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華
摘要:句子有沒有意義?句子的意義是什么?在回答這類問題之前,似乎應(yīng)該弄清楚:什么是句子?什么是意義?然而給“句子”和“意義”下定義是困難的。句子意義的可證實理論和真值條件論也面臨重重困難。
關(guān)鍵詞:句子; 意義; 句子的意義; 意義理論; 真值條件
中圖分類號:H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9)07-0049-03
一
關(guān)于“句子的意義”,至少可以問
(a) 句子有沒有意義?
(b) 句子的意義是什么?
這兩個問題。從理解的順序看,似乎只有知道了句子的意義是什么,才可以回答“句子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即對問題(b)的回答要先于(a)。但是實際上,對于任意語言L中的任意一個給定的句子s,懂得該語言的人較容易判斷s有沒有意義,卻較難說清s的意義是什么。這似乎表明,對問題(a)的回答實際上先于對(b)的回答,因為一般應(yīng)先回答容易的問題,再回答困難的問題。先易后難也是理解的順序。這里似乎出現(xiàn)了悖論。
但是回答“句子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與就某個句子s而言,回答“s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二者并不是一回事。具體說來,對L中的每個句子s,相應(yīng)的下面兩個問題:
(a1) 句子s有沒有意義?
(b1) 句子s的意義是什么?
可以先回答(a1),再回答(b1)。因為的確(a1)較易回答,(b1)較難回答。但是(a1)與(a)是完全不同的問題,(b1)與(b)也是完全不同的問題。這里并沒有悖論。
而且,在回答這類問題之前,人們應(yīng)該弄清楚:
(c) 什么是句子?
(d) 什么是意義?
因為按照理解的順序,只有理解了“句子”和“意義”的意義,才能理解問題(a)和(b)。這也就是說,回答(c)與(d),應(yīng)該先于回答(a)與(b)。但是“什么是句子”與“什么是意義”又是很難回答的問題。特別是“什么是意義”這個問題,它是語言哲學(xué)的中心問題,至今也沒有一個大家公認的答案,只是這個問題倒成了大家公認的難題。從這個角度看,對問題(c)與(d)的回答,似乎又不應(yīng)該先于對問題(a)與(b)的回答。這里似乎也出現(xiàn)了悖論。
但是,對同一個問題,可以有多種回答。對于“什么是A”這類問題,人們可以用下列方式之一來回答。(1)通過舉例來回答。即指出一個或若干個人們熟悉的對象a,或a1、a2、a3,等等,說“a是A”,或“a1、a2、a3等等是A”。例如說,“下雨了”、“我在這兒”、“It is raining.”、“I am here.”等等是句子,前二者是中文句子,后二者是英文句子,這就算回答了問題(c)。(2)給出一種普遍性的回答。一般是指出具有什么樣的性質(zhì)的對象是A。(3)給A下定義。不同方式的回答雖然都給人以一定的滿足,但滿意度是不一樣的。下定義大概是對這類問題的最好的回答,但是給出令人滿意的定義卻是最困難的。
關(guān)于“句子”的定義,張靜先生就這樣說過:
據(jù)說外國語言學(xué)家曾經(jīng)給句子下過一百多種不同的定義。中國語言學(xué)家給句子下的定義至少也有幾十種,幾乎是一家一說,甚至一家數(shù)說。[1]
至于對“意義”下定義,困難就更大。早在1923年,C. K. Ogden和I. A. Richards就曾在他們的著作《意義之意義》中列出了“意義”這個詞的二十二種定義。[2]對于這些定義,利奇(G. N. Leech)評論說:
由于他們的定義來自各種不同的所指框架,所以幾乎沒有什么共同之處。[3]
那么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在,關(guān)于“意義”的定義更是眾說紛紜。蒯因(W. V. O. Quine)則傾向于“拒絕承認意義”,他認為:
……我并不由于拒絕承認意義就否認語詞和陳述是有意義的。[4]
……只有語言形式的同義性和陳述的分析性才是意義理論要加以探討的首要問題;至于意義本身,當做隱晦的中介物,則完全可以丟棄。[5]
因此,對蒯因這類哲學(xué)家來說,對(d)的回答就是:沒有什么東西是意義;意義在本體上是不存在的。
但這里我們首先要解決的是,對問題(a)、(b)和對問題(c)、(d)的回答何者在先?上述的“悖論”是否成立?
前面我們已經(jīng)提到,對“什么是A”這類問題至少有三種回答方式。給“句子”和“意義”下定義雖然很困難,但用第一和第二種方式回答卻是可以做到的??梢砸赃@種較初步的方式回答問題(c)和(d),然后再回答(a)和(b)。而把給“句子”和“意義”下定義的問題留給以后。所以第二個“悖論”也解決了。
二
現(xiàn)在我們就來嘗試回答上述諸問題。我們先來回答(c),即回答“什么是句子”。根據(jù)張靜的總結(jié),給句子的定義有四種類型:[6]
“(1)從意義出發(fā)的定義,認為只要意義完整的就是一個句子;(2)從功能出發(fā)的定義,認為只要能獨立表達思想的就是一個句子;(3)從語音出發(fā)的定義;(4)意義和功能相結(jié)合的定義,認為意義完整,而且能獨立的才是句子。”
張靜對已有的對句子的定義作了深入的批判,[7]分析了“什么叫‘意思完整”,“什么叫‘獨立”,他的結(jié)論是:“總之,上述各種關(guān)于句子的定義,都沒有全面地從語法意義和語法形式方面揭示句子的本質(zhì)特征,特別是沒有揭示出語法形式方面的語調(diào)這一特征。”[8]
張靜自己的定義是:
“句子是由詞或詞組按照一定語法規(guī)則構(gòu)成的、具有一個語調(diào)、表達一個完整意思的獨立的語法單位?!盵9]
我們不贊同張靜的這個定義,因為按照這個定義,不能確定其語調(diào)的書面的語句,就不能算是句子了??紤]一下葉斯柏森(O. Jespersen)舉過的這樣一個例句:[10]
(1) There I saw Tom Brown, and Mrs. Hart, and Miss Johnstone, and Colonel Dutton.
第一次說(1)時每個人名都用降調(diào),好象要隨時結(jié)束;第二次說(1)時,除最后一個以外所有的人名都用升調(diào)。書面語句(1)既然可以以完全不同的語調(diào)來讀,這表明(1)本身是沒有一定的語調(diào)的。
給句子下定義是困難的,但這無妨一個掌握了語言L的人能夠憑語感而相當準確地判斷一個語言表達式是否是L中的句子?,F(xiàn)有的句子的“定義”,或者說有關(guān)句子的一些看法,可以作為我們繼續(xù)研究句子的基礎(chǔ)。
現(xiàn)在我們要指出的是,在各種對句子的定義中,純粹從語音出發(fā)的定義是沒有的。張靜說這種定義在漢語語法著作中只見于趙元任:
“一個句子是兩頭被停頓限定的一截話語。這種停頓應(yīng)理解為說話的人有意作出的?!盵11]
但是我們注意到趙元任的這個“定義”中有些含糊之處,這就是說話人的“有意”是什么意思?說話的人難道是可以隨意停頓的嗎?當然不是。那么說話人是根據(jù)什么來停頓或繼續(xù)呢?當然不是純粹根據(jù)語音。我們認為,說話人還是根據(jù)了意義來作出是否停頓的選擇。
所以,我們認為,“意義”是比“句子”更為基本的概念,后者要借助前者才能定義。
但“什么是意義”這個問題,即問題(d),的確更難回答。布龍菲爾德(L. Bloomfield)的回答是:
“我們曾經(jīng)給語言形式的意義(meaning)下的定義是:說話人發(fā)出語言形式時所處的情境和這個形式在聽話人那兒所引起的反應(yīng)?!盵12]
但是這種行為主義的意義觀在實際運用中遇到很多困難:
“行為論的一個困難是,很多語詞似乎并不引起什么反應(yīng),……另一個困難是:…聽到不同的話,人們可能作出同一的反應(yīng),聽到同一句話,人們可能作出不同的反應(yīng)?!盵13]
布龍菲爾德也承認:“我們沒有辦法確定大多數(shù)的意義和證明意義的穩(wěn)定性”,[14]“語言學(xué)家沒有能力確定意義”。[15]
盡管如此,我想我們可以同意:一個掌握了語言L的人能夠感覺到L中的大多數(shù)句子具有意義,并且自以為知道其意義,能夠感覺到不同的句子往往意義不同;并且使用語言L的人群的這種感覺是基本一致的。我們認為,盡管我們不能令人滿意地說明意義是什么,盡管我們不能很好地回答(d),因而也不能很好地回答(c),我們卻可以開始回答(a)、(b)這樣的問題。
三
對于問題(a),一個很自然的回答是:有的句子有意義,有的句子無意義。注意,正如前面蒯因所指出的:認為某些句子或陳述有意義,并不等于認為意義本身是存在的。
下一步就是要回答問題(b),即回答“句子的意義是什么”。我們知道,句子分為陳述句、疑問句、祈使句、感嘆句等幾類。對任何疑問句的回答是一個陳述句,而且任何疑問句可以由一個陳述句去掉(也可以不去掉)某些成分構(gòu)造出來;而任何祈使句可以看成是說話者的意愿加上一個陳述句(這個陳述句是該意愿的內(nèi)容)構(gòu)成的;任何感嘆句可以看成是一個陳述句加上其說話者的情緒構(gòu)成的;所以陳述句是各類句子的基礎(chǔ)。要弄清什么是句子的意義,首先要弄清什么是陳述句的意義。限于篇幅,本文我們只想探討陳述句的意義,以下我們說的“句子”都是指的陳述句。
陳嘉映在其《語言哲學(xué)》中介紹了七種意義理論,[16]其中大多數(shù)理論側(cè)重于回答“語詞的意義是什么”,只有“意義的可證實理論”與“真值條件論”是著眼于回答句子的意義問題的。
可證實理論是邏輯實證主義的意義觀。早期的可證實理論曾被卡爾納普(R. Carnap)總結(jié)如下:
(2)當且僅當一個語句是可證實的時,它才是有意義的,而它的意義即是它的證實方法。[17]
它同時回答了(a)與(b),給出了句子有意義的充要條件。但卡爾納普也指出了它的問題:[18]“不是完全正確”和“過分簡單化”,因而要加以修改??柤{普建議用“確證代替證實”,因為絕對的證實是不可能的。但是亨普爾(C. G. Hempel)則指出了這種意義標準的更多的問題。[19]這些問題已經(jīng)不那么容易通過修改一下(2)來加以解決,而是顯得很嚴重:[20]“單獨一個句子通常并沒有經(jīng)驗蘊涵”,“孤立地談?wù)摗粋€句子的‘經(jīng)驗意義是不正確的”。即導(dǎo)致了對“句子的意義”這一提法的否定。因為意義的單位不是單個的句子,而是整個的理論系統(tǒng)。
這樣,關(guān)于句子的意義,我們只有寄希望于“真值條件論”了。
四
表征主義(representationalism)認為:[21]符號的意義在于它表示了(represent)某些東西。對于句子這種符號,它的意義就在于它表示了能使該句子為真的情境;也就是說,句子表示了它的真值條件。有的表征主義者甚至提出:“一個句子的意義就是它的真值條件”。這就是句子意義的真值條件論。
說到真值條件論,不能不提戴維森(Donald Davidson)。戴維森早就(1967)提出:
給出句子的真值條件,是一種給出句子的意義的方法。[22]
他認為塔斯基(A. Tarski)的真理理論同時也是一種意義理論,或者說可以改造為一種意義理論。他把塔斯基的“T型句”[23]
(T)s是真的,當且僅當,p。
改造成:
(M)s的意思是:p。
這里,s是一個對象語言中的句子,p是元語言中的句子。在(T)中,p給出了句子s的真值條件;相應(yīng)地,在(M)中,p給出了s的意義。
塔斯基的真理理論在形式語言中是成功的,但是在自然語言中會遇到巨大的困難。眾所周知的一個事實是,許多句子在一定的條件下為真,而在另一定的條件下為假,這樣的句子的T型句就成了問題。施特勞遜(P. F. Strawson)曾經(jīng)(1970)敏銳地指出:句子有類型以及一次次的具體使用之分,“如果對句子類型來說,真值概念一般來說是不適當?shù)?那么,真值條件這個概念又如何能是適當?shù)哪?”[24]
如果說塔斯基的真理理論在自然語言中遇到困難,那么,戴維森的句子意義理論則會遇到更多和更大的困難。考慮s是如下的英語句子:
(3)Snow is white.
它的T型句是:
(4)“Snow is white”是真的,當且僅當,雪是白的。
它的M型句是:
(5)“Snow is white”的意思是:雪是白的。
(4)是真的,(5)也是真的。但是,考慮下面兩個句子:
(6)“Snow is white”是真的,當且僅當,雪是白的且2+2 =4。
(7)“Snow is white”的意思是:雪是白的且2+2=4。
這里,(6)是真的,而(7)是假的!將T型句(6)改造成M型句(7)是錯誤的。
就是說,一方面,兩個句子若是真值條件不同,則這兩個句子意義必然不同;另一方面,兩個真值條件相同的句子,意義也可以完全不同。這表明,意義與真值條件并不總是一致的,意義是更加精細的概念。
以上我們簡要地考察了到目前為止的幾種主要的關(guān)于“句子的意義”的理論。我們得到的是蘇格拉底式的結(jié)論:“句子的意義”的理論是難的。
參考文獻:
[1][6][7][8][9]張靜.漢語語法問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7.423、423-425、425-427、427、427.
[2]C. K. Ogden, I. A. Richards. (1923): The Meaning of Meaning.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8th edition, 1946.186-187.
[3]〔英〕杰弗里·N·利奇.語義學(xué)[M].李瑞華等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7.5.
[4][5]〔美〕威拉德·蒯因.從邏輯的觀點看[M].江天驥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11、21.
[10]〔丹麥〕奧托·葉斯柏森.語法哲學(xué)[M].何勇等譯.北京:語文出版社,1988.16.
[11]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M].呂叔湘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41.
[12][14][15] 〔美〕布龍菲爾德.語言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166、172、174.
[13][16]陳嘉映.語言哲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54、44-57.
[17][18][19][20]洪謙主編.邏輯經(jīng)驗主義(上卷) [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70、71、102-127、115-116.
[21]M. Devitt, K. Sterelny. (1997) Language and Reality: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2nd edition.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9.20.
[22][23][24]A. P. Martinich. (1985)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hird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96、95、108-109.
責任編輯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