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聲音
那些年,內地縣城的汽車站幾乎千篇一律:班車沒有規(guī)則地停放在不大的場地上,水泥地面的油污斑駁陸離。小攤販散落在各個角落。售票窗里不多的幾個男女一邊聊天,一邊往嘴里丟著瓜子;有人買票,其中一個女售票員問一聲,便隨意而悠閑地從窗口拋出一張車票(以后的年頭,這樣的情景慢慢在改變,我說的是“慢慢”)??諝庵衅≈秃褪澄锘旌显谝黄鸬奈兜?,令人迷惑。果皮。臟污的紙巾。沒吸完的煙屁股。走動的人。走動的人茫然。興奮。依依不舍。憧憬。低聲地哭。甜甜的笑。剩下的坐著。站著。斜靠著椅子。聚攏在一堆。候車室里的人們來歷不清或去向不明只有他們的車票可以見證他們的終點。也許,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最后的終點在哪?只是眼前,所有準備出發(fā)的人強行黏合在候車室。表情,衣裝,包裹,腳步,聲音……成為每個人的符號,暫時被車站這個磁場吸附到一處。真正的磁場并不在此間,而在遠方。東面、南面、西面、北面,呈放射狀擴散。只是這個遠方的距離因人而異,看你喜歡走多遠?;蛘哒f,看你喜歡尋一個什么樣的終點停靠下來。
1993年9月20日早上7點,我背了個藍白色的牛仔包,走進了晨霧中的石城縣汽車站。這之前,縣汽車站已經釋放了許多人最初的夢想,在我登上開往南方的班車之后,必定還會有人不斷地去往不同的地方,尋找不同的目的。班車還未開出站外,這里的氣氛就是一種復雜的“蠢蠢欲動”。我感受出留戀和期待之間的瞬間糾纏把車站撕裂開來,我聽到了暗處難以觸摸到的嗶嗶叭叭的聲音。暗處,不在眼睛可以注視到的地方,在內心。內心的聲響混沌、模糊,但是我知道這種聲響在有力地抖動。它透過血管,傳遞到我的四肢六脈。就是這種來自內心的聲音推動著我的軀體,把我從三十里外的錢戳灣村推到縣汽車站,并且還將推向別處。不僅肉身,還有靈魂。什么時候可以回到此間,那天清早的我其實很茫然。
陽光穿過東邊的山埡口,落在小山城的每個屋頂和每條街道上。屋頂上方飄浮著淡淡的煙塵,縣城因此有一種安靜的溫暖。隔著幾條街道,東邊,大塊稻田和房子之間,琴江河像一條帶子流過老城墻的墻根,逶迤向南。坐在班車里,我看見那條淺水清澈的贛江源水流彎彎曲曲地纏繞著山巒,清晨的山川青霧彌漫。高過屋脊的老塔披了一層霞光,正俯視著腳下的塵世,像一尊佛在注視著人間。視線之外,我看不見塔檐上的風鈴,野地吹過的風肯定搖曳出悅耳的鈴聲。我和老塔之間隔了老遠,我只能想象,無法再一次親聆那種美妙的聲音。車子慢慢駛離縣城,老塔佇立江邊巋然不動,我卻離它越來越遠。車子載著我,整個縣城被拋在我的身后,我背離了一個源頭,順著江水的流向往前漂去,搖晃的車廂實在像條船,在陸地上一路飄蕩。
坐在這條“船”上,我的心緒沉靜不下來。二十八歲,這是個好年齡,應該經得起這種飄搖的狀態(tài)。所以,我一路虛構著后面的道路:往南,讓贛南九月的一路稻花香陪伴,越過九連山的豁口,我會看到荔枝、香蕉、芒果、魚塘遍布在嶺南的大地上。終年的綠色和濕潤的氣候把一切裝扮得清新悅目。我要到達的地方距離大海不遠,我曾經疲乏的肉體會在潮濕的海風吹拂下漸漸蘇醒過來。在那里,我會很快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那里的狀態(tài)有別于我以往所有的經歷。一切都是新鮮的,令人滿意的。不用多久,我會把在老家背負的債務全部償還。如果可能,我還會盡早重返錢戳灣,種菜??巢?。栽稻。閑時讀幾本古書,寫幾首詩歌,念給我的愛人、兒子聽聽。我甚至會帶著一家四口,去山上看野花靜靜開放,下河里摸幾條魚兒養(yǎng)在水缸里,在門前植幾株果樹。春天時,梨花、桃花紅白相間,風一吹,粉嫩的花瓣從院門前飄落窗臺,不僅僅在春天,每一個夏夜,每一個秋日,每一個冬天落雪的日子,我們都活在詩意、畫意里。五年或者六年、七年過去,那種困頓、破敗的愁苦日子將不再折磨我們……我坐在車里的時候,思緒遙遠地飛翔起來。我虛構著南方所有的好際遇。
1993年9月之前,除了讀書的年頭,從二十一歲開始,到我擁有兩個兒子的八年間,我把生活過到顏面盡失的地步,因為錢——一個家庭難以放得下的基本的物質保證。錢戳灣的大部分人家并不富有,但是對于貧窮者,鄉(xiāng)村有時顯得那樣不可包容和寬恕。我?guī)缀踅璞榱怂泥彴肃l(xiāng),男人的尊嚴一次次地在別人異樣的眼神里被生吞活剝。一個不善經營的男人,注定要為家出走。源頭上的故鄉(xiāng)把我遠遠地拋離出來,我一個人離開故鄉(xiāng),離開家,丟棄過去的生活,我期盼著1993年9月的出走能得到一次徹底的回歸——回歸我的幸福、自由、獨立姿態(tài)。
班車走得慢慢騰騰。那時的道路全是砂土,坑坑洼洼,很像我那些年百孔千瘡的生活。瑞金、會昌、于都、贛縣、信豐、南康、龍南,江西南部的山水一一從我眼前晃過。往南,再往南,一個叫東莞的城市正躲在我的猜想里,躲在我想象的芭蕉林邊,撲朔迷離。
真實的情況遠遠比預想更糟。這年秋天,南方過剩的陽光在我行走的路上滾動著火球。穿過東莞市喧囂的城區(qū),我抵達的最初地點在距市區(qū)三十里的厚街鎮(zhèn)。好像是一個隱喻,注定了我始終在城市的外圍打轉。先前約好的一個朋友本來還在市內上班,等我尋蹤而去時,才發(fā)現人影渺茫。有人告訴我厚街的江西人遍地都是,說不定可以遇上老鄉(xiāng)。毫無疑問,我只有一路尋找了。
在南方這個塵土飛揚,遍地的工廠、洶涌的人潮把所有的綠色逼到絕地的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事物都陷入激烈的躁動不安、漠然冷酷的泥沼里。重重疊疊的誘惑隱藏在水泥與水泥之間的暗影里,燈火與燈火相互映照的曖昧中,讓每一具靠近它的肉體百味交織,欲罷不能。陌生、動蕩、焦灼、恐慌、無所依附又無所不包的內外煎熬,可以讓弱者的神經瞬間崩潰,也能令一些尋夢者瞬間發(fā)狂。脆弱、堅硬、柔軟、溫暖,各種相互抵觸的情緒如此粗糙的融合在一起,這是一個巨大的磁場,令人聯想起二百多年前,美國西部土地上的繁華與血腥。
我是一個對環(huán)境有著天然敏感的人。老家的個人血脈中斷以后,我只能硬著頭皮,在厚街的一堵堵厚墻下、一扇扇鐵皮門前、一口口發(fā)臭的死水塘邊徘徊奔跑,我虛構的圖景被現實的刀鋒刺劃得支離破碎,不堪入目。懸浮,沖突,抗爭。內心深處的一次次震蕩,會讓一個人向兩極靠攏,要么撤退,要么固守。我當時選擇了后者的姿態(tài),因為我看見了老朋友老謝。
我當時并不清楚,我的同學老謝已經在厚街的一個臺資廠里打工。那天下午,我走得累了,便站到一個門口有片樹蔭的廠房前。我汗涔涔地站著,透過鐵柵欄往里面看,老謝就無意中進入我的視線。他穿了一件夏天的工作服,在廠區(qū)的路上往一棟氣派的辦公樓走去。我第一次看見花格子的粗鄙工作服——布料輕薄。短袖。胸前印有廠名。袖口上有口袋,可以插筆。老謝就穿著這樣的工作服出現在我的眼前。隔了鐵柵,我喊了他一聲。我們已經七八年沒見面了。喊他時,我內心流溢著久違而親切的感情,我想他也許都一樣。何況,我們這樣的偶遇是在異地,隔了鐵柵欄。門外的人愁一份工作,門里的朋友卻穿了印有標志的工作服。兩個保安守在門里,我覺得里面的朋友正幸福地被守護著。那保安戒備的,反倒是我——站在外面張望的人。我私下以為這個情節(jié)有點尷尬,至少和電影里的某個情節(jié)雷同。對了,我無比安慰地喊了一聲“老謝!”滿以為他會欣喜地回應我,像十多年前我們在琴江河里游泳一般發(fā)出一聲酣暢的驚呼。我錯了。老謝看到了我。他略微遲疑,時間只有幾秒,不吭一聲,低頭徑直往他的辦公室走去。那時,我有理由相信,老謝變成一個自愿失去自由的“人”。他的不自由與我的負債以后尋找工作的不自由,意義上不是一個概念。
暮色沒有辦法包圍這片空間,因為許多妖艷的燈火明明滅滅。老謝還是走出了鐵柵欄。他提前下班了。他請了一個小時的假。我們多年未見,卻只有一個小時的會晤時間。一瓶菠蘿啤酒,一份炒粉,一碟花生米。三種食物擺在桌上,桌子擺在廠子旁邊的一家大排檔的門口。老謝坐得歪斜,我狼吞虎咽。三種食物頃刻間風卷殘云,我空不出嘴巴來回答他的絮絮叨叨。但我知道,他沒辦法幫我找到一份工作,就算是清潔工也不可能。要工作,只有繼續(xù)尋找——自己找,不停地奔走尋找。他也沒辦法借錢給我,因為他還沒發(fā)工資,即使發(fā)了,也只有二百四十塊錢,生活費都不夠。七八年來的老謝過得和我差不多,老家欠下的外債驚人地和我一樣多。當時,我記得我打了個嗝,一股醬油味道直沖喉嚨。奇怪,我們竟然笑不出來,麻木地坐在那里,直到他那一個小時的假到了。他進去了,我慌了。
既然老謝在這里,我決意留下來。根本的原因是:我沒多少錢了,買不起回程的車票。
厚街是一個原點,圍繞這個點。第一天,我從住地(一條河的草灘上)往北,一家一家工廠找下去。寶屯—三屯—赤嶺—陳屋—白馬—附城—東莞,南北三十里,清早到夜晚;第二天,我再從住地出發(fā)(一個水泥筑就的氣派墳地)往南,一家一家工廠找下去,南北還是三十里,清早到夜晚,珊美—新塘—雙崗—溪頭—寶塘—沙塘—白濠—虎門—長安。塵土飄落我的臉面,紫外線灼傷了我的心魂。我的腳底,水泡慢慢磨成了繭,我的心腸慢慢堅硬起來。
“你這里要人嗎?”我問。
“你看看招聘通告,我們只找熟手?!庇腥舜?。
“我只有高中畢業(yè)證,你這里能否做個雜工?”我再問。
“對不起,我們要身強力壯的。”有人不耐煩地答。
“你好!我看到你們找一個文員,我的字好,會寫。給個機會吧!”我裝著很文雅地還問。
“去去去,我們要女的。你是女的嗎?”某家工廠的保安攆著我。
……
男的。二十八歲。生手。外表老相——從墳頭上和河灘上走來的盲流。我整整走了兩個月,問了兩個月,重復了兩個月的話語。兩個月,我把今生的道路走完了,把今生的話說完了,把今生的饑餓、愁苦、絕望、驚嚇……一一過完了。我可以去安然赴死。可是不能。老家還有一條線,一條債務、親情編織出來的麻繩,牽引著我一次次起死回生。今后的日子,不論我在哪個方向,厚街汀山村旁邊山頭的墳地、河田村的河灘地時時會悄然走入我的夢里。我想知道:兩個月的苦,是否會在一個青年的心靈刻下深深的烙???這種原始狀態(tài)時的痛會不會成為他今后懷想幸福的一個理由?
順便要交代的,是住在野地的起因——缺錢、治安員拉網式對出租屋的搜查。
初冬終于慢慢來臨,南方的季節(jié)緩緩交接。我依靠老謝想方設法借來的一百多塊錢,度過了最初的奔走姿態(tài)。在汀山,靠近橫崗水庫的道旁,兩行橄欖樹枝繁葉茂刺向藍天。天像個藍色的厚殼,高高地覆蓋在我們頭頂。誰也無法伸出雙手,抓住一片厚天里的云彩。我不止一天地踟躕在橄欖樹邊,心里在唱:“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1993年11月10日。我對一個臺灣老板說:“給我一個工作,管飯就可以……”我得到了。一扇大門從眼前打開——這是一道窄門,但屬于生門;另一扇死的、黑暗的大門在我身后輕輕關上,嚴絲合縫地關上,不留縫隙。
■楊梅村和它的夜晚
這個名字帶點植物芳香的小村落,在1993年的初冬里,孤零零地懸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用一種等待的姿態(tài)近距離地觀望著南邊的深圳。十幾年前,坐公共汽車不到二十分鐘,經布吉鎮(zhèn)那條并不寬闊的街道,出關,深圳的東門轉眼就在腳下。那時,我沒有邊境出入證,深圳于我,是咫尺天涯般的感覺。我只能透過南天偶爾飄來的幾絲云彩,去揣度幾十里外的繁華與熱鬧。
事實上,我們在那個名叫楊梅村的小地方,活動的半徑不會超出一公里。華臺鞋廠霸氣的廠區(qū),與楊梅村的村莊相距一里。沿著廠門外新修的水泥路往南走,是一些雜草和荔枝樹生長的低矮坡地,以及一些零散、隨意地鋪陳在路邊的小廠房。在一個海拔大約五百米長滿南方松樹的山包下,楊梅村不多的建筑物毫無規(guī)則地散落在通往深圳的大道旁。村民操著客家語言,穿著南方人特有的花格子襯衣,臉上的皮膚大都被強烈的紫外線灼成黑紅的顏色。村莊顯然在逐漸失卻原始的平淡和靜謐。來自外省的人群陸續(xù)盤桓在村莊的周圍,一些外來的老板也把目光盯上了這個緊鄰特區(qū)、租金便宜的村落。小小的村莊里,不到兩年時間,竟然匯集了兩家大型的臺資鞋廠,一家中型的港資電子廠。我沒有辦法做一個確切的統(tǒng)計,流入楊梅村的外來人員,恐怕總在上萬人以上吧。不過,這些從內地漂泊過來的人群,與楊梅村,與楊梅村居住了多少年的土著們,基本上不發(fā)生關系。他們的時間都被固定在了圍墻高筑的廠區(qū)內,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少得可以用指頭計算。青春被關在了一道道圍墻里面,楊梅村只是一個掛在嘴邊的符號,或者寫在信箋封皮上洇染開來的幾個漢字。
1993年冬天,我剛剛進入華臺鞋廠刺繡課。與此相關的一些場景,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反復描述。我只記得,每天加班的燈火曾經映照過我們每一雙失神的眼睛,那些粗暴的呵斥,那些皮革散發(fā)出來的陣陣異味,在很長的時間里,成為我們懷念青春的一種調料,適合若干年后被人拿來用在“苦難是一筆財富”這句論調上的有力佐證。
對于我這樣一個以浪游姿勢進入老板廠的人來說,更多的只是記住了工廠以外的零碎事物。在楊梅村唯獨的一間錄像廳內,我曾經躲在曖昧的鐳射燈光下,把白天和夜晚積攢下來的孤獨偷偷釋放出來,等到幕布上跳躍著一些色情和武打的片段時,我虛無的身體已經踏上了回廠的那條黑暗之路。沒有路燈,一些身份不明、容貌不清的人不時地徘徊在路上。我相信他們都和我一樣,同屬于丟掉了故鄉(xiāng),尋不到半點星光和月色的異鄉(xiāng)人。走在這條深夜幽暗的村道上,我并不在意路上的安全。即使半路被人打劫,一身粗糙的工服和羞澀的口袋怕只會引起惡徒的傷感。那間狹小的、氣味混濁的錄像廳里,是我的一個秘密通道。我可以穿過這個通道,尋找一種解脫,一種安撫,一種虛幻的存在感。坐在一個角落里,光線暗淡,四周的身體是陌生的,身下的椅子是陌生的,播放出來的情節(jié)是陌生的,那些氣味、聲音、色彩之于我,都是隔世一般的陌生。沒有人知道我來自哪里,有什么嗜好,內心在需求什么。我身邊的那些不同的面孔,是否像我一樣到達這里,心事都在錄像以外呢,也沒有人會說出來。那樣最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里,眼光處于專注與飄忽之間,身體交付給黑暗,情緒往遠方飛,飛,飛,飛……
另一個與我有著親密關系的去處,是楊梅村的后山。
不去錄像廳的晚上,我會摸黑爬上山頂,用一種假裝滄桑的目光眺望遠方。山下,眼光所能看到的視野里,是龍華鎮(zhèn)延伸過來的流光,那些暗夜里泛動溫情的燈火,勾引著我的思緒朝更遠處走。一切讓人覺得時光的緩慢和沉重(這種緩慢和沉重恰好是節(jié)奏的瘋狂帶來的)。有時,我并不是一個人站在山頂,一個邵陽來的漢子會在黑暗中遞過來一根香煙。我們把煙火吸得忽明忽滅,杏黃色的火星微弱地閃爍著,兩張并不蒼老的臉龐像從未洗過一樣灰暗。他是帶著婚姻的晦暗走到楊梅村來的,我是物質的困擾被囚禁在楊梅村的。我們同屬于一個車間,拿著累得像條狗一樣獲得的二百四十塊錢工資,肉體里深重地烙上了過早的悲情與不屈。那種一眼看不到頭的沮喪感曾經在楊梅村的后山上一夜連著一夜地纏繞著我們。黑暗中,兩個人,走著走著,不自然地,就會抓緊對方的手。那雙伸過來的粗壯手掌,在楊梅村冬天的寒風中,顯得溫暖和有力。山頂上,喧嘩不在,紛亂不在,只是一個安靜的場。荔枝林里,成片的草叢并未枯萎,南方溫濕的氣候給了植物充足的生存理由。即使是冬夜,草叢里的蟲子還在唧唧地發(fā)出并不明亮的聲音。我們坐在黑暗里,慢慢地舔著傷口,心里涌起黑夜中的無邊感想。
一張床能夠給予我們什么?它是一枚棲息的枝頭?一個躲開紛擾的港灣?一條通往夢想的小徑?對于我們,華臺廠一點五米寬的架子床,是一個臨時的客棧。躺在上面,聽室內酣暢的鼻音,聞臭襪子臟衣服的混合味道,你想得最多的是躲避開來。八張架子床,睡了十六條籍貫不一,習俗不同的漢子。枕頭邊的行李包一卷,隨時都會有背叛和逃離的可能。
1994年春天陰冷的季候常常使我夜不能寐,借助天花板上一盞搖晃的日光燈,我在紙上涂抹著自己的思緒和困惑。我常常會在別人的夢境中獨自輾轉,在文字的縱橫間奔走跋涉。同室的工友遠遠地注視著我,猜疑著文字可以得出的種種結論。當他們枉費一番精力,難以找到文字與現實的契合處時,工友們開始了徹夜的賭牌,或去楊梅村后山上泡妞。那些原本是夫妻的,那些相交了很久的情人,因為廠內宿舍的限制,只好把床安放到了楊梅村的后山。所有的約會簡化到了可以省略一切情節(jié)的過程,所有的行為都被冠之以“泡妞”的名詞。我在山上獨自行走的夜晚,常常會發(fā)現一對隱約起伏的身影纏綿在荔枝樹的暗影里。那些黑暗中壓抑不住的喘息和呻吟,曾經像一條條鎖鏈,把我猶疑不定的腳步緊緊綁住。這是一張偌大的床,承載起外省青年所有的饑渴和沖動,你會在這些耳熱心跳的夜晚,聽任自己的血脈狼奔豕突。那年夏天,等到我把愛人接來身邊,兩個人手挽手走到后山上時,我們竟然無法像別人那樣在厚厚的草叢里延伸自己的愛情。除了聽憑黏稠的汗水和怦怦的心跳讓我們無所適從,所有關于美好和幸福的含義,都化成了一縷縷羞慚的山風,淺淺低旋在我們席地而坐的背影上。一張寬大的床,一間隱秘的屋子,一個從容溫馨的夜晚,距離我們該有多么遙遠?置身楊梅村,黑夜中升起的企盼像海岸邊的濤聲,洶涌而來,而年輪,也在濤聲里漸漸長滿了圈圈青苔。
楊梅村是我命運旅程里的一個小站臺。從楊梅村出發(fā),我終究適應了南方不斷變幻的動蕩和遷移。就像村莊后山上的那些茅草,并不因為四季的更迭而遁入無形,它們身下的根系,和北方的植物比較起來,應該不會遜色半分。至于那個年代遭遇的所有情緒,都像楊梅村當年的風景,成為了一個值得收藏的影像。
李家淳,男,生于上世紀60年代,原籍江西石城縣。先后從事過教師、農民、外資經理等職業(yè)。2005年開始寫作,在《散文》、《粵海散文》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近二十萬字,曾兩次獲得散文獎,作品入選各種選本。散文集《像麻雀一樣蹦跳》即將出版。現居廣東省佛山市。
組稿編輯 姚雪雪
實習編輯韓濤