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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童年

2009-04-13 06:58
百花洲 2009年1期
關(guān)鍵詞:山芋

龐 培

小鎮(zhèn)啊,你的街道永遠(yuǎn)寂靜。

沒有一個人能夠再回來說:

你為何人去巷空一片荒寂。

——約翰·濟慈:《希臘古甕頌》

要是我有食欲,也只能嘗嘗泥土和石頭。

——阿爾圖爾·蘭波

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

——毛主席語錄

1

小城安靜。有時雪落下來,落在這安靜上面。屋頂上布滿陳年的煙囪,煙囪外墻依稀顯露出夏天的孔眼,斑斑節(jié)節(jié)被寒風(fēng)吹刮的印跡。煙囪都不怎么冒煙了,即使冒煙,也不大看得出來,因為天空布滿寒冬臘月里特有的陰霾。天亮了,等于沒亮一樣,整個白天小城的馬路上光線半明半暗。人就像工廠的大煙囪里掉落下來的碎屑。主要也就是上下班時街上的人多,也就多那么一小會兒,二十分鐘左右,縣城各處又重新歸于岑寂了??諝饫镲h來凍硬實的煤渣味道,有時稍帶一點點工廠后門頭的鍋爐房蒸汽、機油和垃圾味道。

風(fēng)吹進一條弄堂里,老半天了行人還能聽得見風(fēng)在弄堂深處來回轟響,“空通空通”四處旋舞的干冷的回聲。弄堂兩側(cè)的人家,窮得連灰塵也舔吃干凈了,灰塵也不大多見。一直到天黑了,風(fēng)吹出來,仍像下午進來時一樣干凈,饑腸轆轆。

人們言語不多,都低著頭,習(xí)慣了相籠著手低頭。本來早幾年日子要好過些,大家笑臉相迎的,現(xiàn)在改成匆忙點一點頭,躬身進了自家的天井、門洞。那是一個言語不多、言語無效的年代,大街上,馬路兩側(cè)圍墻刷滿了標(biāo)語。人們半夜三更做夢都夢見標(biāo)語,長長的游行隊列,開萬人大會時空地上揮舞的拳頭,拳頭像大海的萬頃碧波。人們把最后一點吃奶的力氣都使在了口號和紅色的標(biāo)語上,使在了開會、集會游行上。

家家米缸都很容易空。人走路時仿佛不是揣著一顆活人的心,而是揣著空空的米缸。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365天,人們恍恍惚惚,天天眼前晃動的就是吃、吃。時間仿佛是用平常舀米的碗盛量走的,那情形,就像若干年后電視電影里時常出現(xiàn)的“快進”時的倒帶效果。好不容易家里一壇子米盛滿,嘩嘩嘩就低落下去,比水池里放水還要快。

米缸令人恐慌地空下去,沉默下去……

餓了,說話也就少了,沒勁了。

孩子們自動地分散到各處,到黑洞洞的家門以外去尋食吃,用手指頭摳、用牙齒撕、用腳踢。最后一招是用眼睛看,瞪著櫥窗里的餅干筒看很久很久。

那餅干筒,那飯店灶臺上的鍋子,可能也是空的。

尋食吃,不用大人說,不用父母教。

吃,是動物天性。

2

夏天河里全是洗冷浴的人,“撲通”作響的沿河碼頭散發(fā)出淘米筲箕的味道,也就是竹篾條跟淘洗的粳米和大米相混雜的味道。這味道人湊在熱天的水面上聞,會特別香。關(guān)于米,我們江南吳方言中還有一種專門語匯,形容煮熟過后一粒粒的飯米,叫“飯米扇”。至于那個發(fā)音“扇”的文字,是否寫成“扇子”的“扇”?一時大概也弄不大清爽。這種特殊的稱謂,也說明過去年代的人們對于每天下肚去的米飯的感情。一層層麻石臺階的碼頭邊沿有時會有殘剩的飯米粒,被潮水一捋,往水里沉,隨即又浮上來,有些小魚專門候在河邊草叢中,等著來吃這種被河水泡開來漲大了的飯米扇,例如魚旁魚皮、穿條魚,樣子鉛灰色的小蝦,等等。弄堂口人家說:“地上漏了粒飯米扇”或者“你臉孔上有粒飯米扇”,這是說你剛吃完飯嘴邊上還沾了一粒米飯。這種飯米扇,在河邊看見時,往往因為天氣太熱已經(jīng)有點變質(zhì),米飯原有的香氣已經(jīng)很微弱了,但在運河清冽的空氣里,仍依稀可聞。人聞到時,大多跟河里的水汽、碼頭上淘米洗菜氣味混雜在一起。有辰光有點熱熱的、酸腐的感覺,一般都是隔夜的餿泡飯,餿的冷飯,人家才肯倒出來,才舍得當(dāng)垃圾到碼頭上洗碗時清理掉,江南人很少說“舍得”。這話也講成“潘得”?!澳闵岬脝??”叫“你一潘得?”而那些餿的米飯粒,小貓吃過了,家里碗櫥里老鼠也偷溜進來扒了幾口,才輪得到河里的小魚吃。

在一條橫貫全城的運河(支流)水里,洗冷浴人一整個夏天都像城里各處的生活垃圾那樣泡在同一種潮來(汐)里,也從不覺得多少臟。河面再怎么發(fā)渾,漂滿酸腐的隔夜泡飯、西瓜、冬瓜皮、魚鱗和魚腸,河水總還是清清爽爽,像樹上的一張槐樹葉子一樣寬綽爽朗。河水發(fā)出很有磁性的蠻好聽的聲音,像一張剛抽出封套、刮刮新的唱片。走街串巷的手藝人,例如水鄉(xiāng)里弄常見的竹篾匠、箍桶匠,有汗?jié)竦拈L滿了老趼的手,熱天手臂彎總纏好一塊揩汗毛巾。有時候年長的說書人,蘇州揚州下來的評話、彈詞開篇、說書,小辰光總是公認(rèn)這兩個地方下來的老師傅肚里貨色最好,中山公園書場總是替他們放置最好的臺位。一碗茶泡好,一把風(fēng)雅的折扇“啪”一聲打開,驚堂木“當(dāng)”的一下,茶館外面的樹蔭里頭于是吹來英雄云集、好漢們嘯聚的古代事跡……水性好的泳者從閘橋河一路游到城里,等于用赤裸的肌膚把縣城的原始版圖,每條弄堂、每家工廠、飯店的位置用水重繪了一遍,當(dāng)然繪在水里。沿著運河游,紡器廠過去是酒廠,酒廠過去是孵坊,孵坊過去是屠宰場,屠宰場再往東面游,是天主教堂。那年夏天,天主教堂所在的街區(qū),是全城最僻靜冷落的地方。教堂被關(guān)閉,大門鎖上已經(jīng)將近十?dāng)?shù)年。在這十幾年里,有一半的辰光甚至連一個看門的人也不許配備。跟教堂相隔開五十米,幾條弄堂過去,一排紅磚頭房子,以前(沒人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久已淹沒的年代)曾經(jīng)是歸屬教堂的一家教會學(xué)堂,那時已被一所中學(xué)的校辦工廠所占據(jù),一條巨幅標(biāo)語自天而降,上書:“工人階級必須領(lǐng)導(dǎo)一切!”天主堂的本堂神甫已經(jīng)在早些年被迫脫下了神職人員的教袍,據(jù)說遣送到蘇北的濱海農(nóng)場耕地養(yǎng)豬去了。整個錫澄運河的河道曲曲彎彎,其間在高低不一的街區(qū)里弄分開無數(shù)的支流,有時貼著圍墻窗口,貼著人家后門陡直的石階走過,有時像吐出的蛇信子一樣蜿蜒,延伸向遠(yuǎn)方。自然,小城四周全是茂密的農(nóng)田,其中一側(cè)緊鄰滾滾東流的長江水。長江在這一帶的江面古稱“澄江”,后來又叫“揚子江”,但是縣城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只說一個字,叫它一種稱呼:“?!薄先f年前,大海還在距城區(qū)不遠(yuǎn)的地方,后來一個個島嶼、一方方沙岸被風(fēng)、被水、被浪濤堆砌、吞噬、分流;縣城腳下的大地,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毀滅過后陸地的雛形,以及被輕易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的人類始祖的足跡遷移,漸漸迎來了最具號召力的風(fēng)暴,以及風(fēng)暴過后岸灘上的篝火……

那年夏天,碼頭上還有特殊的麥片香味道。國家向城鎮(zhèn)居民供給的糧食不足,甚至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匱乏現(xiàn)象,于是號召居民購買一定量的麥片作代用品,攙在大米里煮飯燒粥。一粒粒被壓扁,像是只只小昆蟲的麥片其實很富營養(yǎng),只是外形丑陋,吃在嘴里吃口也很糙,但有什么辦法?麥片、山芋干,這兩樣食品都經(jīng)常攙在米飯鍋里,使得飯燒好快出鍋的一剎那屋子里的香味更濃郁,更加饞人了。人們普遍抱怨,由于有了這些糧食代用品之后,不論大人小孩,全感覺肚皮更加餓,更加吃不飽了。原因是麥片的出現(xiàn)在深一層意義上勾起了城鎮(zhèn)居民對于食物的恐慌,另一方面,也勾起了最原始的一種饑餓感。街弄里的人都在想,現(xiàn)在都吃麥片了,將來還能吃什么?只好喝西北風(fēng),吃水缸里挑的河水?麥片的風(fēng)波最多只持續(xù)了兩年,也許只有一年半,這種其實并不難吃的糧食種類就從國家統(tǒng)銷的市場上銷聲匿跡了,成了我小辰光一段特殊的記憶。大熱天,江南人家吃中飯夜飯,都有手捧著飯碗頭串門的習(xí)慣,每個人都捧著自家的飯碗苦笑,那是一種被大自然的豐饒嬌慣了的水鄉(xiāng)臣民臉上特有的表情。麥片燒起粥來,粥會很稠,味道也香,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那是被機器有序地擠壓成片狀的夏天,是干燥火熱的美麗的夏天,既貪婪,又愜意。

河水岑寂著,像是會開口笑似的,又像是縣城年紀(jì)五十歲朝上的居民,它都認(rèn)得一大半。什么人什么時間大致從什么弄堂口走過,甚至手里會拎上些啥個東西,例如,一盒馬蹄酥(點心,在那年夏天自然很少見),一包帶給家里小孩子吃的紙袋裝的爛蘋果、爛梨,或者拎了一只魚箱……河水竟然事先都像是揣摸得到似的很知心知肺地流。開閘關(guān)閘,有時水流向東,有時潮水又往西城頭涌。一波一波,慢條斯理,跟廟里和尚念經(jīng)一樣。大人小孩,全在一條閘橋河里洗冷浴,家里扛一只紅漆的浴盆當(dāng)救生艇,最常見的是卸下來的門板,掮到河里來放下,那松木制的闊門板,一濕水,顏色發(fā)暗發(fā)黑,立即就有嗆人的灰塵被風(fēng)吹起的熱味道,其實是木頭本身的味道,不知為什么,聞起來竟像是街面上熱天的灰塵。門板慢慢地傾斜,一頭沉到水里,像沉船傾斜的甲板。小孩子不待門板完全沉水,急吼吼赤膊就往門板上面爬,整個身子扒上去扒著,兩只手死死搿住門板上頭,不肯松手。旁邊護著他們的大人就嗬嗬、嘿嘿在水里笑,隨門板自身的沉浮而顯示出很好的水性來。其實熱天頭掮門板洗冷浴并不輕松,門板有時在水里側(cè)翻過來,漂浮時洗冷浴的人根本不大好掌握。門板力道大,而且因為體積的緣故很難捉摸到它的平衡,敢于帶了門板教小孩洗冷浴的大人,都是水上競技的高手。門板萬一翻了,小孩壓在底下,一時出不來,就有窒息的危險。實沉沉的門板,讓人又喜又惱,欲罷不能。

除了浴盆和拆下來的門板,那年夏天漂在河里,漂到碼頭身邊輔助洗冷浴的器具之一還有竹頭的座車。座車是六角形的,一般底下有個木板的墊子,拎在手里實沉沉,端著掮著放到水里,要浸好一會兒才往河里沉,然后就漂在水面上。座車一般只讓小孩子玩,五六歲以下出卵小人。讓小人到河里泡著,省得一個熱天下來,身上痱子一大層。微涼的河水對于痱子有奇效。我們小辰光,小孩子都普遍生痱子,正如大冷天普遍全有凍瘡一樣,熱天冷天,四季是那么分明。洗冷浴辰光,一只座車旁邊總有一個大人看著護著,手把住座車的扶手。座車緩緩地做著同心圓的旋轉(zhuǎn),沿河漂下來,有點像做氣象測試的熱氣球,像桶狀的飛行器。一個不足月的嬰兒正站立不穩(wěn)從座車?yán)锫冻鰜硪粋€頭,奶聲奶氣的“嗬嗬”幾聲,被運河水刺激得很愜意,暈乎乎地瞪眼看他初涉人世之后第一次從水上看到的世界:岸上的樹蔭、房舍、碼頭上下的居民。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氣沖沖跑下碼頭,去洗一洗手,途中差點把一名年紀(jì)大的船上人撞倒。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剛洗好菜、淘好了米,把一只淘米筲箕挽在手臂彎,還用自己的肘臂上下掂一掂筲箕分量,另一只手里拎了放蘿卜和一把小青菜的竹籃。無論筲箕還是竹籃子,那天傍晚都讓她很定心和滿意,她往河岸走時一步一回頭,仿佛預(yù)感到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不會多了,十幾年后就不再會有了。她心滿意足地對每個人、每樣?xùn)|西微笑,她看到了漂游在座車?yán)锏哪敲麑殞?,不禁頷首大笑起來。她朝上走一步,又回頭看了看河里漂的一只爛西瓜,她跟自己嘀咕了一句這確實有點可惜,“西瓜只爛了一半”,另半拉八成吃口蠻甜的。又一名船上人扛著一支櫓急匆匆經(jīng)過她身邊,往碼頭下方走。她匆匆看一眼那支櫓,趕快再督促自己往上邁一步,掮著櫓的船上人有點打亂了她一步一回頭洗好菜往家里跑的步驟。她第三次回頭,又注意地看了看座車?yán)锬敲麑殞殻@一次,她感覺那個寶寶也朝她注視著,慢慢望過來,綻露出仿佛偷偷享樂一般的笑容。倆人一個在碼頭上,一個在河道中間,相隔很遠(yuǎn)的一段,但卻像是心有靈犀似的。婦女這一次笑得更好看了,她并沒有因此而陶醉,并沒有停下身子來癡癡地朝河里看,她保持著先前上碼頭的節(jié)律,勻速前進。河岸上的蔭涼已經(jīng)夠著了她的腰身,遮住她臉上原先一直曬到的炎炎烈日。她用手擦一把鬢角上的汗,剛才在碼頭往下的一端,其實河邊上的樹蔭也七七八八大抵能遮住太陽光,那是一些榆樹、刺槐、苦楝和垂柳。風(fēng)一吹,樹蔭飄來蕩去,露出很多天色的空隙。現(xiàn)在,上碼頭的人快要走上河岸了,迎接他們的卻是沿河的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樹蔭。進入那片樹蔭,岸上的人就看不大清河里嬉水的人群景象了。岸上人將看到另一番景象,地勢遠(yuǎn)遠(yuǎn)低于河岸的一大片老城區(qū),鱗次櫛比的弄堂房屋、店鋪、馬路、天井、水塔……一直延向遙遠(yuǎn)的天際。

座車也有味道,跟門板的木頭味道不一樣。竹筒的味道更涼,聞上去撲鼻的一股清香,不像浸了河水的木板那樣蓬松。那股竹頭的清香已經(jīng)在使用經(jīng)年的竹頭座車各部位貯存了很多年,聞上去有點陰郁和壓抑,要不是大熱天被人掮到河里沉沉水,很可能也就根本消失了,早就被江南的天井和弄堂人家的光線氣息磨損掉了。但此刻一浸到水里,竹筒和竹竿部分就“咕嚕?!遍_始呼吸,先是吸氣,然后慢慢往外呼氣,呼出一長口氣,冒出來一股股、一攤攤的黑水,全是陳年的污垢、灰塵,有時竟附帶了吐出來幾只蟑螂、壁虎子的尸骸,也就是在閘橋河水里現(xiàn)身一下,立即被河水卷沒。冷浴洗過再掮到碼頭上,濕淋淋的竹頭座車看起來像是重獲了一次新生,“噓噓”地從座車各處發(fā)出愜意的空氣流通聲音,那些竹竿、竹節(jié)的顏色看上去比下河之前清亮體面多了。這一個冷浴洗得比街上的人還要更起勁呢。這會兒那位跟著下河的出卵泡寶寶也歡快異常著,在座車?yán)镆活嵰活嵪袷且獜那艚耐晔澜缋锾鰜砣ワw躍舞蹈。遠(yuǎn)遠(yuǎn)地在岸上看,河里的寶寶白亮白亮的,像一小面耀眼的折射出光照的鏡子。座車端放在石碼頭上,給到碼頭上來淘米洗菜的街坊增添了不少麻煩,因為一只座車,幾乎占據(jù)了碼頭面積的一半。這時候河水也像嬰兒頭上幾綹稀疏的毛發(fā)一樣傻乎乎的單純可愛。

夏天里,全城都有新舊竹木器味道,每條街上都有一爿竹木器店,人們睡的床是竹榻,坐的椅子、矮凳、平常使用的盛放東西的器皿,多數(shù)為竹制,有的人家還用竹頭竹片做窗戶或護窗板。每年的春天,縣城彌漫在一種新上市的竹器的清香里,老街、新宅全跟竹子相關(guān)。那時小城的空氣是篾青色的,有一種經(jīng)由手工編織之后的市井的勤勉、雅致的氣質(zhì)。我記得街上擔(dān)糞的糞桶上的搭襻是顏色發(fā)青的竹杈片做的,更不用說淘米洗菜用的筲箕籃籃。

城郊有成片成片的竹林,城里公園里有,鄉(xiāng)下的村子或山腳下面就更多了。這些林子全都有了很多年歷史,全是自然長成的。

熱天頭太陽一曬,一條北門街上全是竹頭和竹器的清冷,木頭門板蓬松發(fā)苦。照理說一條北門街的味道是按不同店鋪所在位置分段分片的,有點涇渭分明的感覺,比如日雜公司是日雜公司味道,藥店是藥店味道,鈑金店是鈑金店味道,鈑金店又名白鐵匠店。中午十二點鐘過后,全城所有的人家、商店全陷入一種子夜一般昏昏欲睡的徹靜里。這是夏日難得的午睡時段,家家戶戶全把門板竹榻鋪設(shè)到弄堂口房門口有走廊過道風(fēng)的地方,小孩做作業(yè)白相也全往院子后門口擠靠。這一切全是自動自發(fā)地形成,沒有人教誰,說你趕緊找風(fēng)涼點的地方;人人都是赤日炎炎夏日的溫良恭順的臣民,只要深宅大院的房子里有一點點風(fēng)涼的地方,有一眼眼起穿堂風(fēng)的可能,這空歇的可能性就全被赤膊淌汗的大人小孩子占據(jù)了。人與自然相互間構(gòu)成了一種古老而聰穎的契約。沒有空調(diào),沒有電風(fēng)扇——只有孩子手里老舊的蒲扇“啪噠啪噠”敲著背脊骨。而大人手里隨時卷著揩汗用的濕毛巾。全城在赤日炎炎的午后顯得多么安靜呵……這時候仿佛被一場大火炙烤烘焙著的光亮的城區(qū)的大街小巷,只有白鐵匠店(鈑金)里的鐵砧,小鋼錘還在一下一下清脆悅耳地敲響,仿佛在替大馬路上的夏天趕制一件古老貴重的白金首飾。電焊槍“嗞嗞嗞”冒著火花,灌滿氧氣的鋼瓶在凹凸不平的黃石卵地上滾動,瓶身有時會重重碾過顆粒大小不一的細(xì)石砂……這磨人骨髓的聲音好幾公里之外都清晰可聞。太陽也發(fā)出電焊槍一樣“嗞嗞”的響聲,待午睡的小孩子耳朵聽見,就變成一串串鈷藍(lán)色的火苗……太陽的火舌無情地舐舔縣城上空高聳的塔樓、煙囪、教堂、山巒,甚至工地腳手架和古老里弄兩側(cè)的風(fēng)火墻??諝庠谏郎?,全城都仿佛燃燒起來,火勢一直要到傍晚五六點鐘才逐漸減弱下來。這一段時間,所有小城里的店家,只有鈑金店一家還在工作和營業(yè),這真是苦不堪言的古老夏天,天很藍(lán),地上靜得可以聽得見左鄰右舍小孩子身上浸了熱汗水之后出痱子的聲音。每個人身上黏糊糊的,店堂里的敲打聲音不僅作為伴奏,午睡的居民們本身也在睡夢中吐出一道道火舌,午睡階段的身子閃爍著藍(lán)光。盛夏酷暑,眼看只有黑夜才能拯救小城里的居民——只有黑夜和運河碼頭上的水……房屋建筑物最大程度地洞開了,不是真的屋頂被曬爆了,而是屋子里各種各樣的家具陳設(shè),全都被夏天的氣流裹挾著,到縣城老街上的熱風(fēng)里去走了一遭。玻璃舊了,紅漆的五斗櫥開始漆水脫落了,而老房子的房梁比從前更加堅固耐用了,那種一個人粗的圓木圓柱子,在大暑天氣咬咬牙,又把自己體內(nèi)的紋路悄悄回旋了一圈。那些戶外的磚墻,紅磚、青磚、石頭壘砌的,全不一樣。在這樣的烈日暴曬下面,全城的建筑物內(nèi)的水汽,都最大程度地被太陽光吸干了,所謂敲骨吸髓,指的就是這種暴熱天氣。一切地面上的生命全在悄然期盼著一場應(yīng)時的暴雨……只有雨水能夠拯救這里的陰霾和瘋狂。小鋼錘敲打著,店里在賣力趕做一個棉紡廠鍋爐房用的通風(fēng)管道,薄鐵皮跟薄鐵皮之間的嵌縫要對齊嵌牢,于是少不了錘子的殷勤體貼。榔頭和錘子仿佛一前一后圍繞著那些機器,在勸說機器們要懂得人性,也多少講究一點世故人情。幾乎要跪下來求拜它們了:發(fā)發(fā)慈悲心吧老天爺!……

我覺得夏天有時像一只洋鐵皮制的漁船上用的桅燈,是一點點一點點被街上的鈑金師傅用榔頭敲出來的,慢慢地一只桅燈從底下燈座開始成型,散發(fā)出舊的年代的洋煤油味道。做這只船用桅燈時鈑金師傅滿頭滿身的熱汗,由于一再地細(xì)心躬迎而在大熱天心里虔誠地跪伏下來,地上全是鐵屑、鐵渣、破碎的螺帽螺絲,一根根燒盡發(fā)黑的電焊條。鈑金店里的地面是干硬的耐泥地。桅燈所用的材料全是鐵、鉛皮、鋼條,小孩摸在手里冰涼冰涼,而且有一股新鮮的金屬味道,有時攙雜些牛油、潤滑油味道,仿佛燈罩所用的鉛材料剛剛被拆封,從一大包油紙包里剛剛被取出來。在熱天,這些味道都可以降溫。我家對門街邊上就有這樣一家船具店,店堂后門緊鄰著閘橋河,有時我會在店堂的鐵銹和焊錫氣味里聞到閘橋河上飄來的熱乎乎的水汽。我在那其中辨別縣城的其他氣味,人家屋檐上晾曬的棉絮棉被啦,曬干的萵苣卷啦,芝麻醬餅啦。我看見汗從他(師傅)的額頭上滴滴淌下來,落在沾滿鐵屑的地上,“吱吱”作聲。做這只桅燈的過程中要動用手工的焊錫,錫塊被高溫熔化之后亮白亮白的,比嬰兒的眼睛還要好看。我驚喜地凝視那個夏天逐漸成形的過程,勁頭十足地認(rèn)為這是罕有的奇跡。師傅單膝跪在地上,我也跪在地上,而且是兩只腳全跪著。當(dāng)師傅把一支小小的焊槍點伸到桅燈內(nèi)部的某個交合位置,他只是把自己的頭最大程度地偏倚過去,可是我呢?為了看清鄰居老伯伯,也就是鈑金店里那名師傅神奇的動作,我的細(xì)小的脖子不知在空中繞了多少道彎。我像圍墻上的絲瓜藤一樣纏繞著他:趴在地上,根本顧不得任何焊槍鐵屑榔頭敲打的危險。我可以在鐵皮雜亂的店堂地上趴著過一個下午,流著口水,有時舐著自己的手指頭,那些指頭直到天黑睡覺前還全是污黑的。我驚奇地凝視店堂內(nèi)部發(fā)生的一切,就像另一年的夏天整日整日地泡在閘橋河里,等著浮橋頭會有西瓜船開過來一樣。

令人驚奇的是,堆滿碎鐵皮鐵屑的店堂地面還十分涼快,涼快到比一般人家走廊很長的廳堂里的穿堂風(fēng)還要涼快上十分。周圍有那么多噴著火的焊槍、加了煤的爐膛、鐵皮碗里高溫熔化的焊錫,可是干泥地上卻冰涼如初,摸上去像積了一層霜一樣透涼!

只要一點、一絲絲微風(fēng),店堂就涼快異常。工作著的人們就愜意地大口呼吸,嘆一口氣,與此同時熱汗大顆大顆落下來。鈑金師傅走過來,脫下右手上的手套,用沾滿銹粉的寬厚的手掌,摸一摸我的腦袋。

這可能跟那家船具——白鐵店堂所在的位置是臨街一家年代悠久的大戶人家的房子有關(guān)。即使在北門街上,到1970年代,那樣的房子也不多見了。陰森,大門進去有很深的進身。進身處兩側(cè)皆有高大陡直的風(fēng)火墻。

3

但熱天天黑之前那段時間,大街小巷都像沸騰了一樣熱鬧,比早起頭還熱鬧,也有點像早起頭(早晨),只不過沒有早起頭那一段時間清新和清靜。熱天天亮之后,街面上漸漸熱鬧起來,主要是經(jīng)過菜市場上下班的,再就是各家各戶門前倒馬桶時的忙亂。早上再熱鬧,一切還是靜悄悄,有節(jié)制地進行,如同輪船站的客輪起錨出港了,乘客和水手都各懷著心事,場面顯得嚴(yán)肅悠然一點。一旦輪船又回到碼頭上,進港灣了,還是同一批乘客水手,臉上表情,手上動作就不由自主地放肆多了,話都多起來,跑路跑得也更加快捷。熱天大街上的景象,跟船上客人上下客道理相似。有人肩上搭一條毛巾往運河里跑,甚至來不及跟街邊上打招呼的人解釋他這一刻究竟要去哪里。有人早已碼頭上泡過冷浴了,此刻只穿著一條大短褲,在臨街的自家屋門口扎馬步。膝蓋放一張過了期的報紙,長凳上弄了碗煮毛豆??釤岬囊惶煅劭粗爝^去,大街重重地嘆一口氣,每個居民,無論男女老幼,全聽見了這一聲令人愜意,有時也叫人郁煩的嘆息聲音。汽車基本上是不會有的,那年夏天連小城居民私有的腳踏車也很少見,腳踏車還作為單位里的公車形式,不斷被有特權(quán)的領(lǐng)導(dǎo)們湊理由借回來騎上一回,炫耀一番呢。那時候的腳踏車樣子也難看,全是28寸,后座的書報架很大,呈長方形的那種。小人纏著大人要想學(xué),這28寸的車也是又重又不靈活,很難學(xué)騎。街坊里弄,一般只看見兩種牌子的車子:“永久”和“鳳凰”牌,推著它,就好像推了一架縫紉機在街上跑。拖煤球、拖材料的板車倒是有的,城里也有專門的板車隊,全是一班膀圓腰壯、大字不識幾個的大漢,時常見了他們擠坐在河碼頭上分食西瓜,不用刀切而用手直接掰開了啃;這班工人還是城里僅有的幾家國營飯店里的常客,早中晚三趟,只要手頭上有點閑錢,全一并供奉給案板上一字形排列開的大海碗盛的黃酒、燜燒得“脫脫爛”的豬頭肉。城里東南西北,都有各自的板車隊,統(tǒng)屬當(dāng)年所謂的“運輸公司”管理安排。傍晚五六點鐘這時候,一碗黃湯大抵灌下肚里了,日落西山,各自于是拖著空車子從大街上“嘎噔嘎噔”回家。他們拖得很慢,仿佛拖了一車的戰(zhàn)利品,又有點像是隨后十年里出現(xiàn)的“歸國華僑”,那些海外歸來的游子一樣瘋瘋癲癲的,趾高氣揚著,赤膊、袒胸露背,板車的一根纖繩和套在背上的粗皮帶,在沿路回家時被故意弄得漫不經(jīng)心、松松垮垮的。他們挨家挨戶,大聲罵面孔熟的鄰居,故意調(diào)笑,但又氣量很小的樣子,唱歌一樣直著嗓子,跟人打招呼,滿嘴酒氣,滿身酡紅,像煮熟的鹽水蝦一樣。夕陽西墜,晚霞滿天時,板車隊的人回家,這大概就是黃昏天黑前最大的噪音了。一條北門街上的人,自東向西,老老少少,聽見板車“空通、空通”輾來全見得躲的,尤其是剛下班的少婦、丫頭家,拖板車人看她們的眼神,一般就跟瞪視著熟食店案板上的豬頭肉相混淆了?!翱禳c!板車隊下班了?!比藗冊陂T前走廊和廳堂身底大呼小叫著相互提醒。尤其是家里毛丫頭多的人家,正在浴盆洗浴已經(jīng)拉好簾布了的,還要把簾布重新再拉一遍。膀大腰圓的板車工人有時眼睛吃紅了,會奇怪地當(dāng)街出言不遜。在他們中間,夕陽就像一件落下來的丑聞,令街上預(yù)備乘涼的小城人家忐忑不安著。這一陣子其實也無傷大雅的噪音過去之后,大街就真的安靜下來了,人們自動地,仿佛夢游一般的跟往常一樣開始往外搬著凳子、門板、桌椅。除了大衣櫥、五斗櫥以外,家里稱得上是家具的大件,基本上全搬運出來了,當(dāng)街乘涼,就像夏天漸入佳境所必備的一個隆重的儀式。想想,一家人家連大床床板都拆下來搬到院子里、大街邊上了,還有什么不好搬呢?家里差不多都搬空了,如果需要,乘風(fēng)涼的人連水缸都會搬出來的,可惜水缸不怎么派得上用場。一條北門大街,朝地上潑水的潑水,晾衣裳的晾衣裳,端凳子的端凳子,還有的專門負(fù)責(zé)鋼精鍋里的一大鍋粥的降溫,粥鍋子放到盛滿涼水,最好是井水的面盆里,然后用把蒲扇不停地在粥鍋上扇。大人說小人,小人喊大人,這類聲音在夜幕降臨之前,從東到西,此起彼伏。沒有行人了,這個辰光大街上已經(jīng)不大會有不認(rèn)識的行人了,有的話,也是走親戚,或者一個地方的城里人,家住東城頭,今朝跟廠里的好友回家來喝一杯的。我所說的行人,是指大白天偶爾還出現(xiàn)的外地人,到天快黑這一刻,就基本只剩下了到碼頭坐夜輪船路過北大街的上海知青,有時也有江西知青??傊惨舜瑥乃纷叩模?970年的夏天,很有可能都曾經(jīng)從我們的小縣城城北一帶經(jīng)過。

街上走的知青,一般都是一臉落寞,身上背著露宿的行李,三兩個,很好認(rèn)。

這是最自由歡快的時間,游行結(jié)束了,批斗會、學(xué)習(xí)班,車間里“大趕快上”的勞動競賽,以及檢舉揭發(fā)啦,提高階級斗爭的覺悟啦……一切全偃旗息鼓了。人們暫時放下各自命運的優(yōu)勝劣汰,接受夏天的統(tǒng)領(lǐng)。鉗工、船民、鈑金工、干部、政工人員、軍人、小腳老太婆、管區(qū)領(lǐng)導(dǎo)、居委會大媽,全部手持一模一樣的蒲扇,穿一樣的汗背心、白襯衫,坐下來吃起了一樣的伙食:麥片粥、炒西瓜皮、炒蠶豆、紅豆腐、拌黃瓜、大頭菜……望來望去,一條北門街上近千戶的人家,熱天乘涼時吃夜飯臺子上的菜全一樣的。所不同的只是菜肴品種的多少,精致與否,以及有的人家老酒吃得起勁與否的程度。

有人家多一只甜面醬炒青豆子;有人家醬里放了點豆腐干、肉丁;有人家光是豆子,聞起來也一樣噴噴香,老遠(yuǎn)就饞得小孩子咽口水。

月亮升起時,街兩邊的乘涼隊列竟兀自煥發(fā)出一種清明的氣息來。坐短矮凳的人,藤躺椅上的人,全一動不動,路燈柱下參差不齊的人影,一時間全不說話了,仿佛吃過夜飯,歇著一口氣了,想睡覺了。這是一天里街市最初的一陣?yán)б狻绯棵擅杀€眬的初醒相類似,人們身體的動作全變慢,說話語句、聲音簡略下來。

于是點蚊香。河灘頭也有人點蚊香。弄堂深處,也有影影綽綽一晃一晃的蚊香亮頭。

街上,幾個知青走過,大家都不說話了,停下來張望,連開講《水滸傳》的憨老頭也停下來,把臉轉(zhuǎn)過去張望。

也有人家在大街看不見的地方,在天井里乘涼。這樣的人家天井一般都比較大,四周的圍墻和花壇高高矮矮,小孩子抬頭看,夜空有一部分藤蘿密布,繁星之間居然垂落下來一只結(jié)籽的葫蘆,或者剛長成小雛形的絲瓜,晃晃悠悠,樹杈間還有蜘蛛網(wǎng),能清晰地看得見串串亮閃閃的露珠。露珠的光,有時就跟繁星細(xì)密的亮光相交織。天井大,房子小。天井的后院部分,角落上,總會有口用于日常飲用的水井,也不曉得什么年代開鑿的。井邊上是熱天最洇涼處。夏天頭熱得不得過,人家就會掉轉(zhuǎn)屁股四處找尋有井的地方,去用鉛桶吊半鉛桶水上來,降降溫;井水每每跟冬天的冰雪一樣凍寒,小孩子洗手,有時會覺得手上一層皮也在井水里抹脫了。乘涼時,人家也避開不知年代的井臺,避開那口井,總是在院子最寬綽處,在天井正中央,擺下桌子來吃夜飯,擱下門板露天乘風(fēng)涼,一家人拖竹矮凳的拖竹矮凳,掮長凳的掮長凳,在天井磚頭地上忙亂一陣,拍蚊子,搖扇子。不知為什么,在天井里的日腳,熱天頭濕漉漉的,周圍全是上升的地氣,滲透下去的陰溝水,整個街巷間發(fā)出一種聲音,是古老江南的市井阡陌間特有的汩汩聲響。黑暗中,你能聽得見地下水潺潺流響,那時候鴿子睡覺了,雞進了雞窩,蟋蟀罐里的蟋蟀在木門檻底下抓撓那只圓形的瓦罐。各種昆蟲、小飛蛾全趁夜色出來集會,都往樹蔭密集處和亮燈的地方來回俯沖。對小孩子來說,天井乘涼相比較大街上,要悠閑自在些,少了些冒險的興奮罷。他可以把注意力相對集中在神秘曼妙的聽覺上,古代的天井也成為他稚嫩聽覺的一份外延。這是一個躺在自家門板上安靜下來的小男孩,整個美麗的夜空側(cè)臥過來,從各種迷惘的星象之間俯看他。他感到夜空的臉頰貼在他臉頰上,他感到從未有過的一絲鎮(zhèn)靜、莊嚴(yán),一種油然而生,快要長大成人的難以名狀的悲憫。他小小的胸膛跟前仿佛盛了許多平常沒有的感情,把一分鐘前活蹦亂跳的玩樂的念頭“滋”一聲澆滅了。一名不識字的孩子面對一道書寫在大黑板上的數(shù)學(xué)題,那黑板大到幾乎覆蓋整個學(xué)堂里的教室……

4

弄堂里有天井的人家很多,面積不一,形狀也稀奇古怪。小的小到一條狹弄形狀,貼圍墻腳兩條陰溝,門檻處有青石板覆蓋。有時做成一層兩層的臺階。大的完整的天井,前后有一百平方米,略略呈長方形的,有花壇,種翠竹的;也有的人家,饑饉年代竟掘開有些年代的青磚地挖出一塊菜田,自備些韭菜萵苣蠶豆什么的菜子,開春撒下去,幾場雨一澆,菜就綠油油長出來了。種菜的人家,隨摘隨吃,下油鍋一炒,比什么市井中的江南時蔬都要新鮮。弄堂給人的感覺也像可以吃似的,碧綠碧翠,圍墻上飄垂下來藤蘿,磚頭地覆滿陳年的青苔,空氣自然有了水鄉(xiāng)古鎮(zhèn)特殊的清冽雅致,像種田的農(nóng)民穿上了的確良。

較為完整的大的天井,1970年的小縣城,能夠充分悠閑享用的人家,也已經(jīng)不多了。天井早已被政府的房管所分配制度分割得七零八落,很少再有像樣的大宅院人家了。所有里弄包括不起眼的柴窩房,都住滿了人??偸菑那坝匈Y產(chǎn)的大戶人家被迫遷住偏房側(cè)廂,并且一戶門牌能住滿各式階層的工人、農(nóng)民、船上人家、部隊干部、供銷社營業(yè)員,林林總總,雜處在一堆,共用兩三個,有時是一個大天井,成為那個年代特有的風(fēng)景之一。

因為種了菜,弄堂有時也有農(nóng)田的感覺,也會走著走著突然冒出一條開花的田埂。唯一的區(qū)別是城里人家不種麥種稻,尤其是雙季稻。那個年代流行種雙季稻的,城里沒有。棉花也沒有,種玉米、向日葵有的。城里人家自己在后院天井里收向日葵子。縣城被最大程度地農(nóng)業(yè)化了,為了發(fā)揚“自力更生”精神?!白粤Ω边@四個字,那些年里也被作為標(biāo)語刷寫得到處都是,紅色、黑色,廁所墻上,學(xué)堂圍墻,電影院樓房頂上,大會堂門口,常見的其他標(biāo)語,不定期有: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無產(chǎn)階級專政萬歲!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歲!

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團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

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

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大海航行靠舵手!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

有時一條弄堂到了頭,一堵斷圍墻的墻面出現(xiàn)半拉紅色的感嘆號——“!”,字形已經(jīng)扭曲走樣。廁所旁邊也會有畫成綠色的向日葵葉子,一顆紅雞心,一輪噴薄欲出的紅太陽,鐮刀、鐵錘,等等,還有工人老大哥、農(nóng)民伯伯砸向美蔣特務(wù)小丑頭上的大鐵拳。邊上刷寫著什么“工業(yè)學(xué)大慶,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之類的標(biāo)語。

弄堂緊挨田野,也緊挨大大小小的工廠區(qū),那是小規(guī)模的街辦工廠、校辦企業(yè)的年代。一條弄堂走著走著,說不定走到一家工廠堆滿生產(chǎn)垃圾的后門口,然后這一帶居民都常年吃著車間里的灰塵鐵銹。大白天里,上午是機床聲音,下午則換成了馬達(dá)、蒸汽的隆隆聲。一些舊的家族祠堂、廢棄的寺廟,都被改建成了面目猙獰的車間,縣城里有制藥廠、機電廠、染織廠、水泥廠、面粉加工廠、毛巾廠……每個縣城都有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套工廠系列,把昔日縣城的街巷里弄,分割得七零八落。我們的小城既像一個小村莊,又像偏遠(yuǎn)地方的加工廠。好在當(dāng)年這些街辦或集體工廠的效益都不怎么好;另一方面,小城的歷史足夠悠久,經(jīng)受得起動蕩年代的各種折騰埋汰。也好在這一帶一直沒通鐵路,只通了輪船和公路。

5

咸帶魚上岸則和鮮帶魚完全不同。大熱天里浮橋碼頭上也有咸帶魚被江海大隊的人運上岸來,不怕死的蒼蠅四處飛來繞去地跟蹤。蚊蟲、白色蛆蟲,加上帶魚身上幾近腐爛的白皚皚的肉汁水,淌得半條北門街到處腥臭。然而這腥臭,在熱晝心,日頭一曬,風(fēng)吹雨淋的,久而久之,竟變成一種說不出道理來的莫名的馨香。說它很香,也未免夸張了點,但至少不像一開始拖上岸那樣惹得街上行人嫌惡了。原因是帶魚上市之后,不久就被城里人家買光了。干癟瘦小到只有寸把寬的細(xì)帶魚,也哄搶光了。買到最后,只能揀些魚頭。菜場上實在沒有什么可買的葷菜吃呀!爛到一半的咸帶魚買回家,就拿到閘橋河水里漂洗,回家就著醬油生姜糖懶燒燒,總算也吃到點海魚的肉腥氣吧。因此一條北門街上,碼頭上的魚腥氣,浮橋菜場門口一層干結(jié)的鹽霜,使得帶魚的味道復(fù)雜起來。那種盛夏酷暑的魚腥氣,時而在大太陽底下升騰起一股滾燙火熱之氣,時而又陰濕異常,像一種久已失傳了的家具木質(zhì)霉變的味道。有時候,午睡時間,浮橋頭方向吹來一陣淡淡腥臭的微風(fēng),這暖烘烘的腥氣是干燥的,甚至是令人愉悅的。有時,氣候突變,要下雷陣雨了,眼看過路人急匆匆地找高大點的房檐躲起來,北門的浮橋一帶就像黃石塊鋪設(shè)的街面一下子被人挖掘出來許多久已腐爛的魚的內(nèi)臟。

新鮮的帶魚,被船家或食品公司雇人起上岸,則是完全不同的一派風(fēng)光。一般在九月份,秋風(fēng)乍起,銀白的成艙成艙的帶魚被人用大的籮筐抬上岸。由于新鮮,魚的身上看上去富于彈性,魚肉也結(jié)實,緊,人一看就感覺嘴饞。裝卸過程中汪出來,流淌在碼頭上的汁水也顯得亮白輕盈。四周只有海風(fēng)的氣息,而沒有大熱天那種咸濕貨的腥臭了。一條條手掌樣寬的鮮帶魚,仿佛一個個舞會上模樣新穎的少女,剛剛受了禮儀約束,要到變幻莫測的社會上來一試身手。白白的魚身,被攤販堆放在浮橋沿河的碼頭,仿佛在爭嫌吹來的秋風(fēng)還不夠清冽,不夠白似的,讓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感覺到嘴里味蕾深處一種久違了的鮮激味道。

這種鮮帶魚,放在飯鍋頭,用蔥姜料酒一蒸,幾乎只要一分鐘,一起鍋,就熟得流油了。吃在嘴里那種鮮嫩,整塊整塊的、整段整段的,筷兒稍許一搛,一夾,魚骨魚刺就自動松脫,刺全下來,只剩放在嘴里入口即化的鮮嫩的肉。

有的人家口味重,蒸好的帶魚端起鍋前,澆上一遍(一小匙)醬油,就更顯出這道菜肴的風(fēng)味來。

春曬頭,三四月里,也有一次新鮮的帶魚上市,是跟出海的黃魚船一起返航。帶魚在春天早晨的空氣里,遠(yuǎn)遠(yuǎn)看,竟是一片金燦燦。原因是春天的太陽還顯得稚氣嬌嫩呢,連剛起水的帶魚也受著寒,忍耐著河上、長江碼頭一帶一陣陣襲來的料峭的春寒。魚身上仿佛可以掉落下來冰碴,鮮活的帶魚的身段,看上去肉頭更緊,更結(jié)實了,像一根根銀子做的長長的棍子。

一年四季,小城人家就在熱天和大冷天的吃咸貨、春秋兩季的吃鮮貨上,品味咀嚼著他們水鄉(xiāng)的生活——這是古已有之的并不成規(guī)矩條文的市井飲食。人們的呼吸,也隨著城外長江水的潮漲潮落變化更新。

新鮮的河碼頭上的風(fēng),吹出沿河人家的深宅大院深處的硝煙味、戰(zhàn)爭年代刺刀的捅殺和血腥,也吹出洋槐樹、梧桐深井味、線裝書味,吹出人家側(cè)廂屋房里腐爛被蟲蛀的木頭板壁味,做閣樓用的厚實的擱板味,房梁上的鳥窠味,雞棚的腥氣,一早起頭搛揀出來的小青菜味,竹篾籃頭味。陣陣河風(fēng),吹來船上人家辛勤的大腳板味,船上新刷的桐油味,吹出一條小街的滄桑和變不驚處。河上“丁零咣啷”的錨鏈聲音,水中深沉的槳櫓的攪動聲。那槳櫓仿佛在歲月深邃的水中探詢一個結(jié)果,一個上古年代的謎,江南之謎。樹蔭頭一陣落花,仿佛在大白天里啞默無聲的吶喊。而一陣波光,仿佛一名千年的俠客在市井中矯健地游走。誰能肯定這弄堂口上一間坍塌的小瓦房沒有被鬼魂所占據(jù)留守著,日日夜夜?黑黑的電線桿上,貼著手寫的“夜啼郎”的一張字條,誰又能否認(rèn),這紙上的蹩腳字跡,不曾被神秘的轉(zhuǎn)世靈魂附了體——以一種人的肉眼看不見的奇異的形式?枯井和汩汩清澈的日常水井是一個道理,正如生和死,前世今生。在一間廳堂上垂掛有領(lǐng)袖像和紅色對聯(lián),并置著,默默無語。

井底深埋有一顆日本人從天上扔下來的從未引爆的炸彈,我小辰光是吃著喑啞的有一點摻牙縫的炸彈味道長大的。

6

家里糧食緊張,燒飯米不夠了,父親就會悄悄乘長江輪船回趟老家。隔一天回來,肩上總掮半麻袋山芋或鄉(xiāng)下特制的山芋干。山芋干抓一把放口袋去學(xué)堂,那是何等的奢侈激動。一路上心都要怦怦猛力跳好幾回,心想著男女同學(xué)滿含羨慕心情的“回頭率”。山芋干也是小辰光我們磨牙的零食,冬天頭,吃煮山芋和吃山芋干都特別香,前者還可以捏在手上捂暖兩只手。山芋有紅皮的山上山芋,也有平原農(nóng)田里的白皮山芋。前者甜糯起粉,表皮鮮紅,簡直跟孩子們腳跟頭生的凍瘡一樣嬌艷欲滴。白皮山芋水分多,適合生吃和放泡飯鍋里切成塊煮。時隔數(shù)年,我最記得冬天頭寒冬臘月里姆媽煮在飯鍋頭上的山芋的香味。洋鍋子上的水蒸氣在一大清早的太陽光里冉冉升騰,沿著那一縷木門板上的光線外溢、繚繞。那是兒時最美的冬日清晨,那時家家戶戶,全用煤球爐燒飯。燒時先放三兩只山芋在淘米筲箕,拎到碼頭上洗干凈,洗山芋還要帶一把刷篷塵用的板刷,到水里用板刷把山芋通體刷一遍。冬日清晨,快要結(jié)成冰的河灘頭,在徹寒的水中哆哆嗦嗦捏了板刷,蘸一蘸河水,刷一刷山芋,那山芋身上現(xiàn)出的鮮艷紅光恰好跟東方天際酡紅的朝霞相輝映,這也是有關(guān)童年大冷天的一個難以磨滅的記憶。洗過之后,山芋扔到筲箕里實沉實沉,跟塊黃石頭無異。拎回家,姆媽會用菜刀把它們一只只對切成兩半,然后放了水跟米飯一起煮,一起烘飯鍋,童年學(xué)的第一樁事體就是烘飯鍋。待到飯熟過半,屋子里也飄滿了熟山芋又熱又甜的香味,把大人小孩全饞得口水直咽。一般都是紅皮的山上山芋放飯鍋頭上煮特別好吃。山芋起粉,鄉(xiāng)下人家的大灶頭,有人還直接把山芋放灶膛灰里捂熟了吃。我想,那種吃法大概更加饞人。

燒飯鍋里的水蒸氣,彌漫到整個童年小屋的每個角落。水汽夾雜山芋煮熟、起了粉的味道,就跟誘惑人的蘿卜干香味一樣,說不清道不明。這樣說吧:我小辰光,光嗅聞幾遍飯鍋頭上煮山芋的味道,感覺也能夠御寒!心里頭一聞見煮山芋的甜熱,戶外冰天雪地的莫名苦寒就好似一陣風(fēng)似的吹走了,人就有了許多新鮮的勁道和力氣,就生出些躍躍欲試的嶄新憧憬來。山芋的熱甜,跟大冷天的寒風(fēng)刺骨,正好是一對古已有之的冤家,尤其是用1970年代縣城人家燒飯的洋鍋子煮出來的熱山芋。

孩子們土里土氣,在那種年代的大冬天,充其量也就有一顆煮熟了的山上山芋一樣的心罷。我最歡喜聞煮熟后山芋彌散在空氣里的那份沁甜,暖心貼肺的甜。剝開薄薄一層皮,山芋還一個勁往外冒熱氣呢,看上去傻傻地要冒很久。姆媽煮的半片頭山芋,從飯鍋頭用筷子小心戳夾,弄到碗頭還直往下滴水呢。我們總是就著那上面的飯米扇(粒)一大口咬下去。這第一口,既有解饞的山芋香,又有米飯顆粒的甜糯。孩子們趕緊舔了舔嘴唇,稍加回味,又大口吃將起來。

不吃煮山芋,就吃泡飯鍋里的。山芋切成塊,跟隔夜飯一起煮成粥湯。這樣用洋鍋子煮熟的效果,大冷天一清早也特別溫暖人心。人還鉆在被窩里“捂被頭窩”,煤球爐子上的山芋香就像鬧鐘一樣催促大家起床了。在這放了山芋塊的泡飯湯香氣里你拖了雙棉拖鞋起床,去拉開大門看:戶外白皚皚一片,屋檐馬路上全是耀眼的冰凌冰柱,天空比一年中的任何季節(jié)都要明亮,光線異常強烈,但又不是太陽光,而是天寒地凍冰雪的寒洌之氣。這時候趕緊關(guān)上大門,一戶人家就在價廉物美的山芋泡飯香中體驗到了那種凡俗人間其樂融融的樂趣。這幸福格外的貧賤昏暗,也格外的珍貴。

至于江北帶回家的山芋干,也可以煮出山芋干飯來,供一家人享用,使米飯的吃口更甜??上С缘妙D頭多了,就覺得糙了,但也是童年度過饑荒年代的一道特殊的風(fēng)景。那時下飯的菜,也就是一大盆咸菜、一碗醬油湯而已,偶爾另外燒盆湯,湯里放塊豆腐,放一把小青菜。不要說吃肉,連肥豬肉另外熬出來的油渣也是難得一見的美味。

家里米缸、米桶里,時常能夠摸出一把山芋干來,三兩只大人舍不得吃的雞蛋來。每次用手一摸,小孩的手就一怔,原地不動了,在陳年稻米的那一陣生澀氣味里,苦苦思索,揣摸一番這兩只雞蛋,或一小把山芋干在自己父母心目中的分量用場,并從其中得到是否可以加以利用的答案來。這答案,在1970年代,往往異常精準(zhǔn)。精準(zhǔn)到如果偷吃一只雞蛋,父母會誤以為是上幾次燒菜已經(jīng)用掉了而很少出紕漏的地步。

大冷天的生活,比每年春曬頭或者夏天要艱難得多,好在有個珍貴異常的過年做安慰。但這也全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心理,對于每家每戶做家長的大人,過年恐怕也確是自古皆然的“年關(guān)”,是需要去作了犧牲花力氣戰(zhàn)勝它的一頭猛獸。這農(nóng)歷的大年三十和年初一,大概是中華傳統(tǒng)民俗最古老頑強的那部分了,有如枝繁葉茂的一棵參天大樹的根部,深深扎根在晦暗土壤層中。小辰光過年那種特殊的親密、恬淡、幸福感,也幾乎是每個哪怕再貧賤的中國人一生中的一個謎。孩子們?nèi)荚谶^年的這十來天里,體味到了其他日子里從未有過的尊嚴(yán)、體面、溫情乃至難得一見的狂歡。對于“文革”年代的中國人來說,春節(jié)是他們僅剩的溫習(xí)回歸悠久古代的節(jié)日,是一年中感情最外露的那幾天。過年辰光,人人都變得脆弱起來,都一反平常的死板和嚴(yán)峻,看人時目光含有少見的人情味。所有平常要罰站、游街、批斗的“五一六”分子或“地、富、反、壞、右”,全稍稍恢復(fù)了點平常人的生活,不再在指定的時間里被罰掛牌示眾了。一時之間,人們似乎暫時淡忘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忘了滿大街鋪天蓋地的標(biāo)語。廣播和高音喇叭也在寒流中不吱聲了。大家全爭搶著怎樣置辦年貨,買賣更多的市場緊俏商品,托人“寫條子,開后門”正是這個年代特殊的一景。甚至小孩子也放下了平時一直緊扣在手里的皮彈弓,有一樁更朦朧、更隆重的事情擺在了他們面前,那就是“過年”。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忙一頓小年夜的餛飩(北方是餃子),年三十除夕日的年夜飯;另外還有蒸饅頭、蒸年糕、泡炒米、泡老蠶豆,后來幾年,還添加了一項炒花生。滿大街都是炒熟了的花生和熱的砂子味道,焦煳的蠶豆味道,饅頭剛出籠時酸汪汪的水蒸氣。還有人家專寫對聯(lián),墨和宣紙并沒如想象的那樣被人遺忘。弄堂口的寒流中不時有新研出來的墨味道。至于炒米、鞭炮和炮仗的硝煙氣味,那就更是隨處聞見的了。如同大熱天熱得透徹時人的赤膊一樣,過年時的街巷人家,也因此而平添出來許多少有的童稚。飯菜質(zhì)量是平常的十幾倍,酒吃得多,客人來去也見多了。大人小孩全軋鬧猛逛在一起,即使最寡言少語的人,也會出門和鄰居寒暄幾句,討個吉利。年初一一整天不許打掃,說是怕把踏進門來的財運掃掉了,因此年初一一整天,家里、大街上全是瓜子花生殼、香蕉皮、水果渣,全是各種廢物和垃圾??h城馬路上花花綠綠,所到之處,只聽見“喀嚓喀嚓”走在垃圾堆里的聲響,人聽了非但不嫌,還個個滿心歡喜呢。連城里最偏僻的小弄堂,也變成了熱鬧非凡的臨時集市。家家門口都有竹扁籃里的糯米(團圓)粉,都有夾在粉里的紅紙,每個小孩都拿到了一角兩角的壓歲錢,這會兒,正愁著怎樣最愜意——因為愿望太多了——地把一年一度這一大筆財富花費掉呢。我記得,像我那樣的大部分小孩,都用這筆錢買了“撇啪子”,買了小鞭炮、摜炮之類。然后花兩分錢買到手一根截斷的甘蔗啃啃,因此,回憶起來,過年過節(jié)迄今仍有凍實的甘蔗汁味……我還會獨自沿著弄堂走,長長的石板弄,經(jīng)過小廟巷,到火車巷。一直走到城里高巷口的地方,一家“大眾書店”,那里七分或五分錢可買到一本簇簇新、散發(fā)出新鮮油墨味的小人書,懷揣著再走回北門的家里,在到達(dá)家門之前甚至舍不得哪怕翻開書中的一頁看上一眼……

每個人,全在過年這幾天里獲得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寶貝”的觀念。

每年臘月里開始盼過年,一般叫吃“冬至年夜飯”那天稱“過小年”。這天開始,學(xué)堂大多預(yù)備放假了,孩子們就紛紛聚在一起遙望自己的“年景”,今年我要泡多少多少炒米,吃多少塊紅燒肉,放幾次炮仗;還有能拿到多少壓歲錢,怎么花,心里全有厚厚一本賬。往往由于向往得太多,太厲害了,結(jié)果適得其反,比如壓歲錢少了一毛錢,小臉孔就板起來,在家使性子,結(jié)果反吃了父親一巴掌,弄了個大年初頭涕淚縱橫號啕痛哭的場面。過年穿的新衣裳,也值得我們小孩反復(fù)揣摸想象,年前牽姆媽的手,裁縫店里總是要去一趟,聞聞皮尺、滑石粉香味,有時也被領(lǐng)到布店柜臺上,量身高,心里覺得特別開心炫耀,自己從未被別人這么侍候著,這么好過。做餛飩皮子的搖面店也是必去的,小孩子排隊買年貨是分內(nèi)事,還有豆腐店,蒸年糕的地方,幫家里拷醬油拷酒,老遠(yuǎn)跑一趟親戚家,總之事情忙著呢,小小一個腦袋瓜,有時竟想不過來,每天回家都加倍地觀察父母親的臉色,試圖從中解讀出一鱗半爪關(guān)乎過年的信息。跑路都一溜煙地比平??煲淮蠼?。臨過年半個月,家里咸菜早已經(jīng)腌制好,開始腌魚、咸肉、咸腳爪。這不可思議的過年的“年味”,就一點一點彌漫開來,直到除夕那一天,像一大堆曠野上的篝火般火光沖天,熊熊燃燒起來……古老的年味,像是用腌豬頭上的粗鹽粒搓出來的,又像是蒸年糕的蒸籠蒸出來的;也像泡炒米時街頭圍觀的一大堆雀躍的小孩子歡叫出來的。古老的年味,被放了茴香、花椒,也在各人家的祖宗像面前燒著燃續(xù)了香火,祭拜出來的。更像是一種傳統(tǒng)的民間請神儀式請出來的。例如恭請菩薩,請財神爺、觀世音保佑一年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心想事成,等等。一切都成了古老的象征,都演變成了一個其過程漫長復(fù)雜的許愿和承諾。大人們的虔誠恭敬和小孩子們的頑皮嬉鬧如此融洽地交會在了一起,構(gòu)成了傳統(tǒng)春節(jié)光怪陸離,同時又稀松平常的和諧市井的氛圍。每名中國人都在這一氛圍里其樂融融著,一大清早露著笑臉,安享節(jié)日的既十分公開,又有著不同尋常內(nèi)涵的秘密的詩意。

年一過,人就又大一歲了。頭發(fā)須白的老人表情看上去更莊重了。年過四十的父親走路時手和腳的擺動也謹(jǐn)慎起來,像是要去茭白田里捉一只微風(fēng)中的蜻蜓。小孩子被人告知“你又大一歲了”,全是一臉懵懂,無所謂的樣子,而且愛理不理一轉(zhuǎn)身走開了。姆媽說到小兒又大一歲,相籠著手,竟是滿眼睛的喜悅。年初一發(fā)完壓歲錢,圍著轉(zhuǎn)著我們哥倆看,像是在看一份經(jīng)年流傳下來的稀奇。歲月深處,我始終記得姆媽閃爍著歡喜的眼睛,那目光深處對于生命的一種親密無間的愛戀、審視和迎迓,始終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熠熠生輝。

7

天冷。屋里屋外竟有明顯的溫差。十二月里,清早不敢把小臉蛋伸出被頭筒,一旦伸出,感覺室內(nèi)空氣寒冽異常。光線灰蒙蒙的,只聽得見吹了一夜的寒風(fēng)慢慢停息下來,守候在破舊的窗欞和屋門跟前,使得人想象一下自己出門的情形,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我和比我大四歲的哥哥睡一張床。床就擱在靠窗位置,早上起床穿衣裳,伸出一根手指往窗戶前一試,立即凍得縮了回來,把窗玻璃上一層水蒸氣擦掉,外面早已垂掛下一根根冰凌。

1970年,縣城人家的住房面積都很小,一般的四口之家,不超過三十平方米。也就一間正房用于睡覺起居,另外搭配一間小披屋,做燒飯的廚房。到了大冷天,清早都是父親最初起床,開爐門,把早飯要吃的泡飯鍋子端上煤球爐子。我至今仍記得父親披一件破舊的棉襖,腳上拖一雙蘆花靴筒下床來瑟縮前行的樣子和聲音。那是十二月里一天生活的開始。我們家睡覺的房子直接連著廚房。隔夜封好的一只煤爐,天蒙蒙亮?xí)r,爐門會被人拉開,發(fā)出“嗤”的一聲。這聲音,存留在我幼年時的記憶里,好像是唯一一種可以抵御自然界嚴(yán)寒的聲音,代表了窮愁潦倒但仍一息尚存的人們的掙扎。這爐門拉開的聲音對于每名那個年代活過來的人都有一種奇妙的慰藉,躺在被窩不肯起床的我們,饑腸轆轆的身子一下子全都有了反應(yīng),仿佛被寒風(fēng)吹刮中的一小根火柴點著了一樣。

那時城里人家居民的住房,全由房管所統(tǒng)一指派分配。1960年代通了電,幾十戶人家共用一只電表箱,隔一個季度或半年住戶們集中開一次會,電費統(tǒng)一分派每個戶頭,0.2度或0.3度電,這類上繳電費的會議每次都鬧得面紅脖子粗,有時還要打架。除了電燈、廣播外,偶爾有一戶人家偷用電爐,后者也是1970年之后的事情。那時,家家戶戶沒有冰箱,沒有空調(diào)、電視、電風(fēng)扇、電話,根本沒有任何所謂的家用電器。有經(jīng)驗的住戶,一眼而知隔壁鄰居家一年會用掉幾度電。

一戶人家跟一戶人家,有時只隔開一層薄薄的土坯墻,或一層老式的天井。家家戶戶,住房連著住房,走廊連著走廊??h城的街區(qū),無形中也有點小范圍的“人民公社”化了。各人家風(fēng)俗習(xí)慣、飲食起居相互滲透影響,漸漸趨于一體化了。一天三頓吃飯,無非是:早上,蘿卜干泡飯;中午,老青菜米飯,外加一碗醬油湯;晚上仍舊是泡飯,把中午頭剩下的青菜一掃光。

泡飯鍋子,又名“洋鍋子”。那時家家戶戶洋鍋子、搪瓷盆、搪瓷的杯子總是必備的。除了吃飯用的碗,瓷器一般很少見了。洋鍋子便宜,用用摜摜不要緊。屋子發(fā)黑了,洋鍋子一般也是又舊又黑,凹凸不平。記得鍋子的蓋頭常常會蓋不抿縫,鍋子被燒得變形了,仍舊經(jīng)年累月在使用。這種便利的器皿,一方面也像是在救苦救眾;一方面,也成了平頭百姓和居民們艱難度日的象征。

臨睡前,家中最后一句話總是父母床跟頭傳來的“爐門封好啦?”周圍死寂一片的夜色,忽兒西北風(fēng),忽兒東北風(fēng),在屋前屋后弄堂里打旋。父親說話帶點蘇北口音。我聽了父親的聲音,心里最定心,立即就呼呼大睡起來,把再冷的夜全遠(yuǎn)遠(yuǎn)拋到了腦后。有時這句話變成媽媽的聲音:“這個月電費交了嗎?”媽媽聲音小,與其說是輕柔,不如說沙啞無力,就像再過兩天——一般不超出三天——她又要生病住院了一樣。人在那個年代里,被貧窮壓得常常抬不起頭,大氣不敢喘一聲。媽媽臉上的表情,就是這樣,我閉上眼就能看見這個表情。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媽媽在被窩里,一邊因為要提醒什么的說著話,一邊往被窩里縮的聲音。家里人每個動靜,我都聽得清清爽爽。1970年的冬天,天冷到有時一家人洗好了腳,洗腳水卻沒辦法倒??偛荒艿乖诩依锇?。而大門外面已經(jīng)開始下雪,只聽得見隆隆的風(fēng)聲。那種嚴(yán)寒,已經(jīng)到了用耳朵去聽一聽也會吃不消的地步。小孩生怕再聽一聽,耳朵就會掉落下來。全家人都在忍耐,因為省煤球,唯一的一只煤爐是必須要封好的,于是房子里全是昏沉沉的煤氣,四處彌漫,在屋頂、房梁四周繚繞。如果開了燈檢查,爐膛里的煤氣還在白乎乎地往上冒一種看不見的煙霧。那時候濕煤球、干煤球一聞就聞得出。好煤和劣質(zhì)煤也是,夜間封煤爐時氣味明顯不同。逢到天寒地凍的一夜,碰巧搛了一只劣質(zhì)煤球封上去,屋子里氣味就難聞多了。那時有種說法,叫“發(fā)火”,說煤球的好壞優(yōu)劣,叫“這只煤球發(fā)不發(fā)火?”劣質(zhì)煤,自然發(fā)火的力道遠(yuǎn)遠(yuǎn)不夠。冬天,我記得好煤壞煤有時一批批的,可按月計量。父母之間時常嘀咕,“這個月這批煤不怎么發(fā)火”,或者“還蠻發(fā)火的”。家里煤球,一般是一個月、二十天去買一次,用挑水的桶一只只裝滿了挑回來。后來用借的板車去拖,最后是借三輪車踏回來,這期間運輸工具每隔五六年變換一次。到踏三輪車時,我已經(jīng)是名十五六歲的少年。

父親不僅擔(dān)水,還用同樣的一副水桶挑煤球。水桶是腰圓形,煤球從桶底往上排列,到一定空間就不能放勻稱,于是每次總有三兩只煤球被擠扁壓破了回來,媽媽總是用一副惋惜失望的目光看它們。桶底的碎煤屑倒在一塊空地上,用畚箕掃起來,到出太陽的好天氣,再用水和了之后,重新捏起來,做成卵形的小煤球。

米、煤是一點也不浪費的。穿的衣裳也同樣。一條北門大街,人人全是穿了帶補丁的衣裳長大的。1970年,家里還沒有茶葉,我小辰光沒碰見有一家人家家里泡茶葉茶的。直到1976年左右,市面上出現(xiàn)一種細(xì)碎的泡茶吃的東西,叫“茶葉末末”。我們才曉得中國原來是吃茶葉的國家。那種茶葉末末,泡了茶,要吃時,必須使勁吹,才能把杯子、碗上密密的一層碎梗梗吹開,人才喝得到真正的茶湯水。

有時煤球爐子的爐門“嗤”一聲開了,還要撿起鐵釬小心捅下煤灰。封了一夜?fàn)t子,煤灰淤塞滿了上下爐膛,如果要讓爐子加快“發(fā)火”,就要捅底下煤灰。煤灰被捅掉多少,跟蜂窩煤爐的火力是成正比的。假定燉上去的泡飯鍋只需稍微溫?zé)?,煤灰一般就不捅了,只要爐門開條縫,讓余火燜著就行。但有時起床在被頭窩里懶的時間久了,全家需要緊急動員,不僅要讓爐子趕緊發(fā)火,余下的瑣事也要加快節(jié)奏:預(yù)備早飯,穿衣裳漱口揩臉。這當(dāng)口,媽媽還要替家里人預(yù)備中午飯的飯菜。

中午飯的青菜、咸菜豆腐是一大清早燒好了燜在飯鍋頭的。媽媽上長日班,中上頭不大可能出廠門趕回家替我們做飯。

這時候,父母如果嫌爐子再不“發(fā)火”,就需把煤爐從固定的底座拎下來,拎到靠近大門口有風(fēng)的地方,利用風(fēng)力大小來加速火力。有時他把煤爐拎到風(fēng)口偏左一點位置,有時會直接對準(zhǔn)風(fēng)口,這要視全家人那天早晨的需求而定。

煤爐固定的底座,不過是平常做飯用的空地,墊了四塊紅磚,磚頭圍成“口”字型,爐子放在上面。逢到隔夜煤爐沒封好(有時是劣質(zhì)煤的緣故),大冬天的早晨起床一看,手一摸,爐膛冰冷冰冷,家里人全都要痛苦地喊出聲音來。爐子熄火了,只好預(yù)備柴爿、報紙到家門口生爐子去了。媽媽責(zé)怪爸爸:“跟你說下床去看看的,你不聽!”爸爸罵哥哥:“封得太晚了,那只煤球燒過的了喂!”哥哥罵我:“喊你不要燒水,偏要!”一片哀嘆埋怨聲,此起彼伏。屋子里也比平常慌亂許多。

每名家庭成員對煤球爐上爐火的脾性大小揣摸熟習(xí)的程度,表明了他對于家庭的認(rèn)知程度。冬天夜里,每晚父親臨睡前,都像一名鑒寶師一般小心對待那只煤球爐,他不會輕易更改、作出他的判斷,今天這只封下去的煤球怎么樣。他跟那只爐子的關(guān)系在我的童年時代,也成了赫赫父權(quán)的象征。很小的時候,哥哥對待那只煤爐的熟悉程度,就達(dá)到了令人驚嘆的深奧地步。小小年紀(jì),他會提出異議。在繞著爐子,腳蹬蘆花靴筒轉(zhuǎn)悠幾圈后,他會跟媽媽鄭重宣告:“不行的,這只煤爐到早上會熄火!”媽媽立即把大兒子的判斷轉(zhuǎn)達(dá)給父親。父親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怎么老是不吉利的話,明天天亮還早呢。”說完轉(zhuǎn)過臉?biāo)X。哥哥無奈,走到自己,也就是我困的床跟前時,氣鼓鼓的。然后,他把伸進被窩的腳踢我一下,說:“你看吧,明天早飯吃不成了?!蔽覀兎炙粡埓驳膬深^,他這樣踢和生氣時我早已假裝睡著了。怎么辦呢,總要有所表示吧。于是我“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并且又在被窩里假裝換姿勢似的翻了個身。

我對煤爐脾性的把握,也很在行。差不多一瞅一個準(zhǔn),只不過因為家里年紀(jì)最小,發(fā)表的意見無人重視罷了。無論是燒飯、捅爐子、封爐門、生爐子,樣樣全精通,輪到我來,幾乎不用費什么腦筋。不過,對于煤爐這樣的家庭大事,小孩子實在插不上嘴,我的技能本領(lǐng)只得顯示在禮拜日腳,假期里跟同學(xué)小朋友到家里偷東西燒了來吃。那時,我方有機會露一手。偷燒一只煤球,而使家里原先堆煤球的那塊地方,看上去完好如初。小孩子一起偷吃的食物,無非是冷天頭的煎雞蛋、燒年糕、烘饅頭,夏天的烤知了烤土豆一類。冷饅頭放在火鉗上,放到煤爐邊上烤熱烤焦,這是小辰光常干的事情。

煤球爐不僅配備鏟煤灰的鏟子,還配備火鉗、爐蓋、鐵鉤。我在戶外寒風(fēng)呼嘯的大冬天,在睡夢中聽到的最后一點聲響往往跟這只寶貝煤爐有關(guān)。聽得見封爐門時家人用鐵鉤子鉤上去的圓鐵蓋“噗”一聲壓上去,聽見鐵鉤被扔到干泥地上。在經(jīng)過了一夜暴風(fēng)雪肆虐之后,古老的縣城仿佛脫胎換骨,突然出落成了一個新人,變得年輕甚至陌生了許多,有一種令人新奇的感覺。好多平常熟悉的聲音全沒有了,甚至一座城市相關(guān)的歷史和記憶也沒有了。大雪使時空產(chǎn)生出一種斷裂,我們眼前仿佛有一種新生活的景象,一種回到了遠(yuǎn)古年代的溫暖。大雪帶給每個人一種感人的純潔,唯獨屋子另一頭那只煤爐,不死不活矗立著,提醒大家這只是一時的幻覺,周圍仍舊是1970年的中國。在這之前,我仍舊睡著,朦朧的意識最初作出反應(yīng)的是一只爐子被在屋門前拎來拎去。我先聽著風(fēng)在屋頂上打旋,想象了片刻戶外白色的嚴(yán)寒。然后,我聽見煤爐被在空地上放下時爐子上的鐵絲搭襻聲音。搭襻掉落下來,“哐啷”一下,童年的八音盒由此打開。

這之后,我又睡著了,時間并不長。天色也由最早的漆黑一片轉(zhuǎn)換成朦朧的曙光。冬天早晨的曙光,那才叫真正的曙光。周圍的光線變得如此柔和,光線浸染在一種大面積的純凈里。地面上的一切全顯得卑怯、矮小,顯得潦草,只待美麗的曙光自遙遠(yuǎn)的天邊噴薄欲出。我始終覺得,冬天的天空是最大最遙遠(yuǎn)的,人在自己屋子的那一頭一直能望出去很遠(yuǎn),望得見太陽跟地球之間最遠(yuǎn)的空間距離,寒冷和大雪已經(jīng)使得人的視線最大程度地顯得純凈,能見度極高。小辰光,我總喜歡在自己破舊的小平房里遙遙望向天際的一輪朝陽。每一層紅紅的朝霞都能像媽媽手心里的胭脂防裂膏一樣依次均勻地搽抹到你臉上。而你作為一個初醒的小男孩仿佛從未有過如此柔軟的紅紅的小臉蛋。從日出破曉的地方一直到你站立的地方,天地一派寂靜。如果這之間太陽會有動靜,會發(fā)出笑聲,你一定立即跟著微笑,不自覺地受到太陽的感染。因為除了偉大的冬天,在你和太陽之間就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了,再也不剩下其他的障礙,只有無限悠遠(yuǎn)的稱之為太空星際的那一方開闊地。這片開闊地,一年四季里,唯有冬天的早晨清澈可見,能夠映入一名好奇心極強的孩子的眼睛。

我再次醒來,并非因為曙光初現(xiàn),而是在朦朧的意識對周圍一番搜捕之后,突然接觸到了一種新異、芬芳的香氣。我全部幼小的身心,都在那陣香氣里停留下來,穩(wěn)妥著,定心一聞:唉,原來是家人撿到天井里生煤爐的柴片發(fā)出的煙。我頓時感到心頭一熱,沉睡著的意識一下子蘇醒了大半,木柴塊的煙味道使冬日的清晨顯得更完善了。我閉上眼睛,聽到弄堂口和天井空地上的風(fēng)吹得生爐子的報紙“嘩嘩”響,聽到寒流中爐子上鉛絲做的搭攀——拎襻掉落下來,擊打在煤爐身上“哐啷”的聲響,那聲響比世間最美的音樂還要動聽上百倍。我甚至聽得見爐門口的煤灰被風(fēng)沿街吹走、吹遠(yuǎn)的聲音,爐膛冒出熊熊的火焰,直直上躥中發(fā)出“呼呼”聲響。這火焰,恰好跟滿天朝霞相輝映,形成視覺上生機盎然的一幅畫面。由于這一陣屋里屋外彌漫開來的燒柴片的煙,冬日清晨的一切氣息全被喚醒了,曠野上雪地的味道,爐子上紅薯稀飯的香味。弄堂口,菜場,大餅油條包括附近工廠的味道,隔夜路燈和有線廣播聲音留下的氣息,全被煙氣熏趕出來,被凜冽的晨風(fēng)吹醒了……

燒柴的煙霧,跟戶外天寒地凍的清冽空氣相交織,像是一對孿生兄妹,一對自古皆然的冤家,相互比拼,斗毆,撕咬著。放在十二月天亮不久的天井、弄堂口,你被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流刺激得渾身一激靈,大腦像剛冰鎮(zhèn)過的一樣,驟然間清醒,這過度的清醒簡直使你身上的各種知覺比平常擴大了數(shù)倍的敏捷度。與此同時,滿天朝霞漫出高高的云層,使大街上積雪的部分籠罩上了一層柔和好看的紅暈,鮮妍異常。你出門,小心翼翼踏著凍土層的磚頭地走到弄堂口,小小的肺部從一股猛烈的生爐子煙霧中剛剛逃脫,卻又迎面撞見顏色清白無處不在的冷空氣……

8

冬天、夏天,街上人全不這樣念,全念成——熱天、冷天。

大熱天,皮革廠碼頭附近有很多西瓜船,停在熱晝心。西瓜船多的水面,成了北門街長大的從小洗冷浴赤身光屁股小孩的樂園。

每當(dāng)卸貨,西瓜一船一船上岸,水面溫溫的,水里就出現(xiàn)許許多多鮮紅橙黃的碎瓜瓤,遠(yuǎn)近上下翻浮著,孩子們就下河爭搶,抓到一個就在水里邊雙腳踩水,邊就著渾渾熱熱的閘橋河水吃將起來。吃了大半只瓜,還剩不少肉,看見水上浮來半個,又扔掉手里的,再去伸手撈那另外一片,送到嘴邊大嚼。瓜船卸貨,長長的木跳板一沉一蕩,上面全是糖煙果品公司雇來運瓜的碼頭工人,他們在十來米長的窄窄跳板上疾步如飛,兩人一組用籮筐挑,難免掮夾擠撞,裝筐時堆得過高的大小西瓜經(jīng)不起顛蕩,紛紛滾落,一只兩只,有的撞碎在碼頭臺階,在船舷旁邊,有的直接就落進了閘橋河。瓜好的那種,沉到河里,過好半天才能看見它在離船很遠(yuǎn)的水面“噗”一聲跳將起來,一時間河面上仿佛開起了快樂的西瓜大會、西瓜狂歡節(jié)。跌碎的水里岸上的整只的紅瓤黃瓤瓜,看上去全都鑼鼓喧天,喜氣洋洋。小孩子肚皮吃不了多少,不多一會兒,肚皮被瓜汁撐得滾圓,游不動水了。也有餓煞鬼投胎的,胃口貪婪,吃到差點被水嗆死淹死的,上岸就被人數(shù)落,就趴在堤岸上嘔吐,不停地打飽嗝,然后一個猛子再下河去吃。水道仿佛成了長熟長肥的瓜田。

于是閘橋河,熱辣辣的夕陽下,流著各種跟西瓜相關(guān)的漂浮物。瓜皮、瓜子、好瓜和爛瓜……小孩成群結(jié)伙,在瓜船附近游弋,伺機出擊;裝貨賣貨的船家也不是吃素的,他們有時會手拎撈東西的鐵鉤,或者干脆用長長的船篙,赤腳在船頭船尾追趕水里那些撈吃西瓜的小孩。每年都有孩子被金屬的鐵鉤擊中或被竹篙打暈在河里的事件,每年小孩仍舊前簇后擁著。船家擔(dān)心的是游近船舷來偷瓜的。孩子們呢?也天性覺得光吃卸貨時掉落水中的現(xiàn)成貨,味道不過癮,要吃,就吃船艙里自己親自用手偷摸到的。那滋味仿佛數(shù)倍于那些形形色色的“落水貨”,把個人吃得眼睛好黏起來。

吃著吃著,就看岸上的一條標(biāo)語,吊塔、煙囪、碼頭上的門機。

吃著吃著,就吃進了閘橋河里一口柴油。

船家就笑起來,捧著碗坐在船頭鐵錨旁笑。船家也有憨厚的、兇悍的,急吼吼跟著跳板前后跑的,慢悠悠吸筒水煙的,各式性情。他們只是不愿你來黃鼠狼吞雞似的偷。卸貨時,他們忙不過來;不卸貨時,他們也樂得把船艙里成色不佳的生瓜、爛瓜、半生不熟貨清理出隊伍。一天太陽暴曬下來,船家和公司價錢談不攏,夕陽西下時艙面就傳來“撲哧”“劈啪!”的聲音,那是熟過頭了的西瓜經(jīng)高溫之后自然爆脹,炸裂開來。那都是最最甜的西瓜。艙面上下,一時間仿佛遇著了全體西瓜的一場暴動。瓜汁橫流,瓜肉狼藉,很有點像后來幾年電視報道過的海邊上海豚的集體自殺。這類脹熟的瓜,船家自己消受不過來,就趁夜在岸邊碼頭賤賣,大聲吆喝著吸引岸上乘涼的人家,價格等于是半賣半送。每個人手里都黏糊糊、“得滋滋”(吳方言),那怎么辦呢?誰讓遠(yuǎn)近河面上一絲微風(fēng)也沒有的呢?

脹裂開來的西瓜,叫“自然熟”,又叫“爆炸瓜”。

只要是吃的,糧食、水果,那些年里進城來的貨船,到哪個地腳,靠附近哪些個碼頭,全城的人全都聞風(fēng)而動,全都跟著梗起脖子,眼睛骨碌碌跟著轉(zhuǎn)了。一艘裝山芋干的船,才剛剛駛經(jīng)青陽過去月城不到,縣城里的人就已經(jīng)鼻子吸吸響聞見了山芋干的不凡的香味。

傍晚長江漲潮,瓜船附近的“落水貨”開始從河面上四處漂散,回旋,然后同方向往城西或者城東(視潮水的漲落而定)的水域漂流。漂出皮革廠碼頭附近,尚有整只整只的好瓜,漂到船閘附近,能撈上好吃的,就寥寥無幾了。漂過船閘,到澄江橋頭,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大小西瓜皮,西瓜皮人家也要的啊。這時還有人奮不顧身,下河去打撈,跟著紅紅綠綠的碎西瓜在湍流中出沒。到大弄口過去,到浮橋身底下,水面就只剩下瓜子,以及上游人家不要的明顯腫脹的爛西瓜了……整個過程,河道本身仿佛正是那名夜色中放開喉嚨大卸八塊的幕后真正的饕餮者。

大熱天,也就隨著黑一陣白一陣的晝夜光線漂走遠(yuǎn)去。

9

天井人家說閑話,三三兩兩的,聲音高低不一,隔開三四家天井的矮墻頭,大抵能聽見。不說閑話的人屋里屋外做事體,憑聲音也能體會到七七八八。譬如有人家剛燒飯,淘米筲箕里的米下了洋鍋子,照例要把筲箕在院子養(yǎng)雞的角落往墻頭叩一叩,拍兩下,會有些剩下的米屑從筲箕縫里落下地。雞也熟悉這類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就一路追趕過來,啄食忙碌一番,“呱呱”叫得比平時響亮。有人家生煤球爐,爐子上鉛絲做的搭襻一拎,“啪”一聲煤爐底座往磚頭地上一頓。有人家“紅燈”牌的收音機唱著曲調(diào)模糊不清的革命現(xiàn)代京戲,一名內(nèi)戰(zhàn)時期的解放軍士兵冒著大風(fēng)雪潛入山中。甚至小半條街后面河灘上一上一下的兩個人,停在石碼頭上說的閑話,聲音也被風(fēng)吹送,出奇地清爽:“西山監(jiān)獄里出來……”另一個說:“萵苣皮積肥,鄉(xiāng)下把豬吃……”有人正從修房作漏的高高的木梯子上爬下來,明顯地因為恐高而心有余悸,一只腳往下踩時用力很重。弄堂口磨刀師傅正吃力地歇一口氣,用圍裙擦擦臉上的汗,“磨一把剪刀一角洋錢?!绷硪粋€女人說“我家那把薄刀(菜刀)刀口磨掉了,今年磨了兩次了?!蹦サ胶髞恚瑤煾低稚夏前唁P斑很重的剪刀刀口上吐一口唾沫,這好像是他祖?zhèn)髅胤降囊徊糠?。有人家蹲在井臺邊剖魚,估計是條蠻大的活鯽魚,“劈啪”一聲,挨了刀的魚竟然從他手里掙脫了跳到地上。有人家燉的排骨湯湯水沸了出來,砂鍋周圍“滋滋”地溢滿湯汁,也不曉得是誰家爐子上遭了殃。“門前廁所……也不見人打掃,”有人嘀咕。一群躲貓貓(捉迷藏)玩耍的小孩子聲音急促地追跑過附近小弄堂,那聲音就像弄堂口突然起了大風(fēng),“啪”一聲止住,腳步聲又不知去向。大人跑,跟小孩子快跑,在弄堂發(fā)出的聲音完全相異。一旦弄堂里有大人快跑的聲音,八成就有什么災(zāi)禍降臨了。閘橋河又淹死人了,家里人急病倒下了,廠里著火了,體育場槍斃犯人了,等等。有時弄堂地面會傳來短距離的大人腳步的小跑,那不要緊,大概爐子上一鍋子粥,忘了掀開鍋蓋,或者他家一只雞,躥到了別人家房頂。

一旦整條整條的弄堂,有人不停歇地飛奔而去,城里一定什么地方出了事情。游行啦,批斗大會啦,晚上放映露天電影啦……總之,全激動人心。一時間雞飛狗叫,家家戶戶門口匆忙探出一張張臉來,熟悉和不熟悉的,都奔走相告。

政府的宣傳車在拐過一條馬路之后,聲音陡然間嘹亮起來。那時還沒有后來才有的警車,一般是前后組成的一個車隊,幾輛卡車相尾隨,前面一輛部隊的吉普車開道,緩慢地均速行駛。第一輛卡車是滿滿半卡車持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后車廂前排的位置,是三名面孔煞白,被五花大綁著的殺人犯。殺人犯的臉已經(jīng)不像是活人的臉了,仿佛有人另外在這些死鬼臉上貼上去、糊上去了一張白紙。呼吸早已從這層紙糊的臉上停止了。殺人犯的頭自始至終被戰(zhàn)士用手摁牢。在馬路邊上看,能看得出犯人和士兵雙方手臂、頸脖之間的抗?fàn)?。有的殺人犯的頸梗恭順、柔軟,已經(jīng)沒有多少活人的樣子了。有的則不,強硬著不服的頭頸,去闖鬧他的閻羅殿。只是,到那一刻,只剩下自己的脖子,似乎還能在沿街圍觀的人群上空,一路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些什么,表白著什么,除此之外他身體的其他部分,全被剝奪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的權(quán)利。每名殺人犯胸前都掛一塊木牌牌,牌子上標(biāo)示犯人姓名的位置都用紅墨水畫了“××”,這是那個年代里最為醒目的文字,其意義超過了當(dāng)年所有的任何漢字。到末了,整個由四五輛部隊卡車組成的車隊,仿佛就是為了從人山人海的縣城馬路上載運走這幾個紅色恐怖的“×××”、“××”。車隊遠(yuǎn)去了,人流散開,持高音喇叭向街道兩邊高喊著“提高階級斗爭警惕”的宣傳車聲音歸于沉寂之后,這幾個紅色的“××”字樣仍在小城人家的眼前晃現(xiàn)。其他黑色的漢字墨跡都不見了,只剩下這類鬼符一樣的終極圖案,標(biāo)示出空氣中看不見的萬事萬物之間一切生命的高壓電網(wǎng)線。

第二輛卡車是群押赴刑場陪綁的重案犯,那些年里,也有些罪行曖昧的流氓、小偷、“地富反壞右”之類,有幸蒞臨這類場面,于是被繩子綁在一起,串成一串,圍著卡車后車廂的三面護欄立成一圈。個個面朝大街,其中竟有幾個蓬頭垢面的女犯人,吸引起圍觀行人的“嗬嗬”回音?!傲髅プ铩薄ⅰ胺磩淤Y本家”是那些年流行的風(fēng)尚,你只要說錯一句話,眾目睽睽之下得罪了某個有權(quán)有勢者,你就可能變成一名臭名昭著的“流氓”,被當(dāng)?shù)毓矙C關(guān)收監(jiān)關(guān)押。士兵們手持沖鋒槍,荷槍實彈,站在每一名陪綁犯人的身后。

宣傳車,兩輛卡車的后面尾隨一輛部隊的吉普車。領(lǐng)導(dǎo)和槍決犯人的劊子手,一般就坐在這輛車?yán)?。車隊浩浩蕩蕩行駛過南街,拐向縣城中心的人民路,在走完東西一條長街的人民路之后,拐向體育場一側(cè)的中山路,然后再從那里轉(zhuǎn)向外圍的環(huán)城路,前后大約兩小時的路程。

人們都很鎮(zhèn)定,稍微比平常院子里乘涼或上河灘頭話少一點,到馬路和弄堂口站著看一看稀奇。主要是爭相看幾眼死鬼和女囚犯。孩子們就不同了,遇到宣傳車上高音喇叭一喊,簡直就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大部分小孩都擠到了圍觀行人的前列,一會兒立定,一會兒人群中竄來竄去地一溜小跑,跟著宣傳車追出去好幾條街,回頭再碰見家門口的其他小孩,都是一臉夢游的表情。

人槍斃了,宣傳車也摘下高音喇叭,停止了廣播。其他陪綁游街的犯人也在山腳下聚集起來,被民兵和武警重新押解上車,回看守所里。部隊的車開道,一路風(fēng)馳電掣。

開得很慢的宣傳車,對于馬路并不寬的小城,也近乎于一份酷刑,更不用說車上分貝很高的喇叭和口號聲音,游街時,車輛行進的速度大概只有每小時五至十公里。車輛緩緩而行,圍觀人群越聚越多,行人紛紛爭搶著要追趕到車頭跟前,好把即將吃槍子的殺人犯臉相看清爽。這就形成了圍繞著第一輛卡車洶涌迂回的好幾股人流。這時卡車像艘破冰船,船首的位置始終緊挨著冰山沉重緩慢的體積,慢慢滑入人群深處,一時間茶館店門前、禮堂臺階上、拱橋頂上、沿街圍墻上,全站著擠著趴著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的人還爬到樹上,站在靠墻的腳踏車鞍座上。每一次轉(zhuǎn)彎,宣傳車上的廣播聲音,都要重新變換一下分貝。全城的鳥都飛走了,雞都躲在雞棚里,不出來吃食。車上的播音,時而是男的,時而是個女的,都慷慨激昂,什么“階級敵人資本主義復(fù)辟”,全不在話下。說話時一字一頓,聽起來像警告,但更像是毫不通融的威脅。無論宣傳車走到哪里,人在縣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見。

聲音在毫不通融的威脅和嚴(yán)厲呵責(zé)之間來回變換。遠(yuǎn)遠(yuǎn)的城市上空,宣傳車的高音喇叭似乎逮到了一個五官齊全很逼真的呵責(zé)對象,小孩子都看見了,寒風(fēng)蕭瑟的街頭一個歪著頭垂落下雙手接受批斗的壞分子,或者是街上畫的宣傳漫畫上的“工賊”、“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剝削勞動人民血汗的劊子手”一類。漫畫上的線條形象如此恣意夸張,階級敵人的齙牙有時竟比他一張臉還要大,宣傳車一路喊口號要去打倒的,大概就是這樣畸形到不成形的丑牙齒。

畫上畫到“美蔣特務(wù)”一章,有時竟還出現(xiàn)罪惡不赦的美元的票額??瓷先ズ苁浅舐涝祜h舞,全畫得比擦屁股的草紙還難看,人全畫得瘦骨伶仃,個個都像陰間里的鬼魂。

每年夏末初秋,縣城都要槍斃一撥人。犯人都穿單衣單衫,站在卡車車廂頭上游街示眾,看上去一件襯衫不是穿上去的,而是臨揪上車時被人胡亂塞在胸前。估計犯人從監(jiān)房押出來時總要經(jīng)過一番搏斗折騰。犯人草草站立,天氣卻普遍地明顯讓人覺得入秋。街上已經(jīng)有裁縫店里的新咔嘰布、新套裝味道。犯人總是很年輕,總是胡子剃盡的下巴泛著青光,臉孔有一種異樣的白,跟隔夜餿了的豆?jié){顏色無異。北門街的小孩從未見過年紀(jì)超過四十歲的犯人,他們看見過年紀(jì)大,有的甚至頭發(fā)花白了的“四類分子”,但真正被押綁赴刑場的死鬼,卻全很年輕,是立在卡車上游街時有點架不住腔調(diào)的毛頭小伙子。犯人臨死,心里八成總還是害怕,加上沿街這么多張臉,這么多雙眼睛全盯著他,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喊出他名字,即使到了秋涼的十月金秋,犯人游街時的縣城上空也依然熱浪滾滾。有一次憨大認(rèn)真盯緊了其中一名殺人犯中的首犯的臉看,他只看見了一團煞白的光暈,那小伙子臉仿佛一團空白。他跟著押解車走了半條街,跌跌撞撞,期間不知多少次被警察和圍觀人群撕扯過身上的衣裳、手臂,臉上還莫名其妙挨了一拳??墒撬F了心要追上去看一張完整的臉。他只看到殺人犯胸前樣子猙獰的木牌,畫上了紅色的××,黑墨書寫的歪歪斜斜的名字,筆畫仿佛有一股來自陰間的殺氣,然后,縣城上空陡然間像是升起熱氣球似的飄舞起刷寫在圍墻上成群的標(biāo)語,標(biāo)語、紅旗、宣傳車的木柵欄,再加上他追了大半條街終于看見,看清爽了的犯人的眼睛,那眼睛仿佛在一處看不見的課堂黑板面前受到了當(dāng)值老師永生的呵責(zé),一道數(shù)學(xué)題公式完全顛倒,程序被打亂了。計算和解題的可能性因此而不復(fù)存在。憨大看到一名士兵把一只手揪在年輕小伙子胸前,在犯人早已失去了清醒神志的情況下要求他更加“老實”些!犯人在被押解他的軍人猛力搖晃的情況下似乎從滿城的拳頭口號聲中略微喘息了一下,呼吸了一口氣,他的臉正在從遙遠(yuǎn)的死亡的困惑中艱難地走出來,抬起頭來。他的眼神在憨大臉上掃視了一下,那神情如同一名失聰者不可思議地恢復(fù)了聽覺。他一時不明白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奇跡??梢钥吹靡娝哪X子在飛速地轉(zhuǎn)動,比平常人,比滿大街人山人海者不知要飛快多少。可是,轉(zhuǎn)動的結(jié)果仍舊使他失望,那一足以拯救那個下午,拯救一個生命的數(shù)據(jù)終究還是遙遙無期??瓷先ィ溉瞬⒉煌纯?。痛苦早已棄他不顧,離他遠(yuǎn)去。在滿大街“提高階級斗爭”口號聲中,他只是虛弱,左右搖晃著。他身后的士兵必須不時地像擺放正一只木偶一樣前后撥弄糾正他的姿勢。死亡以最高分貝的民眾狂歡形式在人們眼前發(fā)生了。站立在最高點的事物,不管是人、房屋、電線桿、士兵肩上的刺刀、天空……全都搖搖欲墜著,仿佛被一股小孩子眼睛看不見的颶風(fēng)吹刮得站立不定。人人都感到了危險,感到了焦慮,感到想要背轉(zhuǎn)身去嘔吐的一陣惡心。涌入心頭的子彈的腥臟味,奪取人性命的子彈仿佛不是從身背后,從被迫抬起的額骨正中心射入,而是隨胃液的分泌物從人的咯血的肺部或不適的腸道中被嘔吐出來。殺人犯在綁赴刑場之前,因此也并不像是兇神惡煞地殺過人的樣子,而更像是無助的病人,一名長期肺癆患者,一名車間里化工產(chǎn)品的慢性中毒者。押解在卡車前排的那名小伙子不過是此類疾病精心制作,長期風(fēng)干了的標(biāo)本。他并非一直有正常人的清醒體態(tài)和神志,他睜開眼睛看了周圍馬路邊的圍觀者那一眼,只是一個人熟睡途中被窗外警報聲意外喚醒了,士兵攙扶著他,病人終于擺脫了自己的病床。那一顆致命的子彈此刻有一種滑膩膩的感覺,像一粒人體中的結(jié)石,在血液和胃壁深處叮當(dāng)作響,幽靈?人類還配得上談?wù)摴砘昊蛴撵`?

那是萬分驚詫的一眼,北門街的居民,憨大的左鄰右舍罵起這一類事情,凡罵殺人犯“死鬼”的,都是北方人。其他的說法,比如憨大姆媽,全罵成“浮尸”。這死鬼,好像境況體面了些,因為都跟水有關(guān),連死了也是被水淹死的,被河道沖下來一段。

那年紀(jì)輕輕的浮尸睜眼看了看圍觀人群,其中也包括了跟一名半大小孩的目光相交。他并沒有看出什么異常的景象來,但對于擠在人堆里滿頭大汗的憨大來說,那一眼,卻是終生難忘。在看了那一眼之后,孩子就自動立定下來,退出了在卡車后面追趕戲耍的行列。人潮洶涌,沒有人在意一名來自北門街上某弄堂人家,此刻在驕陽下傻乎乎站定了的小孩。

組稿編輯姚雪雪

實習(xí)編輯韓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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