模子里再鋪上一層混著石子兒的水泥,這時鋪的水泥就是用水紅色攪拌過的,在荷花模子里鋪平了紅水泥,再用磨石機(jī)把這水泥面磨平,最后還要用拋光機(jī)把磨平的面兒再拋光,光得像鏡子一樣。這樣,朵朵荷花就盛開在了葉小靈的新房地板上。工匠說:這叫水磨石地板,是楊樹市的賓館才有的。——那時候還不興什么地板磚呢。

看的人都傻了眼。是啊,要不是楊樹市有這樣的地板,怎么會被葉小靈搬回我們楊莊呢?

在葉小靈的新房里,人們還發(fā)現(xiàn)了兩樣新奇的玩意兒。一是煤氣灶。煤氣灶,那么一個鋼鐵板兒,下面一個鋼桶桶,就能噴出火?真是讓人不敢相信。丁九順給鄉(xiāng)親們試了一遍又一遍,人們才信了。還有一樣是馬桶。這也讓人大傷腦筋,這么細(xì)白的瓷,在上面坐一坐都覺得可惜了似的,怎么還舍得用來拉屎撒尿?馬桶旁邊還放著一只水桶,水桶里盛滿了清水。丁九順告訴大家,這水是用來沖大小便的。把這水倒進(jìn)馬桶后面的水箱里,再按一下水箱上面的按鈕,嘩啦一聲,大小便就被沖走啦。大小便沖到哪里去了?丁九順說下面埋好了一條管道,直接通到了他們家的茅房。馬桶上面為什么還有蓋子?說是怕落灰塵,也是怕跑臭氣。

“多干凈!”人們邊聽邊感慨,“真會想!”

“干凈個啥,在屋里整天放著個撒尿拉屎的東西,能說干凈?”

“雖說是撒尿拉屎,你沒看人家的設(shè)備?只怕比你家的碗還白呢?!?/p>

“再白也是用來撒尿拉屎?!?/p>

“那水直接倒進(jìn)去不行嗎?干嗎要再倒進(jìn)水箱里,多折騰啊。”

“水從水箱里沖出來,那勁兒才大……”

“哎,你們說,他們家的茅糞里沖進(jìn)了這么多的水,”又有人想到了新問題,“那糞上到地里去,還能有肥力?”

……

這種話沒個邊沿兒,到后來人們哈哈一笑也就完了。討論來討論去,人們得出統(tǒng)一結(jié)論:也只有葉小靈這樣的屁股,才配坐在這上面。說句刻薄話,丁九順就是把葉小靈睡了,也是不配坐在上面的。

這期間,我一直陪著葉小靈一起忙,忙什么?去楊樹市買結(jié)婚用品。從枕巾枕套床單被罩的大件,到牙膏牙刷針頭線腦的小件,她都要堅(jiān)持在楊樹市買。不僅買,而且要買好的。我們倆像螞蟻搬家似的,跑了不知道多少趟,才把東西置了個大概齊。到后來,我請假請得校長都直翻白眼:“到底是你結(jié)婚還是人家結(jié)婚?”

“人家結(jié)婚,”我皮著臉嬉笑,“我跟著學(xué)習(xí)經(jīng)驗(yàn)。我也總是要結(jié)婚的嘛?!?/p>

婚禮的前一天下午,我陪葉小靈在楊樹市的大眾浴池洗了個澡。那個澡,我們洗了很久。葉小靈動作很慢,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沖著全身的皮膚。我沒有催她一句。畢竟,這是她少女時代的最后一個澡了。

“二妞?!比~小靈叫我的名字。

她一叫我的名字,往往都是有比較鄭重的話,我連忙挺了挺精神:“哦?!?/p>

“你說,我這一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

這個問題難度可是太大了。我沉默了許久,才想出了既不違心又不傷她的話:“那,可不一定。”

葉小靈微微一笑。

洗了將近三個小時,渾身都洗得緋紅,頭都有些微微暈眩了,我們才從浴池里出來。朝更衣室走去的時候,我跟在葉小靈的身后,看著她圓潤的臀,纖柔的腰,秀氣的肩胛,濕漉漉黑油油的長發(fā),想到葉小靈所有婚禮用品的名字都叫做楊樹市,她的心的名字也叫做楊樹市,唯有她這個人的名字她結(jié)婚對象的名字和她婚禮的名字卻叫做楊莊村時,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酸痛。

婚禮當(dāng)天,我和葉小靈起了個絕早,到楊樹市最新興的溫州發(fā)廊去盤頭化妝。其實(shí)鎮(zhèn)上也有美發(fā)店,但是在葉小靈面前,這個茬提也不要提。等到我們在溫州發(fā)廊收拾完畢,太陽才剛剛升起。我和葉小靈騎著車,走在楊樹市通往楊莊村的路上,默默無語。我側(cè)臉看了一眼葉小靈。冬天的微風(fēng)里,她眉毛黑濃,兩頰嚴(yán)白,雙唇血紅,如貼了一層硬硬的殼,有一種戲劇的夸張和滑稽,反而不如她素日的面容鮮美和生動。

偶爾有路人和我們擦肩而過,會驚異地看她一眼。

“新媳婦。”

“可不是嗎?新媳婦。”

他們悄悄地議論著。是的,在這鄉(xiāng)村的清晨,碰著這樣妝容的女子,不用懷疑,她一定是新娘子。那個清晨,我就和如此妝容的葉小靈返回在楊樹市通往楊莊村的路上,路的兩邊,是青青的麥田,無邊無際。

葉小靈的婚服是一身紅套裙,那可是冬天,冬天的鄉(xiāng)下誰穿裙子就是找死,就是新娘子也不行。那時候,冬天結(jié)婚的新娘子穿的都是緞子棉襖。大紅緞子起著金色的花,又熱鬧,又俗艷。鄉(xiāng)下人嘛,要的就是這個意思??扇~小靈就穿上了裙子,穿上了還就那么合適。套裙整個是西式的,上衣里面套著黑色高領(lǐng)毛衣,下面裙子里套著黑色緊身毛褲,看著又暖和,又好看,又喜興。

那時候最流行用響器吹打,可是葉小靈沒要響器,就讓人提了錄音機(jī)放歌。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在鞭炮聲里走出葉家大門的時候,放的是《射雕英雄傳》的主題曲:“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nèi)波瀾現(xiàn)……”

臨出門前,葉小靈叫住了她媽:“媽,我的小屋子,給我鎖好,誰都別讓住?!?/p>

葉嬸點(diǎn)點(diǎn)頭,大哭起來。

從南街到北街,不過是五分鐘的路,葉小靈沒有推自行車,也沒有走路。她坐的是吉普車。這是第一輛因娶親而進(jìn)我們村的車。是二姨媽在楊樹市給葉小靈找的。我走在送親的隊(duì)伍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楊樹市的送親車把葉小靈送向了她在鄉(xiāng)下的新房。葉小靈大紅的套裝襯著草綠色的吉普車,有著說不出的嬌艷宜人,又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麗和哀傷。

新婚之夜,沒有人鬧洞房。丁九順說葉小靈不準(zhǔn)鬧洞房,于是丁家八個哥哥就像八大金剛一樣護(hù)住了新房。

“洞房不鬧,子孫不到?!庇猩夏昙o(jì)的人感嘆。不過話說回來,就是葉小靈允許鬧新房,恐怕也沒人敢鬧。面對葉小靈,沒人知道這新房怎么個鬧法。

第三天,葉小靈和丁九順到娘家回門,我在門口看見了他們。她喜滋滋地挎著丁九順的胳膊,面若桃花。

8

在葉小靈幸福生活的空當(dāng)里,再說幾句我自己。我的終身大事也有了重要進(jìn)展。我戀愛了,戀愛的對象是楊樹市的人。這當(dāng)然在我的意料之外。那一次,在楊樹市工作的一個師范同學(xué)結(jié)婚,我去送賀禮,她突發(fā)奇想,說她未婚夫的一個密友就住在附近,要我和他們一起吃個飯?!拔野阉榻B給你吧?!彼f。我知道這事兒沒什么指望,可拒絕了又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就說:“好?!?/p>

于是那天中午,我就認(rèn)識了林輝。因?yàn)橹罌]指望,所以我就格外大方,格外放肆,和他們天南海北,聊了個不亦樂乎。至于林輝長什么樣,根本就不清楚——我從始到終都沒有正眼看他一下??词裁纯?看了也白看。有葉小靈為鑒,我才不討那沒趣兒呢。

第二天下午,我上完了第一節(jié)課,就把藤椅搬到了走廊上,蹺著二郎腿,坐在上面開始訓(xùn)一個遲到的學(xué)生:“哎喲,想不到你年齡不大,工作倒挺忙的,吃過飯后干什么啦?掃地、刷碗還是洗衣裳?割麥、收稻還是摘棉花?站好!小心我踢折你的腿!……噢,原來是午覺睡過頭兒了?那得恭喜你,你這人不會有什么想不開的。能睡得著,還能睡過頭兒,就是心寬嘛。比太平洋還寬呢。不過麻煩你,在睡午覺之前通報我一聲,告訴我你準(zhǔn)備睡過頭兒,好不好?……站直了,嚴(yán)肅些!笑什么笑!你以為你是傾國傾城貌?再笑我就把你按到河邊,讓你對河水笑個夠!”

可那個調(diào)皮的男生還是在笑。我以一地之王的君威緩緩轉(zhuǎn)身,回頭一看,林輝來了,他嘴角流溢著抑制不住的笑容:“可真厲害。我說你嘴唇怎么那么薄呢。”

來了也沒什么和他好說的。問他有什么事沒有,他說在市里待著太悶,他來鄉(xiāng)下?lián)Q換空氣。那就換吧,反正空氣又不收錢。和他胡亂聊了幾句,我就把他打發(fā)走了。第三天,他又來了,說想要些新鮮蔬菜,這個我家地里多的是,我就帶他去采摘了些,又領(lǐng)他到附近的魚塘和荷池轉(zhuǎn)了一圈。路上,他問我的自行車怎么沒鈴沒閘,我說:“沒鈴沒閘,到哪兒是哪兒?!?/p>

他笑得差點(diǎn)兒摔跤。

后來林輝就經(jīng)常來了,后來林輝對我說,他就喜歡上了我這股二百五的勁兒。我說我和他之間根本不可能,我是鄉(xiāng)下丫頭。他說:“這沒關(guān)系,哪個城市人往上三代數(shù)都是農(nóng)民?!?/p>

這句話早就被人說濫了,我知道??刹恢醯?我這雙俗耳朵還真是喜歡聽。我還喜歡聽他說我二百五。而且,我覺得能喜歡我這二百五的人,其實(shí)也是二百五,和我挺搭的。于是,我們倆就湊成了五百。

再然后,他就領(lǐng)著他曾是農(nóng)民的父母來我家提親了。

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我得承認(rèn),村里人知道我找對象找到了楊樹市,都很吃驚。就像當(dāng)初知道葉小靈要嫁給丁九順一樣吃驚。葉家人更是吃驚,葉叔葉嬸見了我,臉上都青不青、紅不紅的。我見了他們呢,也莫名其妙地有些愧怍,仿佛自己偷了他們什么東西。——是,我是偷了他們的東西,我偷了屬于他們?nèi)~小靈的那個最珍貴的理想。

而葉小靈見了我,最初也是有些不自然,不過很快就大方起來,她問了我些情況,當(dāng)她得知林輝不但家境良好自身健康,工作單位居然還是在市直機(jī)關(guān)時,把眼睛向北邊的楊樹市瞟了一眼,悠悠道:“他們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們是誰?是楊樹市拒絕過她的那些男人?還是接受了我這樣鄉(xiāng)下女子的林輝這樣的男人?我不知道,也懶得去想。這之后,我忙著談我的戀愛,葉小靈忙著過她的日子,偶爾在路上碰到,也只是匆匆打個招呼。直到我結(jié)婚前夕,葉小靈挺著大肚子登門送賀禮,我們才算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見了久違的一面。

因?yàn)閼言?她有些浮腫似的發(fā)福,不過臉色還好。一般孕婦穿得都是拖拖拉拉的,葉小靈卻穿得很別致,胸下面橫截了一下,打了許多褶子,寬寬展展,款式接近于現(xiàn)在的孕婦裝。我問她是不是在楊樹市買的,她一臉得意地告訴我,是她自己做的。

我們散淡地聊了一會兒。媽媽問她肚子里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做B超了沒有,她說做了,是女孩。

“也中。過兩年離了手腳,再生個滿意?!眿寢屨f。

“也中”就是女兒。為什么叫“也中”,有個典故。說是某家老太太最是重男輕女,每當(dāng)兒媳婦們分娩完畢,她就第一個上去討信兒,問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她就苦著臉說:“也中?!比羰悄泻?她就把臉笑得像核桃仁,說:“滿意?!?/p>

在我們楊莊這個地方,頭胎生的不是“滿意”,這可是了不得的事。如果頭胎生個兒子,那就等于完成了課內(nèi)作業(yè),按一般規(guī)矩再生一個,完成一份課外作業(yè)就是了。再生的若是女兒呢,兒女雙全。若是兒子呢,是雙梁頂門。有會夸耀的婦人還故意蹙著眉發(fā)愁:“唉,又得蓋一棟房子,我這肚子怎么那么不爭氣,一個接一個地生兒子呢?”但若你頭胎生了女兒,先完成了那份無足輕重的課外作業(yè),那就意味著你必須要繼續(xù)生下去,直到完成兒子這份課內(nèi)作業(yè)為止。要不然,作為一個鄉(xiāng)下媳婦,你的卷子這輩子都別想及格。

“不生了,我就要這一個。”葉小靈說,“男孩女孩都一樣?!?/p>

媽媽看了葉小靈一眼,不再吱聲。

送葉小靈出門的時候,我問她:“你那煤氣灶還用嗎?”

“不用了。煤氣用完了,懶得去市里換?!彼隽藗€鬼臉,“閑擱著唄,反正也擱不壞。”

“那馬桶,你用著合適嗎?”

“什么呀?!比~小靈咯咯咯地脆笑起來,“得整天提水沖,挺麻煩的。只有下雨天小解急的時候,我才用用?!?/p>

葉小靈送的賀禮是一束玫瑰花。這是我的新婚賀禮中,收到的唯一一束玫瑰。

度完蜜月,我回楊莊探親,媽媽告訴我,葉小靈生了,果然生了個女孩。她親眼看到丁九順提著油條送上了葉家的門。——我們這里老規(guī)矩:生了兒子,給娘家人送的報喜禮是燒餅。生了女兒,送的報喜禮是油條。

“唉,姑娘的罪長了。”媽媽道。

第二天,我買了雞蛋紅糖和一身小衣服,去看葉小靈。葉小靈先對我訴了一番生孩子的磨難,然后把臉轉(zhuǎn)向跑前跑后的丁九順。

“丁九順,我就要這一個!”葉小靈宣言,“絕不再生!”

“好,好,咱不生,不生?!倍【彭樞Φ煤艽认?“咱說不生就不生?!?/p>

半年之后,葉小靈和丁九順帶著女兒當(dāng)起了超生游擊隊(duì)。

果然罪長。計(jì)劃生育的氣氛是緊張嚴(yán)肅的,效果是疏而不漏的,然而標(biāo)語的風(fēng)格卻是活潑多樣的,有正面教育型的:“做社會新人,揚(yáng)婚育新風(fēng)?!庇袦赝駝裾T型的:“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后人。”有比較引導(dǎo)型的:“少生孩子多種樹,少生孩子多養(yǎng)豬?!备嗟膮s是這樣的疾言厲色:“上吊不奪繩,喝藥不奪瓶。寧可血流成河,不準(zhǔn)多生一個!”“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

在這樣的標(biāo)語里,丁九順辭去了郵遞員的臨時工作,帶著葉小靈當(dāng)了超生游擊隊(duì),在外面躲了七年。這七年里,她除了又生了一個女兒之外,還懷了五次孕,做了五次B超,流了五次產(chǎn)。這七年里,她家的大門總是上著鎖。有一次,路過她家的時候,我特意停下來,朝門縫里看了一眼,里面的荒草已經(jīng)長得有半米高了。

第六次,葉小靈終于生了一個男孩。

葉小靈夫婦領(lǐng)著三個孩子回到了楊莊,開始了他們的正常生活。當(dāng)葉小靈拖大拽小,再次登上娘家的門時,葉家的狀況已經(jīng)大不如以前。葉叔年老體衰,再也接不了什么工程。三個兒子先后成家,存的家底兒已經(jīng)倒騰得差不多了。兒媳們又在旁邊緊眼看著,因此對于這個生活局促的女兒,葉叔葉嬸都有心無力,愛莫能助。

9

那天晚上,葉小靈帶著兩個女兒和正在吃奶的兒子上了我家的門。她的身材很明顯地臃腫起來,如林妹妹成了薛寶釵。而這豐腴又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她的衰老。但比起同齡的鄉(xiāng)村女人,她的姿色仍是勝過一籌的。不過她的窘迫也是明顯的:衣服顯然是很舊的了。臉上也起了微微的干皮。

“你沒擦臉?”我問。

“‘大寶”用完了,還沒顧上買?!彼f。趁媽媽和她說話的空兒,我忙去小賣部給孩子們買了些零食,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葉小靈的嘴唇微微有些哆嗦。

葉小靈坐了很久,坐到小女兒都打了哈欠,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表明了最重要的來意,她想借錢。五千塊。

“……二胎五千,三胎八千。東拼西湊地才交完了罰款……不想法子不成了,得過日子,得還債……我想……做生意……”她說,“……我,一年以后就能還你……最遲兩年……我保證。我,我給你打欠條……”

“想做什么生意?”

“賣肉?!彼f,“我早就想好了,賣肉。”

葉小靈的肉攤就是這么擺了起來。

后來,我問葉小靈是怎么改變心意去當(dāng)超生游擊隊(duì)的,葉小靈淡淡地笑了:“還不是讓丁九順給哄的?!闭f丁九順先是唉聲嘆氣,感慨著只一個女兒,沒有兄弟姐妹,孩子長大會很孤單,對性格成長不健康。語重心長地勸葉小靈只要再生一個,無論男女,能給女兒做個伴兒就成。話聽多了,葉小靈也覺得有理,就同意再生一胎。但是,等他們一跑出去,她就發(fā)現(xiàn)由不得自己了。第二胎又是一個女兒,丁九順不肯回去,說既然出來了,不如一直生到滿意。葉小靈堅(jiān)決不肯就范,幾次要自己去醫(yī)院結(jié)扎,丁九順就苦苦哀求,說沒有個兒子,在這一代就斷了根脈,哥哥們都會罵他沒出息。又說在村里行走也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怕被人罵作絕戶頭。

葉小靈不為所動,嘲笑他:“你思想意識這么封建,這么脆弱,這么狹隘,可真是個農(nóng)民?!?/p>

“我就是個農(nóng)民?!倍【彭樂樀?“其實(shí),你別掩耳盜鈴了,你壓根兒也是個農(nóng)民,你這一輩子都是農(nóng)民,是楊莊人,不是楊樹人。在楊莊村,只要你不想被人踩在腳底下,只要你不想給人落話柄,你就得生個兒子,不然,你就連一般的農(nóng)村媳婦都不如。你要是真不給我生兒子,那我們就只有離婚。我傾家蕩產(chǎn)也得再找個肯給我生兒子的女人,你看著辦吧。”

犟了些時日,葉小靈就明白了,這個兒子,她的確是非生不可。不為丁九順,也為自己。在我們鄉(xiāng)間,就是這樣。有些東西人家有了你也有,那就是太平無事,兩不相妨,比如田地,比如房屋。有些東西人家沒有你卻有了,那你就略勝一籌,有了些許驕傲的資本,比如蜜蜂牌的縫紉機(jī),兩千塊錢存款。還有些東西人家有了你卻沒有,那你就低人一等,抬不起頭了,比如媳婦,比如兒子。生不出個兒子,她葉小靈在丁九順這里抬不起頭,在八個妯娌面前抬不起頭,在全村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不僅如此,連帶她的娘家人都眼黑面澀,臉上無光。

認(rèn)清了這個道理,葉小靈就別無選擇,勇往直前。一直又懷了第六胎,才把兒子生了下來。

“這個丁九順,他從一開始就把我當(dāng)傻子。我是最便宜的媳婦了?!比~小靈又笑,“他說,我這一輩子都是個農(nóng)民。我這一輩子還沒過完呢,我不信?!?/p>

我無語。葉小靈的事情總是讓我無話可說。經(jīng)過了這么一番挫磨,她居然還不信。她心里的根芽居然還沒有死,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是誰說過:理想是我們的童年。誰沒有過童年,誰不是都在長大?可這個葉小靈卻硬是不肯長大。是誰又說過:理想是我們的傷疤。誰沒有傷疤?誰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可這個葉小靈卻硬是不肯好了這個傷疤忘了這個疼,她真是個倔強(qiáng)的孩子啊。——這又正應(yīng)了誰說的那句話:“忠實(shí)于理想,這真是既崇高又有力的一種感情。”我不知道葉小靈算不算崇高,但有力是肯定的了。

我不由得有些敬畏起她來。不過敬畏之余,我又忍不住想:她再不信又能怎么樣呢?她再有力又能怎么樣呢?都已經(jīng)決定操刀賣肉了,她到底還能怎么樣呢?我沒有想到,看似落魄潦倒的葉小靈,看似無奈之中淪為屠婦的葉小靈,她即使身處人生的最低谷,也沒有丟失她的方向。即使手握屠刀,她磨刀霍霍所向著的事物,也不是豬羊,而是理想。

10

要說,賣肉其實(shí)是個很有利潤的生意。尤其我們村子大,人多。一天賣半頭生豬跟玩兒似的。能賺多少錢不知道,看看周邊村里那些賣肉的人就知道了:最早買摩托車,最早買小四輪,最早起二層樓,最早穿上楊樹市新款的衣服……

我們村子里,也曾經(jīng)有人起過兩次攤子,可硬是沒有長久擺下來,為什么?風(fēng)氣不好,愛欠賬。一斤肉五六塊錢,有不少人家去買時總覺得架手,手里就是有錢也總想欠欠,拖兩天再還,似乎能沾個什么無形的光。這么欠來欠去,對小本生意而言總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又不好意思催著要,資金周轉(zhuǎn)不開,就這么給拖垮了。拖垮了兩個攤子,很多想接著擺攤的人就知難而退。好在我們村子因?yàn)殡x鎮(zhèn)上和楊樹市都近,要去買肉也方便,于是雖然缺了個肉攤,時間久了,也就不覺得缺了。

但是,葉小靈居然要去賣肉,這不免要讓我們村的人大跌眼鏡——不,鄉(xiāng)村人戴眼鏡的不多——那就是大跌眼珠子。

“欠賬怎么辦?”葉嬸憂心忡忡地對我們說,“一年攤子三年賬呢?!?/p>

“她既然決定做了,就肯定想到了這一層?!蔽野参克?“她會有主意的?!?/p>

其實(shí)我心里也是十分惶惑。賣肉該是什么人干的活?我的想象里,是光著膀子胡子拉碴的男人,粗粗黑黑,壯壯實(shí)實(shí),身如鐵塔,聲如洪鐘,左肩搭著一塊油膩膩的毛巾,右手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利刃,目光噴火,氣勢逼人,讓人走到他面前就自覺怯了三分。怎么說呢?就是像《水滸傳》里鎮(zhèn)關(guān)西,《三國演義》里猛張飛,最不濟(jì)的也是《西游記》里的沙和尚或是《紅樓夢》里的醉金剛倪二。至于女人去賣肉嘛,怎么著也得像是孫二娘吧。這些性格的人才能夠把那些后腿豬蹄和五花肉控血、分塊、掛鉤、上架,外面罩著一方防蚊蠅的藍(lán)綠窗紗,誰來了就掀一下,道:“要什么?要多少?”如果人家說要一斤,他準(zhǔn)給人家切出得多一些,放到秤上一過,說:“斤二兩。就這吧?!辈蝗葜靡傻囟噘u出二兩肉——誰知道呢?多半那斤二兩也還是一斤,那二兩也不過是虛擬的。這些把戲,這種營生,這種帶著血腥氣兒和霸道勁兒的活計(jì),葉小靈,雖說她比以前胖了些,可她怎么能夠戧得住?她想到了這些難處嗎?她真的行嗎?

事實(shí)證明,葉小靈不僅行,而且干得還很不錯。人和攤子都收拾得齊整,大賬小賬都算得明白,價錢公道,又從不短斤缺兩。有句話是誰說來著:理想往往能產(chǎn)生讓人信服的美德。葉小靈人一站到那里,就是一張最有力的信譽(yù)證書。酸是酸了些,可她的酸里卻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誠懇,讓人覺得敞亮,安心,踏實(shí)。而葉小靈也似乎越來越熱愛這個職業(yè)。每天都需要去批發(fā)肉,葉小靈就每天趕往楊樹市,她不辭勞苦,樂此不疲。

不過,我一次也沒去她的攤上買過肉。聽媽媽說,她去買過一次肉,葉小靈說什么也不肯收她的錢,說:“二妞借我的五千塊錢,要是存在銀行里,那利息就夠吃多少肉的?”媽媽就再也不好意思去她那里買肉了。想吃肉的時候,就由我下班時從鎮(zhèn)里往家?guī)б恍?/p>

葉小靈是知情理的。不過,她也還是有挺厲害的一面。一次,她本家嬸子來到葉小靈的攤上,想讓她給一塊板油,被葉小靈斷然拒絕。葉小靈說:“嬸子,不是我不想給你,只是這個頭兒不能開。要是給你開了這個頭兒,一村子都是熟人,誰要我都得照樣給。你一塊,我一塊,一頭豬才多少板油?你好歹丟給我一兩塊錢,是個意思,讓我對別人有個交代?!蹦莻€嬸子不好說什么,氣哼哼地扔下一塊錢,拿著板油就走,邊走邊說:“要塊板油就跟割你的肉似的?!比~小靈馬上笑著接口道:“你不把錢串在肋骨上,我也不會心疼這塊板油?!?/p>

一個莊子里,什么人都有。我媽媽這么臉皮薄的有,那個要板油的臉皮厚的也有,不過這都在少數(shù)。多的是臉皮不薄不厚卻極會過日子的那些人,不說不給,也不說現(xiàn)給,就那么拖著——像前兩次肉攤落下的毛病一樣,欠賬的人開始有了,且越來越多。

對于這個積弊,葉小靈果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很快使出了相應(yīng)的招數(shù)。

一天,出攤之后,葉小靈在攤子后面的樹上掛了塊小黑板。黑板上寫著一串名字,都是欠賬人的。

“張三強(qiáng)兩斤五花肉,十一塊二?!?/p>

“劉素花一斤半排骨,七塊八。”

“陳六通五斤后腿,二十八塊……”

……

村里人沒事,就會過來念叨念叨。見了欠賬的人免不了也要提提這茬:“改善生活啦還是家里來客啦?看見小靈的黑板上,你家買肉啦?!?/p>

學(xué)生們一過,也會念叨一遍,然后再通知那家的孩子:“喂,你家買肉啦。還欠賬呢。”

孩子就不好意思了,回家說父母:“沒錢就不要買肉吃,買肉還欠什么賬!”

日子久了,村里人就戲稱那塊黑板是光榮榜。誰家上了光榮榜,上了幾天,誰家從來沒上過,誰家上的時間最長,誰家兒子昨天定親,怕親家看見光榮榜上的名字,連忙就把欠賬給清了……買肉本來就是我們村民們經(jīng)濟(jì)生活的一件大事,這塊小黑板可算是我們村最新的經(jīng)濟(jì)新聞。作為新聞的主播,葉小靈可謂鐵面無私。除了她的娘家人,誰欠賬她都要在小黑板上掛名字,丁家那些兄弟也不例外。

日子久了,上光榮榜的人就越來越少,直至沒有。小黑板卻依然掛著。空落落的不好看,葉小靈也沒讓它閑著,便從報紙上抄寫點(diǎn)兒食品小常識。到端午節(jié)時,她一邊賣粽子一邊在黑板上寫“什么是好粽葉”,“選糯米的竅門”;中秋節(jié)她寫“什么是好月餅”,“糖尿病人吃什么月餅合適”,“吃了月餅胃滯了怎么辦”;春節(jié)的時候她寫“怎樣選木耳”,“怎樣選銀耳”,“怎樣選黃花菜”。當(dāng)然最多的還是關(guān)于肉類的知識,如“如何辨別注水肉”,“如何辨別新鮮肉”。那天,我路過她的肉攤子,看見一個老頭在認(rèn)真地念,其他幾個老頭在認(rèn)真地聽:“新鮮肉有光澤,紅色均勻,脂肪潔白……”

葉小靈的肉攤,越來越有文化氣息了。如果說村委會是村里的政治中心,那葉小靈的肉攤無疑就是我們村的經(jīng)濟(jì)文化中心。楊樹市里最好的肉攤也無非如此。每當(dāng)看到葉小靈的肉攤,我都忍不住會想:一個人要是有了理想,賣肉都會賣得與眾不同。我還想起了一句誰說的話:理想是一個人心上的太陽,能照亮他生活的每一步。還有一句誰說過的話:對于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沒有一個地方是荒涼偏僻的,在任何逆境中,他都能充實(shí)和豐富自己。對了對了,好像還有一句說得也挺好:有理想的人,生活總是火熱的。

丁九順的運(yùn)氣也水漲船高地好了起來。一年之后,村委會換屆選舉,丁九順因?yàn)槲幕潭雀?能寫會算,被選成了村民理財小組的組長。可別小看這個位置,因?yàn)殡x楊樹市近,一個食品廠和一個服裝廠新近在我們村買了地,我們村的賬上有了將近二百萬的錢,可是肥著呢。理財小組是專管給村班子成員要報賬的發(fā)票審核簽字,很有權(quán)力,也很有面子。不過,無論在外頭怎么風(fēng)光,丁九順都不敢像我們村別的男人一樣回家對老婆耍大牌。他耍得起嗎?他的好日子全指著葉小靈呢。

11

都知道葉小靈的日子過得講究:每頓飯都要用盤裝菜。這可是個大儀式。在我們楊莊,只有重要的客人上門的時候,才會用盤子裝菜。好馬配好鞍,一旦動用盤子裝菜,那菜式也是絕對不能馬虎的。沒有幾道葷幾道素,是不敢說吃盤碟的——對,我們楊莊就是這么個說法:“吃盤碟?!?/p>

可葉小靈就不同。她早上吃個咸菜,也要用盤裝。晚上吃個饅頭,還要用盤裝。再別說吃什么炒雞蛋燉排骨了??傊?只要是吃的東西,能用盤裝的,她就要用盤裝。于是人們見了丁九順就會打趣:“九順,你的日子過得多適意,整天吃盤碟呢?!?/p>

丁九順呵呵笑著,不應(yīng)答。

葉小靈的講究地方還多著呢,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她是第一個在我們村使用電水泵的人。在這之前,村里人用的都是小壓泵,也就是用手工壓泵壓水。小壓泵其實(shí)就是一個微型水井,上面用幾層皮蓋子緊緊封著,壓水的時候,先往皮蓋子上面倒一瓢引水,給它一些壓力,然后啟動一旁的杠桿,上下壓動皮蓋子,地下的清水就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多少年了,我們豫北平原的人都是這么吃水的??扇~小靈就把它改革了。她讓丁九順買了一個小發(fā)動機(jī),裝在了壓泵上,需要用水的時候,用發(fā)動機(jī)的插頭往電源上一插,水就汩汩而出。

“這就是咱們楊莊的自來水。”葉小靈對人這么介紹,“不加漂白粉,純天然地下礦泉,比楊樹市的自來水質(zhì)量還高呢?!?/p>

后來,我們村的很多人家都開始用電水泵了。

不過,葉小靈也落下了不少笑話。那個馬桶就不用說了,比那個馬桶更有趣的笑話還有一個。我前面說過,我們村的人平時都不上大門,誰來誰推。葉小靈說這不好,不禮貌,也不安全。她說她喜歡隨手插門。可堂屋離大街遠(yuǎn),別人要是叫門聽不見怎么辦?她就裝了門鈴。門鈴不大,不過是個紅色的按鈕。一按上去,就會發(fā)出一個普通話女聲兒:“您好,請開門?!比绻槐橐槐榘聪氯?那個女聲兒就會不知疲倦地復(fù)述:“您好,請開門。您好,請開門。您好,請開門……”

這個門鈴自打裝的第一天起,就成了整個楊莊小孩子們的玩具。孩子們有事沒事都要跑到那里按三遭。街坊們說,有時候,深更半夜還會聽到那個女音鬼一般的語調(diào):“您好,請開門?!?/p>

一個星期之后,葉小靈讓丁九順把門鈴拆掉了。門依然還插。她讓丁九順在鐵門環(huán)下方釘了一塊鐵皮,誰來就拍門環(huán),鐵門環(huán)打擊在鐵皮上,“啪啪啪,啪啪啪”,效果也很不錯。不過,孩子們見了葉小靈,總要很孬種地嘀咕一句:“您好,請開門?!?/p>

“小靈,你在外躲計(jì)劃生育的那幾年,可沒法子講究了吧?”有人曾這么問。

“就是那幾年,”葉小靈繃著臉,嚴(yán)肅地說,“我也從沒有當(dāng)著人給孩子喂過奶?!?/p>

葉小靈的生意越做越順,周邊村子的人都來她的攤上買肉,有時候一天能賣一頭豬。兩年之后,葉小靈把錢還給了我。她的自行車也鳥槍換炮,發(fā)展成了摩托車,她的心靈手巧更隨著經(jīng)營的拓展而錦上添花,全面綻放:做各種各樣的小菜配著賣,到了立夏立秋這些節(jié)氣的時候再配些餃子餡賣,兼賣些零食,又進(jìn)了臺烤腸機(jī)……又過了一年,葉小靈的攤子又添置了絞肉機(jī)和兩個冰柜。攤子也變成了門面房,仍然在二道街和中街的交會處,坐落在村委會對面。她的門面房左邊是個小賣部,右邊是個藥店,是這條中心街的中心。

在門面房的外墻上,葉小靈油了一塊很大的黑板,寫的內(nèi)容更多了。主要有這么幾個版塊,首先仍然是一些生活小知識,不過內(nèi)容已不局限于食品方面,而多了些保健方面的內(nèi)容,什么“爬行的好處”,“孩子怎樣防暑度假”,“老人心理六需求”,“頸椎病對枕頭很挑剔”,“鼻炎患者慎開空調(diào)”等若干,欄目名稱是“生活小貼士”。二是楊樹市的簡明新聞,如“著名影星唐國強(qiáng)來我市拍戲”,“我市盆景公園新近落成已對廣大市民開放”,“本年度我市十大杰出青年已經(jīng)新鮮出爐”等若干,欄目名稱是“新聞快報”。第三個版塊是些小幽默,欄目名稱是“快樂雜燴”,葉小靈摘錄的都是一些有趣的對話或者段子。如:“一對夫妻經(jīng)常吵架,一吵架就摔餐具。隔壁鄰居聽見了,問他們:你們準(zhǔn)備什么時候離婚?如果你們還有兩三年才離婚,我打算開一家餐具店?!被蛘呤?“一對曾經(jīng)交往了數(shù)年的情侶幾年后相遇,女人說:希望你快點(diǎn)兒結(jié)婚,生個女兒,我叫我兒子去追你的女兒,咱們攀個親家。男人說:你兒子的媽拒絕了我女兒的爹,我女兒的爹怎么會答應(yīng)你兒子的媽呢!”

最后一個版塊是一些精短的散文,這個欄目名稱是“文苑擷英”。如什么《有一種愛,只能欣賞》《那一刻》《激情燃燒的月夜》等等。有時候還會出現(xiàn)一首諸如此類的小詩:

夢,總不夠漫長

可是我們需要夢想

情,總是讓人受傷

可是我們還念念不忘

雨,下得再漂亮

可是我們?nèi)匀幌矚g陽光

你,雖然不在我身旁

可是我從未將你遺忘……

——是,我當(dāng)然知道這些小幽默都很粗淺,這些小文章和詩寫得也都很不怎么樣,可是你想想,這些東西可是出現(xiàn)在我們豫北鄉(xiāng)下的一家肉店的墻上啊,已經(jīng)很不容易啦。怎么說呢?簡直就可以稱之為奇跡。

被稱為光榮榜的那塊小黑板當(dāng)然也還在,不過只在一邊兒掛著,偶爾有人欠賬,葉小靈依然把那些人的名字大大地寫在上面。

12

新一屆村委會換屆選舉來臨時,丁九順出事了。因?yàn)檫x舉之前,上一任領(lǐng)導(dǎo)班子的賬目必須進(jìn)行離任審計(jì),需要村民理財小組組長丁九順簽字,但是丁九順發(fā)現(xiàn)許多票據(jù)都有問題,不肯簽。于是,兩天之后的一個夜里,在去小賣部買煙的路上,丁九順遭到了一頓暴打,右小腿都被打折了,據(jù)說還會落下后遺癥。

“命,命,天管定?!眿寢屨f,“看來小靈注定得找個右腿有毛病的?!?/p>

葉小靈的肉店關(guān)門兩周。丁九順住進(jìn)了醫(yī)院。我們楊莊村表面上秋波無痕,地底下卻濁浪滾滾。誰都知道這是什么人干的。丁家兄弟要報仇,他們報仇的方式是讓丁九順參選。八個哥哥如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開始在村里為他們的弟弟拉選票。

政治這東西就是這樣,里應(yīng),還需外合。丁家人需要外合的對象就是我們楊莊村的廣大人民群眾。黑夜給了群眾們黑色的眼睛,群眾們的眼睛卻比黑夜里剛剛換上新電池的手電筒還要光明。他們都知道村賬上的錢是全村人的,因此也是他們自己的。這么大一筆錢,要交給一個有理由讓他們放心的人看管,才不會讓他們吃太大的虧。而這之前,丁九順不畏權(quán)勢勇于斗爭的杰出表現(xiàn)恰合民意。于是,丁九順,這個打著石膏板暫時失去正常行走能力的弱者,如一塊巨大的海綿,盡情地汲取了我們楊莊村廣大人民群眾含蓄而豐沛的同情和信任。

后來,我聽媽媽說,葉小靈對于丁九順參選的事情也表現(xiàn)出了超常的積極。主要行動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內(nèi)。丁九順的八個哥哥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禮遇:每天每家,葉小靈都要親自上門送一斤肉。一家一斤,那可是八斤,好幾十塊錢呢。二是對外,她的肉攤開始以批發(fā)價向全體村民供貨,算賬的時候除了贈送一塊板油外還另有優(yōu)惠,五毛以下的零頭忽略不計(jì)。

半個月之后的村委會換屆選舉大會上,拄著拐杖的丁九順以高額票數(shù)當(dāng)選了村委會主任。

“以前只知道小靈是個城市迷,沒想到還是個官迷?!眿寢屝Φ?“看來在咱們楊莊村,還是后一個更容易些。”

一朝君子一朝臣,一代江山一代新。我們小小的楊莊村,也是如此。

丁九順當(dāng)選之后,我們村的變化漸漸大了起來。比如,村里建了圖書室。其實(shí)圖書室以前就有,是上面讓做的,卻不過是擺擺樣子。但丁九順上任之后,圖書室就扎扎實(shí)實(shí)地開辦了起來,葉小靈就是圖書室管理員,上午賣完了肉,下午她就來圖書室坐著,讓人登記,看書。書不是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書,而是新書。市面上什么書暢銷這里就有什么書——這當(dāng)然是葉小靈的功勞。村里還成立了棋牌室,讓那些沒事兒坐在大街曬太陽的老人們都有了去處。再比如,村委會大院里修了個燈光籃球場,又造了座假山,還栽了幾棵棕櫚樹,開了一塊小小的草坪。再比如,上面讓整修村容村貌,村委會就要求家家戶戶在大門前的空地上種鮮花、月季、死不了、金盞菊、蝴蝶草什么的。從春天到秋天,都是姹紫嫣紅,青蔥翠綠,一番賞心悅目的景象。

但讓我們村有本質(zhì)變化的,還是在丁九順上任的第二年,我們村的四條道路都全部修了一遍。都修得很寬,很平,還裝了花枝般的路燈,一到晚上,每條路上的路燈都會亮起來,如一朵朵巨大的玻璃牡丹?!诔鞘欣镞@也許是最平常的了,可這是離楊樹市十里的楊莊村啊,這路燈就顯得異常璀璨,異常鮮艷,異常明亮,異常炫目。對了,路燈下面還安置有垃圾桶,都是小青蛙形狀的。一只只小青蛙天真無邪地張著大口,稚拙可愛的樣子讓人心疼。

不過最有意思的還不是路燈和垃圾桶,而是這些路的路名。我們的一道街名字改成了解放路,二道街的名字改成了民主路,三道街的名字改成了自由路,中街呢,改成了幸福路。還立了藍(lán)地兒白字仿宋體的路標(biāo)。——看出來了吧?楊樹市四條主街的名字,全被我們村借用了過來。

我們村越來越漂亮,接待上級檢查的任務(wù)也越來越多,無論哪一級領(lǐng)導(dǎo),看到我們村的燈光籃球場、圖書室、棋牌室和家家戶戶的小花園之后都會贊不絕口:“不錯,不錯。你們這個村啊,發(fā)展得很全面。干部的工作思路很清晰,不僅重視經(jīng)濟(jì)建設(shè),還很重視文化建設(shè);不僅重視物質(zhì)文明,還很重視精神文明。同時還舍得投入,狠抓落實(shí),效果就很明顯。真是兩手都抓,兩手都硬!”

一天晚上,一個領(lǐng)導(dǎo)坐車路過我們楊莊,看見我們輝煌的夜景,大吃一驚,對丁九順說道:“村路修得這樣氣派,簡直就是小楊樹了!你就是這小楊樹的市長!”

從那以后,村里人就開始把丁九順叫成丁市長,而葉小靈呢,自然就是市長夫人了。

一天,我回家探親,晚上沒有走。媽媽讓我去小賣部買鹽,買完鹽,往家里走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前面有一個身影在緩緩地動著,動得很慢,是散步的樣子。這深秋的夜晚鄉(xiāng)村,風(fēng)涼如刀,誰會去散步呢?我加快腳步,走到了那人的前面,往后一打量,果然,是葉小靈。

寂廣無人的幸福路上,氤氤氳氳的路燈下,葉小靈悠悠地晃著。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她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看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沒有看到。仿佛視線很遠(yuǎn),又仿佛只在自己的眼眶之內(nèi)。仿佛在行走,又仿佛在夢游。仿佛在欣賞,又仿佛在沉醉。

我突然明白了:我們村建成了這樣,其實(shí)都是葉小靈在主謀。她之所以積極地支持丁九順參選,就是為了把丁九順推上村委會主任的位置后,自己能夠站在幕后,來充當(dāng)楊莊的首席設(shè)計(jì)師和核心執(zhí)行者。她要通過丈夫的權(quán)力,把楊莊建設(shè)成她想象中的樣子——想象中的城市的樣子——楊樹市的樣子。

楊莊村,其實(shí)就是她的城市。

她一個人的,虛擬的,城市。

我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葉小靈也看見了我,我們相視而笑。

我朝她點(diǎn)點(diǎn)頭,做出家里有事的樣子,加快腳步離開了。我不忍再打擾她。我要讓她好好做夢。做這個只屬于她的,真實(shí)的美夢。

13

都說葉小靈現(xiàn)在越來越有意思了。她仍然無論冬夏都穿著熨熨帖帖的衣服,梳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腰上仍然束著雪白的荷葉邊兒圍裙,胳膊上仍然戴著雪白的棉布套袖,眉清目秀地站在那里。有人來買肉的時候,她仍然是戴上一雙雪白的手套,從案板上的紗蓋子底下取出雪亮亮的刀,笑吟吟地問來客:“你要點(diǎn)兒什么?”用的仍然還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些都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不同的是,她越來越喜歡和人聊天了。當(dāng)然,用她的話說,這叫溝通和交流。她說她打算向村委會提議,由她對全體村民進(jìn)行有計(jì)劃有步驟分批分次的普通話培訓(xùn)。培訓(xùn)結(jié)束之后,還要舉辦以“暢想楊莊”為主題的演講比賽。她說她還想把黑板報變成彩印小報,報名當(dāng)然就叫《楊莊日報》,每天一期,村民們?nèi)耸忠环?。她說我們楊莊還應(yīng)該有電視臺,讓楊莊村的村民在電視上看到自己的形象;她說還應(yīng)該舉辦老年秧歌舞大賽,青年卡拉OK大賽,讀書大賽,模特兒大賽……后來,她把這些想法總結(jié)成文,題目叫《我的若干建議》,一共有二十二條,抄錄在了肉店外面的大黑板上。

對她這篇文章,媽媽說,我們村的人看也看了,讀也讀了,議也議了,卻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

“這些建議不好嗎?”我問媽媽。

“好呀?!彼f。

“那為什么大家都這么冷淡?”

“我看你也是迂了?!眿寢尩晌乙谎?“這些東西再好,也是葉小靈賣的那些涼拌小菜,不能當(dāng)飯吃。咱莊稼人,有米有面才最金貴。整天忙活那些玩意兒,地早就荒了?!?/p>

“人家葉小靈就不怕地荒?”

“她早就把地包出去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確實(shí)不知道。我相信,對于葉小靈,肯定還會有些什么東西,是我所不知道的。因?yàn)槲覜]有理想?!堑?即使老天將我拔苗助長,讓我嫁到了楊樹市,我依然同以前一樣,只是偶爾會有一點(diǎn)點(diǎn)卑微的念頭,而沒有什么遠(yuǎn)大的理想。有理想的人和沒有理想的人,當(dāng)然是不同的。是誰說過:理想是指路的明燈。是誰又說過:有理想的人,生活永遠(yuǎn)閃爍著光芒。葉小靈的心里有一盞明燈,因此,從理論上講,她和她的肉店自然都應(yīng)該閃爍出一種特別的光芒。

也因此,每次從葉小靈的肉店門口路過,我都會想象一下她賣肉時的樣子:挺胸平肩,脖頸修長。應(yīng)該有點(diǎn)兒像天鵝。至于那些肉,怎么說呢?也該有些像天鵝肉吧。

一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我碰到了剛從楊樹市批肉回來的葉小靈。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她了,她眼角生出了很多細(xì)細(xì)的皺紋,臉上搽著厚厚的護(hù)膚霜,在耳根那里形成一個黃白鮮明的斷層?!狭?卻還是比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講究和精致。她的眼睛還是那么亮晶晶的,精神很好。我們閑聊了幾句,我突然想起問她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你當(dāng)初是怎么想到要擺肉攤的?”

“那些年,躲計(jì)劃生育,不是人過的日子?!彼α诵?眼圈突然紅了,“多少次,我那大姑娘看見肉攤上的生肉就走不動,問我:媽,什么時候咱們才能好好吃頓肉啊?那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等日子安穩(wěn)了就擺個肉攤,讓孩子想什么時候吃肉就什么時候吃肉。哪怕我的攤子不賺錢,只要能供得起我孩子吃肉就行?,F(xiàn)在總算不虧孩子們的嘴了。還有,”她頓了頓,“不怕你笑話,我想著,要是每天都批發(fā)一次肉,就能每天都去楊樹市走一趟?!?/p>

“挺好的?!蔽倚π?說。我知道自己只能這么說。

“是挺好的?!比~小靈也笑了,“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很幸福。”

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只好打量著葉小靈嶄新的“大洋”摩托車,夸贊著。在她摩托車的車簍里,我赫然看見一張今天出版的《楊樹日報》,還有一份《讀者》——《讀者文摘》早已經(jīng)改名叫《讀者》了。此外,還有一束水靈靈的鮮花,是玫瑰?!獙Σ黄?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關(guān)于理想的格言:一句是:理想,神圣的美,你在苦命的人心中萌芽!另一句是:理想,能給天下不幸者以歡樂!沒錯,就是這么兩句。句末用的都是大棒槌似的感嘆號。

一個賣豬肉的農(nóng)村婦女,她的車簍里居然放著一張《楊樹日報》、一份《讀者》和一束玫瑰,她還說她幸福。我的眼前久久浮現(xiàn)著這個情形。這個情形似乎十分動人。可我只能說,在動人之余,我更多的感覺是難過,非常難過。

14

那一天,林輝下班回到家,滿面笑容地對我說:“告訴你個好消息,你們村不是叫什么小楊樹嗎?很快就要變成大楊樹了?!?/p>

“什么意思?”我糊涂了。

林輝解釋說,市里早幾年前就做了規(guī)劃,想依托老城、開發(fā)新區(qū),科學(xué)擴(kuò)張,滾動發(fā)展。可北面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太行山,要發(fā)展只能向南。今天消息剛剛下來,省里已經(jīng)通過了市里的思路,決定在市南開發(fā)新區(qū)。到時候市區(qū)的主要干道都要朝我們村的方向長線拓展,黨政機(jī)關(guān)、中心汽車站、理工大學(xué)和師專都要向南遷移,楊樹市的發(fā)展舞臺馬上就耍搭在我們村這里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尋思了尋思,“在規(guī)劃圖上,你們村的東面是座五星級的賓館,西面是個音樂噴泉廣場,南面是市政大樓,北面是檢察院和法院。”

“那,我們村呢?就在中間?”

“傻瓜,現(xiàn)在你們村自然是中間,”林輝拍了一下我的頭,“到時候自然就拆遷了,給你們蓋個移民花園,保證每家的房子都動靜分區(qū),干濕分離,雙氣入戶,雙廳雙衛(wèi)雙陽臺,二十四小時物業(yè)服務(wù),出門就是超市、公園和菜市場……”

我越聽越蒙,懵懵懂懂中,腦子里閃現(xiàn)出的第一個人,不是我的父母,而是葉小靈。應(yīng)該說,她的理想很快就要實(shí)現(xiàn)了,而且是不用她自己費(fèi)絲毫力氣的真正的實(shí)現(xiàn)。多少年來,她整天想的盼的不就是這個嗎?對她來說,這該是件好事吧?天大的好事??晌夷X子里突然又涌出一個問題:一個實(shí)現(xiàn)了的理想是不是就像一個活到了頭兒的人?實(shí)現(xiàn),便等同于死?對于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理想突然死了,她還會感覺幸福嗎?

我不敢想下去了。

周末,我回了一趟楊莊。和媽媽打過招呼之后,我在門口無所事事地站了一會兒,慢慢地朝幸福路的中心走去。

葉小靈的肉店在那里。

葉小靈正在店外寫黑板報。題目是《節(jié)日,裝扮一個健康的家》,已經(jīng)用彩色粉筆寫好了,還鑲上了水波紋的邊兒。葉小靈正在寫的是內(nèi)文,一筆一畫,橫平豎直,她寫得很認(rèn)真,寫的姿勢也很好看。今天是星期天,孩子們都沒有上學(xué),就都在她身邊圍觀,一邊齊聲念著:“……現(xiàn)在過節(jié),市場上的飾品特別多,有塑料的、陶瓷的、毛絨的等等,但是我們得知道,材質(zhì)多,隱患也就多哦。比如,塑料玩偶的顏色鮮艷,但有些材料中可能含有鉛、鎘……”

孩子們聲音停頓了,葉小靈指著“鎘”字轉(zhuǎn)了身:“念鎘,ɡ——e——ɡe……”

站在凳子上的葉小靈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一個老師,像一個圣徒,也像一個牧師。我的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由大到小的圖景:楊樹市的中心是我們村,我們村的中心是幸福路,幸福路的中心是這個十字路口,這個十字路口的中心是葉小靈的肉店,肉店的中心是葉小靈……而葉小靈,她可知道,自己正是楊樹市的中心?不,是中心的中心的中心的中心的中心?

看見我,她笑了,從凳子上跳下來:“做什么?”

“買肉?!蔽一琶φf。

“炒菜,還是做餃子?”

“做餃子?!?/p>

“多少?”

“一斤。”

“你等著,我給你些五花肉,其實(shí)瘦肉不好,做餃子餡不香……一會兒我給你把肉絞絞,絞得碎碎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利落地給我選定,稱好。

我猶豫著,終于還是把林輝傳達(dá)的信息告訴了葉小靈。

葉小靈的臉像花一樣絢麗地盛開了一下,只一下,她盛開得是那么短暫,如同煙花,然后,她的臉一下子灰暗了。住了手,她怔了怔,搖搖頭:“不可能?!?/p>

“千真萬確?!蔽艺f,“林輝把文件都帶給我看了?!?/p>

“那我們村的人就都成楊樹市市民了?”有孩子在旁邊問。

“是?!?/p>

“我們也能不花錢就住單元樓了?”

“是?!?/p>

孩子們哄地一聲尖叫著散去,我知道,他們很快會把這個消息傳遍楊莊村的每個角落。

葉小靈沒有說話。她把那塊肉放到案板上,開始剁起來。剁的聲音很重,很有力道,有好幾次都沒有剁住肉,只是在案板上空剁著,咚咚咚,咚咚咚。

“小靈,不用剁?!蔽艺f,“你不是說絞絞就行了?”

“讓我剁吧?!彼f,“剁的味道香?!?/p>

咚咚咚,咚咚咚,一刀刀,一刀刀,葉小靈在案板上不停氣兒地剁著,剁著,似乎每一刀都要把案板剁碎。

“我還是拿回家自己剁吧?!蔽艺f。

葉小靈不語,她仍然一刀一刀地剁著。一刀緊似一刀。店里的其他人都愣愣地看著葉小靈。不知道剁了多久,只聽“咚”的一聲大響,刀深深地卡在了案板里。

葉小靈拔了一下,沒有拔出來。

葉小靈哭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

15

后來,我們村的人都變得忙碌非常。有的慌著找關(guān)系想包下一段道路工程,有的在打聽門路想承攬一些綠化項(xiàng)目,還有的到處湊錢要買前四輪后八輪的大卡車,準(zhǔn)備到時候運(yùn)送基建材料。更多的村民則在自己的院子里急著加蓋房子。都說早早多蓋些房子,到了拆遷的時候,就能多得些政府的賠償款。

不過,聽說葉小靈反而清閑了下來。聽說她再也不去楊樹市批肉了,這個活兒交給了丁九順。她也不再辦什么黑板報。每天,她早早地賣完了肉,就關(guān)店回家?;丶腋墒裁茨?看電視,吃飯,睡覺,找人打牌。

后來,聽說葉小靈越來越胖,越來越懶,飯也不好好做,連衣服都不好好洗了。聽說丁九順已經(jīng)放出話來,說她要是再這么下去,他就把她放到肉店里,當(dāng)豬賣了。

我們村里人都說:葉小靈的病,好了。不過,我們村里人又說:還不如她病著呢。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葉小靈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有些怕見她。

原刊責(zé)編 張頤雯

【作者簡介】喬葉,本名李巧艷,女,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縣人。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自己的觀音》、《我們的翅膀店》等八部。獲首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成果獎。中篇小說《打火機(jī)》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xiàn)為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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