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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半生惟嗜書

2009-04-30 07:21王學泰
博覽群書 2009年12期
關鍵詞:犯人魯迅

王學泰

欣逢《博覽群書》300期華誕,慶祝生日,總要說些與壽星有關的話。300期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了,折合成年壽也有25年了。1980年代,我看到與讀書有關的雜志就有十數(shù)種之多,能夠堅持下來的是其中的少數(shù)。特別在電視泛濫、網(wǎng)絡普及的時代,書仿佛是老古董,對很多人來說已經(jīng)很陌生了。就是某些書籍一時能夠掀起某種“熱”,也是拜電視或網(wǎng)絡之賜,先是在電視上、或網(wǎng)絡上紅,于是書籍出版跟上,實際上這只是做了電視、電腦這“二電”的附庸。到了這個時候,《博覽群書》還謹守自己的陣地,敲自家的鑼鼓,不怕旁人譏笑“螺螄殼里做道場”,該慶壽慶壽、該紀念紀念,這種氣度、執(zhí)著的精神讓人尊敬?!皶边@個東西自產(chǎn)生后,對它就有兩種態(tài)度。有好之者,也有惡之者,其原因都是源于它的重要。據(jù)說倉頡造字引起“天雨粟,鬼夜哭”,那是因為有了漢字之后,正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所說的“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對于單個的“字”尚且如此,更不用說由無數(shù)的“字”組成的書了。當然,這些都是從文字書籍的功用的角度來說的。對于像我這類讀了多半輩子書,很少感到書的“功用”,只是給我們帶來許多麻煩的準老年癡呆癥患者來說,還是對它心存感激的。因為在艱難的時刻書給我?guī)硇┪拷?,為我除煩?qū)悶,似乎是不離不棄的老友,不必與我劃清界限。書不是人,讀時也不必看它眉高眼低。我感到最能與我打成一片者也許就是書。這一點也許只有沉淪于社會底層的人才能理解。

有客曾問,什么是你最艱難時期?

我說,在沒有書讀的時候。

客很奇怪,你是經(jīng)過三年困難時期的,難道沒吃沒喝不艱難嗎?大學畢業(yè)時,你被整肅、曾被趕到農(nóng)場監(jiān)督勞動四五年,你不艱難嗎?70年代因發(fā)了點對“文革”、批林批孔的牢騷被抓至監(jiān)獄囚禁三四年,你不艱難嗎?為什么單以“沒書讀”為說,這是不是有些矯情、作秀?

我回答,不是。你可能條件優(yōu)越,許多事情都會給你帶來快樂。我則不然,一生當中許多快樂是書帶來的。對我來說,讀書是學習、后來是工作、更多的還是娛樂。所以讀書對我就有特殊的意義,沒有書讀,只一天,就會沒著沒落;長了就會使大腦空白,痛苦不堪。半生當中,有時不讓讀書與你說的那些倒霉的事兒重合,有時并不一定,或者還有分離。

第一,困難時期,身居北京,又在上大學。大學生的定量是34斤(比起四川人一二十斤定量高了很多),所在的學校又是大躍進的產(chǎn)物——北京工農(nóng)師范學院(此校1962年合并到北京師范學院后,從未見有人在公開的發(fā)表的文字中提起)面臨解散。這個學校前身是個干部學院,在大連附近有個農(nóng)場,困難時期,土地要退還給當?shù)剞r(nóng)民,但糧庫中存著十幾萬斤糧食,校方借著我們下鄉(xiāng)貫徹“十二條”(說具體點就是到農(nóng)村去解散食堂、鼓動農(nóng)民開荒、種“十邊地”,以度荒年)機會,把這十多萬斤的糧食給全體學生和教職員工分了。那時的領導還比較公正,下鄉(xiāng)的同學都得到較多的糧食補助,記得我好像分了100多斤糧票(分數(shù)次補給),另外在學校食堂吃飯也受到補貼。在北京糧食最困難近兩年時間,只有從那個時期經(jīng)過的才會懂得100多斤糧食意味著什么。有了這個補助,困難時期我沒浮腫過,還有精力在北京亂跑,不放過每一場精彩的演出和外國電影,跑舊書店,淘舊書、線裝書……這時候雖然經(jīng)濟困難,但精神文化生活是改革開放以前最繁榮的時期。而且那時許多老輩的著名藝術家大都還在,他們在首都舞臺上留下了最精彩的時刻。我另有文記其盛。書籍出版也很繁榮,就是紙張黑些(沒有漂白粉)、糙些(原料大多是稻草),但書出的種類很多,價格很低,一般大學生買得起。特別是學校不搞運動了,也沒人批判“白?!绷?,躺在宿舍(當時校方提倡學生躺著,說是“保存熱量”)安心看閑書也沒有人管了。同宿舍的同學如果合得來,又沒有專門愛打小報告的,那么一屋子8個人,躺在床上,海闊天空,胡聊八扯,談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聊樓乾貴、李光羲(李光羲演的蘇聯(lián)中亞地區(qū)歌劇《貨郎與小姐》中的唱段“賣布歌”紅遍京城),傳告哪里的地方劇種又到北京調(diào)演了等……名日精神會餐。這是我在改革開放之前覺得最快活時期。這個時期,我看書最雜、聽戲、聽音樂會、看電影、看話劇最多時期。

第二,1964年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定為“反動學生”,到南口農(nóng)場二分場(這是一個正常的農(nóng)場,并非勞改場,但有少數(shù)“五類分子”在這里被監(jiān)督勞動)“勞動考察”(這是一種行政處分)監(jiān)督勞動。的確很痛苦,但痛苦不在勞動,甚至不在監(jiān)督,因為年輕時干活不惜力,監(jiān)督不監(jiān)督一個樣,痛苦在于不讓讀書,更不讓讀專業(yè)書。借口是你們上完了大學,但你們在政治上不及格(不是實在的“政治課”,我的四門政治課都是“優(yōu)”,而是虛無縹緲的“政治思想”),所以要在政治補課,不許看業(yè)務書,也不許想業(yè)務。后來連馬列的書、魯迅的書也不許看了。理由是你們老用“馬列”反毛澤東思想,所以馬列的書不能讀。1965年林彪提倡活學活用毛主席思想,要貫徹林彪的“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jié)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要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的方針,連看毛主-席書也受到批判。最可笑的是曹天予(就是前兩年與周國平打官司那位)通讀《毛澤東選集》四卷,也受到批判。曹說,我通讀毛主席的書,通過潛移默化培養(yǎng)對毛主席的感情,把資產(chǎn)階級階級立場轉(zhuǎn)過來。管理組批他說,你要什么潛移默化,就是要“活學活用,急用先學”,不要讀那么多。于是說不要讀“四卷”,讀“甲種本”(《毛主席著作選讀(甲種本)》)就可以了。“甲種本”只有二十多萬字,相當于“四卷”的八分之一。后來說,其實“甲種本”都不用讀,只要帶著問題到《毛主席語錄》中找答案就可以了?!睹飨Z錄》只有三四萬字,后來又簡化到只有三四千字的“老三篇”,簡化到只有一百多字“老三段”(《毛主席語錄》中“領導我們事業(yè)的……”“我們應該相信群眾……”“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三段語錄)。從這個趨勢可見就是不讓這些“反動學生”接觸書。這對我這類“癡書者”“迷書者”真是最大的痛苦。其實反動學生有幾十人,管理組只有二三人,當然不可能實施有效監(jiān)督。但他們叫學生之間互相監(jiān)督,互相揭發(fā),提倡告密,打小報告,誘以各種虛幻利益。學生大多二十一二歲,沒有任何經(jīng)驗,把這些視為正當。這樣監(jiān)督起來起了管理組不能起到的作用。因為管理組成員雖然都來自高校,但大多是行政人員,文化程度不高。例如一個學生看穆欣寫的《韜奮》,被人發(fā)現(xiàn),組內(nèi)批判他。一位管理組的來了,只聽參加會的這個講“韜奮”,那個也講“韜奮”,莫名其妙。但沉默是金,他緘默不語,大家莫測高深。最后他總結(jié)會議,用狠狠的口吻說:“韜奮,韜奮,掏大糞!散會!”他離開之后,有人差點兒笑背過氣去。然而,學生之間的

監(jiān)督,令人不寒而栗。因為彼此心理都差不太多,大體了解,一揭發(fā),立即中的;上綱上線,做誅心之論,這都是管理組人員做不到的。所謂“內(nèi)行管內(nèi)行”的可怕即在此。比如我箱底有一本李澤厚的《門外集》(這是李氏最早的一個集子,出版于50年代末)。有天睡覺時翻一翻,被人發(fā)現(xiàn)拿走,后來批判時就拿其中李澤厚論詩引蘇東坡《臨江仙》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轂文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說事。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單調(diào)的勞動外,只能讀報、讀《人民日報》,其它基本上都不能讀,也沒有書可讀(當時也正是“文革”熱潮中),幾年下來,還不退化?那時如有機會,我不放棄任何一些有字的紙張。記得北大經(jīng)濟系一同學,把他經(jīng)濟學講義拆了作手紙,拿來上廁所。我分了半本。每天上廁所撕下一頁(相當八開的一張紙)。在廁所細讀。我這半本是講“邊際效益”(在大學學的政治經(jīng)濟學不講這些)的,連續(xù)兩個月使我有了些這方面的知識。

第三,如果從對讀書的限制程度來說,坐監(jiān)獄都比在南口勞動好,因為監(jiān)獄主要職責是看著犯人別出事,對于看書則管得不多。在看守所因為對送東西管制較嚴,所以對送書看得也很緊,但不至于連《毛選》、《馬列》一類的書都不讓送,一般在號子里就有四本《毛選》,隨便看,沒人敢反對。1975-1976年,我在北京市局看守所K字樓呆了一年多,讀完了《馬恩全集》1至20卷。其中覺得《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最難讀。字詞都懂,連在一起就搞不清了。為了明白語意,我把重點段落句子加以分解,分清主謂賓,要在書上作標記,劃各種符號。當時最感困難的是看守所不許犯人有鋼筆、鉛筆一類銳利的桿狀物。犯人也想出了一種替代物,就是把牙膏皮(那時都是鋁皮或鉛皮)展開作平面狀,然后把牙膏皮用力卷成卷,一端磨尖,即可在紙上畫出道道來了?!兜乱庵疽庾R形態(tài)》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這兩卷書至今我仍然保留著,用它紀念我的這一次認真讀書,雖然書上的“鉛皮”痕跡大多已經(jīng)模模糊糊了。平時我真是很少如此認真地讀過書,大多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

到了真正的監(jiān)獄——北京一監(jiān),看書更方便了。因為所在的中隊是“反革命中隊”,過去的犯人也喜歡讀書,有些犯人離監(jiān),就把書留了下來;獄中的“小報組”(編輯一種行之于“一監(jiān)”的《勞改通訊》)也在這個中隊,他們那里也有點書。這樣“一監(jiān)”的書源遠較看守所豐富。另外,家里送書也遠較看守所方便,很少被拒。據(jù)我所知,仿佛只有魯迅的書不讓送,其它的連線裝書都能送進來。民國初年石印本《隨園詩文集》我就是在“一監(jiān)”讀的,不知是誰送的。1976年社會上正在搞“評法批儒”,孔老二被罵成臭狗屎,“復辟狂”;秦始皇被捧上天,“千古一帝”。在送書時,只要說一句這是“法家著作”,比說是馬列著作還管用。家里給我送的范文瀾注的《文心雕龍》,杜預注的《春秋左氏傳》,王力的《漢語詩律學》都用這個借口拿進來了。其實,監(jiān)獄管理人員大多不愛管犯人看什么書,只要不鬧事就好。特別是在粉碎“四人幫”之后的1977年里,因為“洋躍進”之故,監(jiān)獄工廠是塑料廠,面臨嚴重材料不足,犯人沒活干,整天在監(jiān)室讀報。那時報紙就一張,翻來覆去地讀,有兩個小時足矣。其它干什么?弄不好就要鬧事。如果犯人自己讀讀書,監(jiān)室就安定、安全了許多。個別管理人員愛在讀書上較真,目光老盯著犯人讀什么書,常常催促犯人買剛剛出版的《毛選》五卷,指定要讀報紙上的哪篇文章等(后來《人民日報》老登冤獄平反的事,他才不催促犯人讀報了),不讓犯人看魯迅的書等。有一次,這位管理人員還在會上給犯人做思想工作,講為什么不讓送魯迅的書。他說,“有人家里送魯迅的書,我讓他們拿回去了,說這里不能看魯迅的書。當時,我只這樣做了,沒有講為什么,可能有人心里不服。魯迅的書是揭露舊社會的,你們是揭露新社會才犯了罪,如果你們再讀魯迅的書更要揭露新社會了。這不是罪上加罪嗎?所以你們不能讀魯迅。今天我在這里把這個道理講清楚了,你們就會口服心服了。”但監(jiān)獄還是有魯迅的書,是“文革”時出版的簡裝本??赡苁沁@位干部主事之前,犯人的家屬送來的。后來犯人走了,此書非珍本秘笈,也就留了下來。

在“一監(jiān)”一年多的時間里,詳讀了范注《文心雕龍》,每節(jié)都做了筆記(此書后來被一個學生拿走了),用白話翻譯《左傳》(約三分之一),管理人員認為,“反革命中隊”犯人犯的都是右的罪行,讀讀《左傳》大有裨益。

犯人當中有些喜歡詩的,《漢語詩律學》被他們拿走了,久假不歸,后來我平反了,王力先生那本書遂長留獄中。后來給學生講“詩律”時,時時念及此書。

往事前塵,轉(zhuǎn)瞬都成過去,現(xiàn)在退休了,談及人生經(jīng)歷感觸最深的還是有沒有書讀,真是一生所累惟有書。就這點來說,與《博覽群書》及嗜書讀者還是有點共業(y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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