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忠榮
師之為德,至大至廣而又極盡精微。師德流布,學術得以明,道業(yè)得以昌,可謂至大且廣;學子承澤,點滴化品性,潤物細無聲,可謂既精且微。總起來說,所謂師德,大約表現于古人所說“道德文章”這兩個方面對學子成長所產生的深遠影響。不過,實際上在很多人的個體經驗里,在離開學校后時間一長,對于老師的記憶,更多的已不是當年某一科目具體知識的授與受,而是老師與自己日常交往的一些生動細節(jié),和在這些細節(jié)中蘊含著老師的品德和風范。當歲月變遷,年華如水般流逝,往事如煙般淡去,這細節(jié)、這風范卻歷久而彌新,經歲而不刊。德申先生是于去年年底離開我們,離開他摯愛的文藝理論教學和研究事業(yè)的。先生在走之前,輾轉病榻已經多時,這期間先生以極為堅強的毅力與病痛進行了艱苦的纏斗。每次去探望,眼看著先生欲言而不能的樣子,非常地揪心,也知道以先生的病狀,要好起來怕只是一種心愿了,因此對先生的離去是有心理準備的。但一旦先生離去成為嚴酷的現實,還是在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感情波瀾。隨后,奔涌而來的便是對當年受教于先生時種種細節(jié)的記憶,是對先生莊敬不茍、嚴謹自持、寬厚待人的人格修為的深情回望。
古人說,君子有“三變”,即所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德申先生給我的最初印象的確是“儼然”而“厲”的。我是1990年初入燕園師從先生讀文藝學研究生的。在此之前,我曾讀過先生那本廣受推譽的著作《鐘嶸<詩品>校釋》。先生對詩品較勘之精、釋解之確給我以很深的印象。特別是書前長篇序言對鐘嶸思想藝術的評析,筆端縱橫、思力深刻、辨析入微,可謂豐神逸姿。讀其書,想見其人,此時德申先生在我的心中便已經懸了一個謹嚴不茍的形象。后來初次見到先生,是在北大五院中文系蒼松如蓋、藤蘿染茵的庭院之中。先生個頭不高,拄著拐杖,正與中文系的幾位先生在談著什么。先生聲音平和而有力,神態(tài)怡然而目光銳利。這次初見先生,對我來說,直接的反應似乎是“坐實”了當時從讀《校釋》中得來的印象,于是私下思忖,常言所說“文如其人”或文論中“知人論世”的理論確是其來有自的。以后,便是跟隨先生學習,或是先生來五院東廂二樓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給我們幾個研究生上大課,或是我到中關園先生的家里接受先生的耳提面命,請教問題,或是報告讀書心得。這些情境各不相同,場景也互自有異,但先生嚴謹不茍、絲絲入扣的治學和為教態(tài)度則始終是一以貫之的。先生很強調打好文藝學的基本理論功底,每學期都分門別類開出一批書目要求在一定時間讀完,并要求認真做好讀書報告。記得第二學年上學期,先生開了一批書目并提出讀書要求。后來自己忙于其他的功課,對其中的一本書未能很認真地完成閱讀要求。在一次課后先生問起,因心中無底而不免忐忑,有點支吾其詞。這自然是被先生看出來了。隨后先生辭婉而意直地告誡說,基礎之于學問,茲事體大,不可有一絲一毫的馬虎。我諾諾而應。時間一長那次“正課”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但先生“正課”之后上的這堂“小課”卻歷歷如在目前?,F在想來,正是日常學習和生活中相類似的一堂堂“小課”,使我受益良多。從德申師學習,不僅讀書是不能隨便應付過關的,寫讀書筆記、做讀書報告等日常的課業(yè),也必是要以十二分的敬慎全力以赴或能成其功的,因為先生對讀書報告等書面作業(yè)的批閱極為認真仔細,所遞交的待批閱的有關功課作業(yè),學術觀點是否堅實周密、材料引用是否準確可靠、標點符號是否正確無誤,都是要一一接受先生如炬眼光的檢驗的。有時捧著先生用蠅頭小楷工整寫出的批改文字,內心真是一則以欣喜,一則以感佩,欣喜是因為在先生長長的批語中看到自己學業(yè)上的點滴進步,感佩的是因為在這一筆一劃之中看到了先生對事業(yè)極端負責的精神。其實先生又何時何地不在踐行這一精神呢?先生去世后,我在他家看到一本《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文藝》的修訂稿本。這本書于1980年出版、后被列為高校文科教材進行再版時,先生所作修訂的稿本。翻開書稿可以看到,書中幾乎每一頁的天頭地腳以至有的行距之間,都用細細的珠筆密密匝匝寫滿了修改的文字,一望而知先生下了極為細致、扎實的功夫。這讓我想起當年在向先生請教問題時,常常看到的先生檢視相關資料時的場景。有時為講解清楚某一問題或查檢相關資料的準確性,先生會不顧腿腳不便,以七旬之齡攀上書房的小梯子到高及天花板的巨大書柜中取書,讓我心驚不已,趕緊上前扶持。先生這種認真仔細、對人對事高度負責的精神真是令人由衷地感動和敬佩。
莊敬嚴謹,是先生的一貫風格,在這一風格中,滲透著先生對于學子深厚的仁愛之情。德申先生在弟子的心目中,既是一個讓人敬畏的嚴師,又是一個恂恂如也、“即之也溫”的寬厚長者。平時在學業(yè)之外與弟子的言談交接中,先生總是容色溫然,眼神中透著關愛。有時上完專業(yè)課,先生總愛和你閑聊一陣,或談早年在西南聯大學習的情形,或談燕園往事及人物掌故,或談他家鄉(xiāng)浙江縉云的風土人情。中關園先生的書房,窗子是南向而開的。午后的陽光斜斜地透進來,暖暖地照在先生的臉上。先生倚坐在色澤古舊的藤椅里,微笑著,神態(tài)安詳而親切,聽先生娓娓而敘,真是一幅師生午后促談的生動圖景。談完話起身告辭,先生總是趿著不便的腿,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從二樓下到一樓親自到門口送你。請先生不要送,但他照例是不肯的。揮手告別走遠了,一回頭,先生拄著拐杖還立在門口。跟隨先生學習的幾年里,到先生家的次數是記不清了,先生多少次親自下樓相送自然也記不清了,但夕陽里先生拄立的身影卻始終清晰在目。有時我在想,古人講德蘊于內、必形于外是很有道理的,先生對與弟子相接的細小的地方處之以禮,不就是德蘊于內而形于外的生動表現嗎?這種表現在先生的日常生活中是隨處可見的。我手頭上保留著一張照片,是1990年代初的一次高校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教材編寫會議期間照的。照片中,先生坐在第一排,與先生并排而坐的有文藝理論界的幾位老前輩。和往常一樣,先生微笑著,神情沉靜,眼睛炯炯有神。會議開始前頭一天晚上約10點鐘左右,我和兩個同學在燕園勺園辦事,一抬頭,看見先生過來。先生見到我們很高興,關切地詢問參與會議服務的幾個研究生的情況,并囑咐我們要注意身體,臨走時還轉過頭來,問到機場接機的同學耽誤了吃飯怎么辦,聽說有了安排這才放心離開??粗壬谋秤跋г谝股校覀冃闹卸汲湟缰囮嚺?。后來離開學校后每次給先生去電話,先生總是關切地問起工作、生活上的一些情況,提醒要注意身體,謹慎處事,好好工作。這些年先生身體轉差,特別是近兩年更是輾轉于病榻之上,但每次去探望,他總是盡量打足精神,詢問我的身體、工作和生活情況。看得出來,他自己的身體已經非常弱了。先生就是這樣,對他人的事總是記懷在心的,即使在身染沉疴時
也是如此。一次一位學術界的朋友要我?guī)兔β撓当贝蟮臈钚料壬o中國藝術研究院的一個研修班講課,其實我也不認識楊先生,于是請先生幫助。先生答應了,并很詳細介紹了楊先生的深厚學術造詣和相關情況。在先生的聯系下,楊先生欣然接受了邀請并專門抽空給研修班授課。以我的記憶所及,先生對來自學生或他人類似的請托,只要是能辦的,他總是慨然允諾,并非常認真地去盡力辦成。讓你想不到的是,有時德申先生還會親自來電話對事情的進展情況給你一個說明。先生年高德劭,對來自學生和他人的請求如此認真地對待、熱誠相助,我想這不正是推己及人、普施仁愛之心的一種表現嗎?
待人以愛、以寬,責己以嚴、以謹,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品格。韓愈在《原道》中把具有這種品格的人譽為“古之君子”,稱許“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德申先生的身上所體現、所顯明、所弘揚的,正是這種可貴的“古君子”風范。德申先生去世后,人們緬懷其生平事跡,從不同時期、不同方面追憶各自在與德申先生的交往過程中所了解到的點點滴滴,它們無聲而有力、默默而宏亮、淺顯而深刻地印證、詮釋了德申先生的這一風范。德申先生1922年10月出生于浙江縉云縣壺鎮(zhèn),1941年9月考取西南聯大中文系,隨聞一多、朱自清、沈從文、楊振聲等名師學習,1945年8月畢業(yè),次年9月至北京大學任教。在西南聯大學習期間以及畢業(yè)后的幾年間,先生對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并立即表現了出眾的創(chuàng)作才華。短短的時間里,他在鄭振鐸、李健吾主持的《文藝復興》、沈從文主編的《文學周刊》等影響很大的文學刊物上以及天津《大公報》副刊等連續(xù)發(fā)表了《老祖母》、《侏儒》、《小學教師》、《夏天》等一系列小說。這些小說風格清新脫俗、技巧精巧圓熟,很快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其中如《老祖母》等幾篇小說,結構精美,刻畫精細,人物形象生動鮮明,尤其是小說對人物心理的描寫極為準確、傳神,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沈從文的《邊城》。今天看起來,人們很難相信這些主題深刻、技藝純熟的小說是出自一位年僅20多歲的年輕人之手。建國后,德申先生根據北大中文系學科建設的需要,在文藝學理論研究和教學領域開始了他新的事業(yè),而沒有再繼續(xù)他讓人充滿期待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不過他當年在非常局促、有限的時間里在這項事業(yè)上所達到的高度,已足以讓后人贊嘆不已。更值得一提的是,德申先生當年所取得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在經過了整整60多年后,也就是在近些年由偶然或特別的機緣才為今天的人們所了解,因為長期以來他對此絕口不提,甚至對他的家人、學生也從不說起。上面提到的幾篇幾乎被歲月湮沒的小說今天得以“大白于天下”,還是他的老同學張友仁先生、北大中文系孫玉石教授等偶爾發(fā)現、竭力發(fā)掘的??梢韵胍?,也許還有一些作品尚待發(fā)現。德申先生于自己成就的不衿不伐,正生動地說明他嚴以自處、責己以周、立身以謙的高尚襟懷。德申先生當年在西南聯大讀書期間,正是民族危亡、抗日斗爭風起云涌的年代。在刻苦求學的同時,德申先生還追隨聞一多等進步教授,投身愛國民主運動,這已為西南聯大同學和浙江鄉(xiāng)賢所共知,今天人們仍可從當時的新聞報道中約略了解一些消息。1946年德申先生從家鄉(xiāng)前往北平到北京大學任教時,同年11月6日的《浙江日報》發(fā)了一則消息,稱:“新進青年作家呂德申于本月初自浙由海道赴平,現受任于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任助教”,“呂君追隨名作家朱自清、沈從文、聞一多、楊振聲等研究多年,且致力于民主運動?!庇纱丝芍律晗壬斈攴e極參加了愛國民主運動,可以說,德申先生是“老資歷”的“愛國民主進步人士”。但對這些“資歷”,他自己從不提起,更不遑說利用這些“資歷”去為自己謀取什么“好處”了。建國后,德申先生于1952年參加了民盟,1953年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并從次年開始擔任北大中文系黨支部委員、黨總支委員、副書記長達10多年。長期以來,德申先生始終在默默地為黨和國家的教育事業(yè)、為北大中文系的文藝理論學科的建設而辛勤耕耘著,從不矜功自持。這種謙虛謹慎的態(tài)度、這種克己奉公的精神,不正洋溢著當代“古君子”不張揚、不虛驕的風采嗎?在學術上,德申先生也向來是以低調自處、褒揚他人為行事原則的。1954年德申先生曾協(xié)助楊晦先生主持由蘇聯專家主講的文藝理論進修班,后來又擔任楊晦先生的助手給研究生講課。楊晦先生很忙,因此這些研究生實際上也就由德申先生來指導。但在指導研究生的過程中,他從來不提自己,而是處處推崇楊晦先生。比如他給研究生講如何治學,都是講楊晦先生的治學道路,楊晦先生的風范品格。德申先生那部凝聚著他大量心血、被認為在海內外《詩品》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鐘嶸<詩品>校釋》,是1986年出版的。1990年又有曹旭教授的《詩品集注》繼出。一次德申先生在系里聽見另有一位年輕教師稱頌自己的《鐘嶸<詩品>校釋》后謙遜地說,曹著可以取代自己的《校釋》。德申先生在說這番話時態(tài)度十分真誠,令這位年輕教師很受感動。德申先生這種處處推譽他人、時時以人為先的行為,正鮮明地詮釋了他虛懷若谷的高尚風范和節(jié)操。早在1955年開始,德申先生就率先開設了《文藝學引論》課程,1961年德申先生作為骨干力量,參加了由蔡儀先生主編的《文學概論》,并在其中發(fā)揮了“關鍵性的骨干作用”(蔡儀先生語)。1980年代中后期,德申先生又致力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fā)展史的教學與研究”,并于1990年主編出版了同名教材。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fā)展史研究領域,德申先生與中文系的其他先生一起作出了巨大努力,可以說居功至偉。但德申先生從不提自己所做的貢獻。他長期擔任北大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主任,平時在主持教研室會議時,總是讓大家暢所欲言,充分發(fā)表意見和見解,從不居高臨下地作簡單的結論。德申先生在發(fā)言時也總是和顏悅色、慢聲細語,從不作高聲急語,遇事也總是和大家商量,力求營造一種和諧民主的氣氛。
“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內在的道德學問與外在的日常修為在德申先生的身上是和諧統(tǒng)一、表里一致的。德蘊于內,所以嚴謹立身、誨人不倦;仁蓄于中,所以莊敬自持、責己以嚴;愛及于身,所以真誠接人、待人以寬。從烽火聯大到美麗的燕園,德申先生一路走來,以自己不懈的人格修為和高潔品行,在人們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如今德申先生走了,但他并沒有走遠,他的背影仍然那么清晰、那么高大,他的精神將永不漫漶,將永世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