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一

王道明每天早晨六點準時醒來，不管春天還是秋天，不管嚴冬還是酷暑。這是他大腦里的生物鐘所為，每天早晨六點的時候大腦里的生物鐘告訴他：王道明你必須起床了。而他的女兒小卉和妻子劉素菊在早晨六點鐘醒來，則是因為王道明的歌聲所致，王道明嘴里哼的歌聲就是她們起床的信號。王道明多年來幾乎一成不變地在早晨醒來的第一時間就哼起了《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她們也多年來幾乎一成不變地伴著他的歌聲起床。

王道明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妻子劉素菊穿好衣服，然后把她抱到廁所去解手，他知道妻子一個晚上尿憋急了。過后就給妻子遞牙刷刷牙，打水讓妻子洗臉。然后自己才開始刷牙洗臉上廁所。做完這些之后，王道明便從廚房拿來三個饅頭，一小盤酸辣蘿卜條之類的東西。饅頭昨天夜里放在茶鹵蛋罐子上面的，還冒著熱氣。這個時候，女兒小卉也已經(jīng)洗漱完畢，三個人各自將一個饅頭就著酸辣蘿卜條咽進肚子。女兒小卉便匆匆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了。王道明則把劉素菊抱上他自己做的輪椅，把輪椅掛在三輪車的后面，再把煮茶鹵蛋的煤爐子連同茶鹵蛋罐子一并放在三輪車的架子上，過后就踩著三輪車出門去了。

從起床到踩著三輪車出門，大約要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里除了吃饅頭的時候，嘴里塞著東西發(fā)不出聲，王道明一刻也沒有停止哼唱那支《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

七年前，劉素菊剛剛癱瘓那陣，她不讓王道明拖著她的輪椅把她也弄到大王街十字路口去，—個人又要賣茶鹵蛋，還要照顧她，多累啊。但王道明堅決要把她帶去，他說你一個癱瘓了的人躺在家里很寂寞，一寂寞就孤獨，一孤獨就會生出悲觀的情緒，一生出悲觀的情緒就會絕望，那樣我不放心。跟我去賣茶鹵蛋，我們可以說說白話，你還可以看看大王街十字路口的風(fēng)景，一天轉(zhuǎn)眼就過去了。

出了門，王道明不再是哼《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而是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了：“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朵朵白云繞山間，一片片梯田一層層綠，一陣陣歌聲隨風(fēng)傳……”

這個時候，不是《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里面的歌聲隨風(fēng)傳，而是他王道明的歌聲隨風(fēng)傳了。

《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王道明唱了二十多年，曲調(diào)的彎彎拐拐他都很隨意地修飾著，反倒變得更加的婉轉(zhuǎn)、悠揚、動聽了。清晨，那些有班上的人們忙碌著趕班，那些靠著雙手謀生活的人們也趁著早晨的好時光出門討生活，大街上行人匆匆，公交車穿梭般的來往不停。王道明的歌聲和他煮的茶鹵蛋的陣陣香氣在晨風(fēng)中蕩漾，三輪車的后面便漸漸地跟了許多的人。王道明知道這些人都是要買他的茶鹵蛋的買主?？伤麉s不急，仍然踩著三輪車向前面走去。三輪車從坡子巷出來，依著人行道往右拐，再踩三百米就到了大王街與和平大道相交的十字街口，這是城南最繁華的地帶，這里的公交車站臺前面有八條線路的公交車經(jīng)過。跟在他身后的人們大都是從這里乘公交車趕往新安市的四面八方。

王道明把三輪車停在公交車站臺后面一棵紫槐樹下，便開始給尾隨著他的人們賣茶鹵蛋。王道明的茶鹵蛋一塊錢一個，不用找角票，人家給一塊錢，他便用一個小塑料袋子給人家抓一個茶鹵蛋遞過去，人家給兩塊錢，他便給人家抓兩個。早晨，人們一般情況也就買一個或是兩個。也就不會誤了人家乘車。

王道明不但不誤人家乘車，即便再忙，他也不會誤了自己哼歌子。《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和著茶鹵蛋的香氣氤氳在繁華的十字街口，成了一道特別的風(fēng)景。王道明也就在這道特別的風(fēng)景里把一個一個茶鹵蛋賣給過路的行人，從中賺得一點錢把一家三口人的日子往下過著。

早晨賣茶鹵蛋的高峰期過去，太陽也就從大街對面的高樓頂上探出頭來，黑色的柏油街面上就像有無數(shù)的火苗在躥動。王道明看了看紫槐下面的劉素菊，劉素菊跟往常一樣，斜躺在輪椅上，眼睛平視，盯著前面的十字街頭。王道明走過去，拿起那把他自己做的紙扇給她扇了一會兒風(fēng)，看見她額頭上的汗星星漸漸地消失之后，才放下扇子走回來把煤爐子里的火掏了掏，又把鋁制蒸罐里面的茶鹵蛋翻了翻，被鹵水煮成了金黃色的茶鹵蛋像是一個個巨大的珍珠瑪瑙，格外地誘人。

突然，王道明的小靈通尖厲地響了起來，王道明不由一怔，嘴里哼的歌子也停了下來。王道明的小靈通平時基本上不響。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他帶個小靈通在身上有兩個原因，一是別人都有手機，他不能連個小靈通都沒有。二是有時候他要給女兒小卉的班主任打個電話問問小卉的情況，盡管女兒小卉在學(xué)校品學(xué)兼優(yōu)，但他對女兒不敢有半點兒松懈，女兒是他們這個家庭的希望所在。

王道明拿起小靈通，那邊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王道明聽不出她是誰，那邊好像是生氣了，說：“你的日子過得好啊，你幸福啊，早就把我忘記了啊?！?/p>

王道明的額頭鼓出了星星點點的汗珠，他不知道是高興，激動，還是驚詫。反正他有些語無倫次了，“愛嬡，是你呀?！蓖醯烂髋ゎ^看了一眼躺在紫槐樹下的劉素菊，劉素菊跟往常一樣，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清瘦的臉面透著一種安詳和靜謐。不知道劉素菊是在看十字街口的風(fēng)景呢，還是什么都沒有看，只是躺在那里想著什么。王道明對著小靈通輕輕地說：“你找我有事?”

“當(dāng)然有事啊。”

“你說，什么事?”

“我要見你?！?/p>

王道明又是一驚，過后輕輕地說：“我走不開?！?/p>

李愛媛在那邊說：“我沒有要你現(xiàn)在就來見我。晚上收了茶鹵蛋攤子之后，你再給我打電話。”

王道明高興之余，心里又不由犯起了嘀咕，她怎么知道我在擺茶鹵蛋攤子呢，口里說：“好吧?！本桶央娫拻鞌嗔?。

王道明又開始哼他的《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手里做著該做的事情，比如把別人吃茶鹵蛋時扔在地上的蛋殼拾起來放到旁邊的垃圾箱里去，然后過細地把四周清掃得干干凈凈。

這時，妻子劉素菊兩手抓著輪椅的扶手，使勁往上撐了撐，癱瘓的身子也就隨著動了動。王道明連忙走過去，用手揩了揩她額頭冒出來的一層汗星兒，問道：“你要解手?”

劉素菊說：“躺久了，這樣動一動身子舒服一些。”頓了頓，又說：“我每天只解一次手你不知道?”

王道明說：“天氣熱，渴了你就喝水，解幾次手沒有關(guān)系的。我送你到廁所去就是?！?/p>

劉素菊卻不再說話，眼睛又向十字街口看去，清瘦的臉面顯出少有的平靜和安詳。

公交車來來往往，站臺上的人時而減少，時而增多，他們從不同的地方匆匆往這里集中，過后又都擠上不同線路的公交車，往各自的目的地奔去。就在他們等公交車的間隙，他們會聽到一種悠揚的歌聲傳來，他們會聞到一縷沁人肺腑的香氣飄來，扭過身子，他們會看見離公交車站臺不遠處的一棵高大的紫槐下有一個簡陋的賣茶鹵蛋的小攤子，小攤子的旁邊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輪椅上，男人卻是不停地忙碌著，歌聲是從那個小攤子上傳來的，沁人肺腑的香氣也是從那個小攤子上飄來的。趁著公交車還沒有來，他們會往小攤子走來，有的人禁不住香氣的誘惑，掏出錢買幾個茶鹵蛋提在手上。王道明便會停止口里的歌聲，提醒他們：“吃茶

鹵蛋的時候，請把蛋殼丟進果皮箱里?！比藗儽銜蛔杂X地勾頭看看小攤旁邊的地上，地上沒有垃圾，也沒有蛋殼，干干凈凈，整整潔潔。

王道明開始賣茶鹵蛋的時候是把茶鹵蛋攤子擺在公交車站臺旁邊的，胳膊上戴著紅袖套的城管人員氣勢洶洶地朝他奔來，要把他趕走，可是，他們看了看王道明，又看了看旁邊躺在輪椅上的劉素菊。這個時候，王道明嘴里哼著的《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并沒有停下來，那么婉轉(zhuǎn)，那么悠揚。幾個城管隊員態(tài)度就有些變了，那個身穿制服，頭上扎著小辮兒的姑娘眼眶里似乎還有淚花兒在晃動。一個高個子城管隊員說：“不要把茶鹵蛋攤子擺在公交站臺旁邊，影響人們搭公交車。把攤子擺到后邊紫槐下面去。擺在紫槐樹下面并不影響做生意，太陽還曬不著?！?/p>

王道明口里還是哼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只是，他的眼里這時也有淚花兒在晃動了。過后的這么多年，他一直把茶鹵蛋攤子擺在離公交車站臺不遠的那棵紫槐下，那棵高大的紫槐就像一把傘，庇佑著他和他的癱瘓的妻子。過后，也有一些小攤販學(xué)著他的樣，把小攤子擺在他的茶鹵蛋攤子旁邊的紫槐樹下，但他們才剛剛把攤子擺好，也不知道城管隊的人從哪里鉆了出來，很嚴厲地罰款，然后把他們趕走。這些小攤販雖是對城管隊的有十萬個不滿，但他們從來不說王道明的茶鹵蛋攤子能擺在這里他們?yōu)槭裁床荒軘[在這里的話。多少個小攤販來了又走了，只有王道明的茶鹵蛋攤子和他的妻子劉素菊在這里并不挪動半步。

這時，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手牽著手從公交車站臺走來，他們肯定也是被那悠揚的歌曲和沁人肺腑的香氣吸引過來的。女青年問：“茶鹵蛋多少錢一個?”

王道明說：“我在這里擺七年茶鹵蛋攤子了，一個價到底，一塊錢一個?！?/p>

“價錢倒不貴，就是不知道好吃不好吃?！?/p>

“不好吃不要錢?！蓖醯烂髂贸鲆粋€小塑料袋問他們要買幾個，這時一輛公交車開過來了，兩個年輕人轉(zhuǎn)身就跑了。王道明自言自語道：“我的茶鹵蛋誰吃是誰的口福，還要問好吃不好吃?！?/p>

躺在旁邊的劉素菊說：“人家不是回頭客，怎么知道你做的茶鹵蛋好吃不好吃?！?/p>

王道明說：“素菊你在聽我們說話啊?！毙南雱偛爬類坻陆o自己打電話她是不是也聽見了呢。

劉素菊沒有回王道明的問話，又把目光移向了十字街口。王道明就不再找她說話，他又想起了李愛嬡的電話。其實，王道明是很想見見李愛媛的，十多年前市彩印廠轉(zhuǎn)制成了私營企業(yè)，他離開彩印廠，就再沒有見過李愛嬡了，不過他常常想起她來，有時甚至在夢里還見到她，醒來的時候，伸手摸一摸躺在身旁的劉素菊，劉素菊卻是睡得沉沉的，嘴里還說著夢話，磨著牙，讓他格外的心煩，他就拿李愛媛跟劉素菊相比，越相比他想李愛媛就想得越是厲害。他覺得劉素菊從哪方面比都比不過李愛媛。相貌比不過，文化比不過，言談舉止比不過，待人接物也比不過。他常常跟劉素菊慪氣，有時還會發(fā)無名之火，劉素菊知道他跟李愛嬡的那一段戀情，也知道自己不如李愛媛，王道明發(fā)火的時候，她從來不跟他吵鬧，兩手摟抱著女兒小卉，坐那里默默地掉眼淚。只是，七年前，劉素菊癱瘓之后，王道明就再沒有拿李愛嬡跟她相比了，一是他沒有時間，他要挑起三口之家的生活重擔(dān)，女兒讀書要錢，劉素菊除了要吃飯，還要吃藥，他要拼命地掙錢，這還不算，他還要伺候劉素菊，給她洗澡，給她換衣服，抱她上廁所。二是他不想拿李愛嬡跟劉素菊相比了，劉素菊三十多歲就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殘廢人，可憐啊，拿李愛嬡跟她相比又有什么用呢。不但不拿李愛媛跟她相比，這時他開始想著劉素菊的種種好處，這一想還真想出許多劉素菊的好處來。一是劉素菊在李愛媛離他而去，在他萬分苦惱的時候走進他的生活里來，她不但不揭他的傷疤，還安慰他，勸導(dǎo)他，體貼他；二是劉素菊的孝心好，那時他的多病的老母親還在，劉素菊盡心盡意伺候躺在病床上的老母親，直到老人去世；三是劉素菊很勤勞，劉素菊沒有癱瘓之前，即便再忙再累，家里的活兒都是她搶著做，不要王道明伸手。王道明常常在心里想，人啊，真的是個怪啊，她癱瘓了，動不得了，他卻很在意她了。

可是，十多年之后，就在王道明為著這個困難重重的家庭而忙碌的時候，曾經(jīng)離他而去的李愛媛卻給他打電話來了，他想問問她的日子一定過得很好的吧，可是李愛嬡不想跟他多說什么，她只說她很想見他。他從小靈通里面聽到一種輕輕的氣息從那邊傳過來。這種聲音喚醒了他心底里的某種早已沉睡的記憶，他的心里生出一種渴望，一種纏綿，一種企盼。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清晨吃進肚子里的那個饅頭早就不見了影蹤，鋁制罐里的茶鹵蛋香是那樣的誘人，王道明和劉素菊卻是從來都舍不得吃茶鹵蛋的。他匆匆地從那邊大王巷一家飯店買來兩個盒飯，是那種兩塊錢一盒特便宜的盒飯。里面除了一點米飯，就是幾根豆腐絲和一點兒白菜。王道明把一個盒飯里面的豆腐絲夾到另一個盒飯里面去。劉素菊躺在那里說：“你再要往我的飯盒里夾，我就把豆腐絲甩地上去?！?/p>

王道明說：“不夾了不夾了?！比匀话讯垢z夾進她的飯盒里，然后遞給她。

劉素菊接過飯盒。吃著吃著，眼淚就出來了，簌簌地往飯盒里掉。王道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問道：“素菊你怎么了?”

劉素菊卻不做聲，慢慢地把飯吃完。這時，王道明也吃完了飯，說：“我抱你去廁所?！?/p>

劉素菊說：“今天好像還沒有急?！?/p>

王道明說：“不急也要去廁所，不然會憋出病來的?！蓖浦鴦⑺鼐兆妮喴瓮贿h處一個公共廁所走去。

劉素菊自己不能解手，王道明只能等著公廁里的男衛(wèi)生間沒有人的時候，他才把劉素菊抱進去讓她解手?？诶镞€要不停地叫著里面有人哩。過后，把劉素菊抱上輪椅，放在公廁的大門外，他自己也順便解個手。

推著劉素菊回來的時候，他們的女兒小卉已經(jīng)站在茶鹵蛋攤子旁邊了。王道明問女兒說：“今天不是星期六，你怎么就回來了?”

女兒小卉在市三中讀書，小卉每天早晨在家門前的坡子巷搭十八路公交車去上學(xué)，中午在學(xué)校吃中午飯，晚上五點半鐘放學(xué)再搭十八路車回家，小卉每次搭十八路公交車到大王街十字街口就下車了，這個時候，父親正準備收拾茶鹵蛋攤子，小卉很懂事，總是搶著幫忙收拾東西，然后跟在父親的后面，推著母親回家去。

小卉說：“下午我們班不上課，組織到中坡森林公園去野炊，我沒有去?！?/p>

王道明知道女兒是舍不得交那幾塊在外面吃飯的錢，說：“往后學(xué)校組織活動，你還是要參加，要錢你就對我說。”

劉素菊卻說：“你回來也好，幫著看一下攤子，剛才有人給你爸爸打電話，好像找你爸爸有什么事情。”過后對王道明說，“小卉回來了，你去吧，下午六點鐘的時候你來接我們?！?/p>

王道明說：“也沒有什么事情，現(xiàn)在不去，晚上有時間我就去一下。小卉你回去做作業(yè)吧，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你要考上重點高中，日后才能考上好大學(xué)?！?/p>

小卉說：“今天老師沒有布置作業(yè)，我在這里一邊看書一邊賣茶鹵蛋。爸你有事你就去吧。下午六點

鐘趕回來，不然又要推媽媽又要推茶鹵蛋攤子，我推不動?！?/p>

王道明想了想，說：“也行，我到城南農(nóng)貿(mào)市場買點兒雞蛋來，天氣熱，不敢多買雞蛋，擔(dān)心壞，三天前買的雞蛋快賣完了?！?/p>

這時小卉對母親說：“我有幾天沒有看見那個賣公交車票的阿姨了?！?/p>

王道明說：“你還惦記著她叫你搭車別買車票啊。我早就說了，坐公交車，買車票是應(yīng)該的，那個小便宜不能占?！?/p>

小卉爭辯說：“不是我想占便宜，是她堅決不讓我買?！?/p>

劉素菊說：“我們家窮，但不能讓別人看不起。往后再看見那個阿姨在公交車上，你就坐別的公交車回來。”

王道明再沒有說什么，踩著三輪車一邊往城南去，口里哼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心里卻在想，這個賣公交車票的女人是誰呀，我和素菊沒有親戚朋友在公交車賣車票啊，她為什么讓小卉白坐車呢。

過了十字路口，又轉(zhuǎn)過一條街，王道明給李愛媛打了一個電話，問李愛媛現(xiàn)在在做什么，如果有時間，就見個面，他現(xiàn)在準備到城南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買雞蛋。

李愛媛在那邊說：“你去城南農(nóng)貿(mào)市場買雞蛋，我也跟著你到城南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買雞蛋嗎?”

王道明想想也是，自己踩著三輪車去買雞蛋，怎么好意思要人家跟自己見面，畢竟他們過去是一對熱戀過的情人，畢竟他們有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在那樣的地點和那樣的環(huán)境下見面，實在有點褻瀆她的一片心意了。這時李愛媛在那邊說：“晚上八點我到中坡森林公園門口等你?！?/p>

王道明的心有些發(fā)跳，中坡森林公園是他們那時談戀愛時經(jīng)常去的地方?？墒牵F(xiàn)在他們都已經(jīng)四十歲的人了，各自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見個面要往那里跑什么呢，隨便找個地方說說話不就是了。

王道明在城南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一千只雞蛋，分兩只筐裝著，放在三輪腳踏車的后箱上，然后慢慢地往回踩。

王道明踩著三輪腳踏車回到大王街十字街口的時候，他還在想剛才李愛媛說的話，這個李愛嬡，四十歲的人了，怎么還是二十年前那樣的性格呀。一個下午，王道明嘴里仍然哼著歌子，卻是有些神不守舍，給買茶鹵蛋的人找錢時，甚至把錢都找錯了，站在一旁的女兒說：“爸，錢找多了?！彼挪缓靡馑嫉匕讯嘟o的錢拿回來，口里說：“沒關(guān)系的，人家知道給多了會退我的?！?/p>

他的話讓買茶鹵蛋的過路人笑說道：“心無二用，你把心思用在唱歌上去了，我也把心思用在聽歌上去了，沒看你找我多少錢呢。”

二

這天吃過晚飯，王道明對劉素菊說：“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p>

劉素菊說：“我癱瘓之后，晚上你都是守著我，從來沒有出去過，你應(yīng)該到外面走走，見見朋友，遲回來一些沒有關(guān)系的?！?/p>

中坡森林公園在這座城市的南郊，離王道明住的坡子巷不是很遠。王道明在坡子巷搭二十六路公交車，直接到了中坡森林公園門口。

李愛媛已經(jīng)來了，站在公園門口等著他。大門前的路燈把一縷橘黃的燈光灑下來，潑在李愛嬡的身子上，王道明發(fā)現(xiàn)李愛媛已經(jīng)不是二十年前的那個李愛媛了，二十年前的那個李愛媛青春漂亮，渾身充滿著活力，她的身材也長得特別的好，修長而勻稱，好看的瓜子臉總是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如今她的身子顯得有些臃腫，臉上已經(jīng)見不到笑容了，爬上了細細皺紋的臉面潛藏著一種不易覺察的愁苦，穿的衣服也沒有了過去那樣鮮亮，那樣富有色彩。王道明心里犯起了嘀咕，李愛嬡的日子過得并不順心。

李愛嬡看見王道明走過來，她沒有跟他打招呼，轉(zhuǎn)過身往中坡森林公園的林子深處走去了。王道明跟在她的身后，問她道：“愛媛，你有事情找我?”

李愛媛沒有回答他的話，一直走到林子深處才停下來。王道明看著幽暗的林子，遠處有輕輕的說笑的聲音，還有嘖嘖的接吻的聲音。那些熱戀中的年輕人都喜歡吃過晚飯之后相偎相摟著到中坡森林公園來散步，高大濃密的林子，遠處的昏暗暖昧的燈光，給他們營造著一種幽會的上佳場所。王道明鼓足了勇氣，來到李愛嬡的面前。

李愛媛坐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對著身邊的草地拍了拍，說：“站著做什么，快坐啊?！?/p>

這一切仿佛都是二十年前他們相愛時約會情景的再現(xiàn)。那時李愛媛說要到哪里去，說要做什么，從來不跟王道明商量，王道明照著她說的去做就是了。王道明心里七上八下，再一次問她道：“你約我到這里來有什么事情嗎?'，

“坐下來我就對你說?！?/p>

王道明只得坐了下來，口里說：“我不能在這里久待，我要早一點兒回去。”

李愛媛沖他說：“我知道你家里有一個癱瘓的妻子需要照顧。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丈夫?！?/p>

王道明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家素菊癱瘓了?”

“我不但知道你家素菊癱瘓了，我還知道你天天帶著她在大王街十字街口賣茶鹵蛋，我還知道你們的女兒在市三中讀書?！?/p>

王道明更加吃驚了。市彩印廠倒閉之后，接手經(jīng)營的老板改鉛字排版為膠印，撿字車間就沒有了，撿字車間的幾十個撿字工人人心惶惶，各自調(diào)動著各自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爭取再找一個謀生的工作，王道明和劉素菊都沒有關(guān)系，就只有到下崗辦去登記，一邊自己找著臨時工做，一邊等著下崗辦那邊的消息。但王道明聽說鄒明生仍然留在彩印廠工作，他是廠里的營銷員，新來的老板需要他這樣的人才。說不定李愛媛也會留在廠里的。

王道明說：“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小靈通號碼的?”

李愛媛說：“你這個迂腐的性格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改呀，小靈通號碼還不好查嘛，到電信局問問不就知道了。”

王道明問：“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李愛媛說：“過得好我就不會把你約到這里來了。告訴你，我過得不好，我好后悔。”

王道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話了，過得不好，就約自己到這里來，還說她好后悔，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這時，李愛媛又開口說話了，“我們談戀愛三年，你從來就沒有說過喜歡我的話，不像鄒明生那家伙，又是約我吃飯，又是約我看電影，還說如何如何喜歡我?！?/p>

王道明說：“喜歡不喜歡還要常常掛在嘴上說嗎，心里有數(shù)不就是了?”王道明這時才明白，他跟李愛嬡談得好好的，她卻突然離他而去，跟鄒明生結(jié)婚了，原來鄒明生那家伙用這樣的手段把她從自己身邊搶走了呀。

李愛嬡突然撲過來，緊緊地把王道明抱住了。“我現(xiàn)在好恨我自己，如果當(dāng)時不離開你，我的日子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王道明任憑李愛媛在他的懷里飲泣著，她的胸口還是那樣的豐滿，她的手臂還是那樣的柔軟，她身上散發(fā)的氣味還是那樣的芳香。他的心有些發(fā)跳，他真想做他二十年前不敢做的事情，把她放倒在地上，脫掉她的衣服，然后進入她的身體。實在說，自從劉素菊癱瘓之后，他就沒有做過那個事情了，懷里的李愛媛喚醒了他心中沉封已久的那種饑渴，何況，摟抱著的是他過去喜歡的女人。

他說：“愛嬡，你不要在我懷里拱，那樣我就忍不住了啊。我家素菊不能睡，我已經(jīng)憋了七年了?！?/p>

李愛媛說：“我是專門送來讓你睡的。我就是要讓鄒明生戴綠帽子?！?/p>

王道明就動手解她的衣服，可是，解著解著他又

把解開的衣扣扣上了，口里說：“這樣不行，這樣的話我們兩個家庭都會散的?！?/p>

李愛嬡罵道：“你還像過去一樣，是木頭人啊。”

王道明輕輕推開她，說：“你說說，這些年你是不是受苦了。”

李愛媛哭著說，“何止是受苦，簡直是在地獄里煎熬。”

“鄒明生在做什么?”

“什么都沒有做，躺在家里要吃要喝，還要罵我打我?！?/p>

“鄒明生他怎么了?”

李愛嬡只是哭，不說話。

王道明安慰她說：“告訴我，你們有什么困難需要我?guī)椭脑?，我一定會幫你的。我是你的師傅啊?！?/p>

李愛嬡說：“三年前，鄒明生給印刷廠送貨，翻車把一只手壓斷了，成了個殘廢人，印刷廠的老板只肯賠償很少的一點兒錢，他跟印刷廠的老板打了一場官司，錢打沒了，官司打輸了，老板也不要他了。他再沒有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睡覺，喝酒，罵人，孩子明年要上高中，家里一貧如洗，你說我該怎么辦啊。”

王道明說：“鄒明生這家伙也是，心里再有煩惱，總不能跟家里人過不去嘛。這些年你在做什么?，

“你家劉素菊離開彩印廠之后，我接她的手給廠里做清潔工，打掃衛(wèi)生我也愿了，不就是掙錢過日子嗎，鄒明生跟廠里打官司，老板把我也給辭掉了。我在市公交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做了兩年，現(xiàn)在市公交公司也不要我了?！?/p>

王道明連連地說：“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會是這樣呢?！卑肷危瑐z人都不再說話。王道明幾乎是下意識地嘴里不由自主哼起《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來了。

李愛嬡道：“我變成這個樣子你高興啊，你開心啊。我沒地方訴說心里的苦啊，我是想起我們二十年前相好時的那種幸福，那種無憂無慮，我才來找你的。你卻取笑我?！边@樣說的時候，李愛嬡站起身就要走。

王道明拉住她，連連說：“對不起，不唱了。坐下來，我們慢慢說?！?/p>

李愛媛卻是不肯再坐下來了，哭著說：“我苦啊，我心里不好受啊?！闭f著揚長而去。

王道明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森林公園的樹影里，再沒有回頭。

王道明回到家里的時候，劉素菊還躺在輪椅上，女兒小卉正在做作業(yè)。王道明打了水。擺在房子里，再把劉素菊要換的衣服找好，來到客廳把劉素菊從輪椅上抱起來，往房里走去。已經(jīng)七年了，當(dāng)王道明伸手抱劉素菊的時候，劉素菊會張開雙臂緊緊地摟著王道明的脖子，然后說，我就喜歡聽你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墒?，今天她沒有說這話，當(dāng)王道明抱起她的時候，她仿佛感覺到了什么，鼻子在他的袖子上聞了聞，過后就把頭扭了過去。

王道明并沒有覺出劉素菊有什么異樣，還像過去一樣，慢慢地脫去她身上的衣服，過后，就把她放在盆子里，這個時候，王道明本來沒有事情可做了，劉素菊的腰脊骨斷了，腰以下沒有了知覺，她的雙手還是好的，她完全可以自己洗澡，王道明只要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她洗好澡，把她抱上床，給她穿好衣服就行?？墒?，王道明卻不，他要替她洗澡，一邊洗的時候，還一邊唱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心情原本不好的劉素菊就陶醉在他的歌聲里了。說：“我的老公世界上難得找啊?！庇袝r候，她會流著眼淚說：“道明啊，我不能盡一個妻子的責(zé)任，苦了你啊。”說著就使勁地掐著麻木的下肢，傷心地哭著：“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呢?！?/p>

王道明會捉住她的手，安慰她，勸導(dǎo)她，給她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這個時候《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詞全都變成了贊美劉素菊的詞句。劉素菊不再哭了，但淚水卻比哭的時候更多了。

可是，今天劉素菊沒有讓王道明給她洗澡，她自己慢慢地洗好，又要往床上爬去。王道明說：“你怎么爬得動呢，摔著了怎么辦?！?/p>

劉素菊說：“我不能老是連累你?！?/p>

王道明說：“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本桶褎⑺鼐諒呐枳永锉饋恚o她穿衣服，劉素菊說：“我自己會穿，你忙去吧。”

王道明沒有聽她的，把劉素菊的衣服穿好，讓她躺在床上，他才來到客廳里。這時女兒已經(jīng)睡了，王道明便開始了他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把煮茶鹵蛋的鹵水調(diào)好，放在鋁罐里用文火慢慢地熬，再把買回來的雞蛋一個一個選一遍，天氣熱，一筐雞蛋里面總會有幾個壞了的，這些壞雞蛋煮了賣出去不行，雖說只是一塊錢一個，人家買了個壞蛋會敗興的。對他來說，也有些虧良心了，他賣了七年的茶鹵蛋，他賣的是良心，是信譽。

把雞蛋選好，這時鋁罐里的鹵汁也熬得差不多了，變成濃濃的汁液了，他便數(shù)出二百個雞蛋放到鋁罐里用文火煮。茶鹵蛋好吃不好吃，香不香，取決于三個方面的條件，一是蛋要新鮮，二是煮茶鹵蛋的鹵水的配方十分的重要，三是煮茶鹵蛋的火候和時間。三個條件相比，鹵水的配方又在第一要素。因為，其他兩個條件誰都可以做到，唯獨鹵水配方難得求到。王道明有這樣一個上好的鹵水配方，靠賣茶鹵蛋養(yǎng)活全家，還得從十多年前說起。十多年前王道明從彩印廠下崗之后，做過保安，做過協(xié)警，后來又做超市推銷員，每個月的收入在一千元左右，加上劉素菊從彩印廠回來之后在市家政服務(wù)公司找到一份保潔員的工作，每個月有八百多塊錢的收入，一家三口的日子還能維持下去。不料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七年前，劉素菊從家政服務(wù)公司下班回來的路上被一輛摩托車撞斷了腰脊骨，癱瘓在床再也沒有站起來，騎摩托車的是一個進城來討吃的農(nóng)民，自己的生活都維持不了，哪有多少錢賠償，法院判定的二十萬塊錢賠償只拿到五萬就再也拿不到了，五萬塊錢付醫(yī)藥費都不夠。他們家從此陷入了絕境。為了照顧癱瘓的妻子，王道明就近去了一家飯店打工，他不會煮飯炒菜，也不能端盤遞茶，更不能把盞斟酒，煮飯炒菜是廚房大師傅的事情，是要過硬的烹調(diào)技藝的，端盤上菜，把盞斟酒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做的事情。老板安排他買菜，打雜，每個月八百塊錢，讓他在飯店吃兩餐飯，另外還允許他中午回家一趟。王道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給女兒弄了早飯吃，讓她上學(xué)去之后，再手忙腳亂地把劉素菊扶起來，洗漱之后，給她弄了飯吃，把她放在一個自己做的椅子上靠著，再在她的身旁放一瓶子水，自己才去飯店上班。王道明上班的時候認真，肯干，他知道只有在這里做活，離家近一些，中午的時候，他可以跑回家看看妻子，給妻子弄點兒吃的。這份工作丟掉了，他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后來，王道明發(fā)現(xiàn)客人們吃過飯之后，總會剩下許多的飯菜，他就跟收拾碗筷的服務(wù)員商量，讓她們把一些剩飯剩菜用碗盛著，中午和晚上，他就吃這些剩飯剩菜，把自己的那一份干凈的飯菜帶回家讓劉素菊吃。飯店老板知道他家里有一個癱瘓的妻子，也不怎么說他，只是交代他，他的那一份工作一定要做好，“你不錯，家里那么困難，老婆癱瘓在床上，你還很樂觀的啊?！?/p>

王道明停止了哼歌，連連點頭說：“工作不干好，你不要我干了，我家就沒有活路了啊?！?/p>

王道明在這家飯店勤勤懇懇地干了幾個月，后來還是出了事，他在菜市場買豬肉時，買回來的是母豬肉，被老板罵得狗血淋頭，還扣了他半個月的工資。那天王道明拿著四百塊錢工資的時候他再也唱不出《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了，他哭了，一個月八

百塊錢一家三口才勉勉強強把日子往下過，拿著四百塊錢該怎么辦啊。這時，那個一天難得說幾句話的掌勺大師傅對他說：“你在這里干了半年，我也看了你半年，你是個好男人，忠厚，善良，有責(zé)任心，對生活充滿著樂觀的態(tài)度。在這里做活養(yǎng)不活你一家，還要提心吊膽掛記著家里癱瘓的女人。我教你做茶鹵蛋的手藝，你可以在街口擺一個小攤賣茶鹵蛋，又可以賺錢過日子，還可以照顧你的老婆。”

王道明聽掌勺師傅這樣說，“嗵”的一聲跪倒在地，說：“師傅你要教我這樣的手藝，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終生不忘你的恩情啊?！?/p>

過后的幾天，每天晚上飯店打烊之后，掌勺師傅就來到王道明的家里，把祖?zhèn)飨聛碇蟛棼u蛋的配方教給了他，還教他如何選雞蛋，如何調(diào)配鹵水，如何掌握煮茶鹵蛋的火候。師傅說：“有了這樣一門技藝，你們家就不會餓肚子了。你要記住師傅一句話，不管什么時候，不要丟下你的癱瘓的妻子，要善待她。人生一世，良心在上。當(dāng)然，我不希望你把這門技藝再傳給別的人。這是我們家祖?zhèn)鞯囊?guī)矩。”

從那以后，王道明每天早晨騎著一輛三輪腳踏車，前面是茶鹵蛋攤子，后面是一個小輪椅，輪椅上躺著的是他的癱瘓的妻子，來到大王街公交車站臺旁邊的紫槐樹下擺攤賣茶鹵蛋。多少年了，紫槐樹下便成了一道風(fēng)景，這道風(fēng)景還有些特別，有動聽的歌聲，有誘人的茶鹵蛋的香味。過往的路人，等車的人們，都會側(cè)過身子，看一眼這兩個擺攤的人，或許是因為真正要買個茶鹵蛋嘗嘗，或許是因為好奇，感動，甚至出于同情，他們會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或是兩塊錢，買一個或是兩個茶鹵蛋吃。王道明就是靠著這一塊兩塊錢的積攢，維持著全家三口人的生計。

后來，王道明還去過那家飯店，想對那位教他煮茶鹵蛋的師傅道一聲感謝。只是，人們說，那位師傅把煮茶鹵蛋的技藝教了他之后，他就離開了飯店，不知道去了何處。王道明站在飯店的門前，在心里默默地向這位好心人深深地道了一聲感謝。

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已經(jīng)半夜過了，王道明進房睡覺。只是，他怎么也睡不著，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李愛媛的身影。實在地說，李愛媛開始離他而去的那些日子，他是很痛恨李愛媛的。二十年的時光流逝，李愛媛的身影在王道明的心里已經(jīng)漸漸淡去，那一道被李愛媛割裂的傷痛也漸漸地忘卻。可是，剛才的一次見面，又喚醒了他的藏在心底的對她的記憶。這記憶是那樣的強烈，清晰，讓他不能入睡。

王道明的父親曾經(jīng)是市彩印廠的老工人，王道明初中畢業(yè)那年，父親因病去世，王道明沒有再上學(xué)，到彩印廠頂了父親的職做了一名撿字工人。由于他聰明好學(xué)，三年學(xué)徒期滿，他不但能撿字，他還能排版，還能繪一些簡單的插圖。王道明二十一歲那年，印刷廠撿字車間來了一個清清瘦瘦的小姑娘，她就是李愛媛，她進印刷廠的時候年齡跟王道明一樣，也是十六歲，也是初中畢業(yè)，因為家庭困難沒有錢上高中，不知道通過什么關(guān)系到彩印廠做工人來了。車間領(lǐng)導(dǎo)讓王道明做李愛媛的師傅，教李愛媛?lián)熳?。從那以后，倆人就形影不離了，除了在車間工作，平時下班之后，還能見到他們一塊兒散步，一塊兒逛商店。李愛嬡拉著王道明的衣袖，一副快樂的樣子。王道明則專心地哼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廠里的人們說，王道明跟李愛嬡談戀愛了，王道明跟李愛媛還真是十分般配的一對。其實，廠里的人們只是看到他們的表面，他們不但一塊兒逛商店，逛大街，李愛媛還帶王道明到中坡森林公園鉆林子呢。他們不但相愛了，他們已經(jīng)愛得如膠似漆了。李愛嬡常常問王道明：“你為什么不唱支愛情歌曲呢，怎么總是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這一支歌啊。”

王道明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愛唱這一支歌。這支歌是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qū)W會唱的。音樂老師開始教這支歌的時候，我們都十分的好奇，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我們幾個同學(xué)搭車去郊區(qū)尋找歌子里面說的那樣的景象。我們看到了山，但不是歌子里說的那樣緊相連的山，我們看到了水田，也不是歌子里說的一層層梯田。山是小山丘，水田是一大片看不到頭。水田里的稻禾剛剛打苞，那個綠啊，農(nóng)民們在水田里勞動，他們沒有唱歌，他們很勞累，滿臉的汗水，但他們的臉上卻是收不住的笑容。他們一定是向往著豐收的情景而高興吧。我們被這樣的山水風(fēng)光和勞動場景深深地感染了，被農(nóng)民在艱辛的勞作中的樂觀情緒深深地感動了。從那以后，我就愛唱這支歌了。”

李愛媛于是也跟著王道明哼那支歌子了，但她說她總是哼不出那種感覺來。

李愛媛跟王道明相愛了三年，卻突然跟印刷廠的銷售員鄒明生結(jié)婚了。這讓彩印廠的工人們十分的詫異，問王道明怎么回事啊，身邊的戀人怎么被人家搶走了呢。王道明也在心里問，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問問李愛嬡，可是，他沒有問她，她沒有跟自己結(jié)婚，就不是自己的女人，她就可以重新選擇。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地祝福她的日子過得幸福美滿，過得比自己好。第二年，王道明也組織了新的家庭，跟印刷廠的清潔工劉素菊結(jié)了婚。

幾年之后，王道明離開了他和他的父親兩代人為之付出青春和汗水的工廠。像王道明這樣的普通工人為著生活而奔忙，也沒有心情去打聽過去的同伴了。加上幾年之后，劉素菊出事，王道明在生活的艱難中掙扎，除了口里哼唱的那支《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照唱不誤，別的事情都從他的腦海中淡去了。

沒有想到，十多年過后，李愛嬡居然又來找他，居然說是要尋找過去他們談戀愛時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幸福和歡樂，居然還對他哭訴那時她看錯人了，居然還對他說出了她為什么嫁給鄒明生的原因，李愛媛并不是不愛他王道明，而是鄒明生的甜言蜜語哄騙了她。

王道明輾轉(zhuǎn)難眠。劉素菊輕輕地說：“道明，今天是誰約你出去啊?”

王道明不由吃了一驚，說：“你沒有睡著?”

“睡著了，又醒了?！眲⑺鼐照f，“睡吧，明天還要做活呢?！?/p>

三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王道明有些頭疼，他知道是昨晚沒有睡好的原因。他強打起精神，弄好飯，讓女兒吃了，過后把劉素菊從床上抱起來。劉素菊還跟昨晚上一樣，把鼻子挨著他的袖口聞了聞，過后就把眉頭皺了皺，說：“天這么熱，你也不換衣服?！?/p>

王道明說：“這一忙，就忘了換衣服了?！?/p>

劉素菊嘆了口氣說：“只怪我癱瘓了啊。我要是個好人，你就不會這么忙碌了?！?/p>

王道明說：“又說那個話呀?！边@樣說過，就把劉素菊抱上輪椅。再把茶鹵蛋攤子系好，踩著三輪車來到大王街十字路口那棵紫槐樹下。這時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走過來買茶鹵蛋，王道明給他們用塑料袋子盛好茶鹵蛋，兩個年輕人站那里一邊等車，一邊慢慢地吃著茶鹵蛋，男青年把剝好的茶鹵蛋往女青年的口里送，女青年吃了一口茶鹵蛋，驚叫道：“真好吃啊。”過后就要男青年也嘗嘗。男青年吃過之后，也贊不絕口，說：“真的很好吃?！?/p>

王道明臉上帶著笑，哼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那兩個年輕人說：“你的歌也唱得好?！?/p>

王道明笑著說：“別笑話我，胡亂哼的，打發(fā)日子

啊?！毖劬Χ⒅鴥蓚€年輕人，看著他們相依相偎著擠進剛剛停下的二十五路公交車。

劉素菊說：“看樣子他們是到城東工業(yè)園去上班?！?/p>

王道明說：“也許吧?！庇|景生情，他似乎是想起早已淡忘的往事了。這時，他的小靈通突然響了起來，王道明只喂了一聲，他就把身子扭了過去，向一旁走了幾步，輕輕說：“你沒事吧?過后就點著頭說，“好，好?！?/p>

王道明往回走的時候，他的嘴里仍然哼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心里卻在嘀咕，這個李愛嬡，昨天沒說得幾句話，就生氣走了，今天晚上又約我到中坡森林公園見面。

劉素菊說：“道明，誰叫你啊?你去吧。我在這里守攤子?！?/p>

王道明說：“再重要的事情我也不會離開這里的。你在這里守攤子我不放心?！?/p>

劉素菊說：“我還準備對你說呢，往后我要學(xué)會守攤子。其實，我守一下攤子沒有問題的。人家要買茶鹵蛋就讓人家自己拿，拿過茶鹵蛋之后他們自己把錢放在盒子里就是了。”

王道明說：“你怎么有這樣的想法了。”

“以前是你慣著了，百樣的事情都依靠你。”

王道明再沒有說話，嘴里哼著歌子，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剛才那兩個年輕人相偎相摟的身影。

“道明，你的歌子哼走調(diào)了?！?/p>

王道明停止了哼歌，問道：“是嗎?”

“你哼了二十年了，我怎么會不知道你走沒走調(diào)?”

來買茶鹵蛋的人們看著這一對夫妻，有同情的，有羨慕的，也有不屑一顧的，那些同情的，羨慕的，買了茶鹵蛋之后，便站在攤子前面跟他們說上幾句話，贊揚他們的茶鹵蛋好吃，羨慕他們夫妻恩愛，同情他們艱難的處境。那些不屑一顧的買了茶鹵蛋之后，就匆匆走了，嘴里還嘟噥一句：“窮快活。”王道明笑著回他們一句：“莫非快活只是富人的專利嗎?！?/p>

當(dāng)太陽漸漸爬上頭頂?shù)臅r候，也是一天最熱的時候，王道明在賣茶鹵蛋的空隙，會拿起一把自己用廢紙片做成的扇子給劉素菊打扇。劉素菊說：“別給我打扇，你自己熱得汗水直流呢?！?/p>

王道明說：“扇子扇出的風(fēng)，我自己也吹著了。”過后說，“這個熱天要是生意好，我們就買一臺電扇擺在這里，我就不用打扇了?！?/p>

中午的時候，王道明買來兩個盒飯，倆人慢慢地吃著。這時，大街的那邊傳來爭吵的聲音。原來，幾個城管隊員正在驅(qū)趕那些占道經(jīng)營的小攤小販?？沙枪荜爢T從來不趕他們。好多次，城管隊的還大老遠地跑到他們這里來買茶鹵蛋。王道明不要他們的錢，他們說，我們大老遠地跑到你這里買茶鹵蛋，目的是照顧你們的生意，你不要錢，不是虧了嗎。把錢放在攤子上就走了。王道明心里說：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王道明說：“素菊，今天的茶鹵蛋比哪一天都賣得快，看樣子明天要多煮幾十個才行的?！?/p>

已經(jīng)七年了，不管風(fēng)雨霜雪，嚴冬酷暑，他們一天都不休息，一天賣兩百個茶鹵蛋，賺四十塊錢，一個月賺一千兩百塊錢。天氣熱的時候，生意好的時候，每天下午四點多鐘就賣完了，在嚴寒的冬天，出門的行人少了，二百個茶鹵蛋要賣到天黑的時候才能賣完。但不管茶鹵蛋好賣不好賣，他們都要賣完才回家。他們家吃不起茶鹵蛋。每天四十塊錢的純收入，節(jié)節(jié)儉儉，剛好能維持一家三口人的基本生活和小卉上學(xué)的學(xué)費。

“每天多賣二十個茶鹵蛋，就要多四塊錢的純收入啊。我們家小卉明年要上高中了，上高中的錢比上初中的錢多，我們得做些準備才行?！?/p>

劉素菊還是沒有回答他的話，眼睛還是愣愣地看著前方的十字街。

下午四點多鐘，女兒小卉還沒有放學(xué)，王道明就收攤子了，他把茶鹵蛋攤子和女人一并用三輪車拉回家，他的嘴里仍然哼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做事卻有些心不在焉。平時，他回來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把妻子抱到廁所去解手，然后清洗煮茶鹵蛋的鋁罐，把鋁罐清洗干凈之后，再把煤爐子弄干凈，把三輪車也要擦干凈?，F(xiàn)如今人們都講究身體健康，人家往茶鹵蛋攤前一站，就知道茶鹵蛋干凈不干凈，茶鹵蛋能不能放心地吃。可是，今天王道明嘴里哼著歌子，卻是在窄小的屋子里打著圈子。王道明沒有了昨天接到李愛媛電話的那種激動，那種興奮，他倒是替李愛媛?lián)鹦膩?。李愛嬡會不會有什么事情想不開呢，會不會做出什么蠢事來呢，昨天跟自己見了面，生氣走了，今天又打電話說要見自己啊。

劉素菊有些憋不住了，說：“道明，我要上廁所?！?/p>

王道明似乎才回過神來，連忙把劉素菊抱到廁所里去。劉素菊對他道：“道明，我成了你的累贅了。”

王道明說：“你怎么說這話呢?”

劉素菊再沒有做聲，解了手，讓王道明抱回輪椅上躺著。王道明把煮茶鹵蛋的鋁罐清洗干凈之后，放上用中藥材組成的配方，慢慢地煎著鹵汁，過后又匆匆把燒爐子擦洗干凈，把三輪車擦干凈，就開始做晚飯。以前王道明并不急著做晚飯的，他還要把房子收拾一下。房子十分窄小，只有四十個平方，二室一廳一衛(wèi)，是父母留下來的。但有了這么一套小房子，他們的日子過得雖是艱難，卻也溫馨。

煮好飯，王道明就開始炒菜。他們家每天只有四十塊錢的收入，怎么劃算都劃算不過來。就只有在兩餐飯上打主意了，他們一個月兩個月也不吃一餐葷菜，王道明兩天到菜市場買一回小菜，是收了茶鹵蛋攤子之后他才去的。那時菜市場快收攤子了，剩下的一些小菜也不新鮮了，王道明這個時候會用很少的錢把兩天的小菜買回來。家里沒有冰箱，他把不能久放的葉子菜當(dāng)天吃掉，把能放一天兩天的瓜果豆角之類的蔬菜放到第二天吃。劉素菊說：“你把豆角拿來，我?guī)椭x一選?！?/p>

王道明說：“不用的?！?/p>

劉素菊說：“你伺候我七年了，你的恩情我記在心里的。我不學(xué)著做活兒，要是沒有你呢，我還不餓死?！?/p>

王道明笑說：“我的身體這樣的好，你怎么會沒有我呢?”

劉素菊說：“我常常想，我才四十一歲，后面的日子還很長的啊，這樣靠人養(yǎng)著，怎么得了?！?/p>

王道明沒有在意她說的這些話，把飯煮好，把菜炒好，女兒小卉也回來了。小卉看見爸爸把飯菜都做好了，吃驚地說：“爸，今天的飯做得這樣快呀?！?/p>

王道明說：“今天生意好，回來得就早?！?/p>

一家三口圍著一張小桌子吃飯。王道明把一些可口的菜往妻子的碗里夾。劉素菊也不做聲，只是默默地吃飯。

吃過飯，劉素菊對女兒說：“小卉，你洗碗，洗了碗就做作業(yè)?！?/p>

小卉看著爸爸。平時，父母是不讓她做家務(wù)活的，讓她一心一意做作業(yè)，然后早早睡覺。家里窮，但父母對她抱著很大的希望，希望她能把書讀出頭，日后考上大學(xué)，找個好工作。今天母親卻要她洗碗做家務(wù)了。劉素菊說：“你爸要出去有事。別誤了他的時間?！?/p>

王道明說：“我不會回來很晚的?；貋碇笪襾碜黾覄?wù)，小卉你去做作業(yè)。你是我們家里的希望，日后一定要考上好大學(xué)?！边@樣說著王道明就匆匆走了。

王道明來到中坡森林公園門前的時候，天才剛剛黑下來，他看見李愛媛站在公園的門前等著他。

王道明眼睛盯著她，說：“你又把我叫來做什么?”

李愛嬡不說話，扭身往林子里面走。剛剛走進林子，就把王道明摟住了，王道明說：“不要這樣，有話

好好說?！?/p>

李愛嬡說：“我就要這樣?！边@樣說的時候，她的眼淚就出來了，濡濕了王道明的脖子。

王道明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有什么苦楚和委屈，你就慢慢說給我聽。你不是說你沒有地方訴說你的苦楚和委屈嗎，我今天做好了準備，聽你把話說完。”

王道明像二十年前那樣哄了李愛媛好一陣，李愛媛才慢慢平靜下來。她說：“我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王道明不由一驚，他從來沒有想過人活著有意思沒意思這個問題，他整天想的是做茶鹵蛋，是賣茶鹵蛋，白天，當(dāng)人們贊賞著他的茶鹵蛋好吃的時候，他覺得十分的愜意，晚上回來，女兒學(xué)說一陣老師表揚她的話，說一說她考試的成績，他覺得十分的高興。女兒到她自己那間小房子里去做作業(yè)了，他就給劉素菊洗澡，穿衣服，把劉素菊放在床上睡覺。然后他一個人在廚房煮茶鹵蛋，算著家庭的開支，算著怎么把日子往下過，嘴里卻不忘哼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子，轉(zhuǎn)眼就半夜過了，拖著疲倦的身子上床，很快就香香地睡著了，第二天又周而復(fù)始地重復(fù)著昨天的事情。艱辛，清貧，忙碌，但也很充實。

王道明說：“愛媛，告訴我，你家里到底是怎樣的情況?”

“鄒明生只有一只手，找了一年的工作也沒有找到，他就自暴自棄了，再也不找工作了，整天喝酒，睡覺，還要跟我吵架，有時還動手打我。我離開彩印廠之后，在市公交公司找到一份事情做，開始是打掃衛(wèi)生，后來在公交車上賣車票，已經(jīng)賣了兩年車票了，每次在公交車上看見你除了賣茶鹵蛋，還要照顧劉素菊，讓我很是感動，你是一個負責(zé)任的好男人，我后悔那時為什么要離你而去。”李愛媛頓了頓，說：“我心情不好，有時跟乘客發(fā)生爭吵，公交公司就不要我賣車票了。一家三口，唯一的生活來源也斷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啊?！?/p>

王道明想起女兒小卉說一個賣公交車票的阿姨每次看見她上車總是不要她買車票，心想一定就是她了。問道：“我家小卉說她坐公交車的時候一個阿姨不要她買車票，是你嗎?”

“公交公司有規(guī)定，售票員可以帶一個人。不說我們過去相好過，你曾經(jīng)是我的師傅，我也該記著這份情啊?！?/p>

李愛媛的話讓王道明深受感動，人呀，都有個相幫相助的時候啊，勸她說：“愛媛呀，人不能被尿水憋死，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咬咬牙，就過去了啊。”

李愛嬡卻說：“想起他那時對我說的甜言蜜語我心里就來火?！?/p>

王道明說：“不要再提過去的事情了，要面對現(xiàn)實，要朝前看。說起來，我家的情況比你家差多了。我們家只有兩條腿走路，你家有四條腿走路，我們家只有兩只手做活，你們家卻有三只手做活?！?/p>

李愛嬡說：“問題是，我們家的四條腿都不走路了，三只手都不做活了。”

“這個問題你們就得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我也是下崗工人啊?！?/p>

“你有技術(shù)?！?/p>

“問題是你有技術(shù)之后能不能樂觀地面對困難，面對生活，面對人生。”

“我做不到。”

“你這樣吵架，發(fā)牢騷，唉聲嘆氣，日子就好過了?”

“我不跟他吵，他跟我吵啊?！?/p>

“我家素菊剛剛癱瘓的那幾年，也跟我吵，還要跟我離婚呢。可是，我不跟她吵，百樣都順著她，慢慢她就不跟我吵了?！?/p>

“你家素菊身體不好，是個癱子，我家那家伙是男子漢啊，雖然少了一只手，另一只手總可以做事吧?！?/p>

“他想不開，你就讓他多想一想，想通了，他就會做事的。你應(yīng)該給他時間?！?/p>

“還讓他多想一想，我們家就要餓死人了。”

王道明想一陣才說：“我教你做茶鹵蛋吧，你在你家門前的友誼街口擺個小攤，肯定可以賺到錢的。我們兩家離得又遠，相互也不影響做生意?！?/p>

李愛媛好一陣沒有做聲，過后就撲到王道明懷里哭起來，“那時我為什么不跟你結(jié)婚呢，你是多好的男人啊?！?/p>

“不要說傻話了，跟我學(xué)做茶鹵蛋吧。不過，你要跟你家鄒明生說清楚，不要讓他誤會?！?/p>

李愛媛說：“他不是男子漢，他是頭豬，我不會對他說的。我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我女兒沒錢讀書會失學(xué)的?！?/p>

王道明說：“我不能久陪你了，我要回去準備明天的茶鹵蛋呢。我再交代你一句，不要牢騷，不要抱怨，更不要想不開，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說著匆匆地走了。

王道明回到家的時候，他還在思考怎么對劉素菊說教李愛嬡做茶鹵蛋的事情，弄不好，劉素菊會生出誤會來的。

女兒小卉還沒有睡覺，這是王道明感到驚詫的，“小卉，你明天不上學(xué)了?”

小卉說：“明天星期三，怎么不上學(xué)。”

“那你還不睡覺?，

“我想問你一個話?！毙』艿目跉庥悬c兒冷。

“什么話，明天不能問嗎?”

小卉說：“以前我坐公交車的時候，一個售票阿姨不要我買票，可是，這些日子我坐十八路車卻再也沒有看到那個阿姨了。爸，那個阿姨是不是認得你?”

王道明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了，說：“以前你沒有問過我這個話啊?！?/p>

“現(xiàn)在問不遲的吧?！毙』茴D了頓，說，“那個阿姨每次從大王街過的時候，總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你，有時票都忘了賣了，有時還跟乘客吵架呢。”

劉素菊一旁說：“道明，這是誰呀?”

王道明沒有回答劉素菊的話，心想自己走之后，素菊肯定跟女兒說過什么了，不然女兒怎么不肯睡覺，要等著自己回來問這樣的話呢，就對女兒說：“小卉你快睡去吧，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多問?！?/p>

小卉帶著一團疑問，不怎么情愿地去睡了。王道明對劉素菊說：“我送你去睡?！?/p>

劉素菊說：“這些年我把你拖累苦了?！?/p>

王道明說：“這不能怪你。誰也不希望躺在床上起不來?！?/p>

劉素菊就哭了起來，“道明，如果有女人喜歡你，你就大大方方地跟她好，我不會有想法的。我們七年沒有同居了，我們已經(jīng)不能算是夫妻了?！?/p>

王道明吃驚地說：“素菊你今天怎么了，說出這樣的話來?！蓖醯烂鞅饎⑺鼐盏臅r候，劉素菊跟昨天一樣，鼻子在他的袖口上聞了聞。王道明這時才覺出劉素菊已經(jīng)聞到李愛媛留在他衣服上的氣味了，說：“素菊，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p>

劉素菊說：“該說對不起的應(yīng)該是我?！?/p>

王道明將劉素菊放在床上之后，他并沒有去煮茶鹵蛋，而是坐在劉素菊的身邊，說：“這兩天，我一直想對你說一件事情，又擔(dān)心你不同意?！?/p>

“我說了，你提出離婚，我也會同意的。”

“我不會跟你離婚，我會像過去一樣好好照顧你的。我是想幫一個人，幫一個家庭?！?/p>

“做好事，做積德的事情，要跟我商量什么。”

“這個人很特別，你不同意，我是不會伸手幫她的?！?/p>

，

“你說的是誰?”

“李愛媛?！?/p>

劉素菊有些驚詫，說：“聽說她的日子過得很好的啊?！?/p>

“現(xiàn)在不好過了，三年前鄒明生的一只手被汽車壓斷了，成了殘疾人，找不到事情做，在家待著也就罷了，還破罐子破摔，喝酒，打女人，李愛嬡下崗之后，開始給公交公司打掃衛(wèi)生，后來在公交車上賣車票。前些日子由于心情不好，賣車票時跟乘客吵架，公交公司把她辭退了。一家三口，唯一的生活來源也

沒了，她甚至不想活了?！?/p>

劉素菊問道：“這幾天給你打電話的是她?”

“是的。見了我只是哭，還說她很后悔。我勸她不要說過去的事情，要朝前看。她說朝前看總不能空著肚子啊?！?/p>

劉素菊終于知道男人身子上的那種女人味兒是誰的了，說：“我們家這樣的情況，你能幫她什么忙?”

“我想教她做茶鹵蛋。她家住在友誼街，跟我們家相隔三條街，她們賣茶鹵蛋不會影響我們的生意?！蓖醯烂黝D了頓，說，“我?guī)煾狄侵牢野炎霾棼u蛋的手藝傳給了別人，他也會高興的，救人于危難，本來就是我?guī)煾档谋疽狻！?/p>

劉素菊沒有做聲，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王道明說：“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p>

劉素菊說：“你明天把她叫來，我想跟她說說話，離開彩印廠之后，我們就沒有見過面了?！?/p>

“我們沒有見著她，她天天見著我們呢。不然她怎么知道我天天帶著你在大王街賣茶鹵蛋，不然她怎么會不要我們家小卉買公交車票呢?！?/p>

聽到男人這樣說，劉素菊嘆了一口氣，喃喃道：“李愛媛也是好人啊。”

四

王道明第二天給李愛媛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李愛媛在那邊只喂了一聲就沒有說話了，王道明聽到那邊傳過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過后就是李愛媛的哭聲。王道明先是一怔，過后就把小靈通關(guān)掉了。

劉素菊問他說：“你是給李愛媛打電話吧，怎么不說話呢?”

“我聽到那邊有砸東西的聲音，李愛媛好像在跟鄒明生打架?！?/p>

劉素菊過一陣才說：“你再給她打個電話，我來跟她說話。”

王道明就把電話打了過去，電話通了，王道明把小靈通遞給劉素菊，劉素菊昕到李愛嬡在那邊大聲說：“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不想活了。”

劉素菊說：“你是李愛媛吧，我是劉素菊啊，晚上你要有時間，就到我們家來，我們一塊兒說說白話吧。我們家都感謝你啊，你心好，每次我家小卉坐公交車的時候你都不要我家小卉買公交車票?！?/p>

李愛媛聽到是劉素菊的聲音，好一陣沒有做聲，過后就哭了起來，劉索菊勸了她一陣，才把電話掛了。

那天天剛剛黑下來，李愛媛就來了。小卉看見李愛媛走進屋，對母親說：“媽，不要我買公交車票的阿姨就是她?！?/p>

劉素菊說：“你阿姨過去是你爸爸的朋友，你阿姨是個好人，她知道我們家困難啊?！?/p>

小卉問李愛媛：“阿姨，你到哪一路公交車賣車票去了，我好久沒有看見你了?！?/p>

劉素菊眼里含著淚水說：“他們把你阿姨辭退了?！?/p>

劉素菊說：“我讓你爸教你阿姨做茶鹵蛋，將來你阿姨也賣茶鹵蛋。”

小卉說：“賣茶鹵蛋好啊，我爸賣茶鹵蛋養(yǎng)活我們一家人呢。”過后就進房做作業(yè)去了。

王道明問李愛媛：“你來這里跟你家鄒明生說了嗎?”

李愛媛說：“別說他，說起他我心里就后悔。”

劉素菊笑道：“這樣看來，你還是喜歡王道明啊。”

李愛嬡說：“素菊姐，你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我當(dāng)然想聽你說真話啰。”

“想聽真話我就對你說，我跟王道明剛談戀愛的時候，我很喜歡他，后來又不喜歡他了，只是，現(xiàn)在我又開始喜歡他了。”

“為什么?”

“因為他的心里只裝著你?！?/p>

劉素菊笑道：“他心里只裝著我，你喜歡也是白喜歡啊?！?/p>

這時，王道明又開始哼他的《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了，把曲調(diào)兒哼得格外的婉轉(zhuǎn)，悠揚。劉素菊說：“別哼了，快教愛嬡做茶鹵蛋吧?！?/p>

王道明說：“昨天我答應(yīng)無條件教她做茶鹵蛋，今天我卻要給她提條件了。答應(yīng)我，我就教她，不答應(yīng)，我就不教她了。”

李愛嬡道：“什么條件啊?剛剛表揚你，就翹尾巴了啊?！?/p>

“人這一輩子有多長呢，跟鄒明生好好過日子吧。吵吵鬧鬧，怨天尤人，多不值啊?！?/p>

李愛嬡的眼睛有些發(fā)濕，她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劉素菊也沒有睡覺，陪著李愛嬡。李愛媛開始是認真地跟著王道明學(xué)做茶鹵蛋的配方，過后又學(xué)習(xí)如何掌握煮茶鹵蛋的火候，再后來就是學(xué)怎么選雞蛋。直到半夜，李愛嬡才準備回家。王道明說：“明天你還要來，我要看著你做幾次茶鹵蛋，我認為過關(guān)了，你才能擺攤賣茶鹵蛋，不然賺不到錢不說，茶鹵蛋沒有做好，還會坑害別人?！?/p>

李愛媛走的時候，劉素菊要王道明送送李愛嬡：“半夜了，一個年輕女人走路不安全?！?/p>

王道明說：“也行。”打開門的時候，王道明不由怔住了。鄒明生直直地站在門前，他的一只手拿著一根棒子。另一只沒有胳膊的袖子在微微顫抖，眼眶里有淚水在閃動，他說：“這幾天，我陪她來跟師傅學(xué)煮茶鹵蛋?！?/p>

李愛嬡擺攤賣茶鹵蛋的第一天王道明去了她那里，李愛嬡跟鄒明生把茶鹵蛋攤子擺在友誼街十字路口旁那棵苦楝樹下，李愛嬡賣茶鹵蛋，鄒明生跑前忙后，生意特別的好。人們對李愛嬡煮的茶鹵蛋贊不絕口。李愛媛說：“這不是我的功勞，這是我?guī)煾档墓?。煮茶鹵蛋的本領(lǐng)是我?guī)煾到涛业??！?/p>

有的人吃過王道明煮的茶鹵蛋，抬頭看了看王道明，說：“你就是在大王街擺茶鹵蛋攤子的那個人?”

王道明說：“是的。”

那人就伸出了大拇指，說：“你是好樣的?！?/p>

過后的一些日子，李愛媛曾經(jīng)給王道明打過幾次電話，開始幾次王道明接了，后來王道明就再也不接她打來的電話了。李愛嬡已經(jīng)從生活的困境中走了出來，漸漸與抱怨和悲觀遠離，他也該和她說再見了。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各人都為著生活而忙碌，沒有必要天天打電話說一些沒有意義的閑話了。

原刊責(zé)編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