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今年4月23日,是世界文學巨匠威廉·莎士比亞誕辰455周年。看到中國話劇《王子復仇記》其時在莎翁故里演出并贏得好評的消息,很自然會想到劇中人哈姆雷特那句被反復引用的名言:“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蓖瑫r跳入腦海的,還有另一句:“莎翁巨作:話劇還是詩劇?”而這一句,是中國莎士比亞專家孫大雨幾乎窮畢生之力發(fā)出的學術拷問。
孫大雨這個名字,現(xiàn)今文化學術界罕見提及,其生前卻非等閑之輩。他祖籍浙江諸暨,1905年生于上海,1925年從北京清華學校高等科畢業(yè),翌年赴美留學,就讀達德穆斯學院,1928年獲高級榮譽畢業(yè),隨即入耶魯大學研究生院專攻英國文學,1930年回國,歷任武漢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北京大學、青島大學、浙江大學、暨南大學、中央政治學校、復旦大學和華東師范大學英國文學教授。除了教書育人外,他早年還發(fā)表不少詩作,是著名的“新月派”詩人之一。作為英文專家,又屬詩壇健將,孫大雨看莎士比亞劇作,字里行間不免揮發(fā)出一種獨特的古詩之美。
早在1925年夏天,孫大雨就到浙江普陀山上閉門探索,開始研究新詩的格律。次年4月10日,以“孫子潛”署名在北京《晨報·副鐫》上發(fā)表新詩《愛》。這首詩,不僅每一行有五個音節(jié)的格律,而且是新詩里第一首完整的意大利體或日佩脫拉克體的商乃詩(Sonnet,亦譯商籟體)。此后,他負笈留學期間,又在國內(nèi)《新月》、《詩刊》上發(fā)表《海上歌》、《一支蘆笛》和《我的寫照》等格律詩,還翻譯勃朗寧的《安特利亞·特爾·沙多》和彌爾頓的《歡欣的人》各兩百多行,都屬于有格律的詩作。陳夢家的《新月詩選》對此有所論及:“十四行詩(sonnet)是格律最謹嚴的詩體,在節(jié)奏上,它需求韻節(jié),在鍵鎖的關聯(lián)中,最密切的接合,就是意義上也必須遵守合律的進展。孫大雨的三首商籟體,給我們對于試寫商籟,增加了成功的指望。因為他從運用外國的格律上得著操縱裕如的證明?!彼岬綄O大雨還有一首一千行長詩名為《自己的寫照》,“是一首精心結(jié)構的驚人的長詩,是最近新詩中一件可以紀念的創(chuàng)造。他有闊大的概念,從整個的紐約城的嚴密深切的觀感中,托出一個現(xiàn)代人錯綜的意識。新的詞藻,新的想象,與那雄渾的氣魄,都是給人驚訝的”。正是這些創(chuàng)作實踐,使孫大雨得以從一個嶄新的視角研究莎士比亞,并用不同的文體適譯其宏大的劇作。
大半個世紀以來,通過翻譯把莎士比亞劇作引入中國的人士,先后有田漢、梁實秋、朱生豪、顧仲彝、曹未風、曹禺、方平、呂熒、英若誠等,均為大師或高才,其中,梁、曹(未風)、朱三位譯的都是全集。孫大雨在長年的研究中,對他們的譯作無一例外地細讀而形成自己的評判。1987年,他在上海外國語學院學報《外國語》第二期發(fā)表《莎士比亞的戲劇是話劇還是詩劇?》一文,向前述諸位表示敬意之余,率直地批評道:“曹不了解原作分行是有格律而不押腳韻的韻文詩,把原文一行翻成譯文也是一行,但并無格律……朱也不明白莎劇原文基本上是用格律詩行寫的,也不知怎樣用語體韻文傳達原作的風貌,故根本不對原文的詩行作任何考慮,完全譯成了散文的話劇?!?/p>
孫大雨提到,上述先賢中,對莎劇實為“有格律而不押腳韻的韻文詩”有所認識的惟有梁實秋,因他在30年代出版的幾種莎劇譯本弁首的《例言》曾作說明:“莎士比亞的原文大部分是‘無韻詩(BIank verse)。小部分是散文,更小部分是‘押的排偶體(Rhymed COUplet)?!钡嚎紤]的結(jié)果,“凡原文為‘無韻詩體,則亦譯為散文。因為‘無韻詩中文根本無此體裁;莎士比亞之運用‘無韻詩體亦甚自由,實已接近散文,不過節(jié)奏較散文稍為齊整;莎士比亞戲劇在舞臺上,演員并不咿呀吟誦,‘無韻詩亦讀若散文一般?!钡珜@一語言上的考慮,孫大雨并不認同:“莎劇在英國、美國舞臺上、銀幕上演出,雖然并不‘咿呀吟誦,但我們知道是用比較散文據(jù)稍慢的速度從容朗誦出來,有協(xié)和聲調(diào)節(jié)奏之美,并不‘讀若散文一般,因為有格律、有規(guī)則的節(jié)奏的韻文朗誦跟念散文是有微妙但顯著的區(qū)別的?!彼鞔_地指出:“莎劇是戲劇,同時又是詩劇,而且基本上是用有格律的韻文行所組成,所以古時叫做戲劇詩(dramaticpoetry),近今叫做詩劇(poetic drama),是渾然一體的一種文藝作品。”故而,他翻譯莎士比亞的《罕秣萊德》、《黎琊王》、《奧賽羅》、《麥克白斯》、《暴風雨》、《冬日故事》、《羅密歐與居麗曄》和《威尼斯商人》等劇作,無不在掌握原作素體韻文的基礎上,出之用音組構成韻文行的方法,以求準確貼切地傳達出大文豪語言中精美的詩意。
1951年11月,孫大雨到北京出席翻譯工作會議,將他于1948年11月出版的莎劇譯作《黎琊王》贈送北大西語系教授卞之琳。此后,卞之琳花了三年時間譯出《哈姆雷特》,于1956年8月出版,被孫大雨視為除他的《黎琊王》譯本之外,1983年林同濟的譯本出版之前“唯一懂得莎作原文基本上是有格律的素體韻文、并且譯成了中文的素體格律韻文的譯本”。直到1986年,卞之琳才在中央戲劇學院戲劇雜志社出版的《莎士比亞戲劇集專刊》他的《莎士比亞四大悲劇譯本說明》一文中,就孫大雨早年譯作所給予的教益和啟發(fā)表示謝意。在孫大雨看來,這個謝忱整整遲到了30年,但慮及他本人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1968年又因“反革命罪”而獲刑的經(jīng)歷,這一切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孫大雨和卞之琳,同為早期“新月派”詩人,后者曾師從徐志摩并深受賞識,但鮮為人知的是,前者早年的詩名絕不亞于后者,甚至徐志摩贈送詩作的題款稱之“大雨大師”,而自謙“志摩小先鋒”。不幸的是,生性耿直的孫大雨,在解放后幾次政治運動中過于天真,以致身陷囹圄數(shù)年,出獄復遭監(jiān)督勞動,無法從事正常的研究,更遑論著作等身,在學有專攻的“莎學”上雖有一家之言,但歲月蹉跎,生前已不及獲得更廣泛的學術認同和舞臺實踐的驗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