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磊
魏普玄學是對老莊學說的一次具體開展。士人的精神家園在失去人文關照的情況下,自覺地利用傳統(tǒng)的思想資源進行形而上的重構。老莊思想在現(xiàn)實層面上反對虛假而繁瑣的人為建構,當現(xiàn)實的文章禮制遭遇普遍的懷疑時,老莊思想給士人提供了新的精神資源。老子“無為”和莊子“與物同一”的境界,超脫了“名教”等級的束縛,確立了一種超世的人生態(tài)度。
魏晉士人對禮教的排斥,并非是對積極人世心態(tài)的徹底絕望。他們普遍持有任其自然的態(tài)度,認為統(tǒng)治者對百姓不加干涉,社會即能健康發(fā)展。因此,在玄學后期,出現(xiàn)了“儒道合流”的“名教即自然”的局面,為重構社會價值體系提供了理論基礎。
阮籍,作為魏晉新道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嘗試融通儒道的形而上構建,并在這種構建下,反思人與天的關系,在天人關系中表達了對“名教”和“自然”的不同看法。
一、“元道一致”的天道價值之源
阮籍道家思想的天人之學來源于對天的價值認識。而天的價值,在其詩文中,主要是借用了《老子》、《易傳》的說法加以闡發(fā)。
混元生兩儀,四象運衡璣。嗷日布炎精,素月垂景輝。(《詠懷五言八十二首》其四十)
考混元于無形,本造化于太初。(《孔子誅》)
阮籍把天地的本源認為是“混元”,此“混元”由簡而繁生出整個世界。這里,阮籍用了“混元”一詞。而在《彖傳》說天地的演化:“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對比“乾元”與“混元”,不難發(fā)現(xiàn),“混元”比“乾元”少了剛健進取的意味,而多了混沌不可知的感覺?!断缔o傳》講:“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可以看出,阮籍的“兩儀”、“四象”的生化觀念頗受《易傳》影響。
天地生于自然,萬物生于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內(nèi),故萬物生焉。(《達莊論》)
道者,法自然而為化。(《通老論》)
阮籍《達莊論》對天地演化的看法,由“自然”生成“天地”,又由“天地”生成“萬物”,明顯具有《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及“道法自然”的痕跡。阮籍所說的“自然”即相當于“道”,也即前面所稱的“混元”,它是形上的至高本體。
阮籍不但正面闡述了對于道家至高本體的認識,同時也用這種認識來解釋儒家。
《易》謂之“太極”,《春秋》謂之“元”,老子謂之“道”。(《通老論》)
“太極”、“元”和“道”在阮籍看來是同一事物的異名,它們具有一致性?!洞呵铩纷鳛槿寮业牡浼?,其中所述的“元”也和老子的“道”一樣。儒家的根本精神與價值之源來自于道家?!懊獭迸c“自然”只是形下層面的隔閡,從根源處講,沒有什么不同。這為“越名教而任自然”風氣的形成奠定了形上基礎。
在“元道一致”的形上之源關照下,阮籍思想中的天人觀出現(xiàn)了兩種發(fā)展傾向。一種是由“元”而開出的,一種是由“道”而開出的?!霸遍_出的思想傾向漸漸走向?qū)Α懊獭钡姆穸ǎ弧暗馈遍_出的思想傾向漸漸走向?qū)Α白匀弧钡目隙?。阮籍道家天人關系思想的兩種可能是由其形上建構方式所決定的。從阮籍的詩文中,可以看到,他早期寫的《通易論》、《樂論》即由“元”開出,晚期寫的《達莊論》、《大人先生傳》即由“道”開出??v觀其一生的思想,即對“名教”由信仰而至否定、最終推崇“自然”的過程。
二、天人有序——阮籍對“名教”天人觀的期望
人生于天地之中,應以“元”開出的天地秩序為秩序。故而君王治民,應該效法天地。
昔先王制樂,非以縱耳目之觀,崇曲房之蠛也。必通天地之氣,靜萬物之神也;固上下之位,定性命之真也。(《樂論》)
是以“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收其心也。原而積之,畜(蓄)而制之,是以上下和洽,“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順其理也。(《通易論》)
上以厚下,道自然也。(《通易論》)
阮籍在《通易論》、《樂論》中,尚認為人間的秩序由于天的形上設定而擁有價值。所以執(zhí)政者的行為不能憑一己的好惡,而應遵循天的規(guī)則,用天地之道來左右民。
地下沉陰兮受氣匪和,太陽不周兮殖物靡嘉。故其人民頑囂持杌,下愚難化。(《亢父賦》)
先王既歿,德法乖易,上陵下替,君臣不制,剛?cè)岵缓停斓夭唤?,是以君子一類求同,遏惡揚善,以致其大。(《通易論》)
倘若人間的秩序不依照天地而立法,則將會變得一片混亂。這里,阮籍極力維持“名教”的秩序,認為社會上“上陵下替”等混亂的現(xiàn)象只是執(zhí)政者沒有依照“名教”的要求去實行才產(chǎn)生的,還沒有對“名教”自身價值產(chǎn)生懷疑。
三、天地顛倒——阮籍對“名教”天人觀的懷疑
然而,阮籍的天人觀雖在形上層面以道融儒。但是,“元”一旦由根本處演化出天地,其天地之德性本來應該得以彰顯。然而事實上,真實的生活卻并非如此。阮籍開始對“元”的正當性發(fā)生懷疑。
(一)陰陽舛錯,動搖“名教”價值的合法性
陰陽有舛錯,日月不常融。天時有否泰,人事多盈沖。(《詠懷五言八十二首》其四十二)
往者,天嘗在下,地嘗在上,反復顛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動,山陷川起,云散震壞,六合失理。(《大人先生傳》)
儒家講究正名,天地間的一切都有一定的秩序性。尤其在董仲舒神學化儒學之后,三綱五常有其不可動搖的神圣性。而三綱五常的神圣即來自于天道的賦予。然而,阮籍眼中的天地并非一成不變地有其合理性。提出“陰陽有舛錯”,并借大人先生之口說:“天嘗在下,地嘗在上”。如此,“名教”秩序的先天依據(jù)遭到了否定,綱常的合法性也大大減弱。
(二)萬事無極,否定“名教”價值的真實性
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詠懷五言八十二首》其三十二)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詠懷五言八十二首》其三十三)
阮籍認為萬事萬物追本溯源并不能窮究出個所以然來。而人生苦短,當時“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故對“名教”的價值予以懷疑,大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的意味?!懊獭钡膬r值已不具有鼓勵人奮進的積極意義。人個體生命的安危成為首要考慮的對象。
(三)時光短促,消除“名教”價值的恒常性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開軒臨四野,登高有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嗷嗷今自嗤。(《詠懷五言八十二首》其十五)
獨有延年術,可以慰我心。(《詠懷五言八十二首》其十)
阮籍在年輕時攻讀儒家《尚書》和《詩經(jīng)》,具有“濟世志”。但年長后,便認為“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懊獭彼⒌膬r值體系都是暫時的,只有追求自我境界、與道混一才是最重要的。
四、天人混同——阮籍對“自然”天人觀的認同
在阮籍后期的詩文中,明顯反映出他對“名教”價值所持的批判態(tài)度以及對老莊自然價值的認同。阮籍莊學化的萬物渾然一體的境界,超越了“名教”的天地價值,由“元”的開出而轉(zhuǎn)向了“道”的開出。由于阮籍認為的“元”又是“混元”,因此,在自然混同這一點上,很容易達到共通。阮籍認為莊子的天地境界才是真實的世界,并將自身的心靈寄托其中。
(一)各從其命,淡化與外界的關系
昔者天地開辟,萬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陰藏其氣,陽發(fā)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爭;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夭,存不為壽;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勝,嗣者不以愚??;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元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大人先生傳》)
顯然,莊子的天地境界沒有高下愚智的區(qū)別。掙脫了“名教”綱常倫理的束縛,一切的形物無論高下貴賤。在道的觀照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人的命運也是如此,不要以智巧去作偽,人應順從自然之道。于是,外界的善惡禍福與個體自身就沒多大關系,人只需轉(zhuǎn)求內(nèi)心,體悟命運天道即可。
(二)與物通體,追求于內(nèi)心的自由
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身者,陰陽之積氣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變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馭者也。(《達莊論》)
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大人先生傳》)
人在這樣的天地中,其精神狀態(tài)極其自由。從個體與道合一而言,就是最高人生價值的所在?!懊獭钡母鞣N外在的秩序等級都成為虛設。人處在魏晉這樣一個“天下多故”的時代,其人生價值找不到外界的肯定,自覺轉(zhuǎn)向內(nèi)心對自由的追求當不以為怪了。
五、阮籍天人觀形成原因以及評析
從以上論述可看出,阮籍的天人觀經(jīng)過由以“名教”為架構到以老莊“自然”為架構的過程。這兩種不同的天人之學的轉(zhuǎn)型,根源于阮籍以道融儒的本體論思想。在終極認識上,得出“名教”天地演化之源來源于老莊的道。不但貫通了“名教”與“自然”的關系,而且為其崇道抑儒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晉書·阮籍傳》)
早期阮籍曾有儒家的人世精神,但由于“天下多故”,個人的抱負非但不能施展,反而遭來殺身之禍。外部政治環(huán)境的惡劣使阮籍的精神世界由外放轉(zhuǎn)向內(nèi)斂,并吸收道家思想充實自我。在世俗社會中,與執(zhí)政者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多次辭官?!凹m不拘禮教,然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而且“皆以酣醉獲免”??梢娎锨f的超世態(tài)度為他保全生命起了較大的作用。
阮籍雖則佯狂,但其內(nèi)心中,仍有自己所追求的道義。他所反對的是假道義,真正出于自然的性情,他仍然躬親實踐。
有司言有子殺母者,籍日:“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殺父,天下之極惡,而以為可乎?”籍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眾乃悅服。(《晉書·阮籍傳》)
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將葬,食一蒸肫,飲二斗酒,然后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晉書·阮籍傳》)
阮籍對母親的孝,并不拘泥于虛假的禮儀,在他放浪形骸的外表下,透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性情。道家不是要人對世事不管不問,而是要不禁不塞,這樣不受外在束縛的自然本性就能得以生長。阮籍的道家思想是對當時社會秩序的不滿,并不等于不要合理的社會秩序。在老莊的境界下,需要探尋內(nèi)心超越的價值之源。因此,《阮籍傳》評價其“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真是恰如其分。
阮籍天人之學,反映了魏晉時期“名教本于自然”至“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轉(zhuǎn)變。當世道禮崩樂壞,知識分子對整個虛無放誕的社會風氣逐漸失望時,而用道家思想來使自己憂患的心靈得以解脫。這是道家思想的獨特魅力,當一切向外猛進的時候,道家思想時刻警告人們需要反照內(nèi)心,不要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